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杨楚佳:丢失的床垫(节选)
杨楚佳,一九九七年出生于江苏扬州,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曾获二〇二四年“真金•青年文学新秀选拔”总冠军。目前从事影视策划与自由撰稿。
丢失的床垫(节选)
杨楚佳
我家床垫丢了。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帮我找回床垫,它已经躺在仓库里了。仲裁庭上我与仲裁员的问答、黑白打印的聊天记录、签字画押的陈词,证据的因果链都不能完整侧写出我三个月试用期的经历。这里才是我的证词。
“我家”不是指我在郊区租的小房子,我租的那间房子也并不需要自己购买床垫。“我家”是指我们公司、我们品牌。我入职第一天,人力资源部门的同事就是这样向我介绍那个坐在大办公室里的人的:“这是我家老板。”老板也对我说:“把公司当作自己家。”
如果只是自己家里的床垫,是没那么容易丢失的。长与宽都至少一米多的床垫,在运进家里时要卷成竖轴,里面填塞满弹簧和海绵,至少需要一个健壮的成年男性将它架在肩上,才能移入或移出室内。想要偷走一个床垫或是销毁一个床垫,都并非易事,它阻燃,它过于沉重,每一张都顽强地立于世间。扔掉一个床垫,甚至是一项付费服务,要给收大件垃圾的废品商一笔搬运费,如果家住没有电梯的老小区,还要给一笔爬楼费。但如果拆散它去卖,沦为零件的弹簧、海绵、羊毛,都卖不了几个钱。我想不到有什么偷走床垫的必要。
但是,作为公司资产的床垫,却不翼而飞了。
一个完好床垫的价格确实会引起人偷窃的欲望。我们公司的床垫,少则上千,贵则上万。最便宜的床垫里头,填充物是海绵,最贵的床垫里面,大部分是弹簧。躺在中央的时候或许没什么分别,但是,如果你躺在床边上,床垫的好坏就高下立判:海绵的床垫太软,你会很快滚到地上;而内置弹簧的床垫,即便是最边缘也有很好的支撑力。吵架后背对背睡觉的夫妻,两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挪到床边,挪到床上离对方最远的地方,也不会从床垫上滑落。一般人不会扒着床边睡,但是,这以备不时之需的边缘支撑力,就是五位数价格的说服力所在。让价格更上一层的是床垫中独立袋装的弹簧,一个人在床上翻滚时的震动不会传导给另一个人,同睡一张床的人不会彼此打扰。床垫是治疗,是每天与身体接触最久的家居用品。但它也是如此危险,内部劣质的黏合剂是白血病的单程通票。我们所能信任的只有销量、品牌历史与门店里透亮的灯光,就像我信任老板在入职时给我的担保:入职满一年,买公司床垫时给我打折。
我和公司的HR同住。我们的床上,就是一张宽一米八的标准床垫。房东在出租时就准备好了一张大床。我在租房论坛上看到招租启事:独立卫浴主卧,寻一个女生合租,爱干净,作息规律,睡觉不翻腾。租金只有独自租一个房间的一半。
这是我浏览的第十几个租房帖子,对于两个女生合睡一张床的招租需求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座城市寸土寸金,展示我们公司床垫与床品的门店展厅只能支付得起外环以外的地租,而外环以外没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起的五十平方米一间的工人新村,只有一百平方米起步的商品房。对于没有成立家庭的人来说,租房的选项并不多:独自租一间次卧,或是两位同性同住一间。几乎没有精装房会在同一个房间里放两张床,我们只能共用一张大床。
入住的第一晚我就失眠了。不为别的,我只是意识到,这不是我家的床垫,它不够贴肤,也不隔绝震动。即便HR室友已经按照合租一张床的惯例,在这张床的中间挂起了布帘以分割我们两人的视觉空间,但是,我们的触觉神经被床垫的海绵联结在了一起。微弱的震颤、缓速的身体挪转、肌肉与床垫之间小心翼翼的对抗力,我们共享着尚未入睡的证据,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对方在床上弹动。
