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闻一多诗集《红烛》出版始末
来源:《新文学史料》 | 陈建军 董笑   2025年02月27日09:51

青年时期的闻一多

《红烛》是闻一多公开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这本诗集是怎么出版的?闻一多为出版这本诗集做了哪些准备工作?出版后的诗集是否达到了闻一多所预期的效果?其反响如何?本文拟围绕这些问题,结合闻一多书信手迹等原始史料,对《红烛》出版前后情况进行梳理。

闻一多本应于1921年毕业赴美,但因支持“罢课案”、拒绝参加大考而被迫留级一年。在这一年里,虽然无课可上、时间自由,但闻一多仍“忙得个不亦乐乎”,创作了不少新诗。1922年3月28日,他在致闻家驷的信中说:“我的《红烛》(我的诗集)已满四五十首,计到暑假当可得六十首。同学多劝我付印问世者,我亦甚有此意。”出版《红烛》既是清华同学的建议,也是闻一多自身的想法。闻一多计划在赴美留学前,将诗集委托梁实秋编订,委托时昭瀛经理印刷。

然而,《红烛》诗集的出版,并非一帆风顺。

闻一多曾一度搁置了出版《红烛》的计划,1922年5月7日,他在致闻家驷信中说:

我前已告诉你我想将我的《红烛》付印了。但是后来我想想很不好,因为从前我太没有预备。什么杂志报章上从没未见过我的名子,忽然出这一本诗,不见得有许多人注意。我现在又在起手作一本书名《新诗丛论》。这本书上半本讲我对于艺术同新诗的意见,下半本批评《尝试集》《女神》《冬夜》《草儿》(《冬夜》是俞平伯底诗,《草儿》是康白情底诗,都已出版)及其他诗人底作品。《冬夜》底批评现在已作完。但这只一章,全书共有十章。我很相信我的诗在胡适、俞平伯、康白情三人之上,郭沫若(《女神》底作者)则颇视为劲敌。一般朋友也这样讲。但虽然有这种情形,我还是觉得能先有一本著作出去,把我的主张给人家知道了,然后拿诗出来,更要好多了。况且我相信我在美学同诗底理论上,懂的并不比别人少;若要作点文章,也不致全无价值。

闻一多相信他的新诗“在胡适、俞平伯、康白情三人之上”,但他又觉得自己籍籍无名,忽然出一本诗集,“不见得有许多人注意”。因此,他决定先写一部《新诗丛论》,亮明自己的诗学主张,以“制造容纳我们的作品底空气”。《新诗丛论》,后更名为《松麈谈玄阁笔记》。按闻一多的设想,这部论著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讲“对于艺术同新诗的意见”,下半部分是批评《尝试集》《女神》《冬夜》《草儿》及其他诗人的作品。这部论著似未竟稿,闻一多离开清华之前所作《诗底音节的研究》《律诗底研究》当属于上半部分,《冬夜评论》当属于下半部分;赴美以后所作《女神之时代精神与地方色彩》,也应归于下半部分。

《冬夜评论》后与梁实秋的《草儿评论》合为《冬夜草儿评论》,作为“清华文学社丛书”第一种,由梁实秋私人出资,交琉璃厂公记印书局排印,于1922年11月出版。

1922年9月15日,清华文学社举行茶话会,议决出版“文学社丛书”,成立“审查稿件委员会”。嗣后,张忠绂、吴景超、王绳祖三人被推举为“审查稿件委员会”委员。以“清华文学社丛书”名义出版的图书,除《冬夜草儿评论》外,还有两种,一种是1923年4月出版的《文艺汇刊》第一集,内收闻一多《忆菊》《太阳吟》《玄思》;一种是1927年出版的《文艺汇刊》第二集。两种《文艺汇刊》均系自费出版。1923年8月21日,赴美清华文学社社友在航船上开会,议决在美组织清华文学社支部,推举闻一多为支部主任,梁实秋、余上沅、顾一樵为在美审查稿件委员,“拟汇集社友在途中之作品,成为一册,为该社丛书之一,定名《海上》”。但《海上》未见出版。

《红烛》原已列为“清华文学社丛书”之第三种,《清华周刊》《创造季刊》上曾刊登消息或预告,也称《红烛》是“清华文学社丛书第三种”,但《红烛》正式出版时,其版权页或封面、扉页、封底上都无“清华文学社丛书”字样。《红烛》出版后,《清华周刊》和上海的《时事新报》《民国日报》《时报》等报刊均登有出版广告,再也没有提及《红烛》是“清华文学社丛书”之一种。

