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2期|杨献平:巴丹吉林人物记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芙蓉》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188体育官方ios奖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188体育官方ios奖、第20届百花文学奖188体育官方ios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沙漠文学地理”系列、“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成都笔记”系列和多部长、中短篇小说以及诗集等。
诗歌鉴赏者张曼
这样的一个女子,居然也喜欢诗歌,而且颇为懂行,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是一家很一般的理发店,酒泉的一位诗人理发,我陪同。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半壁江山不保的男人了,虽然不到三十岁,可之前如打结的茅草般的头发纷纷离我而去,每天早上起来,枕头上就长起一把乱草。
同事说,你小子抓紧治疗一下,要知道,你现在连皮带骨还是光棍一条,未来的新娘子还在岳母家擀面条呢!要是人家见到你这样子,肯定吓得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走。
我笑笑,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实在找不到老婆就一个人逍遥乎哉!
我说这句话,还真不是玩笑和矫情。去巴丹吉林沙漠之前,我的头发不仅茂密,而且发黄,还自来卷,只脸瘦如刀条,下巴很尖,体重最多104斤,这和我173厘米的个子完全不匹配。在家里的时候,母亲总说,你多吃点,吃胖点儿,男人嘛,看起来威风,还有福气。其实我也不少吃东西,但就是不喜欢吃肉。十六岁之前,是一个完全素食主义者。有一次奶奶喊我说,邻居家炒了一锅的羊蛋,你赶紧去吃。我说我不吃。奶奶说你傻啊,人家都在吃,快抢光了,赶紧去。我说我就不去。奶奶说,羊蛋可好吃了,你去尝尝就知道了。
抱着好奇心,我也凑过去,弄了一双筷子,在一口大铁锅里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嚼动了几下,膻味骚味横冲直撞,难受得要吐。奶奶说,咽下去就好了,可千万不能浪费肉!我只好使劲咽了下去,晚上躺在炕上,老觉得胃里有一只公羊,不停地用两只尖角顶我。某年秋天的一天,一个堂哥打死了一条狼,炒了一大锅狼肉,奶奶也叫我去吃。我吃了一块,觉得很硬又很骚,就吐了。直到十六岁外出上学,才开始吃点肉。各个地方,肉是所有饭菜的标配,还有鸡鸭鱼之类。到部队,很长时间不吃鱼,即使打到碗里,也给了同餐桌的战友。他们说我这样的人,简直不可思议,不吃肉,哪里来的力气,又怎么能算是一个男人呢?
到巴丹吉林沙漠几年,因为吃肉,再加上年龄增长,三十岁那年开始发胖,这时候生活稳定,也刚成家,去酒泉次数多,认识了很多当地诗人。每一次去,他们都要和我一起吃饭、聊天。诗人们在一起,最好的事情就是海阔天空,喝多了佯装万里河山倚马可待,清醒的时候,就议论谁的诗歌好,谁写得一般。那时候,酒泉市邮局外面,有一家报刊亭,每次去酒泉,我都先到那里买一大摞文学期刊,《人民文学》《诗刊》《诗神》《大家》《飞天》《绿风》《星星》,然后低着脑袋翻看一遍,偶尔会突然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振奋得就像突然生出了翅膀,整个人飘在了半空一般。
书报亭对面,是新华书店。从报刊亭穿过马路,在书店不放过任何一本书,感兴趣的立马抱在怀里,直到全部看完,才去结账。买报刊是我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头五年持之以恒的最大乐趣和享受,不管是酒泉嘉峪关兰州,还是北京等地,只要到了,买书买报刊是一等一的大事。有一次,从北京站乘车回酒泉,本来已经上车了,但没买到报刊,不知道三十个小时的路程该怎么消磨,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开车,我快速出站,冲到一家报刊亭跟前,分别买了一本《十月》《北京文学》《当代》《小说选刊》以后,又回到车上。有那些杂志在,再长的路程,心里也不慌。
那一次我再次去酒泉,买了一大摞报刊,和酒泉一位诗人会合,他说要去嘉峪关,找另一个诗人玩,我说我也想去。他说,现在还早,先去理个发,然后再乘车过去,也就是半个小时。我说那行。然后提着一摞文学杂志,跟着他曲里拐弯地走了一阵子,到一家还算可以的理发店之后,他坐下来理发,我在旁边落满男女头发的沙发上翻看杂志。给他理发的是一个很胖的女孩子,腰身犹如水桶。过了一会儿,那女的笑着问酒泉诗人说,咋就你理发,你那个朋友不理啊?诗人说,他倒是想理发,可是没头发给你拿剪刀咔嚓咔嚓啊!说完就嘿嘿笑。我戴着一顶鸭舌帽,听到这话,我摘下帽子,喏,恐怕你再锋利的剃刀,也别想从我头上干掉一根头发!
