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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薛雪:雪落工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 | 薛雪   2025年03月06日08:37

薛雪,本名薛宝民,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委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人民文学》《天津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等刊。出版长篇小说、报告文学集各一部。

雪落工地(节选)

薛 雪

临出门的时候,老刘叮嘱宋文忠给王经理带点好茶叶。宋文忠说,刚进场的时候去过。老刘说,各是各码,这事你可不能小气了。王经理我熟,我刚包活儿的时候他是技术员。对了,前年不是在你干的那个项目上当总工吗,老相识了,只要不差礼数,事就能成。

工区项目部在十里外的镇上,租的一幢小楼。王经理的办公室在二楼东头。王经理比他俩年轻,言谈举止透着干练和自信,一边把他俩往沙发上让一边说,大雪封门也不闲着,跑我这儿来干啥?

宋文忠把手里的两盒茶叶放到办公桌上,说,找领导喝茶。王经理哈哈笑着,把茶叶拿起来在手里掂量掂量,又端详了下包装,说,宋老板的茶叶果然比我的好,但是到我这儿了,就喝我的吧。随手把茶叶放到了桌子下面。

老刘已经在茶几后的沙发上坐下,熟练地烧水、洗茶、泡茶,俨然到了自家一样。

宋文忠见了,就知道他和王经理不只是熟,而是特别熟。

王经理拉着宋文忠一起坐下,老刘把茶盏放到了他俩面前。茶的幽香悠悠地在三人面前缠绕、回旋。

三盏茶后,王经理身子后仰手撑着沙发扶手,说,说吧,找我啥事?咱先说好哈,补偿的事别跟我说,说了也白说,我说了不算,项目部会有具体的方案。

老刘说,这事前有车后有辙,一礼儿下来,咱不操那心,听着就完了。

王经理满意地点头。

老刘说,咱俩来,还真是有事请您帮忙,具体的让老板说吧。

宋文忠就说想拆院子里的烟囱和砖窑。

王经理皱着眉想了下,说,拆是肯定要拆的,现在天寒地冻的,着啥急?明年开春拆也来得及呀。

宋文忠说,经理,咱不是想把活儿往前抢嘛,等能伸手了,集中力量干桥涵。

王经理说,你这想法也对,往前抢,没毛病。说到这儿,他嘶地抽了口气,醒悟般地说,不对呀,按惯例,就算拆也是路基队的事,你咋这么积极呢?

宋文忠脸上堆笑,说,领导,咱在那儿住着,路基队去拆,两个队之间容易出矛盾。再说了,路基队那些铲车、钩机一上去,屎尿搅和在一起。咱用人工拆,保管砖还是好砖,来年项目上建临建啥的能用。

王经理微微点着头说,倒是在理儿。他慢慢喝了口茶,说,既然你这么想干,我跟上面沟通,给你留着。刚下过雪,危险,先不动。

老刘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恭敬地给王经理把茶满上,说,领导,咱老板不好意思,我就跟您说实话吧。这不到这儿就干待着嘛,工人一天到晚叫唤,眼瞅着按压不住了。再说,老板小家小业的,属实是赔不起呀。

王经理正色说,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跟着项目上干,还能让你们赔了?

老刘赔着笑忙说,领导自然不能让咱掉地上,这话,老板没少念叨,老板的想法是,尽量不给领导添麻烦。

宋文忠也说,就是,干待着,人心不稳,找点活儿干,累累那帮玩意儿,就都老实了。

王经理不再说啥,站起身,捞起茶几上的电话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王经理一脸轻松地回来,说,我跟大经理和总工都打过招呼了,走预算,含人工费和机械费,一周工期。我再强调一句,一定要注意安全,可别出什么岔子。

俩人千恩万谢地告辞。出了门,宋文忠和老刘并着肩走,他心里感激老刘把自己从焦虑和无助中拽了出来。

这事还得折回头说。

上午,工人都窝在屋里,有的躺在床上刷手机,有的聚在一起打扑克,也有买来酒肉的,围着电锅吃喝,不晌不夜的,想吃就吃,反正也不用干活儿。紧闭的房门把冰天雪地关在了屋外,屋里翻滚着烟酒辣、菜香、脚臭混在一起的浑浊、温暖气息。

宋文忠下车,迎着扎脸的小北风,抬头看看天空中薄成白纸的太阳,觉出了一丝暖意。脚下的雪,松软,糯糯的,心里的云又散去些。

老刘从屋里出来,站到宋文忠旁边,和高大的老板比,像一捆玉米秆旁边戳着一捆高粱秆,他问,签了?

