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5年第2期|张曙光:小叙事
张曙光,1956年生于黑龙江望奎。1979年开始写诗,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闹鬼的房子》《看电影及其他》《电影与世纪风景》等。
马迭尔冷饮厅
我注视着窗外流动的街景。
女人和孩子,时而是几辆车。
直到服务生端来奶油冰激凌,盛在
浅色的玻璃盘里。白瓷罐中的酸奶
很稠,上面撒着细细的砂糖……
马迭尔冷饮厅。中央大街。我十五岁。
当我把一勺冰激凌放进嘴里
它在舌尖上融化开来,沁凉的香气
打开了我全部的感官――
这一天阳光格外耀眼,街道尽头的
纪念塔变成一道透明的影子。
江水平稳地流。时间仿佛静止。
在城市遥远的记忆中,这座冷饮厅
伴我度过那个寂静的夏天。
那时没有丹麦冰激凌,没有美登高
和大脚掌,也没有和路雪以及哈根达斯。
送奶人的脚步声响在清早寂静的街道
把新鲜的牛奶放在楼口的台阶上。
青草从水泥的裂缝长出。人行道旁
时而会有一丛丁香绽开,或波斯菊。
那时同样没有伊利和蒙牛
没有三聚氰胺和添加剂
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美好――
哦,还有我逝去的青春岁月。
小叙事
我们还要经历多少次失败才能变得聪明?
骰子一掷绝不是偶然。当然也非必然。
猎物飞走了,只剩下风景,和欲望。
故事重新被讲述。内容其实并不重要,而是
讲述的方式。当然,重复产生韵律
(如米勒所说),还有厌倦。从顶楼上看,花坛
就像是波斯地毯。而仿制的波斯地毯
看上去就像是花坛。那个清冷的冬日
当我走在动物园里,仿佛置身在诺亚方舟。
大厅摆满桌子。人们聊天、玩牌,有谁会在意
注定坍塌的星球?而注视事物的眼光
是否因天气而不同?婚礼在进行。爱是一个悖论
与心情无关。猫咪是一只狗。这是小可为它起的名字。
它是虚构的。一切在期待中。别忘了随手关灯。
道 路
道路串联起城市
乡村、鞋子和风景。
语言是那么无力。
灰白如雨的手指。
当她指向远处,似乎漫不经心。
然而……时间缝补着
它撕裂的一切。
“看,那是一只鸟。”鸟儿
只有鸟儿,寄寓着人类的理想。
我们不会去说一只麻雀,或斑鸠
哪怕是鸽子。而鹰隼
不是鸟儿,而是会飞的兽类……
我们有数不清的明天
却永远只会拥有一个昨天。
而确切说,天空是一堵墙
即使是透明的,像玻璃……
道路是目光。扇形地展开
然后合拢。但,攥在谁的手中?
遗 忘
母亲,我想我已经忘记了你逝去的日子
正如已记不起你的生日。
我们只是偶然来到这个世界
又将必然地离去。所有人都是一样。
这一切也终将被遗忘。
但这是否会减轻亲人离去的哀伤?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忘记了那一天是哪一天
但我知道,那一天是每一天。那个阳光猛烈倾泻的夏日
至今仍在灼伤我的皮肤。那一天是每一天
直到永远。哀伤深埋着,在记忆的深处。
我在努力学习着遗忘,但,它锋利的刺
植根在我的身体里,不时刺痛着我
情 话
我用语言描述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或一粒沙子。
此刻它正在我的鞋子里,
硌痛着我的脚。
我是这个世界唯一感受到它的人,
而对于我,它却是整个的世界。
我用语言描述着它。这是我和它
以及这个世界之间的情话。
脚 步
戴着面具的风景。树,起伏的山丘,小路
和小路两旁的矢车菊。车辙干涸了
太阳还没有升起,或隐没在灰森林的后面
两个模糊的身影,走进我的视线
然后消失在墓地悬挂的雾气中
词 语
这首诗将围绕着一个词展开
一个词或一片风景
有时是一只鸟,它在天上
或我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但它仍是一个词,比起真实一个更为普遍的存在
但它会飞吗,或在笼子里鸣叫?
而风景是抽象的,遍布我们的周围
有时你无法看见——
参考题之一,清点身边的事物,譬如:
拖鞋。餐桌。干枯的瓶花。空了的啤酒瓶
早餐吃剩的食物。iPad。电蚊拍。正在译着的
洛厄尔。《笔记本》,它并不是
真正的笔记本,而是一些诗,或它们的
集群。像群蚁。这些仍是一些词
或如维特根斯坦所形容的,是语言
确切说是思想的图像
他曾是一个人。男人。奥地利人。哲学家
但他死了。衰变成为一个词
哪怕是一个更长些的词——
终于他变得熟悉而亲切,不再严厉
事 件
看到了些什么?确切说
是想看到些什么?语言构筑着一切
一切都是在想象中发生。
譬如,上个星期,我的猫生病了。
我读着一本成人简易读物
然后在人行道上闲逛——
直到看到那所二次元的房子。
孤零零地悬浮在那里。
没有人,没有背景,和任何生命。
它在风中摇摆,发出嘈杂的人声。
仿佛是在举行某种盛大的仪式。
它在变大,像沉寂,充塞着整个空间。
它是联结世界和我的纽带。
我知道我必须这样认为,并且
努力维持着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