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1期|许玲:藏龙卧虎(中篇小说 节选)
年轻人才有勇气去写老人
老人们躺在床上怀念自己活着的时光
——一位从未出名的诗人
母亲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块在夏天腐烂的肉,充满了遗憾。早晨,她在集市买了一块猪肉放在桌上,下午的时候已经臭了。她将它提起来,放在鼻子前嗅了又嗅,似乎多闻几次,味道就会消失。她哭丧着脸说:“真是可惜了,特意挑的一块好肉呢。”她盯着我,为了一块肉就要哭出来。我终于坚守不住,败下阵来:“好,我去报到。”
镇街道到头了,再拐出去,如同一截尾巴上面吊着客运站、菜市场和两排民房。再往前,就是田野和村庄。我对这条路曾经很熟悉。一年前,我每个月末都会在这里等车去往县城求学。那时没有铺水泥路,客车从街道拐弯过来,拖起一阵尘烟,就好像肠子里面冲出的一道屁。
乡客运站早已在几年前停止运营,当时的建筑还在,改成了一家豆腐加工厂。白色的墙壁上留有几处淡了的墨迹——“逢单有直达商务车去东莞”“张矮子年猪直供”。我朝里面望去,过去售票的铁栅栏上面挂着几条抹布,两排铁架子上面架着四方的木架。再往前走几十米,就到了我即将报到上班的地方——野马乡卫生院。
一
喜娭毑拄着竹拐棍到处在找人。洪院长牵着她,让她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补钙。院子不大,但是比一般乡下人家的庭院要大。铁门之后,是一幢两层楼的民房,下面是食堂和厨房,上面一层的不锈钢窗台上挂着衣物。后面则是由一排结构雷同的房子组成的红砖平房,每块红砖下面压着石灰线,如同衣服裁制时的白色绦子。房前贯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下了两级台阶,则是一块草坪,左边有一处顶着葡萄藤的回廊,前面一个小水池,枯得只剩下底部几根干裂的水管,如同生产后丢弃的脐带。右边健身器材区里散放着几个器材,被风雨淋得每一个肘儿都生了锈。
我躲在莫才子的屋里,不敢出去。我第一次背着药箱经过敬老院的门牌,穿过厨房和食堂,还未来得及打量院中的环境,一个娭毑拿起竹棍对着我扑来,嘴里嚷着:“我可捉到你了!那个骚狐狸呢,田银花!田银花!我不打死你!”我东躲西藏,她举着棍子对我不离不弃,像追一只偷食的鸡。洪院长系着围兜,腆着肚子从厨房里出来,大声说:“喜娭毑,你认错人了!”
喜娭毑每日在敬老院寻找她的老头,见人就问:“你看到我家周富贵了没?他早上就出门了,现在天都快黑了。”太阳在她的头顶悬挂,照着她银灰色的头发,还有如同蚂蚁一样随轻风涌动的头皮屑,正是上午的好时光。她的老头子在二十年前已经生病走了。生病前是一个勤勉能干、恪守夫道的男人,和邻居田银花并无勾搭。但是,喜娭毑认为周富贵去了田银花家里,她举着竹棍要去捉人。她在“村里”转来转去,在草皮里翻来翻去。我偷偷地笑,那么大个人未必会藏在癞子一样的草疙瘩里?这个时候,我不敢出来,她以为我是年轻时的周富贵,而她还是年轻时的何喜儿,见到我就要打,一边追,一边骂:“你跑哪里去了?”
