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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2期 | 陈鹏:余额不足(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2期 | 陈鹏   2025年03月06日08:20

陈鹏,1975年生,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多部。现居昆明。

我带着房子去蒂华纳

我带着房子穿过月光

穿过公寓的泥泞街道

和聚集在黑暗窗口的面孔

——杰克·吉尔伯特《狮子》

去果子家路上我想好了,两万,最少两万。我轻易不开口,既然开口就尽量多借。三万八万不是问题,凭我和果子交情,再多也不是问题,除非——没有除非,他从小就爱装穷,要是评选昆明闷头财主大奖,果子拿第二没人拿第一。他电话里让我先去他家,他跑完这单马上回。马上。高德显示,我住处到他家10.8公里,想来想去还是地铁吧,五个站再步行1.3公里,才两块钱。

很久没去果子家了,很久没见面了。他半年前来电,说贷款买了电车跑滴滴,满大街拉客,生意凑合吧,忙的时候每天12小时,夜里睡车上。我说小丽不担心?她?他拖长声调,担心个球,给我配个绣花枕头呢,两只大红鸳鸯。他说一个月下来大几千吧,想破万就太难太难了,九千和一万之间横着一座大山,要翻过去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这把年纪,他说,哪还有力气吃奶。他笑了。要么24小时耗着,没日没夜以车为家。妈的这也太卷了,我说。屈指算来我们至少半年不见,不对,自去年三月踢了最后一场野球就再没见着,这么说都十个月啦。我们是过命的同门师兄弟,哪有一年半载不见一面的?八岁至今,我和他整四十年没分开那么久,最腻的时候我住他家或他来我家,十天半月下来相互掐架又依依不舍。球场上我前锋他后腰,当年他高风亮节给我喂球让我拿了三次业余联赛金靴呢。是啊,“杀手陈”的名头不是吹的,可要是没有果子,我恐怕做不了杀手。我们从小在一块水泥球场上摸爬滚打,后来都没混进职业队,再后来远离足球,再再后来又聚在一支业余球队厮混。他是充满创造力的中场,可惜了。我又何尝不可惜,力量好速度快,全昆明罕见的强力前锋啊。足球把我们坑惨了。不提。

下午三点,地铁霖雨桥站已经乌泱乌泱的。安检小妹下手很重,恨不得把你肋骨拆下来。另一个小妹让我喝一口水,要确定这就是一瓶矿泉水。我刷手机进站,地铁吱吱惨叫着来了。车上多半是年轻人,一个漂亮姑娘狠狠戳我一眼才掏出手机。我也掏出手机。车厢沉闷肃穆,哐当哐当的节奏由慢到快但总体上缺少变化,下半辈子要这么哐当下去不也挺好嘛。人和人或坐或站都不吭气。白云路站上来一男一女,女的挂在男的身上脑袋抵住胸口紧闭两眼,男的使劲硬挺着视线飘忽像个瞎子。除了车轮吭哧吭哧的咆哮没别的声音,连抖音上咯咯傻笑也没有。我顺利到站,那女的突然打一个大大的哈欠,男人咧开嘴巴,亮出一口烂牙。我钻出地面发现方向又错了,必须横穿马路往回走。多年来我始终搞不清楚昆明地铁C口A口到底有什么区别。此刻我相信我离果子家不远了。不就1.3公里?我大步向前,不到两百米彻底晕菜——果子家消失了,从前你好歹能顺着盘龙江一直摸过去,一直摸到那个破旧的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大门。进去,右拐,第二个门洞上六楼。如今几幢大得离谱的高楼拦住去路,哪还有盘龙江,哪还有果子家六层破楼。好在方向大致没错。我向街边一个站桩老头打听江岸北区咋走啊,他毫无反应,像个聋子;一个中年妇女迎面而来,我说江岸北区咋走啊大姐,她也毫无反应,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拐一个弯,已经不知道什么街什么巷,果子家到底还有多远。差不多五年没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在电话里让我直接去家里等他,其余再没多说,更没告诉我这一带这么大变化。他一定以为我对他那个两室一厅的小破房子轻车熟路得就像自己家一样呢。我三转两转仍不得要领,只好打开高德地图——它不愧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离了它你简直没法活。半小时后终于看见江岸北区大门,看见哗哗流淌的盘龙江。果子家的破砖楼毫无变化,不,有变化,更脏更黑了,寒碜得像个老叫花子。我上去,602。等人应门的时候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T恤也差不多湿了。小丽开的门,她嘴巴大张,像见了鬼一样。哟,老陈,咋个是你!