她咯咯地笑,全身的肉都在颤动。诗人理完发,另一个女的给他洗头。那个女的走到我旁边,拿起杂志翻了翻,语气也颇为惊讶地说,哎哟,你还看文学书啊。我轻蔑地嗯了一声,心里想,这样的女子,肯定对文学这类的劳什子不感兴趣。没想到,她竟然认真地翻看起来,然后咦了一声,说,这句诗有点不好,要是前面两个字放在最后,那个效果可能还好点。听她这样说,我上前看了一下,是一个现在还有些名气的诗人的诗歌,她说的那一个诗句,果真如她所说,开首的两个字放在最后,或两者调换一下位置,更有新鲜感。我又咦了一声,说,看不出来啊,你还真懂诗啊!她的大眼睛翻了一下,有些黑的脸上飘过一丝得意和鄙夷之色,哼了一声说,好歹本姑娘也是高中毕业,除了理科一塌糊涂之外,即便文科高考状元,我也不怵他!
酒泉诗人一听,也来了兴趣,翻看了一下,也觉得这女的说得真有道理。当即对她刮目相看。他说,哎呀,姑娘,你还真可以啊。来来来,留个电话。那时候,大部分人用的是小灵通。那女的说她名叫张曼,家是总寨镇的。酒泉诗人说,那咱俩是老乡,我是清水的。这么一来,我们又认识了一个不写诗,但很会看诗,有点懂诗歌的女子张曼。付了钱,下楼时候,酒泉诗人咦了一声,对我说,反正都是搞诗的,要不,看看这小张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嘉峪关?我想也没想,就说,行,这是好事!酒泉诗人反身上楼,邀请张曼和我们一起去嘉峪关。我想这不太可能,没想到,张曼说行,反正也没事,看你俩也不像十恶不赦,心眼坏得满身生疮的大坏蛋,去就去。
我没想到,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这张曼就敢跟我们走。嘉峪关也是三线建设隆起的新城市之一,从酒泉坐班车去,也就是半个小时。远远看到老城墙,心里就有一种雄壮与悲怆的感觉。见到嘉峪关那位诗人,他带着我们去了魏晋地下墓,也就是“驿邮”砖画出土的地方。在阴森森的北魏墓葬中,炽烈的夏日也变得阴凉,还有些阴森的感觉。然后又去嘉峪关城楼。这明代的关隘,雄峙于祁连山与黑山之间,层叠的关墙在烈日当中似乎是穿越时光的海市蜃楼。在树荫小坐时,我们约定,每个人当场以嘉峪关为题,写一首现代诗。
张曼说,古代的诗人都是现场发挥,挥毫而就的。诗人好不好,有没有才气,临场发挥是一个很好的检验办法。听了她的话,我又咦了一声,酒泉和嘉峪关诗人,也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张曼。这才注意到,张曼虽然体胖,脸黑,但眼睛、眉毛和嘴巴很好看,尤其她那双眼睛,圆、大,有光,其中还闪烁着一种激越而又灵性的光泽。嘉峪关诗人日常在政府部门做秘书,纸和笔随身携带已成习惯。我们又朝茶店的老板借了两支笔,于是乎,三个人分头作诗。我最快,写了二十多行的《烈日以下的嘉峪关》,其中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对面山上的鹰隼/在陈年老雪上打滑,余下这空荡荡的峡谷/讨赖河穿过老城墙一侧,尤其是它在历史中的呐喊与骨血。”
张曼说,这诗句倒是不赖,但还可以精简,然后从我手中拿了笔,在我诗歌一边,这么写道:“积雪在祁连山上打滑/鹰隼衔着峡谷,讨赖河身形如弓/历史的浪花飞溅,在老城墙上激起一片雁鸣。”我反复读了几遍,觉得张曼修改得更有诗意,句子也紧凑了,动词运用到位,诗句更有张力。随即大呼高妙。心里也对这个身材胖胖的女子刮目相看,觉得,这样的女子,也挺可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冲上去抱抱她的闪电之念。但在这样的场合,付诸行动肯定不妥。
对其他两位诗人现场写作的诗歌作品,张曼也做了局部调整,他们俩也很开心。当即表示,晚上喝酒,一定要敬张曼三大杯。
嘉峪关虽然人少,可城市规划还是有心,条条道路宽阔,各种设施建设现代性较强,因为这里多数人是外来者,整个嘉峪关的文化比较驳杂,思潮和风尚也是河西走廊最有城市气派的。