我没有办法逃跑,但也没有准备久留。我押一付三,最短的租约与我的试用期一样长。这只是暂时与HR合租,我没有拿出换季的衣服,把行李箱当作床头柜。总有一个下班后的夜晚,在寻访了足够多的房源后,我会逛进一个合适的住所。我躺在床上想,那是只有我一个人住的、独立卫浴的主卧。如果把梦再做得大一些,我会用上我们公司卖的床垫,从床的这边滚到另一边。而现在,只要忍受就可以了,如果忍受不了,我还能幻想。
我睡不着,又不敢动,只能绷直了身子,仰面朝天。窗帘透光,在月色与外面的路灯光下,我的瞳孔适应了黑暗,渐渐数得清天花板上瑕疵的数量。失眠有严格量化的定义,超过三十分钟还没有睡着,则算是失眠,如果超过两小时还没有睡着,则属于重度失眠。
与此同时,床垫的形状适应了我的背部,记忆海绵填充了我脊柱间的缝隙,透过薄薄的夏款床单,我的皮肤复写着床垫印花的形状,汗液则向下渗透,热度将我和床垫融为一体,胶原纤维在我的皮肤里编织,也在床垫里编织。如果我不对抗自己或对方的翻滚,就当作身在木筏上随海水起伏,也许,我就能够像在摇篮中一般酣眠了吧。
HR只比我大一岁,与我来自同一个省份,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她的全部信息,但这就足够让我对她感到亲切。她从几十份简历中选中了我,我们成了同事,成了室友。跟她熟识的话,我也能尽快融入公司这个大家庭。从我儿时的畅销书到如今的小红书,“不要和同事交朋友”成了给职场新人的首要忠告。不需要过多的咂摸与说明,这是一条最好不要去试探与反驳的真理。我没准备和她成为“朋友”,只是,在这座我初来乍到的城市,每天与同事相处的时间占据了我大部分清醒的时间,如果不能和同事成为最亲近的人,我能信任的还有谁呢?
我的身体比精神更加警觉。在“倦怠”的概念被发明之前,它的法语词源指的是动物到达屠宰点时因精疲力竭而肉体变质的情况。我在醒与睡之间挣扎。人根本没办法跟自己不认识的人同床共枕。我没有看手机,但我知道自己醒着的时间远远不止两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迟起了,迟到了。在通往办公室的电梯门即将合上之时,她快跑了几步,挽住我的手臂,把我拖进了电梯。等待电梯上升的时间里,两个迟到的人手臂贴着手臂,我攥住了她挽着我的手,这是随机的祈祷的手势,希望我们不要一起被老板逮住。如果我们不那么在意陌生的肢体触碰,可能昨晚会更轻松地入睡。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办公楼层的冷气与白色灯光渗透进来,扎着名牌腰带的老板从电梯门后现形。顺着电梯门的打开,HR把手缩了回去,与我隔开了一段站立的距离。
我窜回工位上,开始清点床垫仓库的库存记录。公司收入的一部分,来源于出租床垫给商品房的样板间用。我则要登记它们的发货与收回,在仓库的角落单独存放供给样板间的床垫。当下一个新楼盘开始拔地而起,顾客来实地踩盘之前,我将它们发货送至又一个样板间,循环使用。这可不能和门店售卖的床垫弄混了,真正的客人永远也用不上它们。
我从公司回到出租屋的路上,屡次路过那块地皮。那片工地上,一个商品房小区和两座商场同时开工,即便我坐末班的公交车下班时,工地仍然亮着灯,金属火花每一天都从层层叠高的框架上落下,挖土车、警车、配着司机的轿车轮番停在工地外面。
工地的灯光与火花都没有售楼处闪耀。这是整个地段最先修好的一座小房子,仿照商场橱窗秀,有着二十四小时不熄灭的橙色顶灯,引诱着夜归之人。我和HR在下班的路上,像是陪同闺密看房一样,穿过循环放映广告片的“洗脑”区、展示楼盘模型的沙盘区,才终于进入精装样板间。房间已经布置好了:进门左转是餐厅,连接着高低岛台的开放式厨房,配有升降式吸油烟机,卫生间是三分离式的,卧室一进门是步入式衣柜。一切都是老房子没见过的格局、没用过的家电款式,它要把新的生活教给来客。
如此之多的家具之中,我懂的只有床垫,我也因此认定,这就是居住者幸福的核心。我往床垫上一倒,假模假样地犹豫是否要买下这里,床垫将我稳稳地接住。HR也倒在床垫上,我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弹动。这是好货。我掀开床单一角一看,这家样板房的床垫与卧室用品,都是我家公司的产品。我知道自己之后还会来这里一趟,把这个样品床垫收回公司库房。