家里乱得不能再乱。沙发还是五年前的棕色布艺沙发,堆满玩具啦奶瓶啦小衣服小裤子,还有一堆塑料袋裹着的杂碎:花生、蛋糕、火腿肠、泡面、泡鸡脚、山楂片。我瞅见一条女人内裤,半透明,蕾丝花边。她一把抄起来奔回卧室。我听见里面孩子哭了,她抱出来,还是丁点大的奶娃娃呢。哟,哟,姑娘还是儿子?我说。姑娘,老三啦,小丽说,看,像他还是像我?我凑近了,发现这孩子真丑,果子怎么生这么丑一个姑娘?小鼻子小眼睛像他,整个儿又不太对,像营养不良皱皱巴巴的小病猴子。但我只能说,漂亮,你这个姑娘,硬是漂亮。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满脸泪花。小丽一手抱她,一手从茶几上抄起奶瓶,飞快冲了奶粉塞她小嘴巴里,孩子不哭了,吧唧吧唧喝得又急又狠。饿了,小丽说,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头发散乱,发缝拇指那么宽,身上白体恤也太大了,一对大乳房沉甸甸的。她老多了,当年勉强算得上好看,现在胖一圈,脸色也不太好,黑眼圈大得吓人。我说不好意思啊,没给你们带哪样东西,果子居然没给我讲,没讲他又生个姑娘。小丽说是啊,都没讲,没哪样好讲么。稀里糊涂就怀了,稀里糊涂就生了。他一直想要儿子,没那个命。老陈你莫客气,带哪样东西。我说不是客气,我只是——只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不该空着手。小区门口就有蹬三轮的西瓜贩子,明明可以拎一只黑美人,可我没拎。总觉得我和果子之间不必穷讲究,这个世上几十年的同门师兄弟已经绝种了。多大啦?三个半月;哟,哟,太可爱啦;果子没跟我说你要来;他说他在回家路上啦;回个屁,一星期见不着人;一星期?我吓一跳。一星期都睡车上?——不然呢?电话倒是两小时来一个,问娃娃咋样,莫饿着莫冷着;不容易。果子不容易;哪个容易,老陈你容易?我没吭声,她忽然一拍大腿,差点把孩子吓哭了。还没给你倒水呢你看看,老陈,要么你自己倒?水机下面有杯子有茶,你自己倒;好,好,我自己来。我走到水机面前,找到杯子茶叶。磨砂玻璃杯脏兮兮的,我有点犹豫。掏一点碎茶扔杯子里,接上水。茶几太乱了。他没说我要来;没说;哪样也没说;哪样也没说;哦,哦。快回了吧;回不来,咋个可能回来,你莫听他的。我硬是一个星期没见着他了。小丽看看我,又看看孩子。孩子头发稀疏淡黄,冲我瞪着小眼珠子。还好,这双眼睛又黑又亮。女大十八变,会越变越美的吧,不过他老大老二都长残了。那你咋整?我的意思是,你平常,自己带娃,自己做饭,自己——对啊,就我自己,我一个人。还好有外卖。小丽笑了。老陈你瘦了,瘦多了;真的;你自己照照镜子;我们两三年没见了吧;差不多,三年,上一次——可我们都不想劳心费神回忆什么上一次。现在我有点拿不准到底等下去还是不必等了。果子故意的?暗示我今天绝对白跑?他故意躲着不见我?