莫才子见我站在窗边的怂样,笑出了声:“你还怕一个老太婆,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说得极是,我从医专的针灸推拿专业毕业,经过投简历、面试,在家待业一年多,最后来了乡卫生院。我还小的时候,因为肺炎,曾经在那里住过院,儿科住院部设在一幢平房里,房里摆着两张上下铺的床。我当时住的下铺,我妈则睡在上铺照顾我。我好转之后,在上下铺之间爬上爬下的镜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对母亲说:“以后,我要当医生,到这里来上班。”
现在我算是梦想成真。去报到时才知道,当初替我看病的吴医生,成了院长。吴院长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了乡卫生院,像棵树一般长在了那里。他给我指派了一个任务,让我与隔壁敬老院进行医疗对接,由我每周去给老人们量血压,体检。第一天过去,敬老院的洪院长就将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写在了食堂里面的墙壁上,和送米、送油、叫车的电话抄写在一块。从此以后,我就经常接到洪院长打来的电话——“小许医生,吴爹刚忘记已经吃过药了,又吃了一遍药,没什么事吗?”“小许医生,你来一趟吧,张娭毑今日头晕得很,人都晕到天花板上去了。”“小许医生,喜娭毑刚捡回来一只猫,被它抓了一下,抓破了皮。”
我每个星期会有两三天去敬老院。它离卫生院不过一里多路,散步便到了那里。里面的老人很快都认识了我,除了喜娭毑。莫才子在老人中间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人,他既不愿意针灸,也不愿意服药。他说:“陪我说几句话,比打什么针都强。”他的腿失去了平衡感,时刻担心自己会往一边倒去,索性整日待在房内。我让他闭着眼睛原地踏步,他根本无法完成这个动作。我很笃定地判断,这已经不是腿上的问题,而是前庭神经和小脑共济失调的问题,而且他的血压和血糖都已不在正常范畴。我建议他去卫生院做检查,或者干脆住一段时间院。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说:“不去。”我劝道:“乡里住院,你们基本不用花钱。到哪里住不是住呢,再说房间里还有空调呢。”
上午房间里的温度就已经升了上来,正是三伏中的某一天。敬老院共有六十五张床位,莫才子住的单人间。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见了我,叫了一声“许医生”便走了。这是万娭毑,帮莫才子打饭,洗衣服。纵是这样,莫才子也没有念她的情,不和她成为生活上的搭子。万娭毑对于这个结果并不着恼,依旧对他不离不弃,时不时过来看看。
房间本来是前后通透的,莫才子在窗台上码满了书,如同城墙一般将窗户挡得严严实实,连丝风也挤不进来了。不仅是那里,躺椅、方凳、饭桌,他睡的床头都是书。衣柜也被他装了书,几件衣服被驱逐到了半空的铁丝上,如一个个中了暑昏头耷脑的人。大概是看到了这一屋子不合时宜的书,敬老院不分长幼都叫他莫才子。
莫才子的身体、衣服、被子上的汗馊味和剩饭发酵时味道如出一辙。这让他与其他房间的万金油、风油精、活络油、膏药的味道区分了开来。其他老人都去了活动室,虽然不过三十平方米,但那里是唯一能看到电视的地方。房间里有两张方桌,可以组两场牌。每日下午空调会开放两小时。我每次给他们量血压,测血糖就是在那里进行的。我说:“你也去吹吹空调,你待屋里干什么?你又不是瘫了。”
整个院里只有一个半身瘫痪的张爹,其他虽然歪瓜裂枣,病病歪歪的,但多能自理。莫才子一脸不屑:“你以为空调是好东西?夏天就该热,冬天就该冻,这就是规矩。破坏了规矩,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莫才子坐在床头摇头,一脸得意:“我一辈子没有打过针,吃过药,你信不信?”我心中自然不信,可是我也不会和他去争辩。瘫痪在床的张爹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富得可以买下天安门旁的一条街呢。
房间的气温越来越高。我不得不说:“我得走了,我都快成一根要融化的冰激淋了。”
我本以为今日,他能跟我聊一些有趣的事情。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处理完张爹屁股上已经发红溃烂,再烂下去就能看到骨头了。刚从张爹房里出来,就碰上了他,我脸上应该还残留着当时的表情,他说:“一看你就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不需要同情我们,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把自己活成五保户的。”
我说:“莫才子,你看起来真不像一个五保户。”
莫才子说:“我这一生被诗歌所误,所以我妻、我子、我友、我敌皆是它也。”
他的话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毕业后在乡间蜗居的一年多时间,从未听过这种话。他戴着眼镜看书的时候,让人想到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他搁在书页上的手很白净,手指修得干干净净,它们好像独立存在的,与他衰老的脸庞、朴素潦草的穿着很不相衬。洪院长告诉过我,除了张爹是属于招过来的社会人员,其他都是本土的五保户。老人们脸上的皱纹如同江河湖海,年轻时被太阳反复炙烤后的颜色和肌肤的纹理长在了一起。莫才子从来不和他们聚堆,在活动室摸牌,为几元钱的输赢耗掉半天时光。
我指望着他能给我死鱼一样的生活带来点动静。可是,他今日叫我前来,好像真只是为了他失去了平衡的腿。见我背起药箱要走,莫才子下了床,掀起了蓝色条纹的床单,露出了床底的世界。几个纸箱码成一排,还有一个捆着红绳的蛇皮袋。他一脸得意地说:“这些都是我写的,我说过我是一名诗人。”
我大吃一惊,这么多的稿纸!我问道:“都是发表了的?”