十平方米不到的卧室,挤挤挨挨地塞下了衣柜和一米八的大床后,竟然还放得下沙发、梳妆镜、两只床头柜、斗柜,屋子里还站着五六个看房的人。HR见怪不怪,入职更久的她显然比我更了解公司的产品线。
我之前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大点的房间是怎么摆下这么多家具的。样板房的床垫,和其他家具一样,都是不足尺寸的。如果我的腰上挂着卷尺,或是对库房目录中的数字更敏感一些,就会发现躺在这里的这张床垫只有一米七五宽,长也不到两米。这是公司收到的不寻常的订单,却是样板房的通识:这里要的不是家具,而是道具。用更小尺寸、更多数量的床、床垫、沙发,营造更丰富的居住场景,更充盈的、关于家与自我的梦幻。在关于这间卧室的白日梦里,它不只是睡眠的场所,人在这里休憩、收纳,把自己装扮成理想的样貌。缩小版的家具放在样板间里,整个房间就如同房客的未来一样敞亮起来。
售楼处的销售侍候在旁边,没有从床垫上驱赶我们快快离开,只是时而伸手检查衣柜移门的灵活程度,宽厚地说道:“我们成功签约的话可以参加抽奖,二等奖就是这个床垫。”
我从来没有在办公室楼下的门店展厅里试睡过,那里标准尺寸的床垫都是留给客人的。我有时在工作的间隙下楼散步,逛到门店里去,惯性地坐在铺了被子、叠了六七个枕头的招牌床品上,翻看着床垫边摊开的品牌手册,从十字军东征时欧洲人从阿拉伯人那儿学到的床垫的用法写起——这些人既是朝圣者,也是商人—— 一直写到这款法国大牌床垫在华加盟商的等级制,历史如同几十厘米的床垫一般厚重。门店里值班待客的同事没有说什么,但是在我离开后,玻璃橱窗里的他走过去,把我刚刚坐塌的被子抚平。我的工作软件上出现了一条来自门店伙伴的消息:门店床品体验是留给客人的,下次请不要弄乱了,谢谢你。
在这个样板间里,我半身躺在床垫上,脚落在地上,其间不断有人在床垫上试坐,但这都没有影响我的睡眠。我很困,但也增添了自信:我家牌子的床垫减震性能一流。HR也没有把我叫醒,她只是坐在她刚才躺下的地方,一动不动,直到十几分钟之后,我自己醒了过来。
她不愿意惊扰我睡觉才没有动弹,但有可能,是她急于回复工作消息,已然专注入定。我从这张非标尺寸的床上起身,她也起身,匆匆回了公司。老板召唤她去收货与清点门店新一季的宣发物料。老板曾经这样向我介绍这位HR:“她就是整个公司的大管家。”人事、行政、老板私人助理、库存监管,等等,都由这位HR操办。但没有任何一个员工将她称为工作的搭档,她在场,就是监工在场。
这几天晚上,HR的睡前时间都是在门店度过的,于是,我连续睡了几个晚上的好觉。之后断断续续的许多日子里,她加班的日子,我都倒头就睡,独占着出租屋主卧。公司人力兼用,她是公司入职最久的一批员工,是HR兼公司行政兼老板的私人助理,二十四小时待机响应老板、在职员工与应聘者的需求。有一些我们已然入睡的夜晚,我们同时被她的手机振动吵醒,次日醒来她都会道歉:半夜求职软件账号收到新简历,半夜有上游工厂要延迟发货,半夜老板临时想到工作就布置给她,把她的聊天框当作备忘录。
我晚归的时候也不少,那往往是一处地产张灯结彩的日子。房子卖完了,样板间开始拆除,我带着工人去现场,接回我们的床垫,拖回公司库房,回到工位用电脑登记签收,时常拖到十点多才收工。这也是HR的好日子,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多半已经睡着。我们就像因工作繁忙而产生了生活时差的夫妇,在家没有同时醒着的时候。但也正因如此,只有对方不在,我们才能顺从困意,无所顾虑地滑入睡眠。
加班的次日,我们在八个多小时的工作时间内夺回安睡的时间。HR也钻老板不在办公室的空当,我看到她趴在工位上午睡。我想给她买咖啡,却觉得这有点残忍。想睡觉的时候应该睡觉,而不是让咖啡因阻断睡意诞生的生理机制,麻痹人体对于疲劳的感知。
我们在茶水间聊天,我把自己带的枸杞桑葚茶包分给她,这种养生聊胜于无。她则会小声跟我说:“楼下门店的床上怎么就不让我们睡一觉啊,加班睡得太晚了。”
我让她先回工位,然后用手机打字发了消息给她:“公司昨天从样板间收回来一批床垫,放在仓库,我昨天下午去躺了半个小时,你想去的话也可以去。”隔着巨大的电脑屏幕的缝隙,我看到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抱着工位靠枕,径直去了库房方向。
