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5年第2期 | 浦歌:钟楼街(节选)
第一个跟我提到“曼德拉效应”的人是郝飞。那是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五日,曼德拉去世当天。作为新闻编辑的郝飞,倾向于用平行宇宙来解释这一概念。他信誓旦旦地说,之所以全世界如此多的人认为曼德拉已离世数十年,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死于罗本岛监狱——不少人还能回忆起当年看过的报道、葬礼的电视片段,以及曼德拉遗孀令人心碎的演讲,都是因为平行宇宙交错干扰的作用:曼德拉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死于监狱的结局,影响了我们所在的宇宙,以至于人们无法抹除关于他死去的记忆。不久之后,圣诞节那天,恰恰发生了郝飞父亲蹊跷的失踪事件。郝飞一直喜欢搬运那些有奇幻性和未来感的词语:量子纠缠、双缝实验、中微子、虚拟世界……而他父亲意味深长的消失,仅仅激发了他无比真实的悲痛——一双烂桃子般充血的眼睛。作为郝飞最好的朋友,我参与了寻找他父亲的行动。那个晚上,走在大街上的某一个瞬间,我第一次联想到平行宇宙。而在许多年之后,确切地说,也就是一个月之前,我们早已不再是往昔那样的密友,不过,我开始深信曼德拉效应不是简单的集体记忆问题。
一个月前,我和郝飞约在钟楼街见面。这是近四年里我们第一次聚会。那天,我是在总编的办公室遇到郝飞的,我们都尴尬地坐在那里等总编,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什么时候起,我们变得这么陌生?连愈演愈烈的俄乌战争,都没有兴趣聊几句,就像是初次见面。六七年前,我们还称兄道弟,他的手还常常搭在我的肩上。提起以前的事,他只须微笑并带着某种遗憾晃晃头,我就知道那暗指着什么,明白哪些事情正快速掠过他的眼前。四五年前,他母亲居住的钟楼街鞋巷旧楼成为拆迁对象,那也是他青少年时期住过的地方。他找人拍了一幅照片,那张被他特意设计过的照片上,他交臂站在写有“拆”字的楼前,仰头看着自己家的阳台。楼前已经立起用来拆除房屋的架子,几个工人正在架子上走动。而他母亲站在门口,朝着远处望着。他把这张照片刊发在社会新闻版上,以示纪念。那个四栏大标题是:钟楼街改造工程启动!这个照片飞速转发在新浪、搜狐、人民网等网站上,甚至上了头条新闻。大家都注意到照片里有些肥胖和沧桑的郝飞,这个背影显得如此疲惫、落寞。有人打趣说:郝飞是今天的特大号明星!
狗屎!他用他特有的语气说。
似乎从那天开始,他变得越来越自闭。那个被拆掉的房屋消失了,带走了他的过去,这一定使他感伤不已。这或许只是一个错觉,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变了。记得四年前的一天,我正神情恍惚地站在大楼前的绿化带里。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头顶上摆动枝条的柳树,居然是我们当年栽种的。那一刻对我的震动很大,这些柳树已经有两三丈高,阴凉覆盖了很大一块区域。无法想象,当初它们只是一米高的弱小身姿——正是在栽种的过程中,我跟一名心仪的异性同事认识,并产生了轻盈新鲜的感觉,我的目光再也难以离开她。刚栽好的树苗灌注着她的欢声笑语,无法相信它与如今的柳树是同一棵。更使我心绪难平的是,我正在寻求离开单位,一种残忍和决绝的情绪游荡在心间,精神瘫软到无力做出抉择,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梦游感。这时,一个熟悉的影子从大门进来,缓缓走过来。我一时无动于衷,大脑就像没有收集到信息似的,仅仅提供给我一个负面、隐痛的感觉。那是郝飞。一定是捕捉到我脸上的表情,他站住了,那双善于戏谑和嘲讽的眼睛,变得混浊、含混、过分警惕,使人难以捉摸。
听说你想调去国企?他的声音刻板,显得心不在焉,或许是忐忑不安。