莫才子鄙夷一笑:“这些都是我的手稿。真正有信仰的作家,都是死了之后才显示出价值的。”我附和道:“真正的热爱,就是你这样的。”
莫才子蹲了下去,拖出其中一个箱子。他用手拍打了一下,很快,空气里便弥漫了一股陈旧的灰尘味道。我捂住鼻子,从房间退了出来。想起了我从吴院长嘴中听到的,关于他的零星片段。吴院长三十多年前,替莫才子看过病。那时,他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莫才子的父母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来到医院,求院里派一个医生跟着一起回家,他的儿子已经在床上生活了几个月,一个人又哭又笑。吴院长那天过去,见识到了生活得日夜颠倒的诗人。他进入莫才子的房间时,大吃一惊,不是惊讶病人见到他,突然站在床上,穿着一身秋衣秋裤,对着他朗诵起了诗歌;而是惊讶,这个人竟是自己小学时候的语文代课老师。吴院长对我说,我不知道他读的什么,我不敢抬头。我只看到他的裤裆破了一个洞,里面的物件像荡秋千一样。他只得告诉两位老人家,莫老师可能精神出了问题。后来的某一天,吴院长听别人说,“莫癫子”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他的名声在乡间到了无人不晓的地步。父母常对孩子说,读不进就不要读了,可不要读成“莫癫子”了。再后来,名震乡间的“莫癫子”随着老一辈们的离去逐渐失去了芳华,他成了偏居敬老院一隅的莫才子。
现在的莫才子在敬老院里活成了异类,让人轻而易举就相信他的那些传说。不过,我觉得过去都不重要,他是整个院里说话最有趣的老人。
二
张爹曾经是一个大胖子。现在,我只看到他的瘦,疮已经烂到了骨头,和我预想的一样,他感染发烧了。我忙着给他处理伤口。而他的嘴,现在是整个身体最完全的零件,仍在喋喋不休地工作。他告诉我,他最胖的时候快三百斤,低下头去看不到自己的脚。如厕擦屁股的事情,更是做不到。所以,他是镇上第一个定购智能马桶的人。按钮一按就出温水,把屁股洗得热乎乎的。他说:“你笑什么,我知道你不信。”
我用棉球蘸满了络合碘,让含满了消毒液棕色的小球在他的伤口处打了几个圈,他痛得“嘶”了一声,这并没有让他的嘴巴停下来。他继续说道:“人要是突然有了钱,不是福气,是灾难。”
时间和病痛将他的脂肪一点点割除,他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和骨头了。我不想听他说这些,他嘴中的过去就像一个穷人疯狂的癔语。张爹并不在意,我理不理他。他说:“老天爷最爱和穷人开玩笑了,你别看你现在只是乡里的一个小医生,保不准,哪天你突然就发了财。”
听到这话,我又笑了。我目前所在的科室,在我来之前,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赤脚医生唐医生逢单日过来坐诊。他没有资历,但是他有在乡间行医几十年的口碑。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西医,打针打死了一个女人,之后又打瘫了一个老人,只得改行当了中医。专替人按摩,扎银针,再无事故发生,还慢慢攒下了名望。乡人对于无从考究的遥远之事向来夸大。学了医之后,我知道能把人一针致死,应该是青霉素之类的过敏。那个年代,因此而失了性命的人不在少数。至于将人打成了瘫子,应是扎到了坐骨神经。这一点,我不太信,他现在最擅治的就是坐骨神经、腰椎间盘突出、各类原因引起的偏头痛,他还会一手绝活——正骨。我亲见一个中年男人捂着腰,瘸着腿进来。他的一双手从人的脊椎从头部往下摸,把那人的盆骨左右摇摆,在左边的坐骨上使劲一捶。那架势,不像面对一个人,而只是一个榫卯结构的木架,将那节脱轨的木头敲得归了位,复又端正了一下骨盆,嘴中说道,进去了,好了!如同一节脱轨的木头被人轻轻一按归了位。那男子立马就能行动自如,嘴中直呼唐老真乃神医也!我自此不敢小看他,也尊称他为唐老。吴院长让我跟着他学徒,这不是书上可以学来的,而是从无数具身体里摸索出来的。有了这手功夫,一辈子就有了傍身的手艺。