宋文忠点头,说,签了。回身用手一指,又说,往南十二公里这段,一个中桥,五个框架涵,七个过水涵,都归咱干。

老刘跺脚、搓手,说,活儿倒是不少,就是战线长,十二公里哩,过水涵工程量小,十天半月就得搬家,就赚折腾了。那几个框架涵要是大,还行,多少能赚些。

宋文忠说,看到图纸再说,实在不行,我再找项目上要点别的活儿。

老刘和宋文忠一个镇,都是干这个的,彼此早就熟悉。老刘比宋文忠年长几岁,宋文忠还在工地带班时,老刘就当了老板,前年工地上伤了人,挺重,公司不再给他活儿了,他闲不住,估计是也不想断了和公司的关系,就来宋文忠工地带班。宋文忠当老板刚足三年,老刘来带班,工资是高,但人家大小阵仗都见过,有他坐镇,心里有底。

肖明也从屋里出来,看俩人脸上半阴半晴的,眼神和老刘碰了下。老刘说,签了,活儿不少。

肖明舒口气,用脚踢了下雪,扬起一片白沙,迎风刮到三人脸上,一凉,就成了细小的水珠。他问,老板,补偿的事,谈了?

肖明比宋文忠年轻,四十出头儿,是队里的新人,带着十几个钢筋工跟着干了半年。他跟老刘不同。老刘知道,工期紧,都是队伍先进场,很多事情边干边谈,差上不下的没大出入。合同没签就扎进工地,又被一场大雪捂在屋里,肖明心里发慌。

宋文忠语气就软了些,会上大家提了,项目部没有明确说法,让再等等看。

老刘眯缝着眼睛看着太阳说,这日头长了毛边,不是好白,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还有雪。

宋文忠说,进屋吧,别在这雪地里站着了,怪冷的。

三个人就嘎吱嘎吱踩着雪,走向面南背北的一排红砖房。房顶和远处的拱形砖窑顶已经被雪覆盖,露出来的部分,倒显得红艳,不像多年的建筑。和砖窑相邻的大烟囱下粗上细地矗立,像栽着一根巨大的胡萝卜。这个废弃砖厂是他们的驻地。

快进屋的时候,老刘指着屋后一个塌陷下去的地方,问宋文忠,你没问问咋处理?是填石还是架桥?

那地方足有十个操场大,最深处有十几米,大概是当初砖厂取土之处,蒙了雪,像一个巨大的锅正在翻炒着白面粉。

宋文忠说,倒是在线路上,但好像施工方案没出来。

老刘眯缝着眼,心事重重的样子。

工人住在筒子房里,紧邻的三间房有两间分别是宋文忠和老刘的宿舍,另一间是办公室,里面摆放着办公桌和椅子板凳什么的。他们来的时候,屋里很脏,门窗也破损得厉害,地面高低不平。现成的各个工种,又都在野外生活惯了,一收拾,就有了模样,也有了人气,像个过日子的样。

进了办公室坐下,肖明就发牢骚,说,项目上也真是,眼瞅着上冻了,让咱进场干吗?人吃马喂的,一天得多少花销!

老刘在他旁边坐下,说,干工程不就这样?能往前抢就抢点。谁能想到赶上了雪。

宋文忠接着老刘的话头说,项目部想趁着上冻前搞一搞冬施,像桩基呀,涵洞基础呀,今冬干出来,明年不赶慌。

肖明拿出烟来给他俩,又挨个点上,自己也燃了一支,深吸了一口,说,我看这天呀,冬施怕是搞不了了,项目上应该早点给咱个说法,等,还是不等?等,咋说?不等,咋说?