席间,大家都很开心,因为张曼在,还有嘉峪关其他几个作家诗人,大家的趣味比较接近,说话喝酒没有隔膜。一出门,风一吹,我就有些晕沉沉了。路过一个喷泉广场的时候,张曼突然对我说,你把我抱着,穿过喷泉,算你有本事。我二话没说,上去抱起张曼,从犹如瓢泼大雨的喷泉下穿过。随后,酒泉诗人喊了一部出租车,我们连夜返回酒泉,先把张曼送到住处,酒泉诗人也没回家,就到宾馆和我睡了一晚。
此后,我不断和张曼联系,但凡写了新的诗歌,就在QQ里请她看,张曼不装不作,每次都给我的诗歌做局部微调。这使我很感激,偶尔到酒泉去,就请她一起吃饭,席间,除了说些诗歌,也东拉西扯,荤的素的玩笑也开,感觉很放松,有趣味。两年后的秋天,张曼突然没了消息,之前她也没说自己有什么事儿,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惆怅不已。我问酒泉和嘉峪关的诗人,都说他们也好久联系不到张曼。我又去了和张曼认识时候的理发店,一个认识她的女的说,张曼去了兰州,她在那里谈了一个对象,谈得很热烈,然后就投奔而去,就没再和她联系过,电话成了空号,QQ留言,也没人回复。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沉郁,整个人莫名地颓丧不安,才觉得,人和人之间,只是一种缘分,来的时候突然而至,散的时候不由分说,而且毫无征兆与结果。正如尼采所说,“我走在命运为我安排的道路上,我不想走下去,可是我又不得不满怀悲愤地走下去。”人生当中的某些相识和离别,绝大多数是以悲愤为主要情绪的。对于张曼,我时常想起,但只能在内心祝福她。
韩亮这个人
他个子矮,眉毛倒很粗,两片嘴唇厚。刚到科里的时候,见人就上前跟人家呱呱地说个不停,也不顾及场合和对象。有时候,他也很神秘,凑到他人跟前,压低声音,问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他姓韩,单名一个字曰亮,原籍河南,刚转了士官。那时候,我主要负责电视新闻宣传,大多数时候,主要工作内容是,扛着摄像机,去各单位采写一些先进事迹、重要会议、先进人物,以及科研攻关和思想政治工作开展等,回来之后,配音、再编辑,每周五晚上,央视新闻联播播送完毕,利用闭路电视系统插播。虽然只面向本单位,但军政主官一度非常重视,下属单位当然也都想露脸,尤其做了相应工作,取得成绩,创新各种方法,要宣传出去,更要做一些推广,以便于领导看到之后给予肯定和好评。
这工作,先前有三四个人一起做,领头的是一个干事,名叫刘正理,我老乡,一个性格耿直的河北张家口人,他爱人是内蒙古包头人,一位长得很富态的军嫂。我说摄录编全套都可以独立完成,刘正理对我很重视,私下也非常关照我、器重我、爱护我,有一年,我还立了个人三等功。他对我的好,已经超出了战友之间的情谊。几年后,电视新闻式微,由之前的一周制作播出两期,改成了每周一期。再后来,和我搭伙的庞干事调回到山东,刘正理也转业到了包头。这工作,就落在我一人头上。事情多,我忙不开,私下问韩亮,愿不愿意学这一套。韩亮眼睛一亮,很爽快地说,学这个,当然好,俺愿意。我就给科长说了这件事,科长说,带个徒弟也好,也算后继有人。
韩亮做事比较利索,我让他去某个单位录制相关新闻,他有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态度极其端正。有时候就磨磨蹭蹭,我问他咋了,他说副科长让他去干别的工作。我当然理解,副科长比我重要。我只好自己拿了摄像机,骑上自行车,直奔目标。要是去驻地远一点的单位采写新闻,就向车队申请车。我注意到,凡是申请专车去的,韩亮都很积极,要去距离很近的单位,需要自己骑自行车去的,他就变得心不在焉,磨磨唧唧。我大声训斥他一顿,他才极不情愿地背上摄像机,扬长而去。
平素,韩亮和我私下交往也少,遇到我有私事,他借故躲得远远的。比如搬家之类的劳累事儿,他一看我那架势,或者无意中听到了,就立马找个借口溜了。若是其他事情,比如喊他一起吃饭,立马说,那没问题。韩亮酒量一般,一喝脸就红成了鸡冠子。我也不让他多喝。忽有一日,韩亮到酒泉一趟,居然带了一个女孩子回来,看到我,老远就喊,师傅,杨干事!那神态、声音、架势,好像司令员在喊一个战士或参谋。我走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站定,看着他。
