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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白描的非虚构写作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5年第1期 | 王 淼   2025年02月24日15:50

内容提要:与当前聚焦底层人物生存境况、专注社会性“宏大叙事”的非虚构写作不同,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打破既往文体框式,继承中国非虚构文学精神传统,以大历史、大文化为参照系,以百科全书式的视野、主客相融的叙述姿态、清醒客观的历史自觉,呈现出以物、人、世相为焦点的多重面相,勾勒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众多侧面。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最终指向了历史与心灵同构的真实观、物我相融的大生态观、问道求道的“明道”观。需要说明的是,白描的“明道”之“道”,与宋儒倡导的“文以载道”之“道”不同,指向人道与天道。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的非虚构写作为当前非虚构写作开拓了新的进路。

关键词:白描 非虚构写作 百科全书式视野 中国式现代化

自《人民文学》推出“非虚构写作”栏目以来,学界对非虚构写作的内涵与外延就争议不断1。至于非虚构写作的写作限度,则暂止于对人、特别是底层人物生存境况的刻画。也有一些对社会事件的“宏大叙述”,不过这样的“宏大叙述”所呈现的不是叙述者的开阔视野与作品宏阔的境界,而是社会事件本身具有的某种重大属性。正因为如此,当前多数非虚构写作所呈现的“真实”有所限度,即以底层的、个体的、小人物的平凡、苦难为“真实”,或者以典型事件所造成的重大社会影响为“真实”。事实上,“非虚构”的概念不应只限制在这些现有的框式里。相较于以上两类非虚构写作,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呈现异质性。他的非虚构写作以百科全书式的视野、主客相融的叙述姿态、宏大客观的历史自觉,聚焦大历史、大文化背景下的物、人、世相,在客观叙事之上,透视了历史与心灵的双重真实,指向了物我相融的大生态观,建构了问道求道的“明道”观,呈现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众多侧面。一定意义上,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接续了中国古代“文以明道”的文化传统,丰富了“文学即人学”的传统文学观,开拓了非虚构写作的新进路。

一、多重面相:以何非虚构?

与当下众多非虚构写作不同,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呈现异质性。他的非虚构写作主要呈现三重面相:对物的观照、对人的观照、对世相的观照。三重面相,互为镜照,层层递进,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文学即人学”的传统文学观。

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指向对物的观照。白描写物并非只是将物放置在一种既定的完成时语态中观照、描述、“考古”,而是以“历时”的眼光记录、勾勒物的“前世与今生”,并试图以此为据,追踪物的当代流向与未来轨迹。在这个意义上,白描观照“物”的视角并非是单调的,而是立体的。他试图从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双重视角,勾勒“物”的真实面相。

在白描的非虚构写作中,“玉”几乎构成了“物”之面相的二分之一。这在非虚构写作中并不多见,在当代文学中亦是如此。在白描的眼中,玉石“是大地的舍利子”,“汇聚日月之光华,神通造化之精灵”2,更是宇宙变化、历史变迁、人类发展的见证者。白描非虚构写作中对玉的观照,至少可以追溯至《被上帝咬过的苹果》(2011)。五年后,白描对“玉”的叙述视角实现了“以人为中心”向“以物为中心”的转变,写成了《秘境》(2016)。与《玉记》中以“我”为中心勾连“玉”之面相不同,《秘境》开始将“玉”作为唯一中心,放置于漫漫历史长河中加以观照。白描聚焦玉器与玉市,试图肃清与追踪中华八千年玉之“道”的历史来源与当代流向。他一言以蔽之:“中国8000年玉文化的长河,本是一条精神的河流,但伴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它承载起越来越多的物质的属性。”3白描此言颇有深意。他一方面道出了对“玉”之道在现代社会逐渐隐身的哀伤与担忧,一方面也肃清了玉逐渐复归其“物”本位的一种事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在事实层面上呈现了以“物”为中心的写作面相。