《红烛》不以清华文学社名义出版,其实是闻一多的意见。他在写给梁实秋的信中曾明确表示:“我以为经济问题由团体负责很有些不便的地方。若果由个人负责,出版时又何必加上一个文学社底招牌呢?我想最好印刷的事脱离文学社底关系。”闻一多认为,清华文学社“是以兴趣结合的团体,不是以主张结合的团体”,“用文学社底名义于文学社讲起来许好听点,但于该著作对于社会发生影响与否毫无关系”。在他看来,审察稿件不应该归社友通过,“文学社不是做买卖的地方,替一个人出了钱便要干涉他的稿件。我可以请几位朋友私人地帮我鉴定;但拿我的稿子去给大会当议案似的讨论通过,我可不干。我写到这里来,更觉得用文学社底名义出版底困难,真层出不穷”。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红烛》实与清华文学社无关。

既然与清华文学社没有关系,那么联系印书局、筹措印刷费等,都得由闻一多个人负责。

闻一多屡次致信其家人,请他们设法打听哪家书局愿意承印《红烛》。后来,在梁实秋的帮助下,经郭沫若推荐,将《红烛》交给了上海泰东图书局,并由成仿吾负责“办理一切”。

相对而言,筹措印刷费可谓闻一多的一块“心病”。一开始,他想凭一己之力解决经费问题。作为一名留学生,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唯一的办法就是节省日常生活开支。闻一多原打算每月节省20美金,结果“完全是个梦想,现在想省五块钱还做不到”。1922年10月28日,他在致父母亲的信中写道:“近来的日子并不算苦,但说起来似乎有点寒酸。为省钱起见,我们三人每天只上饭馆吃一次饭,其余一顿饭就买块面包同一盒干鱼,再加上一杯凉水,塞上肚子便完了。这样顶多有两毛钱就够了;若在饭馆,至少也要三毛钱。但是无论怎样苦,我决定每月不多不少要省下五块钱。”12月27日,他在致梁实秋信中说:“我想印费只可在出版以前付他一半或三分之一。不然我便拿不出了。我不便向我家里索款,我只好自己省着,再在这里借点,凑成这笔款项。”1923年1月5日,他在致闻亦有信中说:“兹由信内寄来美金三十元拟作《红烛》印费。……余数已请梁君与书局说妥出版后再付。但下月弟或仍有二十元寄兄处。若此款寄到,即付与书局亦可,交驷弟暂用亦可。因此次印费文武是要五哥设法添补的。除弟寄归之数,请问明尚缺多少,并请通知五哥,请早日设法,于出版时付清。”2月10日,他致信父母亲,说“钱若不够,请诸兄等暂筹垫还,我以后每月节省陆续寄回”。2月18日,他在致梁实秋中信说:“我的几个哥哥都写信来催我将《红烛》出版,他们都叫我不要管经济,他们可以负责。……我同时又已寄美金五十元回了。所以印费一层可以不必累你了。”至此,在闻一多众兄弟的帮助下,印刷费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红烛》出版以后,在郭沫若的努力下,泰东图书局付了闻一多80元稿费。

《红烛》初版本,上海泰东图书局1923年9月

历经周折,《红烛》终于在1923年9月由上海泰东图书局正式出版。

1922年12月27日,闻一多曾致信梁实秋,对《红烛》的封面、纸张、版式、定价等做了详细说明:

因为经济的关系,所以我从前想加插画底奢望,也成泡影了。封面上我也打算不用图画。这却不全因经济的关系。我画《红烛》底封面,更改得不计其次了,到如今还没有一张满意的。一样颜色的图案又要简单又要好看这真不是容易的事(这可奇怪了,我正式学了画,反觉得画画难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我觉得假若封面底纸张结实,字样排得均匀,比一张不中不西的画,印得模模糊糊的,美观多了。其实design之美在其proportion而不在其花样。附上所拟的封面底格式,自觉大大方方,很看得过去。但是那里一块纸是要贴上去的。这样另费一次手续,也许花钱还是不少。但我宁可这样花钱,花的稳当多了,划算多了。还有一层理由:我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愿我的书带了太厚的洋味儿(今天我带黄荫普、何运暄、宋俊祥、雷海宗、姚崧龄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们久看西洋画,而到有中国底美术品之处,我总对他们讲解赞叹,他们莫名其妙了)。书内纸张照《雪朝》《未来之花园》底样子。封面底纸张也应厚如《雪朝》的;颜色不论,只要深不要浅,要暗不要鲜就行了。书内排印格式另详附样。售价多则六角,少则五角。