韩亮背着手,嘴里先是嗯嗯哈哈几声,然后清了清嗓子,慢声细气地,看着我说,老杨啊,啊,有件事情,你必须得参加。我说,啥事儿呢?韩亮又嗯了一声,依旧背着手,原地转了一圈,才一本正经地说,后天晚上,我想请咱们朱副科长和他夫人一起吃顿饭,他已经答应了,到时候,你也要去啊!我笑了笑,说,可能不行。韩亮一听,脸色立马肃杀起来,左手拍着右手,歪着脑袋,两只小眼睛盯着我,苦口婆心地说,哎呀,我可是你徒弟啊,徒弟请领导吃饭,领导都赏光了,你这师傅不去,咋能说得过去。我赶紧说,那我去,为了我徒弟,喝酒这种吃苦受累、晕头转向的事儿,我这个师傅不去谁去,我不干谁干?韩亮一听,愠怒和严肃的脸蛋马上松弛下来,然后又背起双手,嗯了一声,打着官腔说,这才像话嘛。你这个老杨啊,非要我把事情说得严重,你才就范啊!我笑笑,对他说,到时候你把时间地点给我说下就行了。韩亮说,俺现在就告诉你,后天下午六点半,这里最大的那家饭店,长河饭店208包间。我说,那好,已经记下了。韩亮又嗯了一声,说,到时候你可得早点去啊,只能你等领导,不能领导等你。
诸如此类的事情,韩亮总是把姿态拿捏得很到位,不仅对我这个师傅,对科里其他干事也是如此。对和他一样的士官,他又采取另一种方式,态度介于领导和我们这些干事之间,有点连哄带骗的意味。有几个新来的同事不了解情况,时间久了,在一起聊起韩亮这个人,都有点忍俊不禁,又觉得这小子倒是有两把刷子,“优点”很多,尤其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什么人办什么事儿的本领可谓高强。其实,我也理解,作为一个普通人,韩亮的做法也是生存之道,对一个用心生活,实现自己俗世理想的人来说,只要不伤害其他人,他采取的方式就无伤大雅。
那一次韩亮请吃饭,不用他交代,我知道该早点去,绝对不能让领导等我。我进到包间的时候,韩亮已经在了,身边还有那个女孩子。从个头上看,那女孩子比韩亮高半个头,柳条眉,眼睛不大不小,鼻梁周正,还有一张樱桃小口。见我进来,那女孩子立马站了起来,怯生生地看着我。韩亮正坐在椅子上点菜,眼睛几乎掉在菜单上,见进来的人是我,哎呀了一声,对那个女孩子说,张梅,坐下,这是俺师傅,不用客气。这时候,我才知道,那女孩子名叫张梅。听韩亮那么一说,张梅也就坐下了。我笑了笑,把靠近餐桌的椅子朝外面拉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副科长是我老乡,平素关系也不错。上下级之间,总要有些距离。喝酒的时候,我连续敬了几杯,自己也有点喝多了。按照常理,请客的人敬了领导之后,对其他到场的,不管是同事还是亲戚朋友,都要敬一下酒,算是礼貌。可我喝得都飘了起来,酒席眼看就到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床的地步了,韩亮和张梅也没给我敬一杯酒。我有点恼怒,但又觉得,这可能不是韩亮看不起我,而是我没有什么值得他惧怕和尊敬的原因,不怪他。那个时候,我也正在人生的困顿时期,刚从军校回到老单位,正式任命还没下来,韩亮瞧不上我,不把我当回事,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爬高踩低的。再退一步说,仅仅论年龄,我比他长五六岁,一个年长者和一个比自己小的兄弟计较,也显得太没风度了。
摄像容易,写稿子、配音和编辑比较难。当时编辑机不是后来的非线性的,而是老式的松下编辑机,需要卡点、衔接、切换。镜头和镜头之间,少一帧就会闪跳,画面要流畅。特别是涉及主要领导的镜头,正面侧面,大场景和特写,还有座位排序问题等,这些说起来都是技术活。最重要的是写稿子。韩亮也喜欢写点诗歌188体育官方ios之类的。正因为这一点,我才觉得他适合做这一行,才愿意带他。写东西这个事儿,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尤其是新闻稿撰写,是一套看起来简单,但颇有门道的技术活儿。比如,陈述事实、现场,除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要素之外,还要有总结提升,要找准亮点,等等。
