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2期|王忆:归途旅行团
一
下午三点十五分出发的C235次城际列车开走了。他们提前一小时被送进车站,过安检,排队检票,提两个帆布包从扶梯下到站台,这些都没有任何问题。可怎么一上车就乱套了呢?是15车厢,没错呀!什么?15车厢在最北边那头!赶紧下车,往后走往后走。车厢里边不互通,下下下,往北找。王艳玲来不及反应,一颠一簸追在老郭头身后。两人呼哧呼哧一阵喘,15车厢这儿呢这儿呢。老郭头站在车门里,仰着脖子才冲走到14车厢跟前的王艳玲招呼道,来得及,还有十分钟。等会儿,我看看座位号,票呢?老郭头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没有票,哪有取票啊。你看手机啊,前天不是把订票信息发你手机上了吗?哦对对,手机上有……车厢内乌泱泱一片,几乎找不到缝隙。真糟糕,来的时候没这么拥挤,至少可以呼吸上新鲜空气。回去居然赶上了小长假人流高峰,根本顾不上呼吸新鲜空气,能贴边喘口大气就不错了。你翻到没有啊?在哪个座儿?老郭头虎着脸用手指划了又划,嘴里叽叽歪歪念道,15车12B,刚好靠过道,老郭头让王艳玲先坐下。可邻座12A已经被人占了。老郭头理直气壮地认为12A百分之百是他的,起初还与抢了座位的人争辩了一番。直到人家掏出自己的车票,再问他,一瞬间就叫他和王艳玲都傻眼了。
这叫什么事呀?我翻来覆去都只有一张你的。两人又放眼整节车厢,几乎所有座位都被占得满满当当。不会的,你再找找,怎么会只有一张票?两个人又一次找来找去,从微信找到短信,确实只有一张王艳玲的票。她不相信能遇到这么奇葩的事,老郭头开始也不信没有他的票。闪念片刻,他一把拽住路过的乘务员问,你好,我问一下,我这手机上只找到一张票,我们两个人怎么办?乘务员似乎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仅敷衍了一句:“那就补票喽!”王艳玲说那就补一张票。不承想列车员急匆匆边走边说这会儿也补不了,站票也没有了。老郭头一恼怒便一脚跨出了车门外,回头提起嗓门对着王艳玲吼道,下车!王艳玲越想越不可能,怎么只有一张票呢?她反复怀疑老郭头:你是不是上错车了?你中午喝酒是不是喝糊涂了!票呢,你找出来再好好看看。
看看看……清清楚楚在这儿,你兄弟的微信,他发给我的。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15车12A,王艳玲。是不是就一张,老郭头手指冒火在屏幕上左右划拉。是不是没有我,你看看哪有郭建明的车票?
那怎么弄?王艳玲瞟了一眼他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三点十一分了,那你说这车上还是不上啊?老郭头气愤地把两个分量不轻的帆布包扔在地上。走什么走,往哪儿走?我打电话给你兄弟,他买的什么票!
王艳玲晓得老郭头这会气急败坏,多少有点借酒撒疯的意思。幸好她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按掉了他手机上的挂机键。打什么打,人家刚把我们送到车站,搞不好还堵在半道上。你现在打给他算什么事?
算什么事?他买错票,搞得我们走不了了,叫他再回来接啊!