以上是《红烛》底计划……

……诗集最好由商务或中华承印,恐别家无仿宋体字模也。

《红烛》基本上是按闻一多的“计划”印制的。如,封面用蓝框白底配以红色字体,确实“大大方方”,手书楷体“红烛”两个大字,尤为醒目。内页四周为双线边框,上边框中间留白,标书名或诗题;下边框中间留白,在圆括号内标页码。每页最多竖排十行,看起来也是“大大方方”的。定价“实售大洋六角”。但泰东图书局并未满足闻一多的所有要求,如书名不是用一块纸贴上去的,内文用的是宋体字而非仿宋体字。

《红烛》出版前,闻一多在报刊发表新诗时,署名多用“闻一多”,少数或署“一多”,或署“风叶”,或署“H.S.L”。1923年2月2日,他在致梁实秋信中说:“《红烛》已付印否?我现在想不拿我的真名出去,但用一个别号曰‘屠龙居士’……我以后一切著作——创作与批评——拟都署此别号。请你在《红烛》上更正,并在《荷花池畔》里凡用到原名处,也都更正或用T.L.两initials亦可。我也不要国人从何处印证‘屠龙居士’是闻某,故拟将《春之末章》内‘琉璃宝塔……’一节删去,以灭绝从《草儿评论》中印证底机会。”但《红烛》上用的仍然是其真名“闻一多”,而不是别号“屠龙居士”。闻一多以后所作新诗,署名几乎用的也是真名,仅1927年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上的《收回》和《发现》,署名为“屠龙”。

在体例上,《红烛》原本有意效法郭沫若的《女神》。1922年10月30日,闻一多在致吴景超、梁实秋信中说:“全集大概分为四小集:《雨夜之什》共二十三首为第一集,《宇宙之什》共二十首为第二集,《孤雁之什》(出国以后之作品,现有十四首)为第三集,《李白之死》为第四集。……《红烛》作为序诗。”12月27日,又在致梁实秋信中说:“放寒假后,情思大变,连于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闻一多起初将所收诗作分为“雨夜之什”“宇宙之什”“孤雁之什”“李白之死”“红豆之什”五个小集,将《红烛》一诗作为“序诗”。后来,他将五小集分别更名为“雨夜篇”“青春篇”“孤雁篇”“李白篇”“红豆篇”,并将全集结构顺序调整为:“序诗”“李白篇”“雨夜篇”“青春篇”“孤雁篇”和“红豆篇”。

《红烛》共收新诗103首,包括“序诗”1首、“李白篇”3首、“雨夜篇”21首、“青春篇”17篇、“孤雁篇”19首、“红豆篇”42首。“序诗”及前三篇均作于国内,后两篇是到美国后创作的。

在《红烛》出版之前,闻一多所作新诗至少有137首,具体如下:

已发表者29首,其中,收入《红烛》26首,即《西岸》《黄昏》《时间底教训》《印象》《美与爱》《爱底风波》《夜来之客》《志愿》《进贡者》《死》《深夜底泪》《春之首章》《春之末章》《艺术底忠臣》《初夏一夜底印象——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红荷之魂有序》《别后》《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感赋》《火柴》《玄思》《我是一个流囚》《寄怀实秋》《晴朝》《太阳吟》《忆菊》《晚秋》;未收入《红烛》3首,即《笑》《长城下之哀歌》《园内》。

《笑》载《清华周刊·文艺增刊》1923年2月19日第4期,应该是闻一多“删削”不收的。《长城下之哀歌》作于1923年2月18日,闻一多不太满意,后经修改,发表在《大江季刊》1925年7月15日第1卷第1期。《园内》载1923年4月23日《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清华生活》,是闻一多应吴景超之约所写的一首描写清华园内生活的诗,他自认为“恐怕是新诗中第一首长诗”。闻一多对这首诗进行了反复修改,发表在《清华生活》上的是“二稿”。1923年7月20日,他在致家人信中对这首诗又做了多处更改,希望闻家驷参阅改动之处,“将《园内》誊录一过”,寄给成仿吾。大概此时《红烛》已经付印,来不及收录这首闻一多比较得意的长诗。