虽然我也是半吊子,可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韩亮的老师。有些时候,他拿着一些诗稿来找我请教。我这个人有一点不好,刀子嘴豆腐心比较严重。从内心说,写东西这件事,谁写得好都是好事,也是个人造化,对他嫉妒或打压都是没用的,反过来更限制自己。
韩亮的一些诗歌,有些句子不错,但调子太高,总在歌颂,而且是随大流的那种。我对他说,写东西,首先要从思路上和其他人来一个彻底区分,诗歌当中的抒情,最好不要太“热烈”,冷笔调去写令人感动的事情,效果反而好。听我这么一说,韩亮眼睛一斜,重重地哟了一声,上半身错开,脚尖蹬地,看着我说,哎呀,老杨,你这个想法可不对,这么好的光景,诗人是做啥的?就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就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听他这么说,我哑然。见我没反应,韩亮上前抓了他的诗稿,说,哎呀,算了,咱俩不是一个路子上的。实话告诉你,给你看的这几首啊,报纸要发表了。然后,哼了一声,扭头扬长而去,把一个矮小背影甩给了我。对他的这种表现,我起初诧异,后来释然,在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觉得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每当看到韩亮,我就会想起西蒙·娜薇依在其《重负与神恩》一书中说过的一句话,“我身上的一切可贵之处,毫无例外地来自我以外的别处,并非作为一种天赋,而是一种要不断更换的借据。”韩亮请教我,我如实说出,他接受和反驳,其实也是相互的关系。我在教他的时候,他也在给予我。反驳我的时候,其实也在反驳他自己。
虽然这是悖论,但也是一种有趣的辩证关系。
几年后,我离开原单位,去一个团站当干事。其间,基本上和韩亮没有任何联系。偶尔在路上和车上遇到,有时候他装作没看到我,和旁边的人说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有时候他会主动联系我,说请我吃饭,还神神秘秘地说,他发现了一个餐馆的羊肉做得好,要带我去尝尝。我知道这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他和张梅的孩子庆生,就是让我再帮他看看他新写的188体育官方ios,要不然,就是摄录编的时候机器出了问题,让我帮忙解决。又过些年,我调到成都,临走的时候,除了几个老领导和同乡,三五个同事,我谁也没说。韩亮依旧在科里工作,操持着摄录编那一摊子,但新闻节目已经取消了,他就到了文化活动中心。
再过些年,我听说,离开原单位,韩亮也没回他的河南老家,而是留在了甘肃酒泉,老婆还是张梅。最近听说,韩亮进入了当地广播电视台,靠着能写能摄,再加上头脑灵活,做了专题部主任。我觉得挺高兴,这小子虽然有见缝插针、见风使舵的小毛病,但无碍大局,毕竟,人都要生存的,为了生存,只要不伤害其他人,什么样的办法和方式都是正当的。再者说,生存本身如此,生命亦然。对于普通人而言,只要能争取到俗世当中最大的利益和荣耀,那就是胜利,一切都无可厚非,且理所当然。
忽如远行客
饭堂外有一片杨树林,栽种没几年,但长势甚好,棵棵直溜,也很密集。正值初秋,树叶和杂草正在发黄。我和同乡的安坐在其中,一人一瓶啤酒,中间放着一包卤花生。这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最初几年,自以为最惬意的情景。没有女朋友,没有钱,更没有社会身份,唯一有的,就是青春的迷茫与缥缈无际的梦想。