不行!坚决不行!王艳玲依然持有最近在娘家有人撑腰的硬气,死活也不同意老郭头再把兄弟叫回来。老郭头火冒三丈,全身冒汗,两只黑红的胳膊像打架似的,互相挽起长袖。走走走……想别的办法,总能让你回去。王艳玲提着气颠簸着往出站通道一步步挪。老郭头冲她背后吐了一口干了吧唧的唾沫星子,从里到外埋怨这家人做事不负责任。王艳玲嘴上不说,心里只怨老郭头这人真不争气,出趟门只会在屁股后边跟着。除了吃饭喝酒睡觉,一样也不会安排。要怎样才是负责任?出门十多天人家好菜好酒招待,住宿交通悉数包办,你老郭头还想人家怎么对你负责……
你要到哪儿去?老郭头又吼了一嗓子,这回不是怒气,大概是被一泡尿憋得难受。
出站!出去了总能有别的办法!三点十四分车门关闭,他们刚挪到出站口,一阵焦躁的风把那趟车刮跑了。
出站通过闸机时,他俩更纳闷了,简直一头雾水,居然两张身份证都顺利通过了验证。大概是人工出口工作人员一刷身份信息,就猜测会不会是他们压根没能赶上这趟车,所以干脆不走了。尽管如此,这位工作人员也仅仅是看了眼车票信息,并没有说话。王艳玲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只买了一张票。唉,这个老郭头非得逮着好酒就拼了命灌,太误事!走哇,现在往哪儿走?老郭头理所当然反过来指着她拿主意。王艳玲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过去中央路黄桥长途汽车站有长途汽车,票价在五十块钱左右。不过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次来,她还特地问了一句,长途汽车站还在原来的地儿吗?她兄弟也说不清,可能还在,也可能早拆了。总之这么些年了,出远门不是自驾就是高铁,几乎没人还跟过去似的吭哧吭哧赶汽车。王艳玲停在出站大厅歇了好一会儿,老郭头看她还拿不出主意,就趁空隙溜进厕所将一整条黄金叶拆封,打算好好享受了。这可是他近期以来最大的收获,到底比利群上档次。王艳玲多年饱受病痛折磨,癌细胞从一处蔓延至另一处,不断侵蚀她,但这些恐怖分子还留有善良的余地,数十年内没有直击到要害,所以王艳玲瘦成了皮包骨,大脑却始终没有萎缩,有时候思维转得跟眼珠子一样迅速。她一眼瞟到接站人头里,有两个举着旗子和牌子拉客的人,就想到这些人手里应该是有车。可是就算人家有车拉人,也不一定就是你要去的地方。等她一步步挪近一看,还真是巧,那个瘦点的人举着的牌子上,白底红字清晰打出了“宁南至丰城 麋鹿花海一日游”的广告。问题这不就解决了吗?王艳玲急切地凑上去询问价格,瘦点的人也难掩热情地告诉她,一人三百,包接包送,还管两顿饭。王艳玲说那两人就六百了,太贵了吧!我们年纪大了,怕是跟不上旅行团的快节奏。一旁高点的举旗子的人听了,赶紧接过话,大姐,这个价格真不贵,现在时逢假期,不仅带您玩一天,还包您两顿饭,您出去看看,哪儿找去呀。正说着,老郭头从厕所里出来了。
王艳玲把这事跟老郭头讲了一遍,从这儿到丰城正好回家,是个不错的办法,省得再走冤枉路。老郭头一听,又忍不住取下别在耳后根上的烟,听到六百块时直摇头。开什么玩笑,我来这么多天都没花那么些钱,你乘一趟车要我六百,你是真能打肿脸充胖子。六百块是贵了点,毕竟他们压根儿也不是冲着旅行去的。绕了一大圈,谁肯花这么多冤枉钱往回家的方向玩一圈呀?可要是跟别人说他俩是想搭旅行车回家,恐怕不管是大高个还是瘦矮个都要骂上一句:你俩疯了吧。大高个和瘦矮个举了半天旗子和牌子也没接到更多的客户,大高个观察到王艳玲他们既不急着走,又举棋不定,便朝他们靠近说,您二老要是真想跟团游,那我给您个优惠价,两人五百。大姐大哥,这价格我算是诚心给的。王艳玲跟老郭头进行眼神交流,进站出站反反复复两个多小时了,再这么耗下去,你吃得消,我王艳玲要是累瘫了可又是件麻烦事。老郭头把一根黄金叶享受到极致才舍得踩在脚板底下。最后从一阵烟雾缭绕里钻出,五百块,走。
可哪里想到,两人正要重新提起帆布包跟着走,大高个又出了新的幺蛾子,他说今天是走不了的,旅行团又不是只接他们两个顾客,他们还要到别的车站拉其他客人,要十五到二十人才能成团,出发得等明天了。一日游嘛,哪有“半路出家”的道理。老郭头显然觉得王艳玲出了个馊主意,花钱跟旅行团回家,这不是瞎搞吗。搞来搞去,今天还是走不了。他又开始恼羞成怒牵连到王艳玲兄弟身上,说她兄弟嘴上扬花,实则办事一样也不牢靠,买个车票都能整这么一出。好嘞,现在是彻底走不了了,你又不让他来接,今天晚上就等着流落街头吧!王艳玲哼唧一声,虽然无可奈何却又拿话怼了老郭头一句,我兄弟请你喝酒抽烟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不快活。气氛又一次僵硬。那大高个听出他们是担心今天晚上没地儿待,于是就上去解围,说这么着,您二老既然决定跟我们团走,我也拿出我百分百的诚意,您现在就跟着我们大巴车走,我们今晚给您二老安排住宿。明天一早人凑齐了就出发!
就五百块?住宿不另外加钱?
放心吧,不加!
