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2期|姚文冬:通往县城的路
编者按
通往县城的路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这头是静止质朴的乡间时光,那头是美好远大的未来前程,“跑家族”的悲欢离合在县城路上不停上演,不变的是这头与那头的人们始终努力却坚韧地生活着……
通往县城的路
// 姚文冬
1
小镇到县城这条公路,原称“倴司路”,因为小镇叫“司集”,县城叫“倴城”。后来,有位权威人士指出,这两个地名无论怎么组合,路名都不好听,要么不吉利,要么滑稽。于是路名被取消了。路从此失去了名字,小镇的人都叫它“去倴城的道上”,我则文绉绉地称之为“通往县城的路”。
姥姥一辈子没离开过小镇,但最终还是去了县城——全县唯一的火葬场在县城。姥姥生前没去过县城,但一定常听姥爷讲起。我没见过姥爷,我们在人世的交集只有十六天,我出生十六天后,他因病辞世。那些天,他躺在病榻,我裹在襁褓,如同人世的两头。因为坐月子,母亲也没能见姥爷最后一面。我记忆里的姥爷,全部来自母亲的回忆。母亲跟我讲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姥爷在通往县城的路上遇到过狼。
凌晨三点,姥爷就动身了,他要在天亮前赶到县城,占一个好摊位卖掉他的旱烟。姥爷肩挑两筐烟叶,行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临近杜蒿坨,发现路中央蹲坐着一匹狼。“杜蒿坨”,顾名思义,是沙坨上的村庄,沙坨长满了野蒿,沙坨、野蒿,无疑是狼眼中的沙漠和草原。正值黎明前的黑暗,但姥爷已走了很长的夜路,早就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他清晰地看到了这匹狼。狼似乎等姥爷很久了。姥爷放下烟筐,抽出扁担抱在怀里,背靠一棵粗壮的槐树,慢悠悠掏出烟袋锅子,装上了烟丝。“刺啦”,火柴亮了。狼扭身就跑,如同一条受了惊吓的乡村土狗。望着遁去的狼,姥爷将烟点燃,慢条斯理地骂了句:“畜生!”就势蹲下来,专心致志抽烟。就好像有没有这匹狼,他都要在这儿歇歇脚,抽一袋烟。
母亲的回忆经过不断复述,会增加一些细节,也会丢掉一些细节,但版本大致如此。从她的语气里,我能听出她对姥爷的由衷敬爱。
姥爷前半生在东北当兵,曾留有一张戎装照,后来神秘消失。但母亲见过,她指着《大众电影》上王心刚扮演的蔡锷对我说:“你姥爷,也这么威风过!”东北军撤回关内后,姥爷离开军队,在小镇讨生活。人过中年,才娶了小他十几岁的姥姥,第二年生下了母亲。在旧军营染上的赌习没有戒除,因此姥爷贫困潦倒,为了生存,他除了种地,还给公社食堂挑水,在院里种旱烟。虽然贫穷,他仍把母亲当成娇小姐养育,老来得女,母亲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气质和性格也遗传给了母亲,母亲虽是农民,但陌生人都猜她是小学教师或供销社的售货员。而他骨子里的好赌,则毫无保留地遗传给舅舅,以至于舅舅的一生总是乍贫乍富。
仿佛预知身体要垮,姥爷箍了一对新木桶,主动把爷爷家水缸挑满。在爷爷疑惑的目光中,他盘腿坐到炕上:“兄弟,把我闺女给你儿子,愿意不?”爷爷说:“好啊,可是我家穷,怕委屈了侄女。”“你要是愿意,你看,”姥爷指着那对木桶说,“这就是我闺女的嫁妆。”姥爷呵护了母亲十九年,最终还要舍下脸皮,将她托付给一个放心人家。自知不久于人世,他还托人给母亲捎话,不让坐月子的母亲去看他,说他的病一天好过一天。实际上他在一日日苦熬,试图熬到我满月。
被姥爷双脚走烂的那条路,从大大小小的村庄穿过,像一条粗细不匀的麻线,串起十几个蔫枯的咸菜疙瘩。那条路,晴天头上飞尘,雨后脚下裹泥,路边皆是营养不良的庄稼、无人耕种的荒野,还有烂泥坑、乱葬岗子,以及参差凌乱的杂树。那是一条改道前的老路,始终蜿蜒在母亲的回忆里。
