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赵瑜:长城小张(节选)
赵瑜,当代纪实文学代表作家之一。早期著有《中国的要害》《太行山断裂》《但悲不见九州同》《第二国策》等,体育三部曲《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造成轰动,影响深远;近年著有《牺牲者》《晋人援蜀记》《火车头震荡》《王家岭的诉说》《篮球的秘密》《野人山淘金记》《白居易传》等,《寻找巴金的黛莉》被改编为电影。先后获得三次徐迟报告文学奖、三次赵树理文学奖、三次中国作家奖,《革命百里洲》获鲁迅文学奖;另有影视作品《内陆九三》获全国首届纪录片大奖。评论界编有《赵瑜调查》《赵瑜批判》《特立独行话赵瑜》《赵瑜与体育变革》《赵瑜研究资料》《马家军调查回忆录》等专著。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长城小张(节选)
赵 瑜
一 歼灭老鼠
小张一度是个流民,名叫张选,其故事既平庸又凶险。他家远在山西省最北部一个荒僻小村,即大同市阳高县长城乡。向北穿过长城豁口,就是内蒙古中部丰镇市地面。中国以长城命名的乡镇计有五个,晋、陕、甘各一,叫长城乡名副其实;但在湖南湘潭和山东临沂居然也各有一个长城乡和长城镇。经查,前者是长岭、古城两乡合并而名,后者则因古时此地有城池俗称“长城”而得名,实与长城无关。
小张家在牛马河村,四周散布着一些烽火台,长城东西走向直矗矗一道土墙,早已没了砖石,看不出雄伟景象,土地也谈不上肥沃。时见零散羊群和缩脖子放羊汉,在风中挪动脚步,了无诗意。我和多位作家先后去过那里,小张陪伴我们,总是那句话,穷得跌跟头哩。还说,当年全村没有一辆机动车,公社分下化肥,还得全村劳力去背,走五里地,一人一袋背回来。村里人畜饮水靠一个泉眼,几十年没电。小张说,穷成这样,咋就不知道往外走哩?用的是城市青年口气。
小村牛马河,十来户人家,土地不少,集体化时期却家家吃不饱。待到土地承包头一年,张家父子三人日夜不停侍奉庄稼,秋后,粮食大丰收,窑洞里头堆不下,人鼠共欢。硕鼠们吃足粮食,皮毛油光发亮,称硕鼠当之无愧。小张那时正年轻,岂能容忍恶鼠祸害全家劳动成果,决心一举歼灭之。当时切过半个西瓜,品嚼吃尽瓜瓤,然后急奔乡里买回老鼠药,悉数投入瓜瓤中搅拌。当夜,将瓜置于锅灶侧旁老鼠通道。夜半,小张躺在炕上欣赏鼠群叽叽嚷嚷,争先恐后抢吃西瓜,到五更时,喧嚣渐渐沉寂下来,天明再无声息。大小老鼠尸陈窑屋内外,小张收拾了整整一前晌,鼠尸装满荆条筐。兄弟二人不顾头皮发奓,坚持抬到村外远沟,掘坑深埋,抽烟收兵。小张的灭鼠行动,是积极主动所为,打赢了脱贫第一仗,村头大喇叭号召全村效仿。
小张衣着光鲜,用城里人姿态回忆如上片段,这与长城脚下破败村落形成明显反差。他零零星星地讲了一些乡村故事,我看他健壮利索一副精明模样,每问必答,谈吐清楚,确实与当地父老反差很大,便对小张开始了持续采访。改革开放前后塞北农村状况如何,小张又是怎样脱离这片土地的,到省城之后生活得怎么样,后来又产生了哪些思想情感之变异。当然,谈不上宏大叙事,小张是一个小人物,我也是,我们说的是身边的切近的生活。
二 小村赌徒多
牛马河村里,硕鼠们了无声息,而人的喧嚣又升腾起来。
首先是小张爹妈争吵不止。小张讲:我属狗,一九七〇年出生,从有记忆到现在,我老子和我妈一直吵了几十年,每次只因小事而吵,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吵完常常忘记为什么而吵。我说你试举一例,小张不假思索当即回应:那年土地承包,生产队分财产,张家三代人合成一股,分得三十亩土地、一头大骡子和一匹小骡驹。结果,爷爷牵走了大骡子,春耕秋收发挥作用;我老子留下小骡驹,在地里出不上力气,还得慢慢喂它。因为这,我妈生气,骂了好几年,急了还敢跟爷爷吵,我和小骡驹就是在骂声中长大的……还有,打下粮食山药蛋,村上兴起押宝赌博,家里当时总共三块钱,我老子软缠硬磨跟我妈要下两块,去村边窑洞(小赌场)里耍了一夜,天亮回来,我妈一听两块钱输光了,立马开骂,一骂骂一天。