安脸宽、身子也宽,心却不怎么宽。他的老家和我同在一个乡里,虽然相隔比较远,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和他,是最近的乡亲了。有时我去找他,他也会找我。我找他,多数为了吃饭。那时候,他在一个单位的饭堂工作,吃东西最方便,我若没钱下馆子,又饿得大气不敢出,就到他那里去,如果有一些剩饭,就如狼似虎地冲上去,胡乱塞进肚子里去,方才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安后来调到了单位驻京办事处,他一走,身边和我玩得不错的人,从数量上,一直保持在三个左右。最初的一个老家在四川广元,我和他,同一年到巴丹吉林沙漠,又分到同一个大单位,他在后勤,我在技术室。我喜欢舞文弄墨。他先在炊事班做饭,不久去汽车连学了汽车驾驶技术,四年后退伍。那个春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广元的信件,信上说,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的时候,他就觉得我这个人好,值得交往,给人的感觉很暖。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和他经常一起聊天。有一年夏天,走到另一个单位菜地,其中的种植人员是和我们同一年到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值黄瓜成熟,几个人坐在一棵连它自己都不知年龄的巨大沙枣树下,就着落日的余晖,嚼得满嘴绿汁,说了一些不着调的话。正如他在信中所说,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是最理解和维护他的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能给他出主意,定调子。就拿学汽车驾驶技术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我提醒他应当这样去做,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他叫刘秀强,我只知道他家在广元,具体在哪个县忘了。
另一个,也是广元人,叫任华良。我去全单位最偏远的那个下属单位当干事的时候,他在活动中心,大鼻子、瘦高个,眼睛尤其明亮。最叫人喜欢的是他的做事态度,不论什么事情交给他,他都能做得好好的,基本不用我和领导操半点心。无论是领导还是和他一起工作生活的几个小伙子,都很喜欢他。有一次,我带着他们几个到大单位机关所在地,晚上吃烤肉。那时候,很多老职工在服务社的大院子里以帐篷为基点,搭了锅台,置了案板和一干用具,开始卖各种吃的。
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卖家来自四川、湖南、湖北、河南等地。其中,河南一家卖麻辣粉的,据说做了一年,回到老家,修建了一座小洋房。夜晚时候,围坐在烤肉摊吃烤肉喝啤酒的男女,一张张面红耳赤。我们几个也在一堆。正在吃着,一个脸膛黑红、身材肥硕的男的从楼上摇晃着走下来,我一看,立马喊说,老严,来!那人稳住喝了酒的身子,定睛朝我这边一看,就挪了过来。他也是我同乡,平时关系还可以。我也喝多了,就对他说了一个很糟心的秘密。
我每次回老家,必定路过北京,还要住一晚,因了同乡安在办事处,有时候也觉得比较方便。此前不久,我到北京,晚上安请我喝二锅头,两人干了两瓶。吃喝间,他对我说了一个秘密,即,这老乡老严的女儿不是他亲自耕种的结果。我当时虽然酒喝得有点多,可听他这么说,立马像狼一样清醒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这可不是个小事儿,你可别乱说,乱说不得!他嘿嘿笑,说,这事儿不是我说的,而是事实。我也知道,他在北京,距离老家邢台不过三个小时的火车,周末没事,就常回去看老婆孩子,对于老家的各种情况,他当然比我清楚。我说,你小子可要把嘴闭紧了。他也说,你回到单位,可千万不要给老严说啊!我定了定神,又恍惚了一阵子,然后端起酒杯,和他干完了最后一杯酒。出了餐馆,两人在午夜的羊坊店路乱窜一通,才回到位于一个巷道里的四合院当中。