2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不仅毁了家园,也涂改了这条路。震后恢复城乡建设,这条路的主要路段搬上了孟新干渠的河坝,路坝两用,避免了占用耕地,也缩短了里程,只是沿路有几个村庄被撇出老远,从此闭塞了。记得那年,庞大而笨重的压路机开进了小镇,一条泛着沥青味的黝黑公路从我家门前匍匐而过。小青河上还架起了一座水泥大桥。路修成后,每天有一趟白底红道的长途客车往来于小镇与县城之间,很多人都想坐,却一票难求。
一票难求的还有电影《少林寺》。
1982年夏天,通往县城的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宛如逆流而上的鱼群。映期最后一天,父亲才托人买到票,他用自行车驮着我,邻居一位舅舅驮着表哥,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上路了。为了进城看电影,父亲把他唯一的一件的确良衬衫洗了,没来得及晾干,经不住我催促,只好抖抖水珠穿上,敞着怀迎风上路,骑出没多远便被风吹干。父亲得意地向舅舅夸赞的确良布料的优良质地。我和表哥则兴奋得抓狂,我扶着父亲的肩在后座上站起来,只见车把左右晃动几下,才被父亲重新把正。表哥把舅舅当成一匹马,他朝鞍座上扭动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吆喝道:“得儿——驾!”舅舅回头骂他:“小王八羔子!”我们哈哈大笑。
那不是我第一次去县城,却是最有意义的一次——看完那场电影,我就上初中了。
小镇的中学,学生来自西半县的六个乡,这些外乡孩子让我感到新奇,更新奇的是,他们居然都没去过县城。于是在一个午后,我撺掇五个同学翘课,分骑三辆自行车,浩浩荡荡向县城进发,目标新华书店。我跟他们说,新华书店的小人书比供销社多一百倍。六个人,三辆车,我们换着骑,“吭哧”“吭哧”,间或发出一声细长的尖叫。仲秋的田野上,裸露的玉米秸茬儿飘散清甜的气味,渠水里有一群不怕冷的小孩在戏水,打鱼的人坐在向阳的草坡,专心择摘缠在渔网上的苲草。
当我们的口袋装满小人书,高歌“少林,少林”回返时,在距小镇四公里的徐庄路口,迎面撞上了班主任梁老师,后面跟着两个高个子女生。梁老师骗腿儿下车,脸涨得通红。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奇怪,她不瞪别人,偏偏瞪我一眼,这让我既胆怯又兴奋。我心里揣着一个秘密,我在暗恋梁老师。刚从师范毕业的梁老师还不到二十岁,鸭蛋脸,牙齿很白,讲课爱脸红。我坐在第一排,感觉她是因为我才脸红的。我没想过,我的莽撞给她带来多大麻烦——六个学生集体失踪,她得吓成啥样?她惊慌失措地报告校长,从一个知情的同学嘴里获取了信息,急急找了两个高个子女生壮胆,到通往县城的路上堵截我们。
课间操,校长点名批评了我们班,还点了我的名字,我被定义为“主犯”。校长说,去年,两个高二女生因为好奇,偷偷去唐山看火车;今年,六个初一学生无故旷课,去县城买小人书。这是学校的耻辱。我看到教师队列里,梁老师的头垂得很低,她的脸一定更红了。学校没收了我们的小人书。一个星期后,梁老师把我叫出晚自习,把我那几本悄悄塞给了我。
寒假后开学,班主任不是梁老师了,听说她调到了另一个学校,但谁也说不清是哪个学校。那年我十三岁,觉得另一个学校就是另一个星球。以后数年,只要路过徐庄路口,我眼前总会浮现梁老师骗腿儿下车的情景。
因为梁老师教语文,我才深深迷上了写作。她在课堂上夸过我的作文,还把一篇当成范文,抄写在校园的公共黑板上。梁老师走后,无论上什么课,哪怕是语文,我从不听讲,要么望着黑板发呆,要么埋头练习写作。但直到初三,我也只是在《作文通讯》发表了一篇读者来信,我在信中说,我很喜欢这本杂志,请问编辑老师,明年怎么订阅?由于偏科严重,除了语文我科科不及格,失去了中考的资格,拿着一张肄业证退学了。