尽管女人们骂声不止,牛马河的男人们还是赌性不改,全村几十号男劳力人人耍钱,最简易的办法就是押宝。小张他老子成亲,就是爷爷耍钱赢来的。赌场上押宝,小张姥爷输给爷爷两口袋山药蛋,爷爷说不用费劲儿搬山药蛋啦,你家闺女也不小了,就让我儿子娶过来哇。姥爷觉得闺女嫁到张家当然好,想都没想,立即同意。小张爹妈就这样成了亲,两口袋山药蛋顶彩礼,赌友成为亲家。
小张爷爷去世,也是因为耍钱。早年运动中,小张爹妈成亲,生下了小张姐姐,又生下小张和弟弟,一女两男。熬过运动凶险,土地承包,村人们脸上有了笑容,又恢复了耍钱,爷爷老子上阵,小张一旁边看边学。后来改成麻将,秋后男女老少齐上阵。这一日,小张爷爷不顾高龄疲劳,大战八圈,输多赢少,最终自摸一张五饼和牌,激动中把牌往桌上一拍,猛然站起,高喝一声“和啦”,随即轰然倒地,口舌不能言语。自此平躺于炕,不久离世人间。
小张学习耍钱,看得多上阵少,格外用心,吸取了太多经验教训,积累了实战经验,慢慢成为村上一名常胜将军。但他竟不敢放手一搏,村上因赌失败者甚多,时见倾家荡产。我夸他还能保持理性,他说,不是理性是教训哇,赌场上灰鬼太多,那一回从大同来了高手,和牌太快,我一黑夜不开和,快天亮已经输下太多,腕上手表都脱下了,天亮时趁他们瞌睡,我抓紧和牌,总算赢了些,脱离险境。回家越想越后怕,从此下决心再不参赌。他最后总结说,我们老家只要输上十万二十万,就把个家踏塌啦、倒砸啦,受苦人靠赌博总是邪道,还是要劳动。
三 张选不再上中学
小张上小学,爷爷给起了个大名叫张选,至今他也说不清这个“选”字有何深意。
当年的农村小学就是凑合事,最重要还是玩耍。再大一点,他妈妈送他到公社上中学,还是凑合事。睡大通炕,吃饭则从家里带粮食给学校食堂,一周一回,总是饿肚子,没有留下任何快乐回忆。上到初二,这世界发生了明显变化,同学们的穿着开始增添花样,还敢到校外小卖部赊下月饼充饥。
蔬菜大棚出现在希望的田野上,生产的一种西红柿叫“阳高红”,还有一种“太空黄瓜”,说可以无限生长。校外阳光灿烂,春天的故事极具吸引力。小张一边讲,我一边用手机查,知悉阳高县平均海拔一千多米,地处北纬四十度、东经一百一十三度,中温地带,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属种植蔬菜的“黄金地带”,加之县内第四纪火山群遍布,因而土壤富含微量元素,蔬菜瓜果优势与山东寿光有一拼。用小张的话说,瓜菜住的比人住的好。就这样,小张周日回家,再也不想返校念书了。小张妈一听,先是骂,要他坚持到初中毕业,小张拿定主意不返校,说我是男人就该劳动,我老子忙不过来。老妈随即哭起来,说你还小,过几年上个技校,就不用种山药蛋了。这个道理小张很明白,可就是不去学校,说在课堂上啥也听不懂。小张妈说,不念书你一辈子活不出来。小张最后说,我以后讨吃要饭,也决不会怨你们。
四 在乡政府开眼
小张辍学后,便主动帮助家里种地收秋。爷爷则为他寻找出路,终于安排小张进入长城乡政府,当上一名勤杂管理员。这个安排让十六岁的小张从此睁开眼睛看世界,尽管这个世界是本乡小府,却让他迎来一个又一个惊奇。
头一份惊奇,是得知世上竟然有人每月领取工资。这件外人的平常事让小张琢磨,人和人身份不同,待遇不同。小张说出这个“重大发现”很让我触动,几十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工资和无工资,会在一个纯朴青年心中引发震荡。人和人为什么有这个差别?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楚,总之此乃第一件震惊小张之事。
第二件惊奇是杀羊吃肉。村里羊儿固然不少,然而全年最多能吃两回肉。公社化时期,羊属集体财产,谁敢染指?到分地单干丰收年,男人们秋后高兴,才舍得合伙平摊买只羊,灶火大锅炖起,露天共享,俗称“打平伙”,年仅一次。至于另一次,是放羊汉回馈全村人。放羊汉整日与羊为伴,所以村人也称他羊伴,诗中则称作牧羊人。塞北各家各户都有零散羊只,由经验丰富的牧羊人收罗成群,一人两狗,早出晚归,集中管理,单事放牧(关于牧羊人,后边还有悲催故事)。入冬,母羊生羔羊,小羊变大羊,大羊肥膘壮,各家领回各家羊,交付牧羊人工钱报酬,同时托付明年牧羊事项。每当这时,原始乡村“契约”完成,放羊汉便自主杀羊一只,邀请全村各户羊主,也是灶火大锅炖起,露天共享。塞北村民把这件事叫作“说羊”。每年打平伙加上说羊,总共吃羊两回,颇有节庆意味。而乡镇三天两头就会吃羊,小张没见过,哪能不惊奇?