不知为何消息传得如此飞快,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片刻之后,有些含糊其词地说,我只是正在考虑。
郝飞点点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了。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留意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状态:没有丝毫目的地站在柳树底下,面无表情,甚至有些神志不清,手中提着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我打印的辞职报告……
之所以另找出路,是因为之前我竞聘主任的狼狈失败。一开始,单位从上到下给我的印象是,我似乎是众望所归。不过,两天之后,郝飞也报了名,很快,各种风闻传来。就是那时,我们之间有了某种隔阂,看向对方时,似乎用了别有意味的眼神,但我们都努力装出平淡无事的神情。
我就是打个酱油,郝飞说。而我安慰他说,这个谁也说不定。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我们谁也没有上,是另一个部门主任临时平移上任。这样的结果令人深感震惊,充满了侮辱性。各种负面的传言风起云涌,我意识到自己突然身处旋涡之中。我安慰自己,这是命运使然,我可以尝试其他的单位,这两年常常有同事跳槽离开。然而,犹豫和抉择使我深感不安。最终,经历了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生死搏斗之后,我没有向领导提交辞职信。似乎有什么东西羁绊了我。是什么呢?或许就是整个的过往,好像我要丢弃的是自己的整个人生。
记得刚到太原不久,我听很多人提到钟楼街,其中之一就是郝飞。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钟楼街慢慢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一个难以言说的隐喻、令人隐隐心痛的词语。而在二〇〇〇年的很长时间,我无法区分食品街、柳巷与钟楼街。在我看来,那是一大片互相贯通、像几节肠子一样连在一起的闹市区。站在喧闹的街市中央,我先是感到一点点新奇,之后就变得茫然,就像我遗失在了人流和时间之中,很快失去了地理概念。而正是这一点令郝飞惊讶,当初,在办公桌前,他用特有的嘲讽眼神盯着我,说,不会吧你!我一定要带你认识认识什么是钟楼街!这样的话他当年至少说过三次,不过最终他都忘了。
二〇〇〇年的一天,郝飞给我们表演了一个魔术,当着大家的面,他凭空将手里的一颗红球消失为乌有。——那次即兴的魔术表演,是在单位唯一一台外网电脑前,它靠在办公室的一角。不仅是我们部门的人使用,其他部门的人也络绎不绝来拷贝网上的新闻和资料。我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识到因特网,行动格外小心翼翼,新奇地泅渡在新浪网页和搜狐网页。它大大拓展了我们的空间,像是拥有了一个不断更新、无所不知的世界。一个渐渐流行的说法是冲浪。没事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坐在这里上网。
“昨天晚上——”我记得,郝飞附在我的耳朵旁悄声说,“好刺激啊……”说完,他倚靠在电脑侧面的墙上,眼里闪着光,饶有余味和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还啧啧地咋舌。几个月之前,我才刚刚从老家来到省城,八十元租了一个离城市很远的房屋,很长时间只有一身衣服:土灰色夹克和一件深褐色、不断抖动的的确良裤子,我对城市处处感到慌张和新异。正是郝飞不断给我灌输和普及属于城市的那些密码:足球职业联赛与国家队比赛的区别,什么是意甲、法甲和西甲,他喜欢的尤文图斯队的一个个完全陌生的足球明星……他扔给我一沓旧杂志:《看电影》《摇滚天堂》……我看着一个个闻所未闻的电影名称和摇滚乐队:脑洞大开的电影海报、像原始部落一样诡异浓妆的摇滚乐手,风格十足地印在刊物页面上。