我的确拿不准了。这在我和果子几十年历史上头一遭。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是,快一年了;我让他莫踢球了,五十了还踢个啥。孩子的黑眼珠从我脸上挪开,定定瞅着她妈,小手小脚在半空中蹬几下。太小了,像早产婴儿,我都怀疑将来她能不能顺顺当当撒丫子满地跑。是啊,果子五十了,又当爹了。球还是要踢的,我说,锻炼身体嘛;锻炼个屁,糖尿病,每天三顿药;没打针?还没有。药是断不了啦;难说,坚持踢球就好了;你哄鬼哟老陈,这种话,你自己信吗?小丽又笑了。你还踢啊,还跑得动?还能跑,我说,能跑就跑呗,再过几年,想跑也跑不动了;何苦嘛,你说你们傻不傻,何苦嘛;就是喜欢,就是爱;也对,你们爱球不爱人。尤其不爱女人;话不能这么讲,果子爱你爱得要死;爱个屁,把老子当生娃机器呢,说我腰粗屁股大,铁定生儿子,结果你看看,两个姑娘;他是真爱你啊,也真爱足球;爱不爱有个屁用,不照样生不了儿子,高血压糖尿病;他酒喝多了,小丽,怨不得足球;对啦,你们队上那个谁,老三,是叫老三,喝死了吧;是,每天晚上睡前干半箱啤酒,结果——结果阎王爷不请自来;贲门癌;你看,你看,才47?才47;不踢球就不会喝烂酒,不喝烂酒就不会活成这泡尿样。我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们周末踢完球都要喝大酒,平常也吆五喝六白的啤的一起干到三更半夜。不过,你很难讲如果不踢球他们就不会聚在一起胡喝。踢足球的真没几只好鸟,小丽说,真的,你们一个个的,除了你老陈,除了你,就你一个,出污泥而不染。就你不跟他们乱吃乱喝,踢完球拎包就走。我跟果子讲了无数次,我说你看看人家老陈,你看看,他咋说你晓得吗;咋说?他说,老陈呀,老陈就是个纯憨包。哈哈哈,我笑了,我说他也是个纯憨包,我们之间最大区别是他纯度更高。哈哈哈。小丽没笑,忽然一脸严肃。三个娃呢,老陈,三个娃,现在还加上一个我。一天到晚要儿子,你说得对,纯憨包,百分之八百的啊。这回我笑不出来了。她低头亲了亲女儿小脸,说她财大西门的“俏丽”也关了,实在开不下去了,现在哪个憨包还在实体店里买衣服啊,都他妈淘宝京东,要玩线上直播也不行嘛,一大把年纪——我都四十二了老陈——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播给哪个看?她又笑了,说她店里最后的客人是一对情侣,老男人要给小女友买一条撒花长裙,姑娘试了六七条,总算选中了,可又不让老男人买。老男人急了,说买呗。姑娘说贵了,太贵了。我说八十还贵?这么好的裙子,八十再不能少了。姑娘看我一眼,说这种裙子么,淘宝上便宜一半。我说那你淘宝上买,我不卖了。我这款,你淘宝上找得着我白送你。老男人倒爽快,说八十就八十,又问姑娘,你确定喜欢?就这条,红的这条,你确定?姑娘不点头也不摇头,裙子紧紧攥在手里。老男人扫码付钱,姑娘拦几次没拦住。我找个袋子想把裙子装进去。姑娘还是攥着不放,低着脑袋不吭声,老男人从她手里面拿过来,递给我,我塞进袋子。老男人说走吧,我们走。姑娘抬头,把我们吓着了——她哭了,噼里啪啦掉眼泪呢。我说怎么了这是?八十真没赚你们钱,真的,我终归要吃饭嘛,终归要做生意嘛。姑娘摇摇头,不吭气。老男人满脸通红,说要么,不买了?姑娘还是不吭气。老男人瞅着我,说,姐啊,要么,退了吧。我说,退?你问问她意见。姑娘咬着嘴巴,半天冒出一句,我会还你钱。老男人瞅着我,又瞅着裙子。算了,退了吧,姐啊,实在实在不好意思。我只好把钱退了。我晓得姑娘为难。到底为哪样为难,就不好说了。老男人年纪能当她爹啦,你一眼就晓得他们是那种关系。试了又试挑了又挑,到头来付了钱又退钱,这就蹊跷了。算了,我终究也是女人。第二天,他妈的,第二天我就关张了,我干了六年的“俏丽”再也没有生意。十天半个月一两单的还不够我填牙缝,房租水电,着不住啊。