住宿是不加钱。等老郭头和王艳玲被拉到一个没鸟拉屎的地方,才发现便宜确实没好货。其实也还行吧。王艳玲拽着老郭头跟大高个进了一家穷乡僻壤的快捷酒店,好在空间明亮,环境干净,看着应该不像是被人“拐”了。大高个问他们要了身份证去前台办理入住,老郭头看样子是从中午的酒里完全醒了,这会儿尤为警觉。把身份证犹犹豫豫递到大高个手中,还琢磨着里边会不会有诈,像跟踪特务一样尾随在大高个身后,非要看看这人到底拿着身份证想干什么不可。人家的确也没干什么,登记好后转身就把身份证还给了他。房间在305,今天就先这么着,明早八点来接您二老。话还没说完,大高个就急着往外走。老郭头确实是彻底清醒了,拉住他不让走,说你得给我留个电话,还有你们旅行社的地址,万一你明早不来接呢?这荒地,你走人了叫我回头上哪儿找人去?老郭头清楚的时候的确精明,那人也没别的招了,只能按他说的留下联系方式。你等会儿,还有个事。我们晚饭去哪儿吃啊?你不是说五百块钱包两顿饭的吗?那人眼看着被整得没那么多耐心了,身子斜出门外提高声带吼道,包的是明天两餐,二楼有餐厅今晚您自己解决吧!大巴车明早保准来接……就这样老郭头还是穷追不舍,一路小跑追出去拍下了车牌号。王艳玲终于笑起来表扬他脑子够用。他说那是肯定的,多掌握一些信息,报警也够用!
二
酒店大厅乘电梯上楼,房间过道一路走来空空荡荡,灯光也昏昏暗暗。很难得才从很远处听见一下关门声,可也不见人影。老郭头描述不出这是萧条静寂,只能刻板地说,怎么跟死了人的地方一样没活气。他们到了305,才想起来刚才应该跟他提出开一间标准间,双床房。这大床房王艳玲和老郭头是睡不好的。他俩至少十年没睡过一张床了,可今晚再睡不好也得睡了。时间还早,一立了夏,日光就拉长了日子,就像王艳玲又可以拉长的生命。折腾这么大一圈,两个人都被消耗得提不起精神,王艳玲闭起眼侧身歪在床的三分之一处,看得出她已经为老郭头留出了不少空间。老郭头又掏出下午新拆封的黄金叶,预备钻进洗手间补充能量。一手推开门时,又将头探向闭目养神的王艳玲,警告她说,明早要是旅行团的车不来接,就必须联系她兄弟了。不光叫他来接,还得叫他重新买票送他们上车。说完他已经按响了打火机,门轻声一关,烟雾缭绕。王艳玲听见了也不打算搭理他。抬手蹭了蹭发痒的眼角,双手抱臂总算能够安稳眯上一会儿了。
快捷酒店二楼是有餐厅,可惜菜品有限,他们俩吃得也有限,重要的是必须上两碗白米饭。用王艳玲的话说,滋不滋味的无所谓,但总要把肚子塞饱。老郭头也一样,菜不菜的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走哪儿他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子不能丢,这里面可灌了他续命的好酒。王艳玲挖着白饭塞进嘴里,老郭头问她干不干,然后她捧着碗舀了几勺西红柿蛋汤,拿白瓷勺随便戳了戳。老郭头没问服务员要到合适的酒杯,索性对着矿泉水瓶子爽快地吹。好酒吧?这些天你可捡着便宜了!王艳玲没抬眼说。是好酒,你兄弟家好酒好烟可不少呢!
