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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5年第2期 | 东君:故人何日成为敌人
来源:《广州文艺》2025年第2期 | 东君   2025年03月03日09:13

我们家祖上并非地主,却住上了地主屋,而且一住就是四代人。到我这一代,地主屋已经不叫地主屋,而是叫破房子。父亲和我拆掉了东首的破房子,起了五层高楼。西首四间破房子原本住着我祖父的两个胞弟,一个中年出家,一个早逝,均无子嗣,房产自然由我父亲继承,如果不出意外,还会传到我手中。我点数了一下,总共九间房子,除了有一间耳房辟作杂物间,两间翻新归我们自己居住,其余几间全部租给了外地人。自此,这座古老的院子有了鲜花活树、鸡飞狗跳,也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和声音。租户共五户,收取房租、水电费、检查消防安全等一应杂事都由我父亲一人负责。按照他的说法:我们在地主屋住了一辈子,现在居然也变成了地主。父亲喜欢站在顶楼的阳台上,俯瞰全貌,那些走进走出的人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前院三户,人口最多的是罗甸彭一家。罗甸彭是我们平常在背地里的称呼,他姓彭,贵州罗甸人,来这里打工已有七八年了。他那张肥嘟嘟的脸会让我想起一个充满喜气的词语:圆满。的确,他看上去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他老婆很能生,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大女儿年已十八,小儿子还拖着鼻涕。一大早就能听到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罗甸彭的老婆呵斥孩子的声音。罗甸彭倒是很疼孩子,每天得空就陪他们在院子里玩耍。这一群孩子的澎湃精力很快就淹没了他,以至他常常会跑到周老爷殿后面的河边找个清静处,透口气。

到了吃饭的时辰,女主人就会喊罗甸彭的全名(有时候他们的儿女也跟着喊他的全名),然后就可以看到罗甸彭在洒过水后的水泥地上支起桌子,儿女们则端着饭碗围拢过来。罗甸彭在饭菜抢夺战中落败之后也会跟外人吐槽,说这些孩子没心没肺,就是胃口特别好,能吃。我父亲有时会把一些糖分偏高的饼干分送给他们的孩子,但那些孩子的吃相着实难看,一边囫囵吞下饼干,一边就有粉末纷纷撒落。罗甸彭的老婆见了,必加呵斥,你们的嘴带漏斗的吗?但饼干粉末每每落地后很快就被鸡狗清理干净。

罗甸彭大女儿叫彭艳艳,读到初中就跟一个社会上的混混私奔了。但过了一年,她又回来了。她是被警察送回来的。她化的是浓妆,那张脸好像仅仅是脑袋的装饰品,连罗甸彭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她在外省一座城市干过什么事、受过什么苦,外人不得而知。只是有一回,我从那个送她回家的警察那里听得一些零星消息,说她先后在酒店、按摩店、台球馆做过服务员,后来不知怎地沦落街头,选择了一个在巷口“两条腿儿可以换着站”的活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的活儿很简单,要么是站在那里,要么是躺在那里。

罗甸彭的女儿洗了脸之后,其实一点儿都不难看。她常常带着弟弟妹妹跳绳,她可以单独跳,也可以把两条绳接起来,让大家一起跳。看着他们跳绳时的欢快场景,我就会想起小时候那些同个院子的女孩子,她们唱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们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 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我们不晓得马兰花是什么花,但我们都觉着那种花很美丽,那些数字也很美丽。

另一户是周德生家。

有关周德生的家事,大都是父亲在茶余饭后告诉我的。周德生有个儿子,叫周周,长相不随他,居然像大舅子(姓刘,江西上饶人,在本地一家洗浴中心当保安);再长大一些,连说话的神情、脾气都越来越像大舅子了,周德生横竖看不惯。周德生虽然碍于大舅子,不敢出手打老婆,但孩子是亲生的,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有人过来相劝,他总是这样回应。他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绝世高手,什么物什(包括作业本)捡起来都可以当武器,噼里啪啦打上一通。看得出来,他身上积压多年的憋屈都从老婆那里转移到了孩子身上。重要的不是打儿子,而是打给谁看。周德生的老婆看不下去,出面喝止,周德生就说,我不敢打你刘家的人,打我周家的人总可以吧。周德生的老婆说,你再打,我就让他改姓刘。周德生说,户口都上了,你休想改。周德生的老婆对周周说,你去找大舅。