我们的理疗室比其他科室要热闹一些。理疗间的三张床常有满员排队的时候。年轻时过于劳累的躯体,年久失修,到了晚年有了散架之势。唐老说:“除去这层皮肉,人迟早就是一堆骨头。每个人的骨头都长得不尽相同,大小不等,左右不一。都是有差别的。这就得靠功夫,我不是你的老师,这些病人才是你的老师。”于是,我的一双手就在衰老松弛的肌肤上不断游走,将他们的骨头弄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戴着一次性的乳胶手套,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按摩了几下,皮肤之下是清晰可见的骨头,连脊椎的每一个突起都清晰可见。这是我的老师,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就可以忽略他身上传来的复杂味道,汗味、尿味、从口腔里传出来的肺腑脏器之味。约莫几分钟之后,我到底抵挡不住,不得不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口罩,叫来了敬老院唯一的护理员红姐。她五六十岁的模样,矮矮胖胖的身材再加上她的好脾气,像一个会笑的面包。我交代她,一两个小时要跟他翻次身,尿不湿也要记得经常更换,不能一天用一条。红姐急道:“我都搞了。我还让他们没事的时候,就过来帮忙。”
敬老院的老人都是红姐的帮手。没生病的管着生病的,大家互相照顾。这样大家都不会齐崭崭地坐在台阶上等太阳,等死。我说:“这个翻身的时间最好记录一下,不能超过两个小时不翻身。他的褥疮已经感染,今日有些发烧。”红姐应道:“那好的,好的。”我还想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比如内衣也要常更换。他的上半身还可以动,让他自己起床刷牙之类的。
不知道谁在院中大叫:“红姐,胡爹的被子搞脏了,要换被子。”红姐大声道:“昨日才换的啦!一天到晚吃,肠胃又不好,吃了就拉稀。”一边抱怨着出去了。
等红姐一出门,张爹就对我说:“这个女人就是一张嘴生得亲热,只说不做的。她想起就帮我翻一下。每天也就是吃饭的时候能想起我。”
张爹说:“当初要不是她讲得好听,我再加点钱,也可以住那些民营养老院了。那里每间房都有空调,还有电视。高档点的地方,读报室、游泳池、医务室都有,每年还定期组织老人们去旅游。那才是真正养老的地方,这里是什么?”
我陪着唐老去过另一个镇上的民营养老院,它在县郊,设在山脚下,条件确实比这里好上很多。虽然并不像张爹嘴中说得那么夸张,但是山清水秀,环境优美,门口写着一排大字——富有氧离子的养老天堂。我们去那里,是给新入职的护理人员进行培训,教他们按摩手法,如何照顾久病卧床的老人,防治褥疮,协助病人排痰,预防肺炎。那次新入职了五个人,连同以前的一起有十多个。我出来的时候,有几个老阿姨穿着花裙,站在散步的小花园吊着嗓子。几个围成一圈下着象棋的老头,为一步下错的棋争论。他们的嗓音很高,脸上仿佛抹了一层猪油,泛着油光。不像这里的老人就像久旱的土地,全身上下都是灰蒙蒙的。
张爹见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说道:“这里就是监狱。”话音一落,扑簌一阵动静,墙顶的一大块石灰皮子砸在了他的被子上。我将它们拂在地上,一些渣滓逃到了床单上,只要张爹一翻身,便会压在身下。我嘱咐他别动,将它们一一清理干净。再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刚才掉下来的那片如同一个新鲜的伤口,周围也已松动,这排平房年代已久,石灰皮像老面馒面皮一样,一层层往下掉,露出了里面如同筋骨般的石砖墙体,像一只只幽怨的眼睛。房间低矮,闷得像一瓶罐头。我问道:“您有儿子,还有钱,为啥不住到那个养老院去。那里有二十几个护理人员,一个人只负责几个人,总会记得给您翻身的。”张爹冷笑了一声:“那里也算不上好。”
……
(全文请阅《芳草》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许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芙蓉》《小说月报》《江南》等刊,曾获《湘江文艺》双年优秀短篇小说奖、梁斌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南回北归》《向前三十圈》等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