十五岁的年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游手好闲无人管,挥汗如雨无人夸。闲散中,我养成一个怪癖——每逢小镇集日,必会骑自行车向县城狂奔,到了城外便停住,一提车把,如同勒转马头,一阵风再骑回小镇。有人发觉了我的怪癖,他们好奇地揣测着我。能揣测出什么呢?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直到那次,我破例进城,在文化馆门前的地摊上,花五毛钱买了一瓶显影液。神奇的显影液,借助阳光和两片玻璃,能把底片上的人像印在白纸上。我将我一张一寸照片印在了一张白纸的左上角,本想印满一张纸,可当第一张印出后,我却莫名其妙地在旁边写下四个字——“寻人启事”。
3
有次被父亲训斥,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说是一气之下,倒更像是蓄谋已久——收拾东西极为利落,褥子底积攒的一叠纸币信手拈来,连穿哪件衣服都没过脑筋。走到杜蒿坨时,迎面碰上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们在县城上班,这是下班回小镇。行踪暴露,躲是来不及了,心想该撒个什么谎呢?可是,他们却毫不惊疑,问都没问我为何一个人走在离家这么远的路上,扬扬手就过去了。他们扬手的样子十分傲气。这使我瞬间沮丧,居然如此藐视我离家出走的壮举,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他们一个比我大三岁,在水泥厂;一个比我大四岁,在玻璃厂。他们都是“跑家族”。所谓“跑家族”,就是在县城上班,家却在小镇或周边村庄的人。我忽然开窍,去县城打工,照样可以离开这个家,又不会失去这个家。做不成自由飞翔的鸟,就做一只被线牵扯的风筝吧,反正都能在空中飞。
二十岁,我终于在县城找到一份临时工,从此与这条路如影随形。路那头,是我谋生的单位,这头,是翘首以待的父母。这一跑就是八年。作为资深“跑家族”,我精确计算过这条路的骑行用时,正常一个小时,顺风能缩短十分钟,顶风还要多蹬二十分钟。
“跑家族”大多是临时工,也有少数工厂的单职工。我们都希望在这条路上跑一辈子,那就意味着一辈子都有饭碗。但如此卑微的愿望,也逐个破碎——跑着跑着,临时工被解雇了;跑着跑着,正式工下岗了。也有不幸的人,永远留在了这条路上。记得那是个冬日,当我骑到李寺村西,看到前方围满人,一辆大挂车迎头撞在树上。没人关心那棵树,因为孟新干渠的冰面上,躺着脑袋泡在血水里的老李,血水融化了一片冰面。老李的破自行车在十几米远的冰面上扭曲成一个奇形怪状的铁艺,从车把上印着“上海”字样的人造革提包里,滚出两个冰冷的馒头。交警检查提包,又发现一只用餐巾纸裹着的螃蟹。我知道,老李在汽修厂当师傅,由于手艺好,常有车主请吃饭。螃蟹贵重,他舍不得吃,包起来带给老婆孩子。老李认识的司机多,因此我们总沾他的光,偶尔能搭上顺风车,免去骑行之苦。所以我们这些“跑家族”都很怀念他,特别是顶风的日子。
我是幸运的,不但通过考试转正,还赶上了单位仅有的一次集资建房。有幸在县城安家的人,都有掩饰不住的得意,见面语不是“吃了吗”,而是“最近回老家了吗”。但小岳例外。小岳是锁厂的工人,我每次经过岳庄路口,准能遇见他不远不近地冒出来,误差不超过一分钟。这种准时令我生厌。他难道就不能早走几分钟,或者晚出来几分钟吗?因为他挂在嘴边的词汇,总是正式工、全勤奖、加班费之类,显然是想刺激我这个临时工。而我转正那年,小岳却下岗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和你搭伴跑家了。锁厂黄了。”我问:“锁厂不是很兴旺吗?”小岳说:“你听说过一把锁能被所有钥匙打开吗?”是这样,我心想,终于可以不被他小瞧了。但是,下岗的小岳开了一家汽车装具店,吃住在店里,并没离开县城,每次街头相遇,说话仍然居高临下,见了我的问候语是:“还挣死工资呐,没劲!”