周周在大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拎着一袋零食和玩具回家了。周德生堵在大门口,让周周先低头认错才能进门。周周梗着脖子跟他对视。周德生顺手抓了一把空气,做出要打的样子。周周说,你再打,以后就不再叫你爸。周德生说,你不叫我爸,照旧是我儿子。周周说,我管别人家的爸叫爸,我可以管阿毛他爸(罗甸彭)叫爸,管李叔叔叫爸,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得着?周德生猛地发出一声大吼,你试试。周周仿佛听到了发令枪,嗖的一下跑到后院李瘸子(周周说的那位“李叔叔”)那儿。周德生追了几步,发觉手上没有称手的东西,就从院子里抄起一根树枝,作势要追打儿子。但周周已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李瘸子面前,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爸。

李瘸子一下子就愣住了。后院围观的人一时间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起初是发出嘿嘿的笑声,见周德生面色铁青,他们就跟着起哄。他们说周周不是周德生的亲生儿子。他们说周德生的老婆跟周德生结婚之前就已经跟老乡李瘸子有一腿了。他们还说,李瘸子打光棍这么多年,现在又租到这座院子,原来就是为了母子俩。他们讲得越发起劲,连李瘸子也被这些话逗得哭笑不得。

这小兔崽子,居然还会来这一手。周德生掩面回到家门口,跳脚对老婆说,我晓得是谁教的。周德生的老婆说,是谁教的,你就找他去。周德生向巷口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长吁一口气,进屋去了。

对母子俩,他除了暗地里骂几句,实在拿不出别的办法了。但只要他的上唇还能碰到下唇,就会爆粗口。有时他喝了酒,就指着月亮或天花板胡乱骂一通。

那么,我们现在不妨再介绍一下李瘸子其人。李瘸子是条老光棍,四十多岁,未婚(但也有可能离过婚)。他常穿宽松的衣裳,看上去像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租的是后院另一户人家的瓦屋,后门是一条小河,他得空就在临河的地方钓鱼。他喜欢这里的河流、空气、泥土的清香,以及那些美好而无用的事物。这就有点让人看不明白了。他跟周德生是同乡,也是发小,他们之间交情不薄,有彼此认识的二三亡友,但提了一嘴,往往就此沉默。

我不晓得李瘸子是靠什么手艺吃饭,也没问。我父亲说他是个热心人,只要谁碰到什么难处,他都会乐意帮忙,此外邻里之间时有好物推荐时,出手也大方。让大家佩服不已的是,他知道不少民间小偏方,说起来头头是道。罗甸彭的小儿子阿毛经常尿床,他用一种桑螵蛸泡了水给孩子服下,果然管用;我父亲有一回老打逆嗝,他说这是寒气导致的,教他用五枚杮子蒂煮水喝,一试果然应验;还有像烘烤蟑螂止血之类的小秘方,他也曾教过邻里。据我父亲说,这李瘸子是个奇人,懂得很多东西。他明明很能干,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去附近的公司上班,我父亲有点琢磨不透。

李瘸子也好酒,独饮无趣,就常常把一张折叠小方桌摆在我们这边前院的银桂下。这时候,罗甸彭和周德生闻到了酒香,也拎着竹椅、端着杯子过来(有时他们也会带点自家的酒和下酒菜),跟李瘸子对饮起来。李瘸子会讲天下大事,也会讲男女那一点事。

我原本是要进京工作的,如果不是那年出了点事,我现在也许正在跟那帮哥们喝酒呢。李瘸子喝多了酒,就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周德生说,你这些大话跟我太公当年讲的一个模样。咱们这些乡下人呀,净羡慕城里那些大官的生活,盼着有朝一日骑马进京城,见见龙颜,顺便捞个一官半职,讨点油盐铜钱。告诉你,这都是他娘的黄汤灌出来的白日梦。要说我那太公,哈哈,境界比你要大,只要酒喝大了,天大地大我大,皇帝老子到了村口,都可以不见。