说起来也挺奇怪,我回来第二个星期天,就在烤肉摊遇到了老严。尽管酒喝多了,可心里还是明白,出于好心,那事儿还得委婉说。想了很久,我端起一杯啤酒,看着老严说,老严啊,有句话,兄弟要给你说一下,不说,心里觉得对不起你。老严说,有屁快放,咱们老乡哪有那么多的礼道和废话。我说,那好!我实在地告诉你,咱们这里,两地分居的夫妻之间总是有事,你也属于这种情况。凡事啊,要多个心眼。老严一听,黑眼珠在白仁当中皮球一样转了几圈,然后把酒杯使劲一甩,忽地站起身来,指着我鼻子说,你这家伙,居然拐弯抹角说俺媳妇不好!然后,抡起肥胖的巴掌,对着我当时瘦瘦的脸,作势要扇的时候,突然又改成了食指戳点。
在一边的任华良立即起身,把气急败坏的老严按了下去。从此,我和老严交恶,从老乡关系陡转直下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任华良的这一表现,让我很感动,这是我和老乡之间的私事,他能站出来,就是对我这个上级的支持。转眼到了年底,我觉得他这样的品行好、能力强、团结同志的人,一定能留下来。为此,我找到了我的顶头上司和单位主管,心想一定没问题,可结果出乎意料,任华良还是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临别时候,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寒风中,我抱着他,有些泣不成声,心里的愧疚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
几乎与此同时,老严也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据在北京工作的同乡安说,他一回家,妻子就和他离婚了,情况一如之前所说。每次回到老家,我都想去看看老严,但觉得不妥。后来听说,老严又在本村找了一个女的,倒插门了。我想,这可能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个时候,我也从巴丹吉林沙漠调到了成都,成为一个旅居异乡之人。多次到广元,先后见到朱斗峰、王永生等战友,也试图找到刘秀强和任华良,但打问无果。在成都,倒是见到了不少当年在巴丹吉林沙漠,而后转业或自主择业回到成都的同事。
只是,我还是惦念一个二十多年前,同在巴丹吉林沙漠工作和生活过的一位好友,他叫管云通。某年中秋节前一天,我窝在宿舍看书,还想写点小诗歌小188体育官方ios。这是我唯一的兴趣爱好了,当然,还有找对象。斯时,正在奋笔疾书,电话响,一个男声大声说,他们单位今晚上要搞中秋晚会,领导都要去,要我去做一下报道。他说领导也去的意思,再傻的人也明白,意思是,领导都来,你小子能不来做个报道吗?他所在的单位女性多,我一个单身,尽管没有实力去分一杯羹,可贼心和梦想还是极为蓬勃的。随即屁颠屁颠去了,最终只收获了管云通这一个还算可以的朋友。管云通长得寡瘦,即使神仙的刀子,也从他身上刮不出三两人肉。和他认识不久,我俩做了一件至今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一个酒泉的老板,承包了单位大服务社,开了一家大餐馆。他想在楼梯间挂一幅字,以壮门面。某日黄昏,管云通举着他的那颗瘦脑袋,突兀着两只大眼睛,到我单位来,神神秘秘地说了这件事。
我对装潢一窍不通,犹豫不定。管云通说,你只要会写字,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我的毛笔字只能算是照猫画虎,但很有信心。我俩到酒泉市弄了泡沫板、胶水、锯条,再加上一块红色绒布,居然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十四个金色大字,连同我的大名弄到了墙壁上,最后一算账,一分钱没赚,只是去酒泉晃荡了一圈。此后的冬天,风吹得巴丹吉林沙漠到处冰冷,附近的杨树林里,总可以看到乌鸦的尸体,它们大致也耐不住沙漠的超低气温而殒命。某个周末,管云通说,扛上摄像机,来帮忙。我二话没说,骑着自行车马不停蹄地奔腾到他宿舍,一进门,哇,这家伙居然把一个简单房间布置得宛如超级洞房。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在做皇帝梦?他却一脸严肃地说,你一定要给我整得浪漫点、深情点,然后刻成光盘,我寄给我女朋友。我小眼睛盯着他的鼻梁说,你小子光棍一条,啥时候有女朋友了?他笑说,大学同学,现在延安,以前还挺好,现在突然不给我回信了。