未发表者108首,其中,收入《红烛》77首,即《雨夜》《雪》《红烛》《李白之死》《剑匣》《睡者》《二月庐》《快乐》《诗人》《回顾》《失败》《游戏之祸》《花儿开过了》《十一年一月二日作》《青春》《宇宙》《国手》《香篆》《春寒》《钟声》《爱之神——题画》《谢罪以后》《忏悔》《黄鸟》《诗债》《孤雁》《记忆》《秋色——芝加哥洁阁森公园里》《秋深了》《废园》《小溪》《稚松》《烂果》《色彩》《梦者》《红豆》(42首);未收入《红烛》31首,即《读沈尹默〈小妹〉!想起我的妹来了也作一首》《雪片》(译Mary Mapes Dodge诗)《朝日》《忠告》《率真》《志愿》(译Wishes By Bosworth Crocker诗)《伤心》《一个小囚犯》《所见》《南山诗古诗今译》《晚霁见月》《一句话也不讲》《游园杂记》《黄底Symphony》《心底悲号》《画稿》《同文炳话别》《沉沉的夜》《不知足的叫化子》《别离的海》《心与爱》《爱之狂》《红豆》(9首)。

未刊诗作中,《游园杂记》《黄底Symphony》《心底悲号》《画稿》《同文炳话别》《沉沉的夜》《不知足的叫化子》《别离的海》《心与爱》和《爱之狂》等10首,均系有目无文。51首《红豆》中,有9首也不见具体内容。

约在1920年暑期,闻一多自编新诗集《真我集》,内收诗作15首,即《雨夜》《月亮和人》《读沈尹默〈小妹〉!想起我的妹来了也作一首》《雪片》(译Mary Mapes Dodge诗)《朝日》《雪》《忠告》《率真》《伤心》《志愿》(译Wishes By Bosworth Crocker诗)《一个小囚犯》《黄昏》《所见》《南山诗古诗今译》《晚霁见月》。其中,《雨夜》《月亮和人》《雪》和《黄昏》后选入《红烛》。《一句话也不讲》本已编入《真我集》,又被闻一多删去。这首诗未收入已版各种《闻一多全集》,特抄录如下:

太阳辛苦了一天,才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脸通红,一直的向山洼里狂奔。

这时候窗子外边笑语歌呼的声浪,

一阵阵的往窗子里边淌。

但是窗子里边坐着我们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讲。

因为我们喝醉了彼此的秋水一样的目光,

所以就知道低着头微笑,一句话也不讲。

一本远古的诗集放在桌子上。

有时两双眼睛都对着这本书上看。

但是我们总是一句话也不讲。

呵!莫非是因为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志趣,我们的怀抱,

都已经被这位诗人替我们讲过了吗?

收入《红烛》中的诗作,其手稿保留下来的有26首:《雨夜》《月亮和人》《雪》《黄昏》《红荷之魂有序》《火柴》《玄思》《我是一个流囚》《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感赋》《寄怀实秋》《晚秋》《笑》《晴朝》《太阳吟》《红烛》《深夜底泪》《美与爱》《游戏之祸》《春寒》《幻中之邂逅》《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秋深了》《忆菊》《色彩》《李白之死》。

与初刊本或手稿本相比,《红烛》中的诗作均有不同程度的改动,这些改动涉及文字(包括题名)、标点、格式等方面。如《睡者》,手稿本题名《月亮和人》;《风波》,初刊本题名《爱底风波》;《幻中之邂逅》,初刊本题名《夜来之客》;《贡臣》,初刊本题名《进贡者》;《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初刊本题名《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感赋》;《忆菊》,初刊本无副题“——重阳前一日作”;《秋之末日》,手稿本题名《晚秋》。闻一多喜欢对自己的旧作一改再改,不少诗歌发表后,他又做了修改,但收入《红烛》中的文本,与保留下来的修改稿也不尽相同。如《春之末章》,初刊本有12节,1922年9月29日致梁实秋、吴景超信中改为7节,前后文本差异较大,几乎是重写。《李白之死》后有11条注,1923年1月1日,闻一多致信吴景超,请其“统统删去”,并说“我现在觉得把那些东西都注出来似乎小气得很”。2月2日,又在致梁实秋的信中嘱其将“《李白之死》底序亦请删去而加以后附的新序”。《红烛》出版时,用的是“新序”,但仍保留了11条原注。闻一多多次请求梁实秋、吴景超代为“删削”他的诗,《红烛》所呈现的文本,哪些是闻一多自己修改的,哪些是梁、吴二人“删削”过的,不得而知。1923年11月,闻一多看过泰东图书局寄给他的样书后,很不满意,认为“排印错误之多,自有新诗以来莫如此甚。如此印书,不如不印”。究竟哪些地方属于“排印错误”,闻一多并未一一指明,因此也难以知晓。