渠是白描非虚构写作又一重要的“物”之面相。2019年,白描写作《天下第一渠》,彻底完成“以物为中心”的叙述视角转换,为家乡的郑国渠立传。在这部物传中,白描显然对把握“物”之物性有了更成熟的能力。白描不再需要借助“我”的人生轨迹,勾勒观照“物”之发展。相反,白描将渠作为“物”放置于历史发展的脉络之中。以先秦的“疲秦之计”、清末到民国初年兴修水利之措、当代商人赵良妙开发泾河峡谷郑国渠渠首景区之举,三点定位,提纲挈领地把握郑国渠的前世与今生。在这个意义上,《天下第一渠》是白描非虚构创作的重要收获,甚至是“中国纪实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收获”4。

白描非虚构写作亦指向对“人”的观照。他的非虚构写作立足于对“大我”的观照,即面向具体的人、丰富的人,而并非单一的、类型化的人。这种“大我”的观照意识正是部分当代作家所缺少的,而白描在其早期的长篇非虚构写作《苍凉青春》(1988)中就已经具备。他曾在《苍凉青春》初版的序言中说道:“仿佛历史将一切都甩给了昨天。其实,并不尽然……我(白描)知道我不应该犹豫,而应该把她们的人生历程真实地写出来。”5与当时国内的非虚构写作不同,《苍凉青春》并不执着于对政治运动的纪实或是对英雄人物事迹的讴歌,也不热心于将作者的个人价值判断附着于政治事件之上,而是力求透视历史浪潮中的具体的、生动的、鲜活的“人”。值得注意的是,与当代新历史主义小说对具体的“人”的观照不同,白描非虚构写作对“人”的观照始终以真实的“大历史”为背景,以具体的“人”的“小历史”为主线,绝来不得半点小说的虚构与修辞。这一点,白描在2012年版的《苍凉青春》中的《自序》中就特别强调:“小说留给我自由发挥的空间自然很大,但我想赋予这部作品以最朴素、最少矫饰的形式。”6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对“人”的观照,其本质在于将“人”还给“人”,而并不是将“人”作为历史的产物加以“笼统”的处理。他不断追问:这些从城市迁徙至黄土高原的女性知识青年,究竟遭遇了何种人生的挑战与困境?她们的境遇究竟是个体的宿命还是时代的际遇?在这个意义上,白描非虚构写作的“人”之面相激活着读者对“人”之本体的不断勘探,即不断勘探复杂的“人”、鲜活的“人”。此外,白描非虚构写作的“人”之面相亦指向自我。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白描详细地记叙了他在“疑似患癌”与“死亡危机解除”两极时间刻度中,自我心理变化的动程。白描以人为焦点的非虚构写作之所以足够动人,是因为他将活生生的人,面对生死时的真实心理,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白描非虚构写作归根结底指向的是对“世相”的观照,即对世道人心的观照,对文化暗流的观照。与当代非虚构写作对底层小人物的苦难叙事、对重大社会事件的史诗叙事不同,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意在以更广阔的视野透视更复杂的世道人心。在白描的笔下,这些女知青们上山下乡的人生境遇背后指向的并不是单一维度的高尚或是颓圮的价值取向;相反,其背后指向的是一种“想说而不得”的驳杂情感。只身来到黄土高原的北京女知青,选择将青春留在故乡之外的新乡,这样的抉择之于她们究竟是一场崇高的精神洗涤,还是一段颇具宿命的“难言之隐”?我们不得而知,身处其中的她们也无以言说。白描所做的就是在不断追问中,试图勘探历史叙事背后所隐匿的“世相”百态。