宋文忠看着他躲在烟雾后的脸,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我觉得吧,捂在这儿的又不是咱一家,十几个队伍呢,怎样也得有个说法。

老刘看他一眼,说,老板,你别太乐观了,你不想想,全线多少人?先不说这条路建完项目部能赚多少,没等开工就先拿出一大笔补贴,没有这个先例。顶多能给补点生活费,那才几个钱。

肖明见老板眉毛像两条掐架的虫子,又看老刘,老刘轻轻地摇头,他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

老刘看眼手机,说,呀,到饭点了,肖,你去趟伙房,让老胡给炒俩菜,咱喝点,合同签了,得庆祝一下。他转向宋文忠,是行,老板?

宋文忠笑,那有啥不行的。

肖明出去了。宋文忠把车钥匙顺桌面推滑过去,说,我车里有酒,想喝哪样,你挑。

老刘没动,说,老板,肖有点想法正常。

宋文忠嗯了声,说,知道,理解。

老刘隔着桌子把脸递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可有一样啊,待会儿不管他提出啥条件,别轻易答应。但也不能硬戗,他那伙人挺齐整,现在找这样顺手的工匠挺难。

宋文忠点点头,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说,实在不行,就给他的人少补点,现在工价是高,这不是没干活儿嘛,每人每天补一百,也说得过去。

老刘连连摇手说,老板,可别,他的人给补了,其他人呢?咱来一个礼拜了,要是上冻前能干点活儿还行,往回捞点儿。干不上呢?就算撤,扯皮还得个十天八天的,你算算,得拿出去多少钱?

宋文忠说,其余大部分的是咱老家人,跟我干三年了,不给他们也不能说啥。

老刘说,话是这么说,可不是那个事。你听我的,别吐口。

宋文忠接过老刘递来的烟,点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着。老刘抓过车钥匙出门。

肖明端进来两盘热腾腾的炒菜,老刘拉开抽屉拿出一包花生米和几个咸鸭蛋。肖明把酒起开,在三个人的碗里倒上,坐下,又站起来问,要不要把他们几个也找来?他说的是其他工班长。

宋文忠说,不用,咱吃咱的。

老刘说,今天不带外人,就咱仨。话里透着亲近。

就吃喝上了。气氛先是沉闷,话都不多,半杯酒下去,话就稠了,也含了热度,都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

肖明说,老板,你别在心里骂我狗鸡,我咋的都好说,你就算一分钱不给我,也没二话,可是我下面的十几号人,哪个不是拿着身子当地种?眼瞅着到年尾了,都指望挣个年份子钱回去呢。

老刘讥笑,白吃白住还净事儿。行了,别哭穷了,上个活儿的账不都给你们结了嘛,这咋整的像过不去年似的。

肖明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像要把那上的红抹掉,吭吭哧哧地说,这个时候,哪个工地不抢活儿?工资涨疯了。这人呢,就这么回事,在家坐着不理会,出来了,哪天都想挣钱。

宋文忠说,你说的在理。可你也看到了,不是没活儿我干耗着大伙儿,是老天爷不成全咱。

老刘端起酒碗和俩人碰了,三人品咂得吱吱直响。放下碗,老刘说,工人挣不到钱不容易,老板更不容易,眼瞅着往里扔钱,还得替大家想。怎么办?就得互相体谅呗。

肖明不接话,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嘴里夹菜。

老刘问,上个钢筋活儿没包到手,心里不得劲?

肖明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吃菜,囫囵着说,哪有,老板有老板的安排,咱没二话。

老刘说,眼下的活儿,钢筋量挺大,老板想把钢筋制作安装的人工费包给你。

真的假的?肖明抬起头,脸上活跃着惊喜。

老刘眯着眼看宋文忠。

宋文忠点点头,说,真的。

肖明犹豫了下,说,我可听说老赵也要包啊。

宋文忠笑,他一个木匠头,包什么钢筋活儿。

肖明目光闪闪,问,没这事?