闻一多曾请梁实秋为《红烛》写过两篇序,1922年12月27日,他在致梁实秋的信中说:“《红烛》寄来了。因为这次的《红烛》不是从前的《红烛》了,所以又得劳你作第二次的序。”1923年5月29日,得知梁实秋“在《红烛》序里宣布我们的信条”,闻一多觉得“恐怕开衅以后,地势悬隔,不利行军,反以示弱”,希望梁实秋“收回序稿或修改,或取消均可”。最终,《红烛》没有用梁实秋的序文,而以与诗集同名的一首诗作为“序诗”。

《红烛》印行后,《清华周刊》和上海的《时事新报》《民国日报》《时报》等报刊均登有出版广告。其中,《清华周刊》上的广告较为详细:“闻一多君创作集,泰东书局出版,价四〔六〕角。闻君的新诗在中国新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已早有定评。此集出版后,外间销行甚畅,清华同学不可不人手一编”。“销行甚畅”,也是闻一多所期许的:“我想至少八百本容易卖掉,其实此种书决不致这样难售。”但事实上,《红烛》并未引起读者和评论界足够的注意,正如刘梦苇所说:“《蕙的风》,《红烛》,《将来之花园》以及《湖畔》诸诗集,都曾摆在书摊子上而很久很久,如开展览会一般;但上面并没有写‘非卖品’而顾主终属寥寥。”后来者多谓《红烛》一出即引起轰动,未免言过其实。

身在海外的闻一多,不仅对诗集的销售抱有乐观的态度,而且很希望能够看到关于《红烛》的批评文字。1923年11月,他在致闻家驷等人的信中说:“报纸杂志上有批评文字否?驷弟见则请寄我一阅。南京有《江苏日报》,其附张名《文艺评论》,五哥阅此报否?《文艺评论》乃胡梦华等主稿,闻胡君曾有文奖赞我与实秋作品。《红烛》出后,胡君或将又有批评。请五哥代为留意”。闻一多之所以嘱托“五哥”闻家騄留意胡梦华等主稿的《江苏日报》附张《文艺评论》,是因为闻家騄此时在南京造币厂工作;而之所以特别提及“胡君或将又有批评”,是因为胡梦华曾发表过奖赞他和梁实秋作品的文章,即《新诗坛之一瞥》。《新诗坛之一瞥》摘录自胡梦华致梁实秋信,原载《无锡新报·星期增刊》1923年7月22日第47号,后收入胡梦华、吴淑贞合著《表现的鉴赏》。胡梦华对闻一多、梁实秋、徐志摩评价极高,认为他们“实晚出之秀,几且有后来居上之势”;称“闻一多之诗亦颇雄壮,足见北人刚毅之概。其想像之精深,实为时下诸作家之冠”;还说“闻一多与徐志摩之诗皆不易学不可学也,盖二人之诗皆擅想像,非夙赋天才,学力过人莫办,庸俗效之必生‘画虎不成反类狗’”。胡梦华是否撰写并发表了关于《红烛》的批评文字,因笔者未翻检《文艺评论》,故不得其详。

从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在1923年未见批评《红烛》的文字。直到1924年,才出现了两篇公开发表的评论文章。

一篇是朱湘的《桌话》,载1924年10月20日上海《时事新报·文学》第144期,署名“天用”。这一期的《桌话》包括两个部分,即《四 〈红烛〉》和《五 〈小溪〉》。前者是对《红烛》的总体评价,认为《红烛》“最惹人注目的地方是它的色采应用”,但“缺乏音韵”,在艺术上不够“完美”,还不能说是“完整的成功”。后者集中点评了短诗《小溪》,认为“《小溪》无疑的是《红烛》诗集的代表著作”,其成功在于表现了一种“灰心”的情绪。在朱湘看来,“灰心的情绪从前的诗中向来没有看见写过,闻一多的《小溪》还是第一遭”。因此,就题材而言,《小溪》也是“新诗解放以来的代表著作”。