五 “张软”干了百家活儿
他老子曾说过,王勃十六岁就中了进士,而长城乡小张十六岁还没弄清王勃是谁,当然,也不会理财。本以为赊羊花钱可持续,不料某夜赌场失手,小张输干,资金链断裂,去羊市只能一赊再赊,引发羊倌不满,进而强烈不满。羊倌把羔子养成肥羊,风餐露宿何其艰辛,这口气还能咽得下?忽一日,几个羊倌手持白条闹到乡政府……一句话:吃肉还钱,小张落难。
乡里当即通报给小张家里,爷爷和老子没有废话,只顾将小张一顿打,当然,打死他也不顶事,还得凑钱还债。家人受下一年山药蛋,就算白辛苦了。
小张弃学,刚刚迈开人生第一步,就跌了这个大跟头。
此后几年间,小张背井离乡,也没有立下什么宏愿,只是有活儿就干,是钱就挣。反正咱一个老实疙瘩被动流散农村,能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吧。小酒之间,我请他回顾一下,在塞北都干过什么营生。他便将杯酒喝干,屈指算来,顺序不分先后——
电建一公司工地,绑过钢筋,少年手臂乏力,干活效率低,始乱终弃。
在炼铁厂上料渣,推车推不动,张选被工头骂作“张软”。伙计们以为他名字就叫张软,便日日照此呼唤小张,讥笑声声里,肯定干不长。
转去砖窑脱坯,人家按件计酬,哪里还能挣下钱。
到啤酒厂去干装卸,啤酒管饱,小张总算健壮起来。他回顾喝啤酒干活的光景,还是比较开心的,但临时工照旧看不到前途。
六 挖金矿闹翻身
就在这当口,家里来人找到啤酒厂,二话不说,拉起小张就走,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进村一看,乡亲们拉牲口背布袋,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谁也顾不上和他打招呼。
小张恍惚间回家,他老子急急告诉他:本乡本土堡子湾,山里发现了黄金矿,这些天,省里312地质队就要撤出,勘探结论是中小型金矿,能够露天开采。繁峙县金贩子鼻子真叫好,已经开始支摊子收金了,挖一布袋矿渣能换好几百元。再晚一点,将由大同黄金公司封闭矿山,喇叭上每天广播,不让农民乱挖乱采,咱不快挖可就迟了。
小张一听,精神大振,天不亮就牵出了那匹小骡驹(如今长成了大牲口),取上他妈连夜缝补好的布口袋,要紧的是一把短柄镢头和一把短铲,黑咕隆咚赶往堡子湾,一路十几里地,只见挖金队伍打着一串手电筒,抓紧交流采挖经验,脚步不停,这哪是挖矿渣,这就是挖钱呀。
爬上金山一看,前些天早有人来过,已经开掘出一个庞大洞穴,里面光线微弱,以手电照明,可见几十号农民镢头飞舞不停,从洞壁上刮下金砂,长布袋很快装满,那分量一人根本抱不动。小张迅即瞄准一块松软地段,挥汗如雨。他后来对我说,一布袋金矿有三百八十斤,可比黄土重多了,黄土轻嘛,所以不值钱。
挖金矿天天可以见钱,小张全身心投入战斗,浑身上下力气用不完,彻底甩脱了“张软”形象。白天上山挖矿,半夜伺候灰骡。夜里必须给骡添加玉米料和莜麦草,每天靠它驮金袋下山,一路上累得够呛。它又不懂这是张家的一场翻身仗,累极了就会倒在山路上罢工。那个大长布袋,是张妈用两条化肥编织袋对口缝合起来的,一袋可装将近四百斤金砂。山下金贩子多系繁峙人,很有经验,依据砂质每斤可卖四毛钱或五毛钱,张家一布袋金砂可以收入一百五十元到两百元。而张家投入的成本不过是小张和这头骡子的力气,外加几节干电池,这是多大的好事啊。不过几天,老张和小张就不满足了,照这样一天只挖一布袋,小张浑身的力气远远没有用尽。于是咬牙再添牲口,先是买入一头毛驴,继而又买一匹瘦骡,各背一袋,收入直线上升。干这活儿几乎没有技术含量,小张干得朝气蓬勃。
金矿洞口同样热闹非常,搭窝棚的、卖电池的、卖吃的、卖水酒的,形成了一个混乱的市场。
不过,风险与好事同在。时间不长,那口金洞内里迅速扩大,差不多像个篮球馆,上下没有任何铁木支撑,百十号农人在里面埋头挥汗,一旦轰然坍塌,人与牲口一个也活不成。当时人们虽然不具备什么安全意识,但也相互提醒:这里头危机四伏。终是架不住金钱强大的诱惑力,迟疑间便给自己找到理由:自古黄金富贵,窖神不能加害受苦人,更不能要了咱的穷命。实为给自己壮胆。
忽一日,夜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远处传来巨大的轰隆声,人神不安。长城乡人呆坐炕头,担忧不尽,一夜未眠。天亮赶往金山一看,人人傻眼,大金洞连同半壁山崖,全部塌陷。幸亏当夜洞内无人采挖,否则必死无疑。挖金人齐刷刷面山跪倒,感恩苍天有眼,金神庇佑,夜半坍塌,留得众人性命。这般大运,不是金神护佑咱继续发财吗?于是人们急急整点情绪,蜂拥扑向山坡,选址开挖新洞,黄土金矿一块收拾,质量骤降,因而又与金贩子讨价还价,争吵不休。