宋文忠脸上挂着笑不说话。

老刘慢悠悠地说,要不说今天就咱仨喝呢,老板的意思你还不明白?有些话好说。

肖明红紫着脸站起来敬酒,说了很多一定会把活儿干好,不给老板和工长掉链子的话。慷慨激昂。

碗里酒见底儿的时候,肖明说,活儿要真包给我,你俩看我的行动就完了。只是现在,这活儿要是不能干,得咋办,老板得给我交个底儿,我好想法安抚工人。

宋文忠心里犯难,就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刘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给他使个眼色,对肖明说,你先回去吧,我跟老板商量商量。

肖明脚步踉跄着出了门。

打发走了肖明,老刘说,老板,虽然合同签了,也答应把钢筋活儿包给他干,但我看他意思,心不甘哩。

宋文忠冷笑着说,惦记着要补贴呗。

老刘说,现在的情况,你真给他们拿补贴,那不是干赔吗?

宋文忠长吁一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甩了烟给老刘。

老刘吸着烟,脸上渐渐有了云雾。宋文忠看着他说,有啥话你就说。

老刘把烟从嘴里拿开,模糊的脸变得清晰,说,老板,咱不能这样干等着,太被动了。

宋文忠苦笑,要不又能咋样,这大雪封地的,大家不都在等嘛。

老刘望着窗外的眼神像被外面的冷风冻了,硬邦邦的,语气也硬,他们等他们的,咱可等不起。你才干几年,那点家底儿,能扛住折腾?

宋文忠听出了他的坚决,也感受到了关切,心里一热,问,你有办法?

老刘收回目光,看着他,说,办法倒是有,但是得争取。

宋文忠身子靠在椅背上,问,有啥办法?

老刘诡秘地笑,说,你忘了咱住的是啥地方了?砖厂啊,院里的砖窑和烟囱在线路上,都得拆。

宋文忠说,我不是没想到,是觉得这里又没有桥涵啥的,拆,也该是路基队的事。

老刘说,老板,咋就是路基队的事呢?咱现在住在这儿,拆,那就是咱的事。

宋文忠沉思。

老刘接着说,要没有待工这事,拆不拆的咱才不管呢,但是现在咱得把这个活儿争取过来。按例,拆除这块儿预算不低。咱把这活儿干了,工人挣点钱,你呢,也能赚些,两头儿都好。

宋文忠连连点头,说,还是你历练多,脑子活泛。

老刘嘿嘿笑着说,老板,你可别夸我了,赶紧行动吧。咱俩去工区王经理那儿走一趟,只要他同意了,就能通过。

车进大院,把暮色也带了进来,有雪的映衬,天倒没显得那么黑,青色的天和白亮亮的地连在了一起,混沌成一片。宋文忠和老刘下车,觉得北风又尖了,硬了,带着锋芒;天边滚动着乌云,黑压压的如千军万马碾压过来。

俩人站在车边畅快地撒了泡尿。宋文忠抖着身子整理裤子,仰脖看着不远处矗立在薄明中的烟囱。那烟囱有二十几米高,孤独地戳在寒风中,它头顶的光亮正在被涌过来的乌云抹去。在它旁边,一排砖窑卧在地上,像卧着一群面容模糊的怪兽。

老刘说,给工班长开个会吧。

宋文忠说,鼓动这事,你比我在行。

老刘说,这个时候,还是老板的话顶用,我敲边鼓,主角还得你来唱。

说完,老刘看着房子北面的那个洼地。此时,那里凹陷在一片似明似暗的神秘光影里,暗多明少,更添了神秘。他对宋文忠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宋文忠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说,估计盯着的人挺多。

老刘说,我知道这次是大经理调你过来的。你找找他,也许有门。

宋文忠说,施工方案没出来,找也没用。

老刘笑着说,老板,你心眼儿别太实了。方案应该早就有了,项目上不说罢了。你瞧,坑两边都有了冲沟,我看抛石的可能性不大,要是架桥肯定是大桥,利润是涵洞能比的吗?