或许正是因此,郝飞认为他有责任带我认识钟楼街。有一次他甚至强调,他祖祖辈辈就在那里住,从族谱上算,可以追溯到北宋。这一点令我印象深刻!而郝飞在我眼前晃着的头是如此怪异:短发像用久的鞋刷一般,短而微微发卷,团在头上,而且是隐蔽的橘黄色,透露出一种邪怪的气息。前一天,他提到要和一个同伴,去跟两个女生约会。说完,他俏皮和神秘地抬起下巴,噘起嘴唇,眼神上扬。使我浮想联翩,狂热地猜测他们奇特的约会遵循着怎样的逻辑,他们是怎样的四个人,做怎样的事情。但他从不具体讲述,只喜欢隐晦地暗示。他含混地透露了一句,说他听到了另一对在另一个房间发出的激烈声响。说完,他的眼里闪着奇妙的光——他的目光善于魅惑,就像一种神秘的抚摸,纯然属于都市,它与那些摩登的建筑似乎可以融为一体。这目光并没有放过身边的年轻女同事。那天,等我们确实发现红球不见了之后,他先是让薛依笑伸出手掌,固定在空中。然后,他用手掌贴住它(我内心刺痛),问,感觉到球没有?——没有?然后又让她握成拳头,他抓住它摇了摇。薛依笑微红的脸笑了,“我最喜欢看见笑笑笑!”他的眼光里肆意闪烁青春的光芒,得意于自己的谐音梗。他称薛依笑为“笑笑”。“变——”他说,“我把它变到了你的裙兜里!”然后他神秘地伸出两根手指,在薛依笑性感独特的牛仔裙前晃了晃,插进其中一只小口袋里。果然,他夹出了红球。那一刻我嫉妒至极,因为我在租来的小屋里,不停地会想到薛依笑,她刚来单位没几天,正是楼下植树的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我从未有幸碰过薛依笑的手指,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也未与生活中任何一个姑娘约过会,我只是任由她在我的心里翻起巨浪……
我们所在大楼存在隐匿和无名的一层,或许只有我发现了这一点。不知为何,我希望自己可以独占这一秘密。我们的办公区域在大楼的十九层,我注意到,从来没有人按到十六层。电梯总是从十五层直接跳到了十七层。在一楼的办公分区图上,也没有出现十六层。我当时想,过于繁复的建筑似乎总要留有某个暗区。我们办公所在的大楼是周围的标志性建筑,总共三十二层。二〇〇〇年,我从租住的狭小单间出发,孤单而小的影子,历经大街上人流和车流的冲刷,最终来到大楼跟前,心中常常抹不掉那种巨型建筑带来的紧张和魔幻感,以及我隐隐的自豪感——我居然在其中一层占有小小的一个位置。它白色的棱面体在空中闪光,一排排蓝绿色的窗户玻璃神秘而懵懂,像镶嵌在上面的内敛的玉石护甲。它们摩挲着我易感的心脏。我的口袋里装着一张自己买来的磁盘,里面装着我下载的各类资料,这使我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等我来到单位楼梯间,望向下面变得小小的楼前广场,觉得时间浩瀚。很长一段时间,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在单位看到薛依笑的身影。所以我会例行待在那里十几分钟,看是否有幸看到她的身影款款出现在那个广场上。那会使我觉得奇迹降临。我希望和她一起做一些事情,那将会使我产生占有她的虚幻感觉。夏天的一个接近下班的时刻,我终于等来这一机会。我在她即将摁到电梯之时,突然邀请她去看一下那个暗层。
哪个是暗层?
十六层!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十六层?
现在吗?她非常讶异。
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
现实与我想象过的情景是多么不同,不过我更喜欢没有经过渲染的现实场景。我们空洞的声音回荡在楼梯间,下台阶的杂乱声响敲击着我的心脏,几乎无人光顾的十六层是夹层,楼梯上积着尘埃。这个似乎被压扁的暗层拯救了我,它久久吸引了薛依笑的目光,我们从楼梯那里看到只有一米多高的暗层:宏伟的水泥支柱和交错的水泥支架,以及那些被区隔的暗处,那里直通整个三十多层的楼体,从那个不可测度的暗处,不断吹出阴阴的冷风,我们的呼吸声飘摇不定,似乎马上要被吸进去。
哇!真想不到!
