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幻象和未曾改变的脸
2006年,我念大四,同学们不是搜肠刮肚地写论文,就是忙着实习、找工作。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决定写小说。
此前,我的人生轨迹从来没有显示会同写作产生交集的可能性:我高中学的是理科,对于写作也谈不上有多热爱。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便是大学里有一门必修课程《中国现当代文学》。在那门课的老师的影响下,我去图书馆借了不少小说。
“没看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我信心满满地在电脑上打字,写完后又第一时间发给我的室友们。室友倒是颇认真地阅读了我的小说,然而她们除了讶异于“我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不务正业”外,再无其他评价。一番“求表扬”无果后,我只好转战论坛。
彼时,正是论坛在国内互联网上“大杀四方”的时代,其中名气较大的有天涯、西祠胡同。不过我选择的是万语文化和黑蓝,这两个论坛的名气虽然没有前面的两个论坛大,文学纯度却相当高。我至今仍记得自己刚进入这两个论坛时的感受,就好比初出茅庐的新手冷不丁闯入一个高手如云的武林秘境,光是看他们过招便已过瘾。
那阵子,我成天趴在电脑前看论坛的各类小说及点评,当然看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发布的帖子。我总是逐字逐句反复查看我帖子底下的留言,若是有幸被表扬上一两句,便欢欣一整天;反之,则情绪失落到极点。这时候的我才明白原来“吃过猪肉”和“见过猪跑”根本是两码事。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工作后,我因为教学任务繁重无暇写作,更别说逛论坛了。也就在我暂停写作的那几年,微博、微信、小红书、抖音等新型社交媒体兴起,论坛则迅速跌下神坛。多年后,我重新恢复写作,试着查找当初的论坛,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只言片语。
如今的年轻一代,可能很难想象曾经有那样一段时光,有人在论坛上贴出一篇文章,紧接着各路文友便会“驻足”阅读,再“评头论足”一番。这里头不单关乎时间、精力、审美趣味,更重要的是它让一个写作者,特别是一个刚刚起步的新人感知到人与文字之间,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纯粹和坦荡。
不禁感慨,要是那两个论坛还在,该有多好。可这亦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假设那两个论坛还在,我们难道还会像从前那般吗?恐怕也只是象征性地打卡纪念吧。
如今的我们早已习惯了新的媒介,而新的媒介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当看到金句频出的读书博主时,我们会潜意识里检索、比照自己的作品;当看到爆发式增长的短剧时,我们会下意识地探寻其流量秘密。
某天,我刷小红书时,刷到了一篇《写作投稿攻略》(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此后,大数据又隔三岔五地给我投喂《新手写小说必看》《从小白到签约作家,我是怎么做到的》诸如此类的帖子。每个帖子底下都有不少点赞、收藏及留言,这让我既欣慰又有些不安:欣慰的是,仍有那么多人愿意投身于这一门艰苦的事业,愿意在这条路上携手同行;不安的是这些帖子的目标是如此具体,看上去比从前更加明晰,实操性更强,但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仿佛一切都被程式化了,可写作难道不恰恰是反程式化的吗?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今年春节发生的一件堪称地震级别的大事:DeepSeek的横空出世。在DeepSeek之前,ChatGPT已然颠覆了我们对于聊天机器人的认知。我有个朋友曾半开玩笑和我说:“你写不出的时候可以试试ChatGPT,没准还能帮你打开思路。”之所以说是半开玩笑,是因为我们都知道ChatGPT写的文章机器味很浓。然而,DeepSeek算法优化后,人文性也大大提升,其甚至还出现了“aha moment”顿悟时刻。
暂且不论DeepSeek是否真的能替代人类,我更怀疑还没到那时候,人类可能早已缴械投降。从此,一旦遇到问题,我们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而是先找DeepSeek参考一下。它将不可逆地影响、改变我们,成为我们再也戒不掉的“毒”。可我又想到阿尔法狗战胜柯洁的那天,朋友圈里不也是一片哀号吗?然而,时至今日,人类已然学会了和AI对弈,以提升自己的棋艺。看,我们总能找到最佳的方式和新事物共存,不是吗?
我试着在DeepSeek的对话框里输入“媒介变革对于当下创作方式的影响”,第一版的回答偏模式化。第二次,我加入了“作家角度”这个关键词,这次,它的回答明显自然很多。我仅摘录总结的一段:
“媒介变革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载着所有创作者向前奔涌。有人随波逐流,被浪潮打翻;有人顺势借力,驶向更广阔的海洋。关键在于:你是否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若你追求的是纯粹的表达,媒介只是工具;若你渴望影响更多人,媒介便是放大器。不必抗拒变化,也无需全盘妥协——在变与不变之间,找到属于你的平衡点。最后分享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写作,是为时光流逝而心安。’无论媒介如何更迭,这份‘心安’或许才是作家真正的锚点。”
而我想到的则是《悉达多》里精彩绝伦的结尾:
“他伫立片刻后俯身望向刚刚亲吻过的悉达多的脸,望向悉达多刚刚呈现了一切形象,一切将成者、存在者和过往者的脸。这张脸并未改变。万千幻象从表面退去后,他的微笑平静、轻柔,或慈悲,或嘲讽,正如佛陀的微笑。”
或许,从某种层面上讲,时光流逝、媒介更迭就是那万千幻象,而作家要做的是在万千幻象从表面退去后,找到那张带有佛陀微笑的未曾改变的脸。
(作者系青年作家、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