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洪放:大琪的店(节选)
洪放,一九六八年生,安徽桐城人,现居合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合肥市作协主席。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工作室”领衔人,合肥市宣传文化名家工作室领衔人。出版有长篇小说《秘书长》《追风》《撕裂》等十二部,188体育官方ios集《南塘》《幽深之花》等三部。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安徽省社科文艺出版奖、省“五个一工程”奖、冰心188体育官方ios奖、林语堂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安徽文学》奖等。
大琪的店(节选)
洪 放
今年这个秋天格外漫长。八月七日立秋,但天气还在暑热之中,最高温度三十五度。接着,这温度不降反升,一下子打破了人们心中传统的关于立秋天气的认知。古来就一直认为,立了秋,至少早晚凉飕飕。可现在这早晚,也是热。热,而且没风,空气干燥,时时刻刻能听见一万只小猫在空气中行走的窸窣之声。
往年立了秋,百花井边的这些小店小铺,生意就会慢慢地好起来。这些店铺,大都是售卖衣服、家装、床上用品、女性用品等,而且总体偏向女性。也难怪,早些年,这里是女人街。从百花井到城隍庙,都是女人商店。商品琳琅满目,几乎吸引了整个合肥城,以及周边城市的女性。后来,女人街衰落。城市发展,街也就被慢慢蚕食,如今只剩这三百米不到的短街。大琪的店在街的中间,从位置上看,不好也不坏。她的店主要卖女性服装,从里到外,大到呢子大衣,小到文胸。再小的,还有专门为各种女性服装配套的纽扣。你别小看这纽扣,在店里只占据了半方柜子,可它其实是大琪这店的主打产品。百花井有不少店都有纽扣,可是,像大琪店里纽扣这么全、这么多、这么花色齐,全百花井没有第二家。而且,大琪店里的纽扣,是所有店里纽扣售价最低的,有的甚至白送。遇上老主顾,三粒五粒,一概不收钱。而且,有些主顾的衣服,即使不是在大琪店里买的,她也一样热情地送上纽扣。一时配不到色的,她还记下来,专门让纽扣厂家定制。因此,每天到大琪这店里来的,一半以上是为着纽扣的。
大琪不喜欢像有些店家那样,站在店门口,见到人就招呼。她坐在店里最深处的角落。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背后墙上是一整张大画,画面上就一把吉他,金黄色的,又透着点咖啡红色。吉他的弦子都一根根的,如同从墙高处挂下的薜荔,期待着从墙下走过的人,一抬头,一甩发,然后玉指轻拢、慢挑,那弦子便如活水,旋律便倾泻而下,漾满这小铺子。当然,这都是大琪的感觉。她这感觉在每天早晨最活泛。她一个人开了店门,习惯性地打扫一遍,然后就站在墙边的画前。她看着看着,那弦子就动起来。弦子后面的手指和人物也都动起来。旋律先是轻缓的,接着是激情的,然后又是舒缓的。她觉得这旋律是懂得她的,懂得她这个快三十岁的老姑娘的心理。很多的事情都经过了,很多的道理也都明白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股子泉水,从山间流出来,先是无声细流,接着是一段激流,现在是彻底慢下来了,成了一段宽阔的河面。她这感觉,除了她自己,她没对别人说过,包括小乙。
收拾好店面,看完画,大琪会站在店铺外面,看看整个店铺。店铺从外面看,其实就一大开间。门头子上特意做了招牌,底色是粉红色的,温暖。底色之上,像流水一样飘着七个字。是的,七个字。里面有“大琪”,还有……她每天都看。有时,多看一眼;有时,一掠而过。那七个字,因为当初设计时选择了流水体,所以有上有下,有左有右,有动有静。“大琪”两个字,居正中,微微向上翘起,如同嘴唇;而“店”字,压在后面,像后脑勺;另外两个是连词,一个“和”,一个“的”,都压得低,像水草;最前面那两个字,大琪有时看着心痛,有时看着快乐,有时看着无声,有时看着会嗒的一声咽口唾沫。总之,只要她早晨来店里,她就得看这招牌。至于看这招牌后的心情,还真的像她店面的生意一样,三个字:说不准。
小乙大概早就看出了这端倪,但小乙是个聪明人。一直到现在,小乙也没挑明说过。