八点上床,九点前必须入睡,这是王艳玲十年前给自己定下的养生之道。老郭头不,晚上八九点正是他每天在外边兴风作浪的时候。王艳玲形容他的夜生活,就像个大资本家,每晚都要靠着灯红酒绿才能维系生存。陪她出来的这段日子,算是给他休了长假。
第二天早上八点,旅行大巴车如约到来。车上坐着八九个人,年纪跟他们差不多。一坐定,瘦矮个就给他俩一人发一顶蓝色旅行帽,想必这也是旅行团的标配。早晨去餐厅吃早餐,老郭头直向王艳玲吐槽,看看,这都是什么酒店,说是自助早餐连最基本的牛奶和面包都没有,一溜下来全是稀粥。王艳玲觉得他还真是被“惯”的,前几天在兄弟家安排的星级酒店里样样有,才住了几天,他老郭头就养成了喝牛奶配面包的洋习惯。放平时在家,他还不是天天早上喝粥。现在还矫情上了,一人二百五的价格,有碗粥喝就不错了。大巴车八点是出发了,又不是真的出发了。就这么一圈圈地绕,到一家家酒店等,等到老郭头仰头呼呼大睡,他们才正式上路。大高个跟着车的振动摇摇晃晃站在前面,开了音响,拍响了话筒开始了程式化的讲解。他“喂喂”一嗓子把老郭头才理顺的呼噜节奏打乱了,老郭头瞬间像一口气掉下去似的,猛然睁眼:到哪儿了?这会儿不管到哪儿,老郭头都能踏实睡着。
昨晚大床房确实让两个人都没睡好,一是怕被旅行团诓骗了,二是实在不适应床上多一个人。老郭头昨晚又灌下小半矿泉水瓶里的高级酒,稀里糊涂半梦半醒,嘴里不时骂骂咧咧,王艳玲背向他听不清他啰里啰嗦些什么。她自己似乎是前半夜睡着了,后半夜莫名其妙就醒了,并且是太过清醒。在睁眼闭眼间不自觉迂回,几经辗转她又想到兄弟与她攀谈的几句话。“放宽心,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胜利了!”“无论到什么时候,你得多顺着点老郭头,既然能照顾好你,喝点酒就让他喝吧。”“老郭头已然改不了本性,你别太在意这些了。”王艳玲压根就没指望他改了本性,她现在能管的,也只有他能做到她安排的事就够了。当然王艳玲联想到的还不止自己的事,还有昨天报名旅行团时,实则是当时灵光一闪的决定。她想起了母亲曾对着她絮叨:“人啊来世上一遭,怎么过都能过去。怎么走不是走啊,何必对一件事揪着不放?”怎么回去不是回去,何况也不一定非要赶着回去,走到哪儿算哪儿也不是不可以。
三
又上来了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俩女的搀扶一个没精打采的老大爷。他们同王艳玲坐在了一排。俩女的把老大爷一人一边夹在中间,三人形成一列横霸一方的螃蟹梯队,她们顺着狭窄过道将人挪到里边靠窗位置。随之好似搬了大件行李一样,闷声“咣当”一下老大爷便重重地落在座椅上。留短发的看上去较年轻的那位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陪他,另一个穿印花短袖的挪到了后边一排座位。“你拽着他点儿,防止车颠起来他坐不稳。”自上车之后,靠窗坐的老大爷就垂头眯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一时还真让人不理解这样的身体状态怎么还能带出来旅行。坐他身边稍年轻的女人,一手拽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忙而不乱地刷手机。再看身旁的老郭头又双手抱臂,张嘴冲天睡得相当酣畅。大巴车到达第一个服务区时,老郭头才从美觉中醒来。舒服,今天比昨天晚上睡得舒服。王艳玲瞥了一眼,靠着椅背没搭理他。你没睡会儿?出来旅游就是精神好哇。我去趟厕所,你不去?王艳玲往外挪挪腿给他腾出空隙。我不去!你快点上来啊,别光顾着抽烟,不然车跑了都不知道。老郭头抹了抹鼻子说,没事,跟不上车,我自己打车回去。王艳玲满眼嫌弃,嘟囔一句,他还打车,高铁票都不会买还有本事打车,打滚回去差不多。
与老大爷坐一块的短发女人还在乐此不疲地刷手机。唉,他好像要磕到前边靠背了,快扶一下。王艳玲提醒她。“哦,谢谢谢谢。他坐不稳。来往后靠一靠,靠着睡靠着睡……”短发女人两手各司其职,拽着肩膀,搂着腰间,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老大爷挪正了。“要喝点水吗?”短发女人掏出一瓶矿泉水问。这矿泉水瓶子跟老郭头灌酒的是同一个牌子的。老大爷缓慢摆摆手,意思说水喝多了麻烦。坐他们后座的穿印花短袖的女人很快上车,她跟短发女人轮流下车去方便。“你多看着他点,刚刚不是人家大姐提醒,他差点又往前磕着了。”穿印花短袖的女人稍带笑意看了看王艳玲表示感谢。老郭头还是在车发动之后急忙跑了上来,这工夫应该抽了不止一根了吧。再看旁边,短发女人已经换到后座去了。