小张聪慧,他凭着感觉,果断挖掘出一个下坡斜洞,品相居然不错。只是牲口钻不进去,小张在内弯腰挖山不止,牲口在外抬升布袋出渣,生产效率虽然降低,而张家收入仍可继续。
私挖滥采,如此疯狂,为时半载。终于,山西省、大同市、阳高县、长城乡,层层发布通令,封锁金山,驱逐金客,没收工具。过往不予追究,违令严惩不贷。农人这才偃旗息鼓,牵上牲口回家。张妈坐炕头,喜极而泣,父子俩能够平安收兵,真是烧了高香。那阵子,老两口再也顾不上吵嘴,一心合计儿子年过二十,快给他娶亲成家。
七 相爱爆炸头
小张吃饱喝足,兜里有了余钱,又逛了几回大同,人就彻底变了模样。
他换上城市青年们的一身时尚衣服,即民用黄军装,脚踏一双白边新布鞋,戴上蛤蟆墨镜,轻松地游走于长城乡街头。尤为亮眼的是,烫出一个爆炸头发型。我对这种发型记忆不准,小张详细解释:就是多日挖金,头发又长又乱,顾不上理,这回彻底泡了个澡,必须花钱理发。师傅说,后生长得这么英俊,我给你弄个好头型,就更漂亮啦。咱心里高兴,就让他快弄,人家弄了一后晌,又卷又烫。他其实就是想挣顾客钱,这个头型贵嘛,爆炸头,就是满头卷发,中间一条缝,要往两边分开,再上点儿亮油,换上衣裳,人一下就变样啦。听他这么一说,我跟着他笑起来。
我不由联想到,同是阳高县,毛主席曾经写过一则批语:“看,大泉山变了样子!”那是一九五五年,阳高县委书记王进写出调查报告,总结本县大泉山一个互助组治理水土流失、绿化荒山的好经验,上报省市、中央,引起高度重视,毛主席亲批一百三十九个字,向全国推广,令该县大泉山名声大噪,与晋东南李顺达、申纪兰的西沟合作社齐名。一九五九年,阳高县设立大泉山接待站,迎接全国粤、闽、浙、徽、鄂、苏、川、甘、陕、辽等十三省专家前来取经,连苏联人也来考察。本县如此热闹的历史事件,估计小张应知,故我笑言:看看,大泉山变了样子。不料小张竟浑然不知:我还没有听说过,咱又不是干部,我爷爷应该知道吧。由是我认为小张的人生观,主体是实用主义,或曰被动共生型实干主义,与生计无关之事,一律不感兴趣。
爆炸头助推情感萌动,小张与发小来到前村游逛,竟一眼看上了前村闺女爱珍。爱珍年纪轻轻,腰细肤白初长成,虽不至于惊艳颠魂,却也无愧大同美女传闻。不期然,爱珍见小张,心头同样是小兔子乱蹦,这可能就叫眼缘。大大方方通报姓名之后,小张就约爱珍上家玩耍。山曲野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俩人圪里走”,没有多少封建捆绑,二人哼两句曲子,心旌摇动起来。爱珍躲在小张怀里,倾诉心曲。原来,爱珍父亲早与同村人家有过换亲约定,爱珍哥哥迎娶对方女娃,爱珍则嫁对方男儿,双方履约之后,即可减轻各自经济负担。这种换亲婚约在贫困山村久已有之,并不管双方娃娃中意不中意。如果单方面解除亲约,难上加难,还必须赔上一笔毁约金。
可爱珍看中了小张,青春活力满满,人更实受,决心下定,回家要求立即解除婚约,赔钱退亲。这给她爹出下个大难题,单方面退亲,这让老汉怎么活人?
八 爱珍妈私奔而去
爱珍家里难题多、难题大,她家那故事,实在让人不好说。
不好讲也得讲下去。前头提到羊倌、羊伴、放羊汉,抑或带有诗意之牧羊人,每年经过“说羊”,会在某个村庄领羊放牧,终年以羊为伴。各家说好价位,按价付其费用,所以,羊倌看似艰辛,实则比农家有钱。
爱珍八九岁上小学那年,从长城之外来了一个内蒙古羊倌,独住村边破窑洞,为村人放羊。这个新羊倌,名字记不住了,大家只知民歌《五哥放羊》熟悉、好听,这里就叫他五哥吧。不过这位五哥长相不中看,当然,身体健康没毛病。爱珍后来回忆说,那个羊伴有甚好?满世界找不下那么丑的人。这话明显带有不满情绪。就是这位五哥,白日放羊,天黑收羊,回窑洞歇息,本来与世无争。村里却传出闲话,说五哥和村里女人好上啦,山西话叫“俩人搭伙计”,读书人则会说,谁谁和五哥产生了爱情。
爱珍当然想不到,村人指指点点所议者,正是自己亲妈。爱珍妈并不怕人们说闲话,隔三岔五雨雪天就往五哥窑洞跑。村民之所以如此议论纷纷,主要是二人各方面不够般配,从形象到身份差异悬殊。须知爱珍她爸在村上德高望重,老支书人品没的说,就是早年下煤窑,落下硅肺病,因为井下条件差,吸入二氧化硅微粒太多,即便离开矿井,仍然呼吸困难,病情很难逆转,有办法者通过肺部灌洗或可有所改善。塞北苦寒,到冬天,患者倍加艰难。
转眼又到了十月初一,村中照例说羊,年轻的五哥在村场上炖好大锅羊汤,村人各自付给他全年报酬,夸他羊放得好。奇怪的是,一说到次年羊事,饭场上一片沉默,村里没人再把家里的羊托付给他。这意味着,五哥在这个村遭到了否定,他只能远走,到别村“待就业”去。