入秋以后,小乙就时常到大琪的店里来。小乙是个吉他手,但是,他看着可一点不像一个弹吉他的。他长得清秀,短头发,大眼睛,高鼻梁,有些像韩剧里的男主。这样子,经常惹得进店的女人故意绕来绕去,虽然她们的步子在绕,但目光却一点不绕,就跟着小乙转悠。大琪看着,也不说。顶多有时候,特别熟的顾客会把她拉到一边儿,悄悄地掩着嘴,说:“养这么长时间了,还不抱回家?再不抱,我可要抱了。”
“你抱走好了。”大琪眼一瞥,薄嘴皮子利利落落,大方得很。
她这一大方,倒是让人无话可说。顾客便低头去看纽扣,指着其中一颗说:“像个蝶儿似的,要是戴在对襟的小袄子上,说不定特好看呢。”
小乙看起来好像在听她们说话,其实他心思不在这儿。除了到店里来看大琪,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自顾自地唱着曲子。不过,他唱的曲子没声音,在心里唱。这是他的习惯。回合肥前,他曾经在广州跟着一个乐队,做了五年的吉他手。日场夜场,忙个不停,这就养成了平时必须时刻记曲的习惯。现在这习惯一直保留着。就像一个开车的人,总是忘不了当初师傅教给他的那些小动作,比如喜欢边开车边摸下巴,或者蹭蹭脚垫。小乙心里默念着曲子,有时,却猛一抬头,奇怪得很,每次他都能撞上大琪的眼神。那眼神,看起来平平静静的,却总能让小乙觉得那后面有故事。其实,他都知道的。但是,每一次撞见那眼神,他又觉得那故事就是刚刚才发生的。
天热,温度老是降不下去,来店里的人便比往年少了许多。不过,有人说,这不仅仅是气温的问题。这百花井短街上,每一家店面都不温不火,硬是让人打不起精神。店家的精神很简单,就是生意。生意好了,一身都是劲;没人进店,货老是卖不动,便似霜降后的菜叶子,蔫着。大琪虽然平静,可有时也难免伸头到店外望望,或者站在那些衣服前面,出一会儿神。小乙往往在她出神的那会儿,有话没话地递上一句,说:“城隍庙的老杨家烧饼,听说排了一里多的长队,真那么好吃?”
“没吃过。”大琪懒洋洋地答着。
“我有个学生说他吃过,脆、香,里面都是肉。哪天我也去给你买点!”小乙其实也在这街上开着个小店,不过,在街的最杪子上,用的是原来别人的仓库。他开的是吉他店,一边卖吉他,一边教吉他。吉他店的名字就用了两个字,叫“吉他”。大琪说那是懒人做懒事,连个名字也不愿意琢磨。小乙欲说还止,只是一笑。他笑起来有些腼腆。有一回大琪问他,做了五年场子上的吉他手,见了那么多人,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小乙说这就对了,在场子上,无论五年,还是十年,其实他们都只是在跟自己的吉他、自己的音乐见面,他们眼里其实是没有那些南来北往的客人的。既然没有客人,那就谈不上见了那么多人。大琪觉得小乙回答得挺认真,也挺有意思。她甚至想抱抱他。
不过,大琪更知道,小乙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什么事都知道,只是他不说罢了。
中秋过后的第二天,大琪将昨天吃剩的月饼带来,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地嚼着月饼。月饼这东西,小时候很稀奇,只有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才能吃上一小块。那时的月饼也不像现在这么丰富,都是铁硬的一块,有的还黑巴巴的,里面放的是糖精。记得有一年,到了中秋的黄昏,父亲才从厂子里回来,大琪和弟弟两个人早扶着门框等了一个小时。父亲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纸包的月饼,就一个,黑得像煤球。父亲说今年厂里效益不好,没钱发月饼,一人只发一个,而且是厂子里自己进原料做的。因此,长得不好看,但味道应该还行。月饼被分成六片,大琪、弟弟、父亲和母亲各一片,另外两小片送给隔壁的爷爷奶奶。大琪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是先用舌头舔了舔那片薄薄的月饼。她几乎没舔出什么味道,也许是歇了一年才又吃到月饼的缘故。她将月饼轻轻地放进嘴里,一丝学校老师让喊家长时目光一样的冷,她一哆嗦。月饼就在她的一哆嗦中,滑进了喉咙。她想将月饼再咽回来,她还没吃出味呢。可是,月饼不听话,早滑进肚子里了。她站在那儿,想哭。母亲过来,将自己的那一片月饼递到她嘴里,说:“慢点,慢点!”