宋文忠觉得既然是抢手的活儿,争取来的可能性不大,就说,先顾眼下吧,通知工班长到办公室开会。

老刘转身走了。宋文忠望着那处在神秘光影里的洼地又站了一会儿,心里燃起了老刘点起的小火苗,风钻进衣服冰凉着肌肤,倒没觉得冷。

宋文忠和老刘隔着办公桌对坐,几个工班长或坐在椅子上,或蹲坐在砖地上。宋文忠拿起桌上的烟挨个甩给他们,一边打趣道,看看你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蔫头蔫脑的,能不能行了?

力工班长老武话里带着怪味,没活儿干,哪有心思整那些。肖明嘿嘿笑着挠头。木工班长老赵和另外两个人闷头不语。

老刘说,一会儿回去都收拾收拾,明天精精神神地干活儿。

工班长们都望着他,眼里放光。

老刘也不卖关子,就把拆砖窑和烟囱的事说了。又说,怎么干,听老板吩咐吧。

宋文忠本想说些激昂的话,心里没铺垫好,只是语气比平时重了些,项目上给咱是五天计时工,我就全给工人了,两天干完也好,三天干完也罢,工不变,每人五个。

他瞥了眼老刘。老刘面色平静,仿佛他没听过王经理说的预算那番话。

老武问,钱呢?怎么结?

宋文忠说,干完就结账。

老刘接过话头说,老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活儿争取来,不容易,就是想让大家都挣点钱。

宋文忠扫了众人一眼,说,几座砖窑,一个烟囱,一堆一块在那儿放着,我估算了下,大家铆足了劲干,也就三天的活儿。我不怕大家干得快,只想大家干得利索点,咱刚到这儿,项目部很多领导不认识咱,保质保量完成了,算是亮个相。

肖明笑中带怯,伙食上,加强点呗?

宋文忠说,放心,一天两顿肉,晚上加个鱼。

老武问,让喝酒不?

宋文忠说,中午不行,发现谁喝酒我罚死他。晚上只要不喝死,没人管你。

众人嘻嘻笑。

于是开始分活儿。砖窑在低处,大家抢着干。唯独烟囱没人提。

宋文忠说,咱分是分哈,但是小分不独立,烟囱和砖窑都得拆了,砖也得码放板板正正的。烟囱不拆,这钱,你们就拿不到手。

工班长们低下头不说话。

宋文忠想了想,说,哪个班组拆烟囱,我额外出一万块钱作为奖励。

肖明举手说,这活儿我接了。蹲在他旁边的木工班长老赵也说,烟囱我拆。

宋文忠猜肖明是想好好表现,也想多挣点,跟下面工人好交代。至于老赵,一个村住着,知道他老婆瘸着一条腿,家里还有俩上学的孩子。他有心把活儿给老赵,可是看肖明跃跃欲试的样子,又不想打消他的积极性,被他们背后念叨他欺生向内。正在犹豫的时候,老刘提出了个法子,说既然两个班组都想干,那就一人一半,高处晕眼,分六千,低处差些,分四千。

俩人都同意。肖明大度地跟老赵说,紧着你挑,你选上还是选下?

老赵白了他一眼,说,我当然选上了。

宋文忠说,在上面铺跳板,把吊车配上,干活儿的人拴上安全绳。万不能大意,别说把谁捂里,磕磕碰碰都要尽量避免,出了事咱人遭罪不说,对项目部也不好交代。

半夜的时候起风了,海浪般呼啸着从远处奔来,带着喧嚣掠过,滔滔不绝,川流不息。有风钻进门窗的缝隙,带着啸音在房间里飞舞,铿锵有声。这一夜,很多人都没睡踏实。宋文忠更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直到天要放亮了,屋里的刀剑之声没了,才眯了一会儿。