一篇是洪为法的《评〈红烛〉》,载1924年11月27日、28日、29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第6卷第11册第27号、第28号、第29号,署名“为法”。洪为法在写这篇文章时,大概没有见过朱湘的《桌话》,所以在评《红烛》前,他说:“《红烛》这书出版在一年前,而到现在总没一个人道及他,我私下总有些诧意〔异〕与惋惜。”洪为法结合闻一多《冬夜评论》《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中对于新诗的见解、方法和态度,着重从辞句、音节、想象和情感等四个方面,对《红烛》做了比较全面的“审查”和评析。他认为,闻一多的新诗创作在遣词缀句上古今中外兼容并包,既借鉴了“西洋诗中的辞调”,又吸收了“中国旧诗词中美艳的词采”,同时融入了“富于时代性的词句”。《红烛》之所以值得称颂,“并不是音节的和谐,而在想像的丰富”,“用许多美艳的字句,精巧的比喻,来抒写他丰富的想像”。《红烛》中的诗长于写景,但绝不仅仅是写景,“在写景中消容了他丰满的情感”。在充分肯定《红烛》艺术特色的同时,洪为法认为诗集中也有一些“不甚好的诗”,《宇宙》《春寒》《钟声》等“实无多大意味”或“看似有点哲学意味,实则无多诗意”,《红豆篇》中的42首恋歌“多流于纤巧”。这些不足之处,洪为法称之为“白璧中的微瑕”。

1925年3月,得知《时事新报》已刊发两篇批评《红烛》的文章,闻一多当即致信梁实秋:“贵处如有《时事新报》,请查《学灯》十一月十七八日(此处为闻一多误记,应为二十七八日)为法所作《〈红烛〉批评》,将其内容大意告我。又闻十一月间又有天用者评新现代新诗亦及《红烛》。《红烛》似渐有人注意也。”《红烛》虽“渐有人注意”,但仍无多大反响,特别是闻一多的第二本诗集《死水》出版以后,人们似乎忘了他的第一本诗集。

对《红烛》不被重视的现象,苏雪林曾大为不满。1930年代,苏雪林在武汉大学讲授“新文学研究”,她在讲义中说:“闻一多的《红烛》出版后竟没有引起新诗坛如何的注意,到于今我们几乎忘了他有这部处女作了。”又说:“新文艺读者眼光之迟钝,欣赏力之薄弱,直到了不可原谅的程度。”苏雪林将闻一多与其同时代的诗人进行比较,认为《红烛》集中的诗“气魄雄浑似郭沫若而不似他之直率显露;意趣幽深似俞平伯而不似他的暧昧拖沓;风致秀媚似冰心女士而不似她的腼腆温柔”,“这是一部自由诗,但已表现了一个为同时诗人所不注意的‘精炼’的作风”,在艺术上具有“完全是本色的”“字句锻炼的精工”“无生物的生命化”和“意致的幽窈深细”等特色。苏雪林虽然为《红烛》的冷遇“打抱不平”,并且对《红烛》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但她还是客观地认为《红烛》“尚有锤炼的痕迹”,而《死水》在技艺上则“显着了惊人的进步”,看不出“用力处”,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一部标准的诗歌”。

《死水》1933年4月第四版,新月书店

《死水》于1928年1月由新月书店出版以后,一版再版,到1933年4月,共印行了4版。早在1925年,闻一多就有归国后再版《红烛》的计划,已经做了“洗刷内容”及“删削”工作,但始终未能兑现。这或许也是《红烛》在当时不被读者注意的一大原因。

1940年代中期,闻一多编选《现代诗钞》,其中收录自己的诗作共9首,即《你指着太阳起誓》《也许》《末日》《死水》《春光》《诗二首》(第一首原题《一个观念》,第二首原题《发现》)、《飞毛腿》和《奇迹》。除原载《诗刊》1931年1月20日创刊号上的《奇迹》外,其余8首均选自诗集《死水》,《红烛》中的诗则一首都没有选。这多少可以表明,由于时代的变迁及其诗学观念、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变化,此时的闻一多更看重诗集《死水》,而非《红烛》。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