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5年第2期|杨志军:为什么总是阿妈朝山的背影(中篇小说 节选)
杨志军,著有长篇小说《藏獒》《潮退无声》《无岸的海》《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你是我的狂想曲》 《雪山大地》《大象》等。作品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当代》文学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雪山大地》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为什么总是阿妈朝山的背影
文/杨志军
1
噶玛在离开阿多冈日草原来省城读大学前,没见过树。所以他买房时特意选了一楼,窗户前的一棵槐树成了他做出最后决定的砝码。他觉得槐树的主干深深扎在泥土里,好比他在草原的老家,树上有分枝,就是噶玛的小家了。小家的叶丛里经常会有喜鹊栖落,树下便会出现一摊一摊白花花的鸟屎,这让他很纠结:到底是留它们聒噪呢,还是撵它们离开?他最终选择了后者,却遭到了女朋友德吉的反对。德吉对喜鹊说:“欢迎你们来到喜鹊厕所。”又问他:“你家里人会在乎帐房周围的牛粪和羊粪蛋吗?”“我们家已经不住帐房啦。”“夏天也不住吗?”“夏天只有两个月。”“只要一天不在乎,就能一辈子不在乎。”
关于喜鹊厕所的不同意见才过去两天,就又有了现在的针锋相对。噶玛放下手机说:“我的话他们就是不听,从来不听。”德吉说:“不听就对啦,老人有老人的坚守。”“又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为什么要去朝拜雪山?三步一磕头,至少走一年,阿妈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纪啦。雅拉雪峰的冰川几十年前就开始退化,谁也没办法,要是磕长头能让冰川重新长出来,我也去磕。阿伊(奶奶)已经死在朝山路上啦,我不能让阿妈跟她一样。”“你现在越来越功利啦,没有阿妈他们的朝拜,青藏高原不可能保留那么多原始的自然风光。”“请不要廉价地赞美磕长头,除非你跟着那些农民和牧人一起磕,知识分子都是嘴上的功夫。想过没有,朝山的路上,为什么老年人比青年人多,女人比男人多,没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你说为什么?”“有一个词我不想用在祖辈和父辈身上。”“你是说愚昧无知?”“越往西海拔越高,阿妈百分之八十是一去不归的,我要是不回去一趟,阿吾(哥哥)这个糊涂蛋肯定想不到放出去就是永别。”
第二天,费了一些周折噶玛才请出假。物理学院的院长说:“你让我很为难,不批准吧,万一照你说的母亲出了事怎么办?批准吧,好像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要去朝拜嘛,打个电话劝一劝不就行了。”“我有课要上有论文要写,我知道时间多么宝贵,打电话能解决我就不可能折腾自己。再说明天是周末,我去四天,最多请两天假。”“还有更重要的你没说,‘宇宙线和太阳风的作用以及对高原生态的影响’不能拖下去,要如期结项。”“我明白。”
教学楼的绿玻璃反射着阳光,刺得眼睛有些发胀。噶玛发现,只要是晴天,麻雀和喜鹊都不会接近教学楼,甚至连蜻蜓和蝴蝶都很少,只有不怕光的苍蝇贴着玻璃热闹着。还有楼前高大的榆树,在阳光和反射光之间均摊着枝杈树叶,一半向左,一半向右,好像光量子是有感情的,所有的物理现象都是既有思想又有感情的。