爱珍妈一转身,跑到没光亮的黑地里,流泪呜咽,哀叹命运悲怜。
村里人低估了爱情的力量,那年爱珍刚刚九岁,不懂世事,只是越长越像她妈。一天,她妈把爱珍搂抱住,说,闺女,跟妈去姥爷家,姥爷的衣裳被褥该洗刷啦。爱珍时常跟她妈去姥爷家,而这一回硬是不去,她挣脱母怀,一溜儿小跑到学校去了。
从那天起,村里人再也没见到爱珍妈。实际上,她到姥爷家把衣裳洗完后,按约定去和羊倌会合,俩人坐上长途汽车,直奔内蒙古那边去了。爱珍后来对我说,我妈本想带我一起走,她觉得我还小,丢下可怜,唉,她又怕耽误了羊倌的约定,最后,下决心抛下儿女,独自奔去。
村人很快知情,全体惊讶无语,谁也料想不到事竟如此。只听说爱珍妈在内蒙古的蓝天下和五哥结伴放羊,也成了一个牧羊女,还真有点儿诗情画意。剩下的小爱珍,备受村中小儿欺辱。在种种伤害之下,兄妹俩服侍老父亲,开始了困苦的生活。这故事远远没完,这里先说换亲难题。
九 解除换亲约定
爱珍和小张密谋之后,告诉父亲说必须退亲,而爱珍爸在喘息中坚持约定不可违。爱珍便对老爸甩出一句话:你不解除婚约,我就去内蒙古那边找我妈,不回来了。
老爸最怕的就是这句话。
爱珍那个决心,正如山陕情歌所唱:“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佬挡不住人想人,宁叫玉皇大帝江山乱,万不能咱二人关系断。”这歌声原汁原味,而且坚定。无奈,老爸厚着脸皮赔给对方两千块钱,解除了亲约。小张家则回补给爱珍家里五千块钱。
此后,爱珍融入牛马河的张家。
这时,张家以淘金钱抓紧给小两口盖起新房。虽然这房砖少土坯多,但三间一字排开,总有一番气象,再加上围了院墙,米缸面缸备齐,兼有土地十来亩,一盘热炕,这就可以了,父母亲总算尽到了老一辈的责任。小张从此独立门户。爱珍开始生儿育女,苦寒的生活中涌来阵阵暖意。
但是,小张和爱珍全然不能预料,塌天大祸即将从天而降。
十 龙卷风灾难
那几年,长城内外经济活跃,乡亲们能有许多活计可做,挣钱机遇处处有。人勤地不懒,致富在今朝。阳高县四季分明气候好,年平均气温七摄氏度左右,冬季,一道长城挡住了西伯利亚寒流,春季升温较快,夏季雨水滋润,年降水量四百毫米,无洪涝灾害,有利于农作物生长,因而秋季收获颇丰。那年,长城乡秋庄稼浆粒饱满,牛羊家畜膘肥体壮,农家收入本来应比上年高。偏偏就在这充满希望之时,八月四日下午,太阳忽然不见,天空忽然黑暗,狂风忽然乱刮,不待人们弄清怎么回事,狂风竟然旋转起来,迅速形成一股龙卷大风,扶摇直上半空,黑风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正如美国灾难大片降临阳高。龙卷风在旋转中肆意移动,发横扫千军之力,践踏长城乡天桥村、闫家窑村,直逼镇边堡,所到之处,六千八百亩农田尽毁,小树连根拔起,直径五十厘米的粗树拦腰扭断,上半截树冠没入云空,鸡犬猪羊升天,电线杆崩折,电线缠绕飞舞,村镇断水断电。万恶啊万恶,龙卷风猛烈袭击了小张那座新院落,三间新房顿时荡然无存,米缸衣柜不知所终。院落夷为平地,小张仰天咒骂老天不公,爱珍哭倒在地起不了身,一家子又重新返回赤贫……
黑风发于下午四时,万幸村人多出门忙碌,家中几无闲人,灾害造成的人员伤亡不大。
说起来,阳高历史悠久,战国时属赵,秦属代郡,西汉初,刘邦与匈奴在这里大战一场,即著名的白登之战。唐时为河东道边陲小城,此后由辽、金大同府管辖。元、明、清由白登县演变为阳高县,仍属大同府。我查阅沧桑史册,气象方面均无龙卷风载记。而那年这场灾难竟突如其来,形成原因不详。大自然有许多谜团,不好解释。
灾后,小张和爱珍几近绝望,面对一片废墟,空空两手没有任何办法。时逢北方推行新一轮退耕还林还草政策,小张那十几亩地,也要还林还草,虽说每亩耕地可补偿一千两百元,稍有所补,却是五年内分成三次下发,还是入不敷出,索性交归老母亲收管。长城乡不再是留恋之地,小张两口子抱着幼儿苗苗,擦干眼泪,加入农民打工队伍,投奔省城而去。
十一 流落太原东关村
小张的故事又回到了开头。他以城市人的口气对作家们说,穷成这样,咋就不知道往外走哩?其实,他自己也曾经久久犹豫。早在龙卷风大灾之前,他多次离开牛马河,尝试过搞基建,绑钢筋,在铁厂上料,给砖窑脱坯,还装运过啤酒,多次外出多次返回,心中放不下爸妈和土地。遇见爱珍,又急急忙忙婚娶成家,盖房砌院,生下苗苗。直至残暴的龙卷风席卷了他那小农美梦,扭断了他犹犹豫豫的恋乡情怀,这才铁下心来,携子带妻,踏上远征迷途。