白描的非虚构写作亦观照“世相”的另一侧面:文化暗流。白描写玉、写郑国渠,之所以未曾落入资料整理、论据陈述的非虚构写作困境,其要义也正在于此。白描写玉,既是在陈述“玉首讲德”的文化事实;亦是在透视玉背后所流淌着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骨血;更是在反思、追问,当今的中国应当如何处理与回应中华八千年玉文化“所赋予美玉的人格化道德化含义,在精神与物质、理念与实践、信仰与功利之间,从来干戈不休”7的矛盾?白描正是在层层追问中,激活了文化暗流的当代活力,迫使人们不断反思、回望、勘探,甚至追踪“世相”的文化之根。同样地,白描由郑国渠这条大渠出发,以一种开放式、放射状的结构,由微观至宏观,试图“辐射更广阔的生活面、社会面”8,透视西北大地的文化密码,追寻民族文化的深层底蕴。在历时的维度,《天下第一渠》写了郑国渠两千多年的历史,写了它在历朝历代的兴衰流转。在共时的层面,《天下第一渠》结合作家自身的生命体验,写了郑国渠对关中地区农耕文化的形塑。在白描的笔下,流淌千年的郑国渠实则与秦地人民尊敬土地、勤恳劳作、质朴坚韧的文化品格互为镜照。也正是西北人民对生命活力的执着追求,让他们在祖国陷入亡国灭种危局时,开设安吴青训班,敢于反抗敌人的迫害,保家卫国。此外,白描写郑国渠不仅是要透视西北一地的文化密码,更是要透过这些密码勘探一个民族的来路、现状以及去向,挖掘中国人、中华民族尊敬土地,热爱自然,返璞归真,崇尚造化为母、万类和谐的文化品格9。

相较于当下的非虚构写作,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呈现了更为丰富的面相。他的非虚构写作不拘泥于对底层人物的聚焦、对社会重大事件的书写,更倾向于不断拓展观照视野,指向对物、人、世相的广泛关注。

二、开阔思路:何以非虚构?

相较于当下主流非虚构写作的写作策略,白描的非虚构写作策略呈现更开阔的思路。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打破文体限制,实现文体渗透,以百科全书式的叙述视野、主客相融的叙述姿态、宏大客观的历史叙述自觉,观照历史沉浮中的“物是人非”,勾勒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众多侧面。

陈建功称赞《天下第一渠》是:“寻觅、思考、彰显关中文化进而探讨中国农耕文明世界贡献的百科全书式的力作”10,这并非谬赞。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大都具有百科全书式的视野,其中蕴涵了不少白描对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甚至水利史、水利工程史的思考与阐发。白描主张作家、尤其是非虚构写作的作家,应当“成为一个学问家”,“在身边的寻常物事里,发现让你(作家)心旌摇曳的东西”,写出视野开阔、富有个性的作品。11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白描以一道地道的关中吃食搅团,透视了关中人质朴而真诚的交友之道;以一道创新的关中融合菜鲍鱼炒辣子,揭示了关中人不藏拙、不算计的人生准则。在《秘境》中,白描看似是在勘探中国八千年玉文化及当代玉石市场的“秘境”,实则是在探究:玉文化究竟是如何形塑中国文明,中国式现代化的市场化浪潮又是如何波及中国传统玉文化的?在白描非虚构写作的最新力作《天下第一渠》中,他更是延续了以往写作的民俗学、人类学、哲学视野,拓展了考古学、水利学、水利工程学视野,详细考证梳理了郑国渠相关史实。正如李敬泽所言:《天下第一渠》是“一部可以留给后人的大书”,其“大眼光、大情怀、大气概”,具有“文化人类学意义”12。