大琪觉得,比较起来,现在的月饼虽然丰富了,里面的东西也多了,特别是包装更漂亮了,但味道总是不比父亲带回来的铁一样的月饼好吃。也不仅仅是月饼,许多东西、许多事情都变了。连人都会变,何况事物呢。
想到这,大琪转了转手中的茶杯,这是只瓷杯,在景德镇买的。一晃都快十年了。那年她才二十岁,青葱得像只小博美。她记得她在景德镇的瓷器店里挑来挑去,最后就挑了这么只造型有些古怪的茶杯。说古怪,是因为杯子不是传统设计,而是设计得像一根玉琮,中间凹下去一小块,正好把手。那时陪她去的那个人,也还正年轻。一头长发,从后面看像头野兽,从前面看,像是岩树丛中的人面。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那次的景德镇之行,让她失心疯一样爱上了他。都说爱是无缘无故的,她相信。她真的找不出爱他的理由,可是,她真的也找不出不爱他的理由。于是,她爱了。一直到今天,她捏着杯子,猛地看见杯身上居然有一痕一痕的细微的裂纹。是当时就有,还是现在才有的?或者说是逐渐地、慢慢地有的?她弄不清。其实也不必弄清。她是个放得下的人。她拈一小块月饼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竟然没有了真正得味的月饼的质感了。
有人进来。进大琪店的客人,一般都是轻手轻脚的,就像她们那寻寻觅觅的小心思一样。当然也有大声说笑着的,那多半是三五成群的,至少也是两个好友一起来的。不过,再轻,即便大琪坐在最深处,她都能感觉得到。很多事情,想要说,却总是说不明白。比如上学时,偌大的教室,老师什么麦也没有,一开口,连最后一排同学都能听见。她也是。从开店后,她慢慢有了这神奇的能力,似乎是进来的人带动了空气,而即使再缓慢的空气,也到达了她的耳边。她没起身,继续喝她的茶。茶正入味,微甘、小苦,是最好的味道。就像她的年龄,是最好的年龄。可是,最好的茶有人品着,最好的她却……她放下杯子,一口气没叹出来,就被进店的客人给打破了。
这是个女人。三十来岁,化着淡妆。上身穿件湖绿的小对襟短褂,里面是白色的衬衫。下身穿紧身的牛仔裤。一头直发,没染,黑色的,闪着天然的光泽。店里的灯光,当初设计时,是那个人提议的,要有较好的透光性,能让进店的人展现最好的一面。现在看来,这是对的。多少客人进来,对着镜子试衣,都满意得想飞,说,怎么进了这店,人就精神了?她不说,只是笑,有时,也搭上句:“你本来就精神呢,又漂亮,又有品位!”无论是违心的,还是真心,她都说得诚恳。客人难免会倒过来夸她几句,说:“大琪的嘴里会淌金子呢。”
女人虽然看着架子上的衣服,但手没动,眼神也没游移。大琪就知道,她的来意不在衣服。大琪依然坐着,她慢慢地收拾月饼和茶杯。女人踱了过来,说:“生意还行吧?”
“一般。”大琪说,“白天热,晚上人多一些。”
“啊!”女人像是舌头被烫了下,嘘了口气,接着道,“我听一个朋友说,从前这里生意蛮好的。”
“一直都还行。”大琪靠着背后墙上的吉他说。
“我有个朋友,他曾经……”女人停了下,说,“我看门口招牌上还有……怎么?一直都还保留着?”
大琪的心,跟鱼缸里的金鱼一样,碰见了水草,忽地动了下。她再望望眼前这女人,发现比刚才第一眼看时的年龄似乎要大些,少说也有四十了吧?女人涂着眼线,睫毛好像也夹了下。女人伸出手,细瘦,有些干巴,说:“难怪,他一定要我来看看你。”
“没必要吧。”大琪心里有些明白了。
“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呢。我可不是为了他。”女人舔着嘴唇,情形就跟当初大琪舔月饼一般,说,“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他死了。”
“死……死了?”
“是的。意外吧?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他得病很多年了。”女人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得病了。”
“可他从前……”大琪没往下说。她感到身子有些软,一直想往椅子里钻。她硬撑着,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跟我没关系了。”
“是没关系。可是……”女人说,“本来,我只是来看看的。可我看见那招牌,才觉得我应该将这事告诉你。”
“谢谢。你可以走了。”大琪看着女人踱出店门,她明显感觉得到,女人又站在店外,似乎正抬头看着那招牌。
大琪拿出刚刚收起来的茶杯,放在桌子上。杯子上那些细小的裂纹,此刻就像一棵大树茁壮的根须,正扎向整个杯身。这些根须每扎一下,每进一毫一厘,大琪都能感觉得到。她埋下头,却感觉后面墙上的吉他有些硌人。她愤怒地一回头,用手掌拍打着吉他。墙壁是五合板的,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拍着,拍着,她停了下来。她看见小乙正站在店门口。她用劲喊了句:“走,快走!谁让你来的?快给我走!”
小乙依然站着。他也不说话。
大琪最怕的就是小乙不说话。小乙大概是在场子上待久了,话少得就像大熊猫生娃,又少又小。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小乙什么都不说。有时,直逼着大琪问他,他才挤出几句。不过,小乙弹吉他的时候,话还是很多的,那话就在他的弦子间,一句接着一句。还有,偶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小乙也是先闷着。但到了巅峰时刻,小乙便成了话痨,仿佛他不说话,就会从大船上掉下去似的。他话说得越多,越狠,波浪便越汹涌。大琪被裹在里面,一点点地被带向了海洋深处。
这个时候,大琪其实很希望小乙说话。可小乙依然站着。大琪一狠心,说道:“别站着了,去找个装修工人来。快点儿,越快越好!”
小乙转过身。大琪感觉小乙应该是知道的,他心里明镜似的,哪有他不知道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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