一晃多年不见,前几天在早点铺门前巧遇,若非他主动招呼,我差点认不出来,他就像换了个人,十分谦卑,跟我握手前,手往裤子上来回蹭。我问:“生意还好吧?”“早赔黄了,”他说,“在司集找了个事做,在镇政府……开车。”我说:“那也挺好。”他说:“是劳务派遣,不过,给缴养老保险。”说话间,早点铺又走出几个人,都穿着皮鞋,衬衫掖在腰里,腰里挂着钥匙。小岳慌张地说:“都是镇上的领导,我拉他们办事。”说完朝一辆面包车跑去,一大串钥匙在腰里晃来晃去。
倒也听说过,现在小镇的公职人员,比如政府、基层所站、卫生院,还有学校老师,都把家安在了县城,除非值班,他们每天都奔波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成了新的“跑家族”。
4
在县城生活多年,我还一直在这条路上奔波,是因为小镇还住着年迈的父母。如今的路上,别说牲畜拉的车,就连自行车、摩托车也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飞驰的汽车。偶尔有一辆电动车从哪个路口冒出来,也不一定是去县城,很快又在下个路口一头扎进青纱帐深处的某个村庄,如同一条鱼跃出水面,又扎入水中。汽车用速度缩短了路,路短了,故事就少了,多的则是事故。
去年春天,从小镇传来噩耗,一个没出五服的堂侄车祸身亡。堂侄还不到三十岁,有两个女儿,小女儿不满周岁。车祸发生在小青河桥东,而桥西不远处就是堂侄的家。出殡那天,比我大几岁的堂兄仍在医院抢救,堂侄的两个女儿,车祸当天就被侄媳妇带回了娘家。这是一场至亲缺席的葬礼。
据说,那天堂兄开车与堂侄去县城进货,回程撞上了桥头的石墩。目击者是后面的车,行车记录仪显示,堂兄的车开得好端端的,速度也不快,快到大桥时却突然加速,斜穿公路,径直朝石墩撞去。正因如此,侄媳妇对她的一双女儿说:“你们记住,是你们的爷爷开车撞死了你们的爸爸。”接到凶信,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县城的供货商,将自家门市的所有配件低价退货,并很快拿到现金。面对哭得死去活来的堂嫂,侄媳妇说这还不算完,葬礼收的礼金都得归她,到时娘家会来人监督。我不知情,上了一份厚礼,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这才知道,因为侄媳妇那句话,上礼者寥寥无几。
堂兄也当过“跑家族”,在县汽修厂当学徒,还有了城镇户口,认为吃上“商品粮”,离端上铁饭碗就不远了。汽修厂被个人承包后,堂兄无奈回家务农,而属于他的那份土地却没有了。他家临街,他见这条路上跑运输的大车越来越多,就用门面房开了个汽车配件门市部,兼做简单修理,生意一年好过一年。堂侄成家后,他将门市无偿转让给堂侄,专职看孙女。堂嫂闲不住,农闲去打短工,挣了钱也交给儿媳。这个美满和睦的家庭,不仅富足,更令人称道的是侄媳妇,全镇人都夸她勤劳孝顺,待公婆如亲生父母,能娶到这样的儿媳,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她在车祸后的异常表现,把全镇都搞蒙了。