我趁机提出和她去随便走一走,因为我早已了解,她喜欢在大街上无目的地溜达。她笑了笑,似乎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对我的提议未置可否。我一直紧张地跟着她,等待她的答案,享受着在她身边的美妙时刻,并预见到自己将怎样在租来的小屋里如何品味它,反刍的感情潮汐将怎样淹没我。她或许正在犹豫。遗憾的是,在楼下涌出的电梯人流中,我们遇到了郝飞。
咱们三个一起去吧!薛依笑说。
郝飞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我记得,我们慢悠悠漫步过并州路、并州东街、青年路,然后来到迎泽公园。那是黄昏渐渐暗下来的时刻,天上刚刚隐现第一颗星星。就是在那里,郝飞讲到他的童年理想是做宇宙学家,这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不知为何,这让我隐隐感到羞愧。他讲到雷伯发明射电望远镜的故事,我们都被他讲的这个故事打动了,尤其是薛依笑,郝飞也意识到这一点,眼神更加飞扬地闪烁在我们眼前。那时,我、薛依笑、郝飞三人正在穿越迎泽公园,站在迎泽湖畔。我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周围的树木是黑乎乎的一个个剪影,而星空是那么深远,隐隐显现出几点微弱的星光。我的脸面因为羞耻和嫉妒变得很热,郝飞迎向太空的神态是多么自若和令我惊惧,而我甚至几次都没有听清楚那个科学家的名字,不断评估这段故事会不会刻印在薛依笑的心里。同时痛恨世界上存在那样一个痴爱宇宙的工程师。
雷伯,不是里波!郝飞纠正我。
我觉得自己再次受到了侮辱,脸上一阵阵发热。
或许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对宇宙学产生了复杂的感觉,一种无法抵挡的试图深究的奇怪热望,还有潜在的厌恶。关于它的客观知识总是附带着某种意味,带着郝飞惯有的傲慢的语气。似乎我越是厌恶它,就越是需要进一步深入探究。我甚至特意买了《宇宙的琴弦》《不同的宇宙》《时间简史》等书籍来读。
我记得,在单位电脑上,我仔细搜索过发明射电望远镜的事情。与郝飞相比,自己的知识黑障是如此之多!这使我苦恼和苦涩。我使用的是搜狐的搜索引擎,通过它,我曾搜索整理了大量关于电影的完备资料,以及比较完整的摇滚史料,我甚至为它们编过目录,那是密密麻麻的经典电影目录及介绍,以及摇滚经典巨星及其作品。我一时难以消化它们,而且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可以播放的电影VCD和摇滚磁带。但我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郝飞为我打开了城市的奇异之门,我将不断地突击,试图抵达那个神奇领域的最中心。一九三七年,受到来自宇宙持续不断的干扰信号(一种咝咝声)所吸引,雷伯用他几乎所有的积蓄,制成一个直径9.45米的抛物面反射器(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名副其实的射电望远镜),从此他走上了孤单决绝的探索道路。他心无旁骛,世界几乎与他毫无关联,包括正在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他利用宇宙中发出的不明的微小噪声,第一次为宇宙绘出图像:那些无法观测到的星系的结构以及它们的演化,还有藏在宇宙更远地方的星系和星系团,以及刚刚发现的新的射电源……
那段甜蜜而忧郁的时光仅有半年左右,自从薛依笑离职之后,生活一下子走上了灰暗的快车道。似乎一眨眼工夫,我们都已是中年。二十余年的时间里,郝飞似乎一直没有找到感情的落脚点。据说他放荡不羁,一直与女人们有纷乱的感情纠葛。他先是与另一个女同事经过长达两年的情感拉扯,之后据说与一位开咖啡馆的大姐姐同居,或者两件事情几乎同时发生。有一次她们在一个婚宴饭局上大打出手,他的内情才广为人知,被炒得沸沸扬扬。以至于他三十八岁才结婚,结婚之后的每一天,他几乎都是在吵架中度过的。而我先后有过三段贫乏而狼狈的感情生活,有一次,甚至到了去领结婚证的一步,却因为找不到开证明的所属社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大吵了一路,一回到租住的房屋,我们就决定分手。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独身终老,有过不安和恐慌,但我把根源归咎于薛依笑,最终获得了平静。我和郝飞只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受伤的瓜。