这一来,小张急匆匆地长成了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他考虑到一家老小要生存,不宜放开手脚远走北上广深,去省城太原,则还有亲友父老关照,短期内或可立足喘息,慢慢再寻找安家机会。
走一步算一步。
小张一家到了太原,去东郊木材加工厂找老乡,干了一年杂活儿。小张情知咱是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便积极开动脑筋,学习电工、管工、钳工各种手工技艺。一切为着生存,浑身力气就是唯一本钱,整日里听话实受少言多干,不敢让东家讨厌生气。一家人窝在这个小厂,只能容身吃饭,根本挣不下什么钱,全年也没敢进城逛一逛。爱珍忙着给厂里帮厨做饭,喂鸡喂狗,也不敢做个闲人。看到妻儿受累,小张从心底感到羞愧。
困顿生活中,不期然又生风波,木材厂因用水与当地村民发生冲突,一方霸主率领弟兄来到木材厂大打出手。
眼看着木材厂东家拉不上关系,接不来大活儿,厂里生意时断时续,工友们各找出路,纷纷散去。小张也觉得再这样熬下去没有什么希望,心头就琢磨去干点儿别的,决不能让爱妻跟上咱受苦,好赖也要把儿子养大。
干什么能够发财?这真是一个不解难题啊。
十二 省作协里烧锅炉
没毛的鸟儿天照应,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大城市还是机会多。正在小张一家危难之际,阳高县一个亲戚老兵退伍太原,在杏花岭派出所当了一名户籍警,得知所辖地有单位缺少锅炉工,便积极推荐小张来干。该机关行政处小贾一见小张身体挺棒脑子好,便说,烧锅炉两班倒,人不累,要的是责任心。小张表示愿意干,小贾告诉他工资不高,每月只有三百四十元,不想干我们再找人。小张正在困境中,一咬牙便接过了大板锹。
这个单位,就是山西省作家协会,单位和家属院挤在一条胡同里。
小张对这个单位一无所知,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这个省直厅级单位究竟管啥事,老的老小的小,总共六七十号人,连上班带住宿,封闭在南华门东四条那个胡同里。胡同中间是作协机关院子,民国时期为阎锡山大老婆和亲属住所,古色古香。院内这些人口音千差万别,穿着打扮差异大,个性多有不同。有的衣着光鲜,说话慢条斯理,时做沉思状;有的邋里邋遢,像是好酒花心之徒,对人一时亲亲热热,一时凡人不理,目斜天边。总之很不统一,根本不像是机关干部。又惊闻这些人竟能写出大本厚书来。在他记忆中,“文革”时长辈因害怕而烧书,大都是些看相、算命、推背测运之类的小薄册子,而胡同人出书都挺厚,常要小车拉,还要成捆搬。小张便从心底尊崇不已,烧锅炉倍加卖力。
太原冬季很冷,特别在夜晚更寒。有些职工家属年岁大些,格外重视墙头温度表,每日细心查看不放松,年年因温度偏低而抱怨。这年将近春节,雪后初霁,两位老太太前来锅炉房,两老人一胖一瘦,最是惧寒,门口遇上小张,便问,昨晚是谁当班呀?小张低首回答,是我。两位老太便掏出一瓶汾酒一包香烟,塞给小张说,锅炉烧得暖和,要过年了,俺们就该表扬表扬。又问小张是哪里人,后半夜当班饿不饿等等。小张顿感阵阵温暖,那真是前所未有,和见到家乡老人一个样。
小贾见胡同人对小张反响都好,便安顿小张一家住下来。锅炉房往北进,是个维修间,踩踏二十多级铁板梯,可上二层,有一间半旧房,就成了小张的新家。反正没钱没家当,小房足可安身。小张搬离东关时,老乡的加工厂已经倒闭,夫妻俩收拾破铜烂铁,卖了几个钱,一家人准备过年。
腊月二十九,作协书法家曹平安先生循例在办公室书写春联,胡同里公房私宅百十户,大小门洞都要贴上红红的对子。除了少数老作家习惯于自编自写自贴之外,其余多家都要曹先生来写,行政处来贴。这个项目不可或缺,总要花费半日工夫。小张出门去打散酒,小贾拦住,告诉他弄糨糊帮贴对联。小张从命。又因文化水平有限,小张分不清上联下联,贴对了是蒙的,贴反了也可以,受冻一下午,总算完成了这项工作。到天黑,曹先生说,小张啊,最后一张纸,给你也来一副吧。小张连说不用不用。曹先生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不贴对子,生活不甜。说罢提笔即写:室小乾坤大,天高日月长。横批:书香富贵。曹先生歪头看了看,还用晋南口音念过一遍,小张便高高兴兴地拿回家贴起。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文化单位,人们从不歧视他,都能把他这个农民工当人看待,感觉到一种难得之平等,心中无比舒畅。
十三 万能张师傅