我和HR轮流值守着仓库的样板间,我们渐渐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轮流在中午躲到仓库里,在一张还没有被卷起来的床垫上小憩。我们在这里补给睡眠,晚上反而能够头一沾枕头就睡着。当我们不用担心自己调整睡姿的翻滚会让另一个人休息不好时,我们反而都能更快入睡。
这天临近下班的时候,我上次睡着的那家售楼处清盘了。它拆得如同建时一般快,我坐公交抵达现场的时候,那里只剩一片废墟了,花花绿绿的不足尺寸的家具正在被装车运走。我们家的床垫则被叠在马路边,垫在麻袋上,等待被收回。
这边在拆,旁边在建,连成一片的工地敲敲打打,欣欣向荣。只有这片区域的规划图立在外墙,一尘不染,写着:“商品房由知名建筑事务所设计,高奢品牌预定引进周边商场,三公里内规划学区、医院、高新科技园,外环枢纽,区域中核,半小时直通市中心。”
但是我家床垫少了一个。公司送过来了五张床垫,都是一米七五宽度的尺寸,现在这里只剩四张。我给HR发消息:你下班先回去,我们的床垫少了一个。我随即踩进已经被装卸家具和建材敲击得颠簸的路面,钻进已经变成毛坯房的样板间,寻找遗失的床垫。
没有,除了散落在地上的、被踩上了大大小小脚印的户型图,什么都没有。公司租借给售楼处的床垫是中高端线产品,就算它们是永远不可能出售给普通客户的非标尺寸的样品,如果丢了,我要赔大几千。
老板强调过,样板间的床垫尤其不能丢。几个月前,监管局就警告过一批售楼处,样板间的家具实际尺寸如果和宣传的尺寸不符合,若不注明,有欺骗消费者之嫌。丢失的非标尺寸床垫不知道会被谁捡到,它会给公司带来风险。
我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售楼处废墟外游荡许久,姿态宛如便衣走访工地的监管人员,企图从旁边工地的建材废料里找到那个可疑的床垫。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和我一起游荡的只有房产中介。“你也等公交下班?你是哪个门店的?”他们不认识彼此,但是都扎着绿色领带,这是可靠的战友的暗号。只要是同一家公司的中介,不管是不是同一个门店,在客户有需求的时候都会快速彼此补位,组成临时的小分队,为不管是看房还是买房的顾客找到心仪的家,然后双双在业绩上打上一个钩。在共享的这一份提成奖金到手之前,他们会无条件地竭力互助。
我蹲坐在绿化带上,如同一件被遗落的样板间家具,然后HR从公交车上下来,找到了我,就像她在茫茫简历中挑中了我的简历一样,就像我在满页的租房帖子中找到了她一样。我们商讨对策,从遗留的房产广告上找到了售楼处的电话,让他们协助查看了监控。
一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身体已经像浸满了水的床垫一样沉重而疲惫。我拖行着双脚来到了工地的集装箱门口,两三个戴着黄色头盔的人坐在一张床垫上抽烟,我们公司的品牌标识印在床垫标签上,翘了起来。
我向他们索回床垫,他们说,是看到售楼处扔在路边,觉得当废品扔掉太可惜,所以拖了一张回来。工人们没有想将它占为己有,忙不迭地给我们让道,情急之下烟灰飞在床垫上,印下了灼热的花斑。我叫来我们的工人,用弹力带把床垫卷了起来,丢进货车,把床垫拉回仓库。
这本来不是HR的工作,她本来无须帮我一起找,本来可以趁我回去晚了,早早躺在一个人的大床上入睡。我说:“你下次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记得叫我。”
我和HR坐在货车里卷起的床垫上,HR告诉我,这种事常有,但我的上一任员工就是因为不愿意赔丢失的床垫的钱,跟公司闹翻,一气之下辞职了。我们带回的这张床垫上,被香烟烫出了洞,HR说,这个破损可能也要赔。
这属于工作事故。我知道她不得不向老板同步事故情况,不是今天晚上,最迟也是明天早上,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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