女朋友德吉送他去机场,分手时说:“你的话刺痛了我,因为都是事实。的确不能只是廉价地赞美磕长头,说它多么坚韧、多么虔诚、多么伟大,我们都没有试过,而且可以肯定,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没有过一个普通牧人千里磕长头的经历。因为……”“因为我们知道,有太多太多比磕头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需要去做。”“不,因为我们自私而怯懦,我们没有父辈的谦卑和淡定,我们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得到,而朝山却是为了付出和放弃,为了把一切交给自然,包括生命。”噶玛摇摇头,还想说什么,过安检的排队恰好到了跟前,摆摆手:“走了,等着我。”德吉一把摁住朝前滚动的旅行箱,问道:“如果去磕长头的是我,你会怎么办?”“阻止你。”“又如果我根本就不听你的呢?”“嗯?”“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跟我去?”“……”“别紧张,我是说如果。”“不知道,目前我还没有找到两个恋爱的量子突然裂变的原因。”她笑了,心说去你的量子裂变吧,我是一个艺术家。
只有在飞机上,噶玛才会站在德吉的立场上,想到物质运动也会有美与不美的结果,而不仅仅是大与小、强与弱、长与短。形容雪山可以用壮丽,形容绿野可以用秀美,沙漠是浩瀚的,草原是坦荡的。而从天上看,没有一座城市是美丽的,因为驳杂不纯是色彩的大忌,繁乱的布局往前一小步就是狼藉。他从省城出发,领略了所有的美与不美,不禁有些失望:壮丽和秀美太少啦。然后便是落地。
他没有选择长途公共汽车,那样太慢了,明天才能到。咬咬牙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一千块钱,四个小时内送到。”他想了想:“行吧。”上了车才打开手机取消飞行模式,他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德吉公众号上一则奇特的布告:
有人说,朝山的路上老年人比青年人多,女人比男人多,没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多。我不相信永远都是这样。来一次改变现状的挑战吧,我们一起去朝山,磕着长头往前走,必须一丝不苟,百折不挠,最重要的是费用自理。起点是阿多冈日草原松曲流域的姜塔村,终点是雅拉雪峰,距离一千多公里。拥有大学本科及本科以上学历,年龄四十岁以下者均可。鉴于本人是女性,仍然欢迎女性参与。即日起报名。
噶玛吃惊得就像看到木星变成了木头、火星变成了火焰,他第一次明白,一个行为艺术家的“如果”就是结果,他们为“如果”而活着,假设就是一切。而且,如此不靠谱的举动,居然已经有两个人报名了,一个叫平措,一个叫次捷。平措不认识,次捷他可是知道的。他拨通了她的电话:“我这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你那边又开始煽风点火,别再胡搞啦。”“我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还真有报名的。”“次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等等看吧,我也可以把他踢出去。”又说了一会儿,德吉保证,凑不够九个朝山的知识分子,她就自动放弃。“我们两个分头祈祷吧,我祈祷如愿成行,你祈祷我组团失败。也算是这次艺术活动的一部分。”
噶玛望着窗外,山脉的滑行像硬笔的描画,天的边际柔顺地配合着,白的像钟乳石,蓝的像晾起来的一色氆氇,偶尔有浅浅的黑色,那是从帐房上拆下来的牛毛褐子,搭在正要转场的牦牛背上。植物的垂直分布整齐得如同纺织品,河边是一层灌木,银露梅娇艳着,金花小檗风流着;高一点的地方又是马尿泡的招摇和虎耳草的奔放;再高一点就是铺成绒毯的蓝色龙胆和装扮砾石的镰形棘豆。牧草从老绿走向浅绿,很快就把生命的接力棒交给了苍白和淡蓝的地衣。
之后便是石峰对空间的占领,是神秘和灵性的温床。但是对噶玛来说,那里不过是一些寸草不生的岩石,是荒凉和死寂的住所,他不会对此流露丝毫真诚的敬畏,自从高中毕业他就不会了。那一年,他和祈祷告别,阿多冈日草原的神山神湖、天地人祖突然对他不起作用了。他热衷于科学,冷淡着父辈们一如既往的虔诚,踽踽而行。就像此刻,即便是惆怅,也没有脱离专业的角度:如果非物质能量波的周期性可以无限延长,是不是意味着宇宙和世界仅仅是一个思想、一种感情的延伸?