表现异常的还有堂兄。一个多月后,他拄着拐杖出院,踏进冷清的家,非但看不出丧子之痛、家破之悲,反而与来看望他的人谈笑风生,仿佛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此后,他也毫不忌讳那场车祸,比如他因某件事跟人赌咒,会这样说:“我要是撒谎,就让我开车撞死。”有人怀疑他脑子撞坏了,也有人试探着问,你车开得好好的,怎么就撞桥上了?堂兄闻言,瞬间肃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让我怎么办?好好的路上,突然冒出一座坟,吓得我赶紧打方向踩油门,不然就撞坟上了。”的确,小青河大桥周边,原来叫“姚家坟”,后来挖河、修桥、铺路,坟地被占用了。以前生意好时,堂兄不无得意地说:“是先人在地下保佑着呢!”他指的地下,就是家门前这条路,路下埋过我们家族的先人。堂兄这套说辞,听上去荒诞无稽,可在乡村可信度却极高,这似乎比酒驾、疲劳驾驶或者如侄媳妇指控的“蓄意谋杀”,更容易被人接受和传播,因为它能超越车祸本身,成为一桩可以代代相传的神秘事件。
堂兄这么跟我说时,我特意察言观色,试图从他的眼神、语调、措辞中发现破绽。直觉告诉我,他很正常。然而,如果真是脑子坏了,那么他说的是真话;如果人很正常,只能说明他在撒谎。堂兄的讲述与流传的版本基本吻合,听起来天衣无缝。但是,他讲完后,却又画蛇添足,多说了一句。这句话,显然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你难道忘了,小时候咱们赶着牛车下地,过了桥,那牲口就像受惊似的尥蹶子,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有一次,你还差点从车上颠下来。”——终于露出了破绽。
可怜的堂兄,在医院养伤的一个多月,煞费苦心地编织这套谎言麻醉自己,他要在既成的苦难与未来的生活之间,竖起一道屏障,将两段人生彻底隔离。没有比一座坟更适合做这道屏障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除对这个家和儿子的愧疚。看上去,他似乎也真的被自己的谎言洗了脑,笃信自己确实遭遇过一座坟。苦难来自天意,需要虔心接受。事实上,才一年多,他的身体、精神都恢复得不错。他养了一屋子奇形怪状的多肉植物,人也像一株胖乎乎的多肉,每天石头一样坐在门前,望着来往的车辆碾压这条路,越碾越硬。
从那以后,我经常做一个恐怖的梦。梦里,我从县城步行回小镇,中途遭遇修路,高高的黄土堆在路中央,怎么也爬不过去,我只好从路边的坟地绕行,每走一步都毛骨悚然,吓得我想加速,却迈不开步子。惊醒后,发现两条腿蜷曲着。
5
岳母的梦里,也常有这样的恐惧吗?