薛依笑离职的前几天,我在路边烧烤摊遇到她和几个同事。当时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一边经历它,一边像是同时在回忆。我的头脑嗡嗡作响,身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我心里产生了多重曝光。
坐下坐下,你咋喘个不停?李姐问我。我摸了一下脸,汗水湿了我的手。这种感觉很陌生,就像那汗水来自别人。
薛依笑跟前空着一个矮竹凳,我不好意思坐过去,因为它离薛依笑太近。它像是空了好久,又像是刚刚被人坐过。下面还有扔在那里的皱巴巴的油污餐巾纸。我坐下来,他们就别有意味地看着我。薛依笑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让我擦汗。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持久不散的暖意。
你们在聊什么?我问他们。薛依笑的灰色休闲小西装的白色大翻领分向两边,非常耀眼。她笑着说,李姐刚问你呢,你还没有回答。
在单位我就看见他了,李姐说,跟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跟他说话都没有搭理。
下午开发行庆功会,单位一两百人会集在一楼开会,薛依笑坐在我的侧后方。我时时留意身后她的影子。会议开得昏昏沉沉,不久之后,她不见了。我以为她只是去洗手间,直到发现郝飞也不在位置上,我开始深受煎熬。于是,我惊魂未定地走出会场。发行部主任正在喇叭里说到今年的发行计划:在集团领导的带领下,我们将继续砥砺前行!……
声音间隙是会场嗡嗡嗡的私语声,这一切全部混入我的脑中。我回到单位楼层,所有的灯都亮着,但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那个瞬间令人惊悚。我又回到一楼大厅,在楼前绿化地带、楼后花池周围四处寻找他们的身影。直到会议已散,到处是熟悉的人流,还是没有找到他们。茫然无措之下,我来到双塔西街,并在街边猛然看到薛依笑的熟悉倩影。
郝飞是突然出现的,他从烧烤店里走了出来。我瞬间明白,我所坐的就是他的位置。他只是去找老板加菜去了。他又拿来一条凳子,坐在薛依笑的另一侧。他一来,原先的话题就又开始继续了。除了我们三个,还有部门同事李姐、刘慧、王栋。李姐刚刚休完产假回来,刘慧写了震动性的新闻大调查《六百亩荒地谁之责》,王栋刚刚提升为副主任,所以他们都很兴奋。只有我内心紊乱,几乎游离在他们的谈论之外。他们谈到刚刚发生的社会新闻,发行数字的虚高,报社的前途,还有单位一对情侣非常离奇地无疾而终——从某一天起,男方突然不再联系女方,女方打传呼也不回,就像不认识一样。还有当天发生的新闻:中美撞机事件……
我仅仅吃了两个羊肉串,剥了几颗水煮花生。徒劳无功地复盘下午发生的真相,一遍又一遍,但毫无头绪。我唯一可以推断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更为痛苦,生活陷入了完全的不确定之中:我希望知道薛依笑在单位的一举一动,无法忍受她下班之后居然在我视野之外。有时甚至会给郝飞打个传呼,以确定他们没有私自约在一起。多么可怕呀!她可能与任何不确定的人在一起……这是令人疯狂的日子,我每时每刻如坐针毡。