李瘸子酒喝大了,也会张开双手,摆出拥抱月亮的姿势。月亮够不到,他就脱掉鞋子,爬到周老爷殿后面的大榕树上,看热闹的人都说,这李瘸子是有猫性的。

事实上,他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这是他的同乡发小周德生说的。

李瘸子当然也干过几件正经事。他本人为什么没有在公司长期上班,据说是诸多不便中的一样“不便”。我们在此也不便提起。不过,他曾经介绍彭艳艳进一家电器公司打螺丝。之后,他又给彭艳艳介绍了一个对象。罗甸彭一家人对女儿处的这个对象也较满意,人老实,在这个镇上的一家电器公司打了十年螺丝,省吃俭用,手头也有点积蓄。结婚那天,罗甸彭把自己租住的两间大瓦屋腾出一间,作为这对小夫妻的新房,其余孩子挤在一个客厅里,搭上下铺。彭艳艳婚后一年,都没有孩子,罗甸彭夫妇就有点急了,就带着他们去看一位专治不孕不育的医生(当然是老中医),诊断结论有点含糊,说是男女精气薄弱。老中医给他开的药方里面居然包括两条特制的内裤,以李瘸子的说法,这在时下大概就叫情趣内衣。然而,药物与内裤均无任何效果,罗甸彭又急上了,他听说李瘸子会看风水,就请他用罗盘扫一下。李瘸子把厨厕、客厅、卧室测量了一遍,最终确定夫妻卧室的子息位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罗甸彭问。

这间屋子原本是有旺丁之气的,但这些年都被你们夫妇俩吸光了,你女儿自然要搬到别处。李瘸子说。

最后,经过商议,这对小夫妻搬到了后院,也就是跟李瘸子仅有一墙之隔的老房子。搬家第一天,罗甸彭就在李瘸子所说的关键纳气点(也就是床头)的墙上贴了一张麒麟送子图。

过了一年,彭艳艳的肚皮还是没有动静。

李瘸子又对罗甸彭说,这个镇上有座寺庙,叫宝林寺,听说有不少人去那地方住一晚,就能求子。就这事,罗甸彭征求了我父亲的看法,问宝林寺灵不灵。父亲不敢担保,但还是给他们指点一二。父亲的口头禅是:在这地方住着,就得按照本地的风俗来办。父亲当然是信奉神灵的,当年为了让我高考加分他去了文昌阁,为了给病笃的祖父加寿他去了东岳庙,虽然收效甚微,但他还是逢人必说“本地爷蛮灵的蛮灵的”。

罗甸彭夫妇思量再三,就把女儿的求子梦托付给李瘸子。李瘸子也很认真地做了一份求子攻略,其中包括上香、敬香、献花、念祷词这一套仪式下来须花多少钱,请一尊送子娘娘(亦即观音化身)像须花多少钱,在寺庙里吃斋饭、住宿须花多少钱。某月初一,罗甸彭夫妇就准备了供养物,带着女儿女婿前往宝林寺。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他们最终只请回了一幅观音送子图,代替原来的麒麟送子图,贴在床头的墙上,以观后效。

半年过去了,彭艳艳还是没什么动静。

自此,李瘸子就不再来前院喝酒了。

然而有一天,罗甸彭突然敲开了李瘸子家的门,问,有空到前院喝一杯吗?李瘸子说,这阵子我戒酒了。罗甸彭说,今天我大女儿有喜,你一定要来喝一杯。李瘸子怔了一下,说,看来宝林寺的菩萨还是讲信用的。罗甸彭说,这事也有你的功劳,走,到前院去,今晚跟我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罗甸彭的老婆早已在院子里搭棚的地方摆了满满一桌酒菜。李瘸子作为功臣,被请到上横头的位置。周德生、彭艳艳夫妇也在一边作陪。