妻子有过一个早夭的二姐,那病也不算绝症,却要了命。当年那个贫瘠的村庄,只有几架牛车,等从镇上借来一辆手扶拖拉机,颠簸到了县医院,已经晚了。一夜间,岳母就变成了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两个的那种疯傻女人。她目光呆滞,逢人就说她的二女儿没死,就住在县医院的某一间病房里。
于是,通往县城的路上,经常出现岳母的身影。岳母个子高,腿长,连小伙子都撵不上。只要发现岳母不见了,岳父便立即赶往去县城的路上,准能在半路截住她。最远的一次,岳母就要进城了,还是被截了回来。最难寻的一次,路走到头也不见岳母,医院也没有,原来岳母抄了近道,从大路拐进田间小路,结果她迷路了。被岳父找到时,她浑身被汗湿,蹒跚在泥泞的荒野阡陌中。
那是1975年,路还没改道,地震也没有发生。第二年,岳母恢复了正常。许是,她看到了更多的孩子一夜之间从人间消失了。
今年初夏,岳母去小卖部打酱油,遇到一个路过的中巴司机下车买烟,听说他去县城,岳母当即撂下酱油瓶子,对小卖部的人说,她要去县城逛逛。那天,妻子正忙得焦头烂额,岳母的从天而降把她吓坏了,当搞清楚她只是来逛逛之后,二话不说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她送走。当时我正准备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来不及请假就匆匆赶到妻子工作的商场,远远看见母女俩在门口争吵。我惦记着那个会,节外生枝令我心烦意乱,但看到她们争吵的情景,心情顷刻反转——事情再糟,能糟到哪儿去?一霎时如释重负。我和颜悦色地将岳母扶上车,车启动的刹那,有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妈,我带你去北河公园逛逛吧?”岳母顿时眉开眼笑:“总听人说北河好看,电视上总演,就是没去过。”接着又絮叨她的三女儿不懂事,还穿插着问了我至少两次:“你真的不忙吗?”忙,还是不忙?事实是,我就像岳母放下酱油瓶子一样,放下了一个重要会议。
原来,岳母所谓的“逛逛”,确切地说,就是坐车“往路两边看看”,到了县城,中巴司机直接把她送到一个站牌下,告诉她只需等五分钟,就会有一趟班车返回小镇。但她等车时,突然就想起她的三女儿,于是一路打听,穿过三个红绿灯,找到了妻子的商场。“没想到她劈头盖脸就训了我一顿,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岳母仍在埋怨,但语气是喜悦的。一度,我的思维被“往路两边看看”这句话牵着走了,我自作聪明地想,肯定是她心上那条陈年伤疤隐隐作痛了。通过交谈我才明白,我想多了,打酱油的岳母只是偶尔心烦,如果她遇上的不是中巴司机,而是一个卖鸡仔的外乡人,她可能会逗弄一会儿小鸡仔,说不定还会挑几只撒到院子里,而不会想坐车“往路两边看看”。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到了岳母这年岁,恐怕早已看淡了生死——大前年,岳父走了;前年,她的大女儿走了;去年,她的二儿子也患癌去世。至亲的人,她也只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她何苦为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亲人而重走一遍伤心路呢?
在岳母心里,现在这条路,与1975年那条路,已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回小镇要穿越西城工业区,这片区域,曾是“倴司路”的一段,如今被县城蚕食,成为城区街道,两侧的小区,便是曾经的路边村,但村名已被洋气的小区名称取代,譬如谷家营村现在叫“天承锦绣”。以前路过双柳树,我们总会想起一位名人:“快看,《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三姐,就住在这个村。”而今,双柳树早已不见踪影。经过那个路段,我条件反射地想跟岳母说说杨三姐,但瞥了一眼车窗外那一排排的现代化厂房,就打消了念头。
记得少年时,出小镇十八里,在河坝隆起的路段,能隐隐看见县电视台的铁塔,那曾是县城的天际线,对于骑车进城的人,隐约可见的铁塔,就是止渴的杨梅。这次我特别留意,出小镇不足十里,便能看到“天承锦绣”影绰的高楼了。路仿佛近了许多。路近了,往事也就变得遥远了。
【作者简介:姚文冬,河北滦南人。从事188体育官方ios创作多年,曾在多家报刊开设戏曲随笔专栏,2023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发表于《188体育官方ios选刊·原创版》《野草》《胶东文学》《读者·原创版》《文汇报》《大公报》等。曾获第五届唐山文学奖。现居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