早饭后,几十个工人手拿锹、镐、铁锤、钢钎站在办公室门口。风息了,天空阴得像个倒扣的锅底儿,雪没下,似乎躲在云的后面等着看一场好戏。宋文忠出门,一眼看见吊车立在烟囱旁,长长的吊臂斜插天空,看天色也不像雪就要下的样子,心里略安。再看眼前的工人,脸上都肃穆着,如将要奔赴战场的士兵,他的心里一软一热。老刘在旁边碰了他一下,他觉得气氛渲染到这儿了,就大声说,我再强调一遍,活儿要干得漂亮,更要注意安全。开干!

在远离村镇的荒野里,在这个曾经也喧嚣热闹过的废弃砖厂上空,回荡着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和噗噗嗤嗤的锤砸砖墙的闷响声,嘈杂着响成一片,在黏糊糊湿漉漉的空气中碰撞、纠缠。

这黏稠湿漉是下雪的前兆。宋文忠心急如焚,想着拆除的进度能快点,再快点。特别是烟囱,二十几米高,如果雪落下来,就算上面搭了跳板,工人拴了安全绳,那也够危险的。可是急归急,砖得一块块砸,一块块撬,哪有那么快的。

宋文忠站在吊车旁,目光沿着烟囱往上爬。老赵和另外三个工人后背拴着白色的安全绳,似从橘黄色吊车臂吐出来的蜘蛛,站在横担在烟囱顶的跳板上,以手中的工具为牙,蚕食着他们捕获的猎物。烟囱高,天色又暗,在下面看,人的脸是模糊的,活动的四肢倒还辨得清,六个人抡锤挥镐撬砖,分工明确,动作幅度都不大,分寸掌握得挺好。一块块砖从高处纷纷坠下,砸在地上,溅起一团团夹着泥的雪,像是炮仗埋在下面爆炸了一般。下面的砖渐渐多起来,新掉下来的与地上的碰撞得四分五裂。

老刘嘴里嘶哈着跑过来,解释说,没办法都保全,只能这样了。

宋文忠说,砖无所谓,剩多少算多少,只要人安全就行。

老刘说,这你放心,我在这儿盯着。

宋文忠转身去了砖窑。

肖明领一伙工人拆窑顶。宋文忠冲上面大声喊,注意啊,可别塌了人陷进去,先上后下,按顺序拆。

肖明直起腰,拄着锤把说,老板,放心吧,啥事没有。说完,抡圆了膀子砸着脚下的砖,一下一下,透着狠劲。

这时,两台越野车进了院子。大经理、王经理和几个人从车上下来,都戴着白色安全帽,站在车旁仰头看,像雪地里站了一群企鹅。宋文忠甩着步子迎上去。大经理说,没必要这么急的,可以等天好再拆嘛。

宋文忠挺了腰杆,说,能往前抢就抢些,现在把这里清理干净了,以后不耽误事。

王经理说,宋老板雷厉风行啊。

大经理看看天,皱着眉头说,这雪说下就下了,千万要注意安全,不能出啥事故。

宋文忠腰又一挺,说,请领导放心。

大经理就挥了下手,一行人都跟着上车。车掉了头,吐着白烟爬走了。

中午,工人吃完饭也没休息,撂下碗筷就回到了工地。老刘临出门时跟宋文忠说,拆下来的砖码在院子里碍事,将来道路施工的时候还得倒腾,干脆运到洼地那边算了,以后那里能用上。

宋文忠想了想,说,行,远了点儿,但是一劳永逸,让项目上看着也好。

工人干得熟练了,找到了窍门,下午的进度明显比上午快了。工地上年轻人少,现在年轻人谁干这个?都是五十岁上下的汉子,干杂工的六十岁上下,劳作了几十年了,啥活儿一过手,很快就能熟络。

宋文忠有时望着那一张张灰黄的脸,感叹每年招工的艰难,悲观地想,建筑这行,工人缺少更新换代,将来咋办?年年愁招人,也就格外珍惜那些一直跟着自己的工人,用起来顺手,也有情面关着,轻易不会跳槽。