薛依笑是突然之间没来上班的。之后,我像失恋一样仔细地回味和咀嚼她的形象——她的眼睛总是充满韵味,似乎有微微的、充满深意的笑意留驻。她喜欢很快花光绝大部分的工资,只留下一点点必要的钱,让自己过一种朴素而简单的生活。下午的时候,她经常只吃一颗粉西红柿,或者什么都不吃。她的嘴唇像水蛭一样,温柔而软,闪着润润的光。她学的是艺术,我们常常会聊到电影——那些我没有真正看过的电影……薛依笑离职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她栽种的两棵柳树刚刚萌芽,而郝飞的那棵永远无法冒出芽了,已经枯死,我用指甲确认了这一点。但我无法传递这一消息给薛依笑,那天她一直没来,次日也没有。郝飞就是从那时开始闭口不谈薛依笑的。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不停地说到宇宙知识,虫洞什么的。我心领神会地明白了他为何这么做,因为我同样陷入黯黑的抑郁之中。我买了一个简陋的单喇叭录音机,并找到了卖打口磁带的店铺,开始听摇滚。我每天听R.E.M乐队的歌。《摇滚天堂》里写道:R.E.M是Rapid Eye Movement的缩写,意思是“浅睡中的眼球跳动”,那是潜意识和梦境最为活跃的时间。我戴着耳机,闭着眼睛,往事纷纭来去,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似乎马上就要消失为乌有。就在那时,我终于可以买到《看电影》上面提到的经典电影的刻录碟。周末的时候,我利用单位电脑上的DVD驱动器,昏天黑地开始了艺术之旅,凌晨两三点回家的时候,我昂起头,看到微微闪着星光的夜空,想到美国那个孤绝而执着的身影,而如今,我就是另一个雷伯。一天下班之后,我和郝飞并排走在一起,下了电梯,一路没有说话,保持着意味深长的沉默。我们路过迸出嫩芽的柳树,他看了看我,情绪低落地用沙哑的嗓音说,我给你推荐一本书,你可以看看霍金的《大设计》。我记得,为了显示自己的悲痛不亚于他,我有意露出酸涩、隐隐含泪的眼神,说,我知道,他还有一本书叫《果壳里的宇宙》,也很好。说完我们就在单位门口分手了。单位的同事传言,薛依笑的离开与郝飞的狂热追求有关,他们提到郝飞给她送花,被她拒绝。而单位同事们恰恰忽略了我,我也在努力追求她,我在菜市场为她买过西红柿,这是她的晚餐。我在所有可能的场合欣赏她,她的脸、侧影、背影,以及她桌子上摆放的物品。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记得她令人惊心动魄的面孔。
我记得,郝飞父亲失踪那天,在郝飞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客厅一角,侧对着我。猛然之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那个形象与薛依笑是如此之像。她没有与我打招呼,等她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她只是轮廓长得像薛依笑,她的目光凌厉、内敛,似乎不屑于看向任何人。她是郝飞的妻子肖潇。他们像是刚刚又吵过架。事后人们说,肖潇性格凶悍,只要她在家,郝飞的父亲必然要出门,为了寻求清净。走失事件发生之后,他的妻子越来越瘦,就像被他们的婚姻抽尽了脂肪。幸运的是,郝飞终于摆脱了日常的口头恶斗,据说今年初,他们离婚了。
咱们在钟楼街西口见!那天,我们在总编的办公室里这么约定。他突然的善意使我深受触动,甚至没有观察他的表情是否自然,是否有别的企图。好的好的。我说。不知道为何会答应,就像那是早已写好的台词。那个周六的傍晚六点左右,我打车在解放路宽银幕电影院对面下车,停在熟悉的破旧天桥下面,远远看向那个重新改造过的陌生区域。我第一次发现,自从钟楼街改造工程启动之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两年前,坐车路过此地时,最后一次注意到这一区域:这里变成了一块混乱的无名之地,由一组一组杂乱的脚手架、一块一块拆除清空的区域、被大片大片的绿色网布覆盖的废墟组成……
一眼看上去,改造后的钟楼街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我甚至有一点失落,至于为什么失落,我马上还说不清……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5年第2期
【浦歌,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有作品刊发于《十月》《中国作家》《天涯》《北京文学》等刊。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出版《孤独是条狂叫的狗》《迂回的隐痛》等三部中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