小张和爱珍在维修房住下来,工资虽然很低,但公房不愁水电暖,吃喝几乎不花钱,胡同里这家送他粮油,那家送他烟酒,连续不断。小张还能把好烟好酒攒下,逢年过节捎回长城乡,让老人尝个稀罕,以示孝心。
儿子苗苗茁壮成长起来,又添了姑娘叫小芳,一家人每天在铁板楼梯间爬上爬下,小张高兴,在机关见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感觉浑身劲头用不完。他和老中青三代作家也完全熟识起来,相互间从不见外,每年用不着的书刊,都送给小张让他卖掉补贴家用。大人小孩剩下了旧衣服,悉数让小张家收起用起。谁家老人生病,小张总在现场帮忙,接送医院,背起放下,情同一家。作家、编辑也常随小张回乡,在炕头上吃莜面聊家常。小张每次都会杀掉一只肥羊,炖一大锅羊肉让大家吃喝。作家们少不得吃一身热汗,连声叫好,长城乡的羊肉就是好。
而事情正在起变化,小张内心的烦恼急剧增加。
头两年,小张就发现胡同内外架设空中管道,一问方知,省城正在推行冬季集中供热工程。取消锅炉,全家就会失去饭碗,哪个锅炉工不紧张?这不是又一次龙卷风来袭卷走家屋吗?一开始,这项工程实施较慢,每停工一次,小张就能喘口气。到后来,惊闻太原已有九座电厂提供热源,上百万用户进入了热网,并有两千多座中途加压热力站投入运行,老城区改造工程骤然加快。大势所趋之下,一个秋日,省作协接到了文件,办公室梁处长、行政处小贾与供热人员开始接洽。小张见胡同里来人出出进进,深感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
实际上,机关梁、贾等中层干部对于小张家的困境早有考虑,一心要安排他留下来,主要是小张几年间表现甚好,说话少干活多,又肯动脑筋,掌握各种技能,受到上下夸奖,老单位缺失物业管理,很需要这样一个能人。卸锅炉之前,梁、贾安排他兼了修理工,拆掉锅炉改成加压站,这样更有利于全年留用。再者,家家户户都有管道电线网络,跑冒滴漏毛病特多,电话一来,小张一去,短平快手到病除。《黄河》编辑部小周和创联部姗姗两位女士,总是开心地叫他“万能小张”。
小张留用下来,烦恼云开雾散。他渡过废除锅炉这一关,说到底,还是自己踏实肯干造下了福。他从来不会花言巧语,帮助人家办喜事,不会说好听话,帮助人家办白事,也不会说安慰话,只会埋头去做,累极了还不会说一句抱怨话。小张也加深了对作协的一片深情,直把南华门胡同当成了自己家,从此更加勤奋。晚上睡在老院门房值夜,早晨五点起床扫院,人们来上班,茶炉房早已开水滚烫。白天在门房分发公私报刊,抽空收拾胡同里好几个垃圾箱,搬运书报杂志,收纳电费水费煤气费。夏季修剪草树,浇花池;秋冬清扫落叶,铲除冰雪。时而钻地沟维修暖气管道,时而爬楼顶防范雨水渗漏,反正有活儿就干永不闲。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工种什么岗位,总之少说话,百事忙,活像一个机器人。我常跟小张玩笑道,如果再学会开汽车,你就真成了万能大仙啦。他不以为是玩笑,而是十分认真地低声回应:机关汽车都有专人开,咱哪敢乱摸乱动。很可能,他是记取了在长城乡政府犯错的教训。
随着各方呼声日高,社会对农民工待遇有所改善。小张在工资收入方面也逐年提高,月工资三百四十元维持多年后,李福明当书记,提升到月收入五百八十元;翁小绵当书记,又按新规定,提升至月工资一千四百元;到接任书记张明旺,进一步改观,不仅将小张的工资提至五千元,又开始雇用爱珍助工,月收入也有两千元,两人合计可达七千元,这就好多啦。尤为重要者,明旺书记主持,给小张办理了“五险一金”手续,还签署了长期而又正规的劳务合同。对于小张来说,这可不是小事情,脸上生出了明显的笑意。直至明旺书记退休后,家里水管窗帘一有毛病,小张就二话不说骑上电动车,背起工具包,跨越大半个太原城,赶去修好如初。我夸赞小张真是不忘初心,小张忙说,人给咱办妥了一辈子的事,咱就一辈子谢人家。
小张在作协工作生活,感到南华门老小人性很善,且充满智慧,社会地位亦高。在省作协胡同,省里一干大员每逢过年总来,探望老作家,举办茶话会。尤其小张刚来作协那几年,胡同里迎来送往格外热闹,小张见状暗自吃惊,身处其间,也平添几分精气神。
十四 爱珍妈在呼唤
忽一日,小张家平静的生活遭到惊扰,生活险些发生变故。那晚,小张夫妇正在维修房里吃饭说笑,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电话,问是不是张选。小张说是。电话又问爱珍在不在。小张说在呢,那边当即传来了阵阵哭声。这是爱珍妈从内蒙古丰镇打来电话,要找回她这个亲生闺女。爱珍一听,在这厢也哭将起来。从九岁起,积累了几十年的怨气,猛然间涌上心头,一时难以和缓。小张气恼无奈,对着话筒吼喊,再说哇,再说哇!便挂断电话,闷在一边抽烟。整个晚上,爱珍抽泣,诉说不停,直至天明。二人四只眼睛哭肿未消,抹一把脸,下楼清扫胡同落叶。