傍晚的时候起风了,不大,先是南风,软软的,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空气也变得更加湿漉、黏稠。过了一会儿,南风变成了北风,带了锐气,天上的云厚得不能再厚,压得人上不来气。疾风般掠过来一阵雨,雨点很大,却不密集,噼里啪啦落了一会儿就停了。天空中的黑云互相拥挤、碰撞,填补、遮掩着每一道光亮。

烟囱矮下去差不多三分之一,上面的人身形变大了。宋文忠走过去对老刘说,上面滑,天也黑了,让人下来吧。

老刘手卷成喇叭冲上面喊人。

宋文忠又去了砖窑。几个窑顶都被揭了盖子,黑洞洞的豁口像是和天比拼着颜色。肖明头发湿漉漉的紧贴头皮,站在一堵窑墙上抡着大锤,细瘦的身子如绷紧的弓,涨满了力量。宋文忠喊他下来,又唤别的工班长,让带着工人回去。

宋文忠和老刘在办公室吃晚饭。宋文忠嚼蜡样吃得没滋没味,说,看样子雪要下来了。他脸和外面的天一个颜色。

老刘嘴里含着饭菜,含糊地说,嗯,恐怕悬。

宋文忠放下筷子,说,要是下了,明天停一停?

老刘放下饭碗,说,能不停尽量不停,工人正干得热火呢,这股劲不好聚,泄了,再干,就拖拉了,人一懈怠,就容易出事。

宋文忠说,那就明天看天气再说。

老刘说,还是得看工人啥想法,活儿包给他们了,咱管好现场别出问题就行。

夜里,宋文忠把身子当成饼在床上烙。半夜出去解手,抬头望漆黑的天,一点亮光也找不到,和同样漆黑的大地连在了一起,像要把中间的东西夹着做馅,若没有院里四角的亮灯支着,两下就合在了一处。他心里庆幸:还好,雪没下来。

回屋,宋文忠给老婆挂了个电话。老婆问,还在工地窝着?他说,没,今天干活儿了。正经活儿还没开始,弄了点拆迁活儿。老婆问,能行不?他说,能行,三四天的活儿,干完,能把亏空补上,还有余富。老婆说,那还挺好,弄完了,要是还不能开工,就把人撤了早点回来吧。他嗯了声,又问,爸妈挺好?老婆说,好着呢,放心吧。你也累一天了,快睡吧,家里不用你挂着。

挂了电话,他竖着耳朵听窗外的声音,没听到雪落下的沙沙声,倒把自己搞得挺紧张,就索性不听了,闭着眼睛让自己想点别的。他就想自己自打结婚,和老婆在一起的时间一年都不到,正月里走,腊月里回,正应了那句话:有女不嫁木瓦匠,一年四季守空房。这话用在老婆身上合适,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三年前开始包活儿干,当了老板,有条件把老婆带到工地,老婆也想他走哪儿跟哪儿,伺候他吃喝拉撒。可女儿正上高中,就商议等孩子考上大学,老婆再跟他走。没等孩子考学,他弟车祸死了,弟媳领着孩子又找了人家,原本跟着弟过的爹妈没了着落,只能把他们接回家由老婆照顾。也想雇个保姆,可是当儿子的终究不忍,不是差钱,是怕被人骂,更怕爹妈寒心。本就聚少离多,在家的那几日,老人看他像客,女儿的眼里藏着怯。冷落的情感没等焐热,又得走。哪次走不是硬起心肠?出来了,自己又得过多少无法言说的坎儿?犯难的时候他就想,干不完的工程赚不完的钱,成年在外人不像人日子不像日子,图个啥?不如舍了这行回家干点别的。可想归想,一年推一年还是维持着原样。

温习了一遍这些年做工时的苦,当老板时的难,宋文忠悄悄地在黑暗中苦笑,笑过了,脸冰凉,伸手抹了一把,翻身睡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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