白描认为,作家要具有“强烈的超越意识”,在写作时要充分明白“文学作品每一篇,哪怕一句话,都要带有独立意识来创造”13。白描在写作中有充分的超越自觉,他的非虚构文本呈现出文体渗透的独特美感,既有随笔、札记的“漫谈”之美,又有通史、论文的审慎之思。作为一名学者型作家,白描自1973年考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起,就陆续活跃在教学、写作、研究一线。他曾任职于鲁迅文学院,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等高校;他曾担任文学刊物《延河》主编,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等。与此同时,白描自1973年起就将非虚构写作作为其写作的重心,写作并出版了包括《苍凉青春》《恩怨》(1991)、《荒原情链》(1995)、《被上帝咬过的苹果》《秘境》《天下第一渠》等在内的纪实小说、188体育官方ios与报告文学,陆续写作并发表了包括《论路遥的小说创作》(1981)、《作家素质论》(2007)等在内的学术成果。基于此,不难看出,白描渊博的学识与丰厚的学养为其在非虚构写作中尝试打破多种文体的限制、探索文体渗透的美感提供了必要条件。作为书法家,白描曾出版书法作品集《课石山房墨存——白描书法作品集》(2015),其书法作品曾斩获地方、乃至全国书法大奖。中国书法讲究“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14。白描的非虚构写作亦是如此。

白描非虚构写作的可贵之处在于其主客相融的叙述姿态,即打破叙述主体与描述客体之间边界的姿态。那么,在确保历史真实的前提下,写作者作为叙述主体应当如何平衡“我”与他者的间隙,“点燃读者,点燃他们的情感或是心智”,达成“一种现场见证的叙事效果”15?这就要求写作者遵照“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写作态度,以“史”为据,根据事物逻辑、人物性格逻辑、心理学逻辑等,推演情、境、人物行为的必然性,引导读者“格物致知”16。在面对物、人、世相的多重面相时,作家何以“引导”读者“格物致知”?这就要求作家充分暴露、挖掘“我”的主体意识与视角。作家只有通过描述客体之外的“我”,观照物、人、世相时,才能做到对叙述客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生动透视。这种生动的呈现效果实际上就是白描所说的“在场感”。事实上,这也与洪治纲所言不谋而合:“非虚构写作在介入现实的同时,其实也在介入作家自我的内心世界,检视作家自身的文化视野、情感立场、价值取向以及思考能力。同时,它还极力介入读者的内心世界,以此获得情感和思考的内在认同。”17

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格物致知”似乎并不困难。在这部非虚构写作文本中,白描以“我”的人生经历为主体,与读者共享对物、人、世相的真实理解。主客相融在《天下第一渠》中运用得最为老道。作为一条造福后世的大渠,郑国渠究竟是经历了如何的考察与勘探后设计而成的?郑国又究竟是如何运筹帷幄建成大渠的呢?这些细节早已淹没在了浩瀚的历史中,后人不得而知。正是基于此,白描在阅读大量历史文献的基础上,积极调动自我情感,合理推断假设,以“在场”的姿态,与读者一同试图补充、接近、甚至回溯在史书记载之外的历史的细节。韩桓惠王是否真的来秦考察?是否真的为郑国渠的修建做了扎实的田野勘探?目前,学界尚未发现史书对此有详细记载。如此一来,白描是如何处理这一历史“空隙”的呢?他结合当时的地形地貌、交通条件等,设身处地地考虑韩桓惠王的处境,做出合理猜测:“(他)对秦国的山川名胜、风土人情进行一番考察。那时交通不便,既然已经到秦,何不多走走、多看看?我甚至猜想他到过泾阳。泾阳与咸阳……距离约二十五公里,可谓近在咫尺。而泾阳又是秦故都,秦国很多贵族住在泾阳一带,不用舟车远行,顺便观瞻一番是很有可能的。”18此外,白描结合泾阳县郑国广场的浮雕,以“受命疲秦、郑国入秦、力辩百官、商讨工事、勘山踏田、率众开渠、沃野千里、一统业基”19为线索,细致推测了郑国渠的修建过程;结合秦国、韩国的历史,观照了郑国渠修建过程中郑国的心理纹路,即郑国究竟是如何从间谍转变为功臣的?白描将郑国心理微妙转变的时间拐点锁定在了韩桓惠王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建渠的第八年。白描写道,“是做韩国的英雄,还是做名垂千古的伟大工匠?……他(郑国)的良知和本能,让他选择的重心偏向了后者,这就决定了他命运的走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历史的走向。”20正是在白描合情合理的推断下,郑国不再只是被史书一笔带过的历史人物,他更是一位苦苦挣扎在母国与秦国间、直面困境与挑战、运筹帷幄的、鲜活的人。