彭艳艳夫妇出于礼节,敬了一圈,就回后院的屋子里去了。罗甸彭、周德生和李瘸子继续喝酒。酒喝到位了,舌头也就活泛了,他们谈论的话题也就更隐私、深入了。罗甸彭对李瘸子说,之前就听说你原本在城里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为什么偏偏跑到这乡下地方过日子呢?李瘸子说,人人都想往高处走,可我就是喜欢往低处走。我在乡下长大,总归还是住在乡下踏实。罗甸彭说,我们乡下人在乡下,并不觉得自己是乡下人,到城里打工后才有了乡下人的感觉。可是,现如今到了南方的乡下,看到一栋栋漂亮的自建房,才算是真正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乡下人的自卑。周德生指着李瘸子说,他风光的时候,你没见识过。当年他在城里工作,管一大片地方,像我这样的乡下人想见他一面都得打电话预约。李瘸子说,我当年在工商局上班,天天应酬,老家的人大老远过来找我办点事自然得预约。周德生接过话说,小时候,他的酒量不及我一半,可后来在酒桌上见了一面,我的酒量竟然只有他的一半。李瘸子说,我的酒量,都是我们那个局长调教出来的。我们那个局长原来是个白面书生,工作十几年,把脸都喝成了猪肝色,大家劝他不要再喝了。他问,为什么不能喝了?人家说是医生说的。局长就把脸一沉说,酒归工商局管的,不是归医生管的。二人听了,都连称牛掰。我晓得,局长后来喝死掉了,周德生指着李瘸子对罗甸彭说,他呢?有一回醉酒开车,撞穿了一座厂房的一堵墙,车是报废了,还顺带废掉了自己的一条腿。李瘸子说,我在那地方再混下去,怕是两条腿都要废掉了。还剩下一条好腿,就赶紧跑到南方来了。周德生说,我当年就认他这个兄弟,即便后来他瘸了一条腿、丢了一份好工作,我还是追随他来到了这里。李瘸子说,我住到这边来,是冲着这块地方风水好,你过来,是冲着房租便宜。

说到这里,只见周周走到周德生跟前,喊了声,爸。

什么事?

我妈让你回去。

我还在喝酒,你先回屋子里去。周德生随手赏了他一只鸡腿。

过了一会儿,周周又出来,对周德生说,爸,我妈喊你回去。周德生伸出巴掌晃了晃说,再催我就给你一耳刮子。周周撇了撇嘴,走到李瘸子跟前,依旧毕恭毕敬地说,爸,我妈让你过去。

周德生问,你刚才叫谁爸来着?

周周指着李瘸子。

李瘸子赶紧用盘子里仅剩的一只鸡腿堵住了周周的嘴,拍拍他的肩说,下回到我屋里喊我一声爸,我会给你更好吃的东西。

周德生说,这酒正吃到兴头上,怎么就突然让人悲从中来呢?

李瘸子说,德生,我们都没醉,恐怕是你儿子被满院子的酒气灌醉了。

周德生说,你没醉,我也没醉,我儿子也没醉,今天话赶话,既然讲到这份上了,索性就摆到桌面上讲。我儿子是我儿子,你儿子是你儿子,你儿子死于意外事故,但你往后不能把我儿子当作你儿子。李瘸子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既然你把话说绝了,我就以此为证。说完,突然拿起玻璃杯,砸在自己的手臂上。不过一会儿,鲜血就喷涌出来,吓得罗甸彭面色苍白,赶紧喊来一辆三轮车,送他去医院包扎。

医生用镊子夹出了李瘸子手臂上扎进去的玻璃碴,再用生理盐水清创,碘伏消毒,然后就是注射破伤风针。整个过程,李瘸子都显得十分平静。他急着要离开医院时,医生叫住了他,告诉他,从片子来看,有一片玻璃扎得比较深,导致肌腱断裂,要做缝合治疗。在医院里折腾了一晚,李瘸子对罗甸彭说,他年初给自己算过命,今年下半年会有某星犯命,他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现在给自己来一下,好歹是躲过了血光之灾。因此,他虽然受了点伤,但还是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