想当年,爱珍妈跑掉没了踪影,一家三人度日艰难,爱珍九岁学做饭,莜面夹生吃不下。病父那几个兄弟气恼万分,要把爱珍妈寻回来,重新补救这个家。当时,村中时常有人越过长城,到丰镇那边,这些人便受托查询五哥落脚点,不料遍寻无果,不知二人飘到哪里去了。
绿草蓝天白云处,俩男女白天做羊伴,夜晚做人伴,融入了大自然。一如《五哥放羊》所唱:“六月格里二十三,五哥他放羊在草滩,身披那个蓑衣他手里拿着伞,怀中又抱上那放羊的铲。九月格里秋风凉,五哥他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我有件小袄袄,改一改领口你里边儿穿上。”
而小爱珍与这个亲妈距离越拉越远,怨恨越来越深。电视机里又传出了歌声:“十二月一年满,五哥他放羊转回家园,有朝一日天睁眼,我与我五哥把婚完。”爱珍妈和五哥终于收工,回到一个老村。
长城乡这边,当然明了牧羊人的规律,冬季必回老窝,便在丰镇那边抓紧查问。不久即探明五哥下落,他已经和爱珍妈正儿八经住在一疙瘩,小日子过得相当美满。于是急速返乡向老支书汇报,商议拿人行动。
这里只说结局:塞北民风从来武力充沛,老支书弟兄们带上几个粗野悍将,一伙人开上汽车,出长城豁口一路向北,夜半直趋五哥老村。在五哥家爆发好一顿吵闹,眼见要出人命,爱珍妈却临危不乱,正色道,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你们不要打他,我跟你们走就是了。见爱珍妈径自上了卡车,长城乡弟兄便丢下五哥,扭头把圈里几只猪羊捉到车上,等于五哥做了个补偿。次日上午,这伙人满载人财物,返回长城乡。
长城乡的人们远远低估了爱珍妈的意志,她深有心计,意志坚强。前头唱过“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佬挡不住人想人”,那晚爱珍妈自愿跟车回来,不过是为五哥保命的缓兵之计,其实她那颗心牢牢拴定在五哥身上。回来看看儿子闺女,为老支书洗刷一番衣服被褥,也没啥不好,还省下了车票钱。老支书一向善做思想工作,连续几个夜晚,点灯熬油,苦口婆心,劝说孩儿妈收心顾家过日子。
情场风波似乎已经过去,小爱珍又吃上了亲妈做的莜麦面,兄妹俩活蹦乱跳高兴了半个多月,村中妇女那毒辣口舌也渐渐平息。
待到把家里收拾清净,天明时分,爱珍妈不见了踪影。不用问,这是她跑回了五哥老窝,重新扑向了五哥怀抱。弄不清她走了哪条道路坐了哪趟车,更弄不清缺少手机电话,二人是怎样取得联系的。这一来,小爱珍在村里受尽了同伴们的讥讽。
长城乡亲友再次聚集起来,满嘴喷射酒气,扑向内蒙古丰镇老地方,重新把爱珍妈捉回。这一次,少不得一顿毒打,爱珍妈任打任骂,不哭不闹,一气不吭。不几天,趁人不备,又让她跑掉了。
如此一连三番,抓回三次,爱珍妈跑掉三次,她抱定一个心思:只要我能跑,就没什么不能解决的;只要我跑得够快,悲伤就追不上我。老支书无奈叹道,事不过三,要走之人留不下,就由她去吧。亲友们也深深感到爱珍妈和这个家缘分已尽,牛不喝水强按头,过光景哪能硬绑住?干脆就让他们二人过去吧……
结果,五哥和爱珍妈也搬家远去。正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后来得知,五哥一个兄弟在丰镇电厂看大门,煤气中毒不幸死去,电厂便赔给五哥一些钱,五哥用这钱买下个二手房,和爱珍妈搬去住了下来,二人为爱情历经艰辛,也算熬出一个稳定结局。但是,老天爷虽然让二人饿不死,却也不会十全十美。本来,两口子一心想生儿育女,可爱珍妈就是怀不上。无奈,只好在丰镇抱养了一个女婴,当作自家闺女养起,以便老来有人孝敬守护。
转眼间十几二十年过去,爱珍妈年过半百,日夜思念长城乡的一对儿女。经过婉转打问,终于弄到了小张电话,便打过来寻找爱珍。一问方知老支书早已在病榻上过世,只听阵阵伤心哭泣之后,爱珍妈说,过去都是妈做错了,爱珍你不要再怨妈,这阵子想你、想外孙,想得不能,妈就在丰镇等你和张选啊。小张一时烦恼,便对着电话吼喊,再说哇,再说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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