白描的非虚构写作难能可贵之处正在于其所具有的历史自觉。他的非虚构写作以宏大的历史视野,以小见大,透视了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进程的众多侧面。这样的历史自觉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萌芽,在《秘境》中生发,在《天下第一渠》中逐渐成熟。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中,作为一种朴素的关中吃食,“搅团的兴衰史(搅团从果腹的主食蜕变为调剂口味的风味小食)里包含着人们太多太复杂对生存的感觉”21。所谓“对生存的感觉”,指向的就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中国普通民众奋斗与成长的复杂情感。在《天下第一渠》中,白描的历史自觉更加强烈。他将郑国渠与依渠而生的人民互为镜照,透视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进程。郑国渠见证了农村青年考上大学,跃出农门的身份转换;见证了功成名就的“我”的成长进步。在当代,郑国渠不仅是造福一方的水利工程,更成为被市场开发挖掘的中国文旅符号,为当地人民带来更多的福祉与收益,切实改善人民生活。

白描的非虚构写作打破了文体限制、叙述主体与描述客体的边界,达成“非虚构之虚构”的文本效果。他的非虚构写作以百科全书式的视野、宏大的历史自觉、勘探中国式现代化浪潮中的“物是人非”,为当代非虚构写作提供了更多元的书写策略。

三、因何而起:为何非虚构?

白描非虚构写作的多重面相及其独特的非虚构写作策略,最终指向的是其历史与心灵同构的真实观、物我相融的大生态观、问道求道的“明道”观。

白描非虚构写作指向的是历史与心灵的双重真实。这就意味着,他的写作不仅追求对事实的客观呈现,同时追求对事实指向的心灵的精准把握。这样的“真实”并非是无源之水。“真”贯穿于中国文学史脉络之中。《诗经》记录了先秦人民对个体生命、人文风俗生动真实的省思;司马迁写作皇皇巨著《史记》,真实再现中国历史进程;曹雪芹创作《红楼梦》,透视中国封建社会家族虚伪面具下真实的兴衰风貌;陈忠实、路遥、贾平凹等当代作家,更是创作了《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废都》等指向人性真实的文本。白描作为与陈忠实、路遥、贾平凹同时代从从陕西出发,走向全国甚至世界的当代作家,他的写作既继承了中国文学的非虚构传统,亦重建了陕派作家将黄土高原、商州等在内的陕西元素至于创作宏观语境的惯性,将“真”指向更广阔的世物、更广阔的生活。

白描以对标学术论文的严谨态度,大量查阅相关专业文献,为读者爬梳“历史的真实”。作为一名当代作家,白描大可以以新历史主义的思路,“后设”小历史,但他还是以历史事实为基础,“小心求证,大胆假设”,最大限度地带领读者回到历史现场。写作《秘境》时,白描为更真实地描摹当代中国玉器市场的现状,做了大量的功课。他绝没有借着“秘”之噱头,随意征用甚至“创造”玉器秘事;相反,他花费十年的时光,“一方面潜心查阅大量古籍文献,追溯玉文化的起源及发展,一方面南下北上,踏勘玉石矿山,深入玉器作坊,遍访玉器市场,亲历造假工厂,掌握了大量玉器市场中不为人知的第一手宝贵资料”22,只为向读者呈现最真实的中国玉传。

