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1期|华东民:边地笔记
华东民,1996年生,云南曲靖人,中学教师。
冶炼术
遁入人群,窃取他们脸上早已备好的寒霜
去火山口冶炼,在沸水里降温
配制一罐天空色药剂,药效不明
高价售卖。我拙劣的冶炼术在边境失效
月亮隐退,坐拥暗夜
曼纳伞大桥上空无一人,矮小的灌木丛
从心底冒了出来。想到瀑布
我不再畏惧坠落,在悬崖和刀尖上
石头有不同归宿。
我本身便是一粒药丸,偷偷治愈着身体里居住的荒地
南腊河笔记
南腊河,我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租住在体内的字
一个接一个掉了。长在我边境线上的山
一截截矮了下去。地上人
不会被天上云牵走
流水呀流水
我把开在热带的花
全都交由你处置
傣语、哈尼语、基诺语……
我已委托河畔晚风逐字翻译
南腊河,他们都太忙了
特意嘱托我
来你这丢弃乡愁
山河帖
从勐腊县去景洪市告庄夜市
路上我记下了这两座隧道的名字
帕约隧道,买卖河隧道
它们是山刻意空出来的部分
我喜欢穿越隧道的感觉
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
山脊上有傣楼,山脚有流水
而我体内长期居住着荒山枯水
直到二十六岁的某个夜晚
我从雨林蝉鸣中惊醒,恍然明白
我也是这片疆域上的小山河
也是静卧或流淌的一截焰火
十月笔记
要如何洗澈一条浊水
落江身亡的外祖父一去不返了
去年秋短,妻子同我南下至勐腊县教书
没能送外祖父一程,流水替我们送了
此刻,我们在曼纳伞大桥上
目睹流水送昨夜的落花至港口
旷野送来了月亮,飞鸟送来了群山
我们
已经没有什么
能轻易送出去的了
胶地一夜
云朵还在静养,痴迷闪电的边地割胶者
眼底住不下霓虹。树疤曾是闪电的近亲
你曾和我靠得那么近
如今,我们各认南北,活在拟定的坐标中
在意米的价格,油价持续上涨
不出差池的话,我们再也逃不出生活的迷宫
暗夜收留透明的伤口,在巨大的谎言废墟中
真相不在遗址范畴。天苍苍,野茫茫
胶地连着胶地,褪色蜥蜴在叫喊中成为蝉的敌人
月光静卧林深处,替大象做一场梦
我在这翻新的人间用旧词砌高墙
用哑语虚构喧嚣。以我为饵,以边境线为线,月作钩
垂钓宇宙银河或埃尘
无名池边
坐等无名池从雨林薄雾中醒来,不让别人窥探我的浑浊
闲花成船,鸟鸣穿透橡树林
割胶者比我更懂得澄澈的含义
池中荷花不舍得绽开,一定是哈尼族女孩没有来
我想索要些涟漪来修饰埋在体内的地下河
池中央有石象,林深处有野象
闹市有雕像。我在无名池边坐了许久
并没有将自己唯一的姓名租赁出去
群鸟受惊逃窜,心里的冰山正在加速融化
池水柔软如肌,人脸上有难以修复的气候
雨林笔记
蝉鸣险些走火,蛹里的钝器
同样具有杀伤力。有什么击穿了我
我像是看见,借薄雾绣花的新娘
为多年前丢失雨林的红线掩泪
春风送来蝴蝶,谁撩起她的红盖头
边境线那么锋利,太阳是最好的磨石
有什么遗忘了我
草木从书上越狱,白纸是谁的枷锁
要完整地穿过一片雨林,彩虹的巫术
我只信奉片刻。繁茂生长的枝叶
先前也是枯的。骤现的爬山虎
不在一个异乡人面前施展断尾术
我们同样怀有戒心,只是故作镇定
不漏破绽。那日我并未采摘
林深处的野青芒和芭蕉
要在欲昏的天色中找到出口
在原始森林想起你
穿行原始森林,把流水唤作清泉
萤火是暗夜美学,古老的鸟鸣低吟出粉黛
月光素颜如你。我想起你
谁用滇东北崖边那棵杏子来年的金黄
为你出嫁的手镯镀字。我还未习得遣词的手艺
编织一顶漂亮的花环。他们为你筹备婚礼冲喜
我是你钦点的花童,糖果藏在世界的哪个口袋
怪病还是带走了你,婚礼和葬礼没有错开
表姨,我们高举暮色火把送你去后山
那是晚秋最后一场落叶,落叶归根
这也是你的宿命。表姨,我在边地的繁茂中
虚构无数荒漠,沙石是海卸下来的涟漪
盖住你。但没有什么能够完全淹没你
从原始森林回来
从原始森林回来,再回归另一种原始
删减生活脚本里的烟火,心怀野象
住进蝴蝶茧房。与昨天无恙
我不愿示众的疼,在一座山洞沉积
去闹市乞讨寂静的花纹来装点身体里的钟乳石
词语的水滴击穿盔甲,我总是把最柔软的部分
伪装成最坚硬的部分。用今天铺设的修辞轨道
超载运输与春天无关的铁器抵达虚构的港口
搭建浪漫主义的瞭望塔,供虚设的人远眺
而我错乱的语句,那么有序地
织成一张巨型大网
要打捞什么,才不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