我立马明白,然后推拉摇移,拍了一大堆,回到单位,用编辑机给他剪辑了一番,再配上周华健的《风雨无阻》,一个MTV就算成功了。没过几天,管云通就去了伊犁。等他再回来,身边多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我说,这是延安的吗?他故意大声打岔说,我去的伊犁,不是延安。我秒懂。几个月后,他就结婚了。再后来,我也结婚了。我儿子出生两个月后,他们的女儿也出生了。两家人,偶尔有来往,多数时间,各忙各的。婚后和单身,完全两个概念,一个人自由而又孤单,两个人热闹但琐碎。
彼时的管云通也离开了老单位,到另一个单位做协理员。再后来,他妻子带着女儿回到了新疆伊犁。几年后的一个秋天,他电话我,说一起吃羊肉。在巴丹吉林沙漠,乃至整个西北地区,羊肉是最通行的食物。当时,单位南边的果园里面,有几个当地人开了羊肉馆,去吃的人很多。当我穿过大片正在凋零的苹果树,到砖房外面的时候,看到了管云通。那小子叼着香烟,坐在一片树荫中,姿态很是悠闲,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春风得意。上去一问,他果然有好事,由协理员升任一个基层单位的副职了。
升官发财,是男人的两大喜事,剩下的才是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我确实羡慕,但也无可奈何。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关系再好,命运的轨迹也不可复制,能有些交叉就算是相当的缘分了。酒酣耳热,我对管云通说,你去了新单位,当领导了,可不能和以前一样,一要彻底丢掉扑克和麻将,二要务必挥剑斩脂粉。他不住地点着瘦脑袋,嘴里还嗯嗯不停。此后的时间,我和他交集不多,偶尔遇到,也只是打个招呼。
到冬天,各单位都去酒泉拉冬菜,无非洋葱、土豆、白菜、萝卜之类的,年年都是如此这般,我在机关,东不靠西不靠,没人照顾我,最终,还是管云通想到了我,让人给我送了几十斤土豆和大白菜。这一点,我感激他。他可能也知道,对于我这样的一个没职没权的机关干部来说,外表看起来光鲜,实际上没几个人理睬。他能想到给我送冬菜,已经很够哥们义气了。我想,这小子如此做事情,将来会有前途的。可没想到,次年春天,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管云通等几个人在某处赌博被抓,最终被勒令离开。
我叹息一声,也觉得,人必定会败在他的某些嗜好上,赌博、女色、捕猎、酗酒等都是使人沉溺难以自拔的东西,再如权力、钱财、名誉等人人争夺的俗世资本,其实也在无声地吞噬人,有些人成功了,必定有人失败,有些功成名就,有些人一败涂地。这世界是极其公平的,无论人、社会、土地、宇宙等资源,都是有限的,也都是轮流着的。我本来想能见管云通一面,起码为他置酒送行,却没想到,他没有告别,就去了新疆,而且,那一去就没有了任何消息。
十多年后的一天,成都之春,我突然接到一个显示为新疆伊犁的电话,第一感觉就是管云通打来的。他哈哈笑说,终于找到你了。我说,你这么多年过得咋样?他说还好。我再问他的老婆和女儿,他说,离了,女儿在武汉读书,前妻在乌鲁木齐。现在,他又和一个生于1989年的在新疆的四川女孩成了家。
我唏嘘,但觉得,这也是一件好事。人生无常,不断变化才是恒常的状态。我说,这十多年来,老子的心里,一直惦记你。他说他也一样。他和他的新夫人邀请我去伊犁玩。我也想去,也希望他和他夫人回四川的时候,在成都停留,好好和他叙叙旧。此后,偶尔他会视频过来,和我胡聊几句,而我们说得最多的话是,一晃就老了,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人,差不多都五十岁了。人生半百,恍如一梦。有时候,我还煞有介事地给他背诵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尤其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