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向来强调历史的真实,他的写作以史为据、以实为依,谨慎爬梳,大胆驳斥,小心求证。在《天下第一渠》中,白描更是谨慎考证与推敲,向水利工程专家请教,最终大胆反驳了学界关于郑国入秦时间的公论,并推算出郑国于公元前250年到公元前247年入秦:“我之所以把时间定在这约莫之间,是因为史书对郑国入秦时间无载,而现在的专家学者,言及郑国入秦,一般都定于公元前246年……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不对的。”23 “历史的真实”亦指向生活的真实。法国社会的“书记官”巴尔扎克曾说:“法国社会将要作历史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24生活本身就是一部大书,具有出人意料的丰富性,令人难以想象的戏剧性冲突。作为一名作家,白描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的事实:当下读者早已厌倦聪明的作家精心编织的虚套机巧的故事,好的非虚构作品,须具备生活的质感。正是出于对“生活的真实”的追求,白描绕过小说,推翻了耗时更短且更具虚构空间的小说写作计划,选择以非虚构写作观照北京女知青的传奇人生,他“仅是采访,前后便用去了三年时间”25。

白描的非虚构写作力求捕捉“心灵的真实”,深刻关切社会走向与人类命运。在《苍凉青春》中,白描试图在不断追问中,透视“上山下乡”热潮过后的当代社会走向,追问历史尘埃之下的人类命运。在《群玉之山》中,他以人类对昆仑山脉玉石开采的历程为玻片,反思了现代化生产对自然勘探的震荡:“现代化生产手段在给人们奉献更多美玉的同时,也给自然造化所赋予人间珍贵的玉石宝藏,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26这样的反思在《秘境》中有了更加充分的阐发。

白描非虚构写作的多重面相,恰恰指向的是物我相融的大生态观。在白描的笔下,物、人、世相,都是天地间的平等要素,相互独立,彼此关涉。物我相融的大生态观与中国古典思想精粹一脉相承。无论是先秦时《周易·序卦》所言“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孟子·尽心上》所言“上下与天地同流”,《老子·二十五章》所言“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庄子·天下》所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还是后世董仲舒所言“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张载所言“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正蒙·乾称篇》);抑或是《大乘经》所载“身土不二”,实则都是在强调“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

其中,张载关学“民胞物与”的思想一定程度上直接促成了白描的大生态观。白描曾多次在采访、演讲、创作谈,甚至序言中正式提出“民胞物与”对其的深刻影响。27具体来谈,“民胞物与”实则指:物与“我”作为宇宙间的沧海一粟,是同宗同类、相互包融的独立个体。这样的生态观正是白描所言的物我相融的大生态观。“人类为了自身更好地生存,不得不有求于大自然,取自然资源为己所用。大自然是慷慨的,并不偏私,但面向大自然的索取必然要付出艰辛的劳动。”28白描在叙述人与自然的关系时,用词审慎,“有求于”一词值得读者仔细琢磨。“有求”既指出人与自然的关联,也强调了人之于自然的独立性。人类之于自然,并非是开发者与被开发者的关系,而是彼此平等的“置换”双主体、利益相关的共同体。

纵观白描的作品,厚重丰盈、气象远迈是其突出特点。这种感觉的获得归根结底在于白描问道求道的“明道”观。在《晃荡的文明进步之梯》中,白描将加拿大人类学家隆纳·莱特所描述的缓慢发展的传统人类社会与文明与当今现代化进程中迅速发展的人类社会与文明对比,强调了被奉为道统的“常道”已然遭遇着动摇与瓦解。面对如此情形,人类必须在动摇与瓦解的不安彷徨中,问道、求道,以期“明道”。而所谓的“明道”观,也正是在此过程中逐渐建构的。