次日下午,李瘸子不听医嘱,非要从医院出来。罗甸彭叫了一辆车,把他悄悄送回家(也就是后院那间披舍)。罗甸彭知道李瘸子看上去是条硬汉,骨子里却是柔弱的,因此就坐下来陪他说会儿话。李瘸子提到自己那个在水库里不幸溺亡的儿子时,夹杂了一些老家的方言。讲到最后,他说,他儿子要是活到现在,应该跟周周一样大了。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就滑倒似的躺下来,一个劲地吐着浊气,仿佛喉咙里面有个塞子拔掉了,开始漏气了。罗甸彭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翻来覆去地看着一张用来包裹东西的旧报纸。他们偶尔对望一眼,也不说话。就这样干巴巴坐着,实在有些无聊,罗甸彭出去,到村口买了一点水果和蔬菜。他踅回李瘸子的屋子时,天色已渐渐灰暗下来,屋子内没开灯,像窑洞一样黑。罗甸彭洗好了水果,放在床头桌上,但李瘸子一直没动。罗甸彭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手里依旧捧着那张旧报纸。李瘸子转过头,指着一个墙壁开关说,你读报也得开灯啊。罗甸彭说,我不识字,黑灯瞎火读报跟点亮灯读报有什么区别?李瘸子说了声“你说得也是”,又把头转向墙壁。罗甸彭的老婆送来一碗饭菜之后,罗甸彭就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出门,跟隔壁的女儿说,这些水果和蔬菜没有冰箱可存放,要让他尽快吃掉。李瘸子的房间没一点声息。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动了。

第二天,周德生的老婆给李瘸子送去一篮子鸡蛋,说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李瘸子只是苦笑一声说,我怎么会恨周德生?我恨的是自己。李瘸子和周德生偶尔还会在院子里说说话,只是再也没有坐到一起喝酒了。李瘸子看上去的确是一点儿都不记仇。周德生家的鸡窜到他家,他会随手喂几粒米;周周来玩,他照样待他如常,只是不许他再喊自己一声爸。

有一天傍晚,李瘸子找到我和父亲,要跟我们辞别。父亲给他递上一杯茶,询问缘由。李瘸子毕竟是李瘸子,只是以几句轻盈话语,把一个沉重话题打发过去了。我父亲给他杯子里续水的时候,他用弯曲的指骨轻敲几下桌面。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通常会做的习惯动作。也许他自个儿也意识到了,突然松开手指,碰了下杯子,仿佛在测试它的温度。

我依旧记得那个深冬,他离开之后,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浓重的暮色中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风一吹,似乎又猛地抽动了一下。

我父亲虽然年近八旬,依旧精力旺盛。他即便在家里也是穿着鞋子,好像随时都可以出门办紧要事。按照父亲的说法,老人在家里不宜穿拖鞋,这样容易使行动变慢,思维也跟着变慢;其次,经常穿拖鞋,人就容易变懒,人懒了,元气就不足了。父亲又说,人老先老腿,趁着腿脚方便,就在院子里、村里多走动走动。

父亲喜欢满院子的生气,喜欢跟那些孩子打交道。对孩子们来说,最欢快的时辰依旧是在傍晚。一些声音从这一处飘起,又在那一处飘落,仿佛在空中划了一道又一道弧线。欢笑声与谩骂声汇入灰尘,缓缓飘散之后,晚风照例会带来一阵阵饭香和油烟味。

周周。我父亲手里攥着一小袋印有英文字母的饼干叫住了周周,那位李叔叔可有消息?周周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你嘘什么?我父亲把饼干递到他手里。周周随即咬住袋口,龇着牙,使劲用手撕开。他一边吃饼干,一边聊起了父母吵架的事,嘴角很快积聚了饼干末和口沫。还有一部分饼干末撒落在衣服上或水泥地上。就在他说话间歇,几只蚂蚁爬了过来,然后是十几只,然后是一大群。我父亲看到这情景,就用本地话感叹,就这一丁点饼干末好歹也养活了蚂蚁几家子。周周问我父亲刚才在讲什么,我父亲说,我说的是蚂蚁呢。

周周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把我父亲拉到一角说,好几个月前有一个下午,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我看到艳艳姐跑到了李叔叔的屋子。

那天下午,周周推开李瘸子家的门,钻到床底下,手里拿着一面祖父看报时用过的放大镜(现为遗物),寻找一只失踪的蟋蟀,但他找着找着居然就听到门外响起仓促的脚步声。门关上了,他想出来,但随即被床板震动的声音惊呆了。继而他又听到男人与女人咀嚼什么的声音、身体在床上滚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两条毛茸茸的腿就戳到地板上了:一条腿粗壮一些,另一条腿细一些,小腿上还有一条凹槽般的伤疤。随着床板的震动,两条腿也跟着不停地抽动。两条腿收缩到床上之后,地上竟留下两个湿漉漉的脚印。

【东君,70后写作者,现居浙江乐清。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有《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面孔》《无雨烧茶》等。另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评论集《隐秘的回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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