咦,怪了老陈,我咋跟你说这个?咋要跟你说起这个?小丽叹口气。我明明可以不退他钱的,拿货结账,只换不退。是吧老陈?这是规矩啊。

我问她女儿什么名字。她说,一诺,李一诺;哇塞,好听,一诺千金?对,果子抓破头想出来的,还不错,两层意思对吧?对,好听,真是好听。我凑到孩子面前捏她小脚小手。真软和啊,小孩子的手脚都那么软和,简直像鲜牛奶里的棉花糖,你找遍全世界也没有比它更美的小东西啦。我轻轻叫她,一诺,李一诺,嘿嘿,叫我,叫陈伯伯,陈—伯—伯。她张开小嘴咿咿呀呀,小丽说还不会叫呢,才三个多月呢,你说,陈伯伯我才三个月呢,还不会叫人呢。孩子小脸一皱,哇一声哭了。小丽又拍又哄,说别怕别怕,他是你陈伯伯,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不哭啊,不哭—— 一诺哭了半天才歇。小丽说肯定没睡够,一大早七点多就醒了,睡到九点十点才好呢。我说果子也不搭把手?切,他每月五号,按时交钱就不错,就是个牛皮爸爸。我说,要么,我给果子打个电话;现在?小丽说,肯定在拉客,你问他几点回来,今天还回不回来;他说了要回的;莫听他的,他现在,人在江湖啊老陈。小丽扭头看我,今天几号?十六;妈的,五号还早着呢;我再等等吧。他晓得我来了;对,你都来了他不敢不来,他呀,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老陈;嘿嘿。他怕的是你小丽,跟我有毛关系;他是真怕你,你脾气大嘛,上了场天王老子都怕你呢,你让他传球他就传球,你让他喝酒他就喝酒,你让他莫踢了他真就不踢了;不对,我让他回来呢,回来接着踢;算啦老陈,你放过我们一家四口嘛;哈哈哈。当年啊,当年——晓得晓得,耳朵都磨出老茧啦。该你们两个结婚过日子,我纯属第三者插足。你说我一个卖服装的,你说我一个没文化的——嗨,是果子的福气;你哄鬼哟,三天两头吵,鱼缸砸了,电视砸了,手机也砸了。好,一诺出来,不吵了,没力气吵了;这些他没说过,一个字没说过;我不让说。万一,老陈你又让他离呢,他不照样听你的?小丽抬头看我。这话说的,小丽你这话说的。我心里一沉。冷场了,半天没人吱声。老大老二都好?我说。老大,她亲妈领走了。老二住校;才多大就住校?初二了,马上初三,该住校了,不住校我没办法弄小的。我说不出话来。老陈你要见着老大肯定认不出来咯;长高了;胖,比我胖两倍,爹宠妈也宠,你想想。猪一样。我笑着上卫生间,无法想象老大琪琪,当年瘦得像纸片的琪琪成了超级大胖子。这种事情你根本想象不出来。我小心撒尿,尽量不弄出动静。撒完给果子发微信问他几点到,我都坐了半小时了。他一个字没回。出来的时候一诺好像睡着了。狗日的果子到底来还是不来,四十年他从没放过我鸽子,有种放一个试试。