2
噶玛和阿吾南卡说话时,阿妈正在重新打扮放生羊扎西:从粗大弯曲的角上把去年的绸带解下来,换上新的。绸带是五种颜色的:蓝、白、红、绿、黄。她做得细致而精心,就像年轻时给自己佩戴首饰,讲究着均匀和对称,欣赏着美。
在阿多冈日草原的习惯里,挂一根绸带就能代表放生羊的身份,可是阿妈总要五色俱全,就像对待自己和家人一样,祝福的内容一点点都不能缺少。她也因此有了一个给扎西絮叨的机会:“蓝天给你啦,你有太阳啦;白云给你啦,你有纯洁啦;牛粪火给你啦,你有温暖啦;草原给你啦,你有吃的啦;大地给你啦,你有走不完的路啦。”把简单变得复杂,把粗放变得细腻,这就是阿妈。放生羊扎西突然歪斜了犄角,不安地望着客厅。
客厅里,噶玛和南卡都有些激动。噶玛说:“肯定是你把家里的事没办好,阿妈心头不到,才学了阿伊的样子,要去朝山的。源头是你,拦住的也应该是你。”南卡说:“这么难听的话是人说的吗?你问问卓玛阿妈就知道啦,她是怎么给阿妈说的?反正我是不会劝阻她的,掉下来的雨水你能让它回到天上吗?阿妈的太阳升起在西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小时候跟着阿伊去过一次雅拉雪峰,从此雪峰就成了她的心尖尖,不让她去,她的心就不跳啦。本来你嫂子想陪着去,牛羊不答应,奶不挤啦?粪不拾啦?羊羔牛犊不出世啦?卓玛阿妈家人口多,她和妹妹桑杰阿妈都要去,阿妈可以和她们搭伴儿。阿伊你就不要再提啦,大家求之不得的事,从你嘴里出来,就变成灾难啦。”
绸带换好了,絮叨结束了,放生羊和阿妈的缠绵却还在继续。扎西把粗大浑圆的犄角摁在她怀里,轻轻磨蹭着。阿妈抚摸着螺旋形的角纹,从角基摸过朝后弯曲的角身,摸到拐向前面的角尖,然后捻毛线似的用指头捻弄着。多少次都是这样,已经八年了,从它出生三周后被去势,又遭狼咬伤后到现在。抚摸的岁月里,犄角由粗糙的青灰色变成了光滑明亮的烟黄色。
噶玛叹口气说:“我满肚子话给你说不清楚,雅拉雪峰在千里之外,就算牧人是雪山保佑的,也保佑不到我们头上。”南卡说:“家里让你多多地上学,是为了让你多多地明白事理,没想到学一上完就糊涂啦。给了我们好处的山鹰从来不言语,嗛走了青稞的麻雀总是叽叽喳喳。当初要不是一家人远远地祈求雅拉雪峰,你这个弟弟能有今天吗?早就得病死掉啦。别忘了阿尼(爷爷)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替我拜一拜我看不到的雅拉雪峰吧,我现在要去找它啦。’五年前曼巴(医生)就说阿爸的病治不好,最多能活半年,结果怎么样?阿爸去年才走嘛。不是阿伊把命交给雅拉雪峰的话,这样的福气能来到我们家吗?吃过的羊肉不能忘,羊记得比你清楚,在母羊不愿意给你生羊羔时,你再想起来就晚啦。曲拉是奶子里来的,恩情是雪山上来的。如今雅拉雪峰遇到灾难啦,剩下的雪只有巴掌大啦,再不去见上最后一面,腔子里的心就不是人的心啦。”
烟黄色的犄角离开了阿妈的怀抱,放生羊扎西似乎知道阿妈跟两个儿子有事,便来到门外,用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迷茫地望着远方。它知道远方是山,远方的远方还是山,却依然有一种惊奇异陌的感觉:怎么跟从前不一样啦,白山变成黑山啦?即便是雪沃原野的冬天,那些山巅也会随着天蓝日出,跟川道平滩一起,变得苍黄、灰暗、沉黑。它不喜欢这样的颜色,它知道人也不喜欢。
阿妈从自己的卧房来到客厅,坐在了占去整整一面墙的长形榻铺上,下意识地摇转着小经筒,却没有吧嗒吧嗒默诵六字真言,望着一到家就跟阿吾南卡吵起来的小儿子噶玛,皱起眉头想:他怎么这么瘦啊?肯定是酥油吃少啦,多给他带些的要哩。噶玛说:“阿妈啦,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知道,你不让我朝山去。”“那就听我的,不要去啦,那么远的路,一年四季,万一阿伊在山豁口等着你呢?奶子能变成酥油,酥油变不回奶子,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阿妈一愣,满满的都是放生羊扎西面对人世的表情,突然又笑了,嘴角的皱纹走上去跟脸颊的皱纹握了握手,酷似凤毛菊的花瓣凌凌乱乱地盛开在荒野里:“你说你们的阿伊等着我?那我赶快去的要哩,两个人磕头的话,雅拉雪峰的雪就不会再少了吧?”