白描的“明道”观承继了“文以明道”的传统文学价值。所谓“道”,《礼记·中庸》载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29在中华文化里,“道”是涵盖万物万法之源,是创造一切的力量。所谓“文以明道”,在战国《荀子》中就已露端倪;在《文心雕龙》的《原道》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30,“文以明道”更是被明确提出。至于,“文以载道”则由北宋的理学家周敦颐首倡。无论是“文以明道”还是“文以载道”归根结底讨论的都是“文”与“道”的关系。“文以载道”,把“文”当作“道”的运载工具,将两者对立起来。相较之下,“文以明道”的“道”与“文”是互依关系,主张“文”应当规避重复前人旧说,不断透视,寻找新“道”。这也正是白描非虚构写作“明道”观的精髓所在,即主张观照广阔的、真实的世物,主张对深邃思想的追逐,对生命价值的探求;抵抗让非虚构写作成为事实的“复制品”。 白描始终以问道、求道的姿态,试图趋近其非虚构写作的“明道”之义。在《被上帝咬过的苹果》的《与天地的生死对话》一节中,白描在被诊断患病后,通过与天、与地的一问一答,明确了生命之“道”。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考验,白描最终与天、地共商出了这样的生命之“道”:“存在只是一个过程,死亡迟早会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其实死亡是对生命的终极阐述,并不可怕。”31同样地,在《秘境》与《天下第一渠》中,白描不断穿透玉与渠之表象,追踪其背后所指向的人道与天道,不断提醒人类直面现代化进程对中国文明、人类社会所带来的冲击与挑战。白描正是在对“道”不断求索的过程中,不断建构其“明道”观,不断追问:在遭遇现代性文明时,中华文明应当如何自处,以延续源远流长的中华文脉、乃至人类文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定程度上白描的非虚构写作为当下非虚构写作提供了新的可能路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乡村振兴视角下新媒体在乡村治理中的角色与功能研究”(项目编号:21&ZD320)、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专项项目基金(项目编号:22Z048)、湖北省大学生思想政治教育评价中心2022专项课题(项目编号:2022YB006)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近年来,洪治纲、杨联芬、高志等学者发表了包括《论非虚构写作中的“理真”》(《浙江社会科学》2023年第10期)、《当代非虚构写作的内涵及问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等在内的学术论文,探讨梳理了“非虚构写作”的内涵、外延及谱系等相关问题。“非虚构写作”作为当代文学的后起文类,学界尚未在其内涵、外延等基本问题上形成共识或定论。

2 白描:《晃荡的文明进步之梯》,《文艺报》2020年4月1日。

3 白描:《秘境》,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

4 10 张宗涛:《为纪实文学提供全新范式》,《文学报》2019年11月7日。

8 21 26 31 白描:《被上帝咬过的苹果》,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248、371、178、97、25页。

5 白描:《序言》,《苍凉青春》,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4—5页。

6 25 白描:《自序》《苍凉青春》,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

7 9 魏锋:《白描:开创“文化非虚构”写作之先河》,《时光雕刻者》,太白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70、166页。

11 16白描《人间有味是清欢》,“紫翘书桌”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N_ZCD9T382s9PRpArciUbA。

12 15 舒晋瑜:《白描:作家的修为与非虚构写作的文本超越》,《中华读书报》2019年10月30日。

13 白描:《作家素质论》,《黄河文学》2007年第9期。

14 孙虔礼:《书谱译注》,马国权注,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1980年版,第39页。

17 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的社会认知价值》,《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6期。

18 19 20 23 28 白描:《天下第一渠》,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2、41、54、40、369、96—97页。

22 《白描长篇纪实文学〈秘境——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研讨会在京举行》,中国作家网//m.bafconsult.com/news/2016/2016-05-21/272744.html。

24 [法]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第二卷)》,陈占元译,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0页。

27 读者可参照《白描:开创文化非虚构写作之先河》《晃荡的文明进步之梯》《人间有味是清欢》《留住我们的根——序言〈泾阳村落〉》等文献。与此同时,白描在与笔者的交谈中,也不止一次提到张载“民胞物与”思想对其影响深刻。囿于学术论文的格式规范,笔者特在注释补充说明,以供读者参考。

29 郑玄注:《礼记正义》,孔颖达正义,吕友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7页。

30 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页。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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