你呢,你咋样?小丽看着我。她眼神一直不好,眼睫毛太长,像整天缺觉迷迷瞪瞪的,几年不见更严重了。我说果子没跟你说?没有;我闲着,半年多了;哟,半年多了;一直,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活计;哎,老陈你是干大事的人;我想,我非常想,干一个足球俱乐部。我激动起来,一提这个我就激动。就是培养娃娃那种足球俱乐部,必须拉上果子——切,算了吧,莫拉上他,你拉哪个也莫拉他,他不是那块料,他整不成,他只会跑滴滴;你千万莫小看他呀小丽,千万莫小看果子。我们当年打遍云南无敌手,基本功没得说,当教练手到擒来;不行不行,我不同意,一百个不同意。果子糖尿病啊还跟你折腾个啥,祝你赚大钱发大财;不难嘛,一点难度没有,比滴滴省心多啦,就在金殿后山,很不错一片大草坪,可以联合开发,对方出场地我们出人,学生一来就赚了;行啊老陈,你总有各种牛逼想法,但是莫拉我们果子,他真不行,他绝对会拖你后腿。我还不了解他?就跑他的滴滴算了,累就累呗,为两个姑娘,半年一年睡车上我也没意见。明年,最多后年,我就把“俏丽”重新开起来;还要开?开,为哪样不开,妈的我就不信邪,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低头喝茶。一诺。李一诺,狗日的还真会取名字。小丽眯着眼睛看我。果子说你离了?嗯。也大半年了;哟,还真离了;唉,那个小杂种,从来不叫我一声爹;正常,你本来就不是人家爹;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跟他妈结婚两年了,不早早晚晚要叫爹?哈哈哈哈,不早早晚晚要离?小丽大笑,差点把孩子吓哭。她笑起来挺吓人的,像喝醉酒的缅甸佬(我发誓绝没有歧视缅甸佬的意思)。我说你不要讲这种话,不要讲;那讲哪种话,她说,我告诉你啊老陈,你这种,结两次离两次,和诈骗犯一模一样;诈骗犯?诈骗红包啊,一帮兄弟送你两次红包,不是诈骗是哪样?我哈哈大笑。小丽是对的。两次婚礼两次红包,你从来没机会还他们人情,你是兄弟们中间最后一个结的,最早一个离的,都两回了。我说要命啊小丽,我告诉你,要命啊这小子,才十二呢,六年级,每天晚上趴我们门上偷听;天爷!被我发现了,像个小毛贼一样缩在过道上,我问他干什么,他讲,我干什么要你管,我说我是你爹,我不管哪个管,他说他爹死了,我不是他爹,我说我跟你妈结了婚我就是你爹,他说你做你的大头梦啊,你是你,我爹是我爹,我爹死了。你听听,这种娃娃,你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要命的是他妈晓得也不管,咯咯咯笑呢,躲在卧室笑得像个傻逼一样。我说你还笑得出来,她说算啦,这儿子没办法治了,活活气死他亲爹,你算老几?也是,活活气死他亲爹。实际上他爹也是癌症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这小子的确难搞,我带着做作业,他两条长腿哐当撂桌上,手里一定要玩一样东西,不然哪样也干不了哪样也不愿干;还玩东西?刀啊剑啊,仿真枪,车模航模,都是高级货,他妈有钱,要哪样买哪样。我让他专心做作业,他说玩一下再做嘛,别急,急什么呢,急有用吗,老叔啊,他一直叫我老叔,说人人都像你这么着急,我们伟大的祖国,早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啦。妈的,你只能耐着性子陪他耗着,做完作业十一二点了,十一二点还做不完,就让我整出答案他直接照抄,说老叔啊,人活着累啊,真累,做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学啊,人不上学该多好,我说不上学你捡垃圾?他说捡垃圾也比做作业舒坦,老叔啊,你说人为什么就不能按自己的想法活呢?不念书不行?不做作业不行?我就愿意捡垃圾,就愿意搭个小窝自己待着,自己吃,自己玩,自生自灭,不行吗?我说你的想法很危险,自生自灭道理是通的,但照样要一大笔钱,你上哪找那么多钱?要挣钱,你就要做作业,就要念书,就要——我妈给啊,我妈的钱不是我的钱?这小子冲我大笑,我妈的钱不会给你的,老叔你想多了,我妈的钱就是给我的,一分一厘都会留给我这个儿子的。哈哈哈哈。要挣钱的人是老叔你,不是我。哈哈哈哈。这种小子你打没法打,骂没法骂。他妈也管不了他,那娘们不到一两点不着家,陪人喝酒喝茶各种局,女强人哪个是顾家的?好,我说你再不管管你儿子就废了,她说管不下来,要么住校让老师管。我说行,小子不干,说凭什么扔给学校?凭什么把父母的责任扔给学校?你们丢不丢脸,亏不亏心?你们要讨厌我我干脆自杀。他妈怕了。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人不出问题就行,学习好坏无所谓。我问她,那你由着他性子来?她说不然呢?老陈,他是我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家是他们母子的,和我陈鹏没半毛钱关系。那天带他做作业,这小子掏出一把仿真手枪,噼啪上了钢珠子弹,枪口顶住我太阳穴,说老叔,我代表人民枪毙你!我说你他妈别瞎闹,放下,这枪能活活打死狗呢。他说我判你死刑,立即执行。我说你给老子放下。他说你犯了什么罪你知道吗?我说你放下,放下!可我不敢动,一点也不敢动,和电视里面被恐怖分子拿枪顶着脑袋的傻逼没两样,冷汗都下来了。不开玩笑,这把枪是杀得了人的。我讲到这里停下来,大口喝水。小丽张大嘴巴,黑胖的圆脸头一次充满悲悯。当年果子一双球鞋不超两百,我们穿上顶配阿迪、耐克他还在穿他那些破烂货,最好的刺客还是我送他的。小丽不让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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