原来,一个喜欢摄影的旅行者对卓玛阿妈说起了雅拉雪峰,又给她看了照片。她哭了,骑马走了十里路,来到央真阿妈跟前。央真阿妈也哭了:“石头变成泥土啦,云彩变成羊毛啦,她阿伊的朝山变成从前啦,到了我们上路的时候啦。”“噢呀噢呀。雅拉雪峰啦,请不要惩罚我们,我们的朝拜就来啦。”她们共同想起了松曲(河)的断流、阿多冈日草原的枯萎、人马牛羊的饥渴以及内心的空落。——没有了雪山的草原和没有了心脏的人是一个样子的啊,辽阔的疆域之上,是更加辽阔的寂静与荒凉。
阿伊死在寂静的朝山路上,当三步一磕头的行进距离雅拉雪峰还有一百多公里时,她的心脏咚咚咚地像对她说:亲爱的主人请你躺下吧,我已经跳够啦,没有力气再跳啦。她问身边的人:“心不跳的时候,我还会跳吧?”来不及听到回答,耳朵就失去了灵性。是一个清晨,跟所有的清晨一样,风呜呜地吹着;不一样的是,呼啸的风中卷扬着六月雪,飘飘洒洒,转眼就是一片皓白。有人小声说:“她走啦,央真阿妈的阿妈走啦。”又有人说:“给央真阿妈家带个话的要哩。”朝山的人们望着天,平静地立了一会儿才决定:回去了再说,天上的鸟儿很可能带不到话。阿伊被雅拉雪峰收走的消息半年以后才来到央真阿妈家。家里人有的用眼睛、有的用嘴巴说:“噢呀。”他们是第一次听说,却习惯性地表现为早已经知道。
噶玛知道自己很可能白来了一趟,阿妈和家里人都不会听他的,他失望地看着窗外。黄昏贴着地面,拨弄着草枝草叶,沙啦啦走来。牧草的绿尖被镀成金黄,所有的活跃都在走向衰弱:淡绿的痂蝗不叫了,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求偶,不需要夜色的掩护。蓝蝽钻进了草丛底部植物的保温层,晚上的冷凉是它本能的躲避。七星瓢甲把木瓢似的鞘翅抿起来,爬到夜露打不着的草叶上,荡起了秋千,橙黄的底衬、黢黑的星星,它的着色跟夜空正好相反。正是六月,花朵们表现着植物的精神,又受限于太阳的落山,风采悄寂了。草原酝酿着黑暗,神秘得就像老人的哈欠,打出来的是迫不及待的狼嗥,是藏獒格列警告狼群的吠鸣。
门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两个在乡寄宿学校上学的孙子蹦蹦跳跳跑回家来,喊着:“阿伊啦,阿伊啦。”“阿妈啦,阿妈啦。”南卡赶紧走出去,朝着周末送孩子回家的老师喊一声:“瓜真切(谢谢)。”回答他的是一阵摩托车离去的声音。孩子的阿妈从厨房出来说:“叔叔回来啦。”两个孩子戛然止步,愣愣地望着噶玛。噶玛对两个孩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却不知道怎样表达,突然说:“快快快,箱子里有巧克力,你们自己拿。”两个孩子都没有自己动手,而是等着叔叔拿出来递到了手上。孩子的阿妈说:“叔叔回来得太少啦,娃娃们还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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