后半段旅程,王艳玲和老郭头各睡各的。而王艳玲那应该不能完全叫睡,她总感觉跟着车一路晃一阵颠,意识是清醒的。
短袖女人说:“真不简单,我一直担心他坐车坐不了太长时间。今天没想到能这么踏实。”
另外一个女人回应道:“还挺好,你看今天早上胃口也可以,在家可吃不下那么多东西。出来散散心是对的,所以不能听他儿子的。哪能天天把人圈养在家呀,是个人几个月不出门都要关傻了……”
“嘘……少说几句。”短发女人压低声音说。
行至溱湖路段时,这车不知怎么的,又拐到另一个没有名称的小旅馆接人。有人从后面不耐烦吼出一声,怎么还接人,都多少趟了?大高个在前边回应道,没办法啊,人家报名了就得接呀。公司不挣钱,我们打工的也不好过啊。老郭头忽然想起好像曾经来过溱湖,却记不起当时是跟谁一起来着。好像记得在这儿吃过螃蟹,那螃蟹老大了,能有一个小碗那么大。但就是想不起是哪一年来的,为什么来的。这么一想估计不是什么大事,不然他一准能想起来。王艳玲也瞥了一眼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溱湖,不就是十三年前她来拖老郭头回去的地儿吗?他那会儿跟酒肉朋友来溱湖打麻将,打了三天三夜,中秋节都没回家。一直到第三天早上,他在电话亭边上鬼哭狼嚎地叫王艳玲想办法来救他。三天三夜输得连几十块路费都出不起了。他承认他喜欢打麻将,就是不承认赌博。至于还能吃到小碗那么大的螃蟹,多亏王艳玲兄弟托人找了一辆车送他们回去,临走前人家也不忘热情款待一顿。老郭头当然是记不清,那顿他没少喝。
旅途进行了三分之一,靠窗坐的老大爷猛然咳嗽。“没事没事,咳出来就好,帮你顺一顺。”穿印花短袖的女人侧过身子,用手掌在他后背上捋。
“怕不是又喘起来了吧?要不给他吃颗药。我找找,应该是带了的。”坐后座的短袖女人开始肆意翻腾塞在脚下的背包,只不过翻腾了半天,好像也没有找到相应的药。“哪有治疗喘病的药啊,我翻来覆去就看到一瓶治疗高血压的,一盒感冒药。别的药呢?没带吗?”老大爷慢慢缓过神了,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事,咳完了就好了。你俩也歇会儿吧。老大爷貌似说不上几句话,又歪着身子眯着了。前后座俩女的,掏出水淋淋的黄瓜和小番茄,才开始了旅途正式的意义。他们是兄妹仨,两个妹妹带着老大哥去丰城。说是去看看花海和麋鹿,其实是希望老大哥能对她们交代些什么。吃黄瓜的短发女人伏在椅背上对前头的说:“临走之前,他儿子特意交代老头手机里有钱,叫咱们带他出来别省。还说花多花少,反正都是每个月的退休金。”穿印花短袖的女人将一颗颗西红柿塞进嘴里,“你还真相信,他退休金全在他手上?要我说,小孩也难,毕竟要专门腾出时间照顾他。”
她们都想听老大哥多跟她们说一些,机会难得,都是上岁数的人了,哪怕今后再有时间,兄妹仨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多。穿印花短袖的女人提议把老大哥叫醒,不能总是让他这么睡。“大哥,大哥。醒醒,醒醒。”“大哥,醒醒吧,别睡了。睡多了晚上该不好睡了。”老大哥醒了,合上干巴巴的嘴,硬是不喝水,怕路上想去方便麻烦。她们说:“咱们聊聊吧,出来旅行怎么能光让你睡觉呢?要不然这钱花得多不值啊!”老大哥挺直了身子,缓慢调整好坐姿,抬手抹了一把淌出嘴角的口水,嘿嘿一笑说:“值,跟你们俩出来玩肯定值。旅游嘛,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家一问啥也不知道。呵呵,是不是这么回事?”他把俩妹妹说得直发笑。“那你这钱可带够了没有,我俩可没带钱出来玩呀。”“够了够了,这不我儿子交代了,我出钱,你俩出力。给他们一家三口放个小假。”接着又忍不住心疼他俩妹妹,“你们两家也不容易,孩子们都是早出夜归的,顾不上你们也就罢了,你们还得跟着他们日常起居,为一日三餐操心。”可如今谁家不都是这样呢?老了老了还是有操不完的心。
四
四小时的路程,大巴车停了三个服务区。到第三个服务区时,那兄妹三人都没再挪动位置。老大哥说说笑笑一路,就在其他人下车喘气的间隙,沉默一阵子后,对两个妹妹说:“我有个事,趁这回出来想跟你俩说说。”他眉宇之间泛着笑意,两个妹妹也觉得他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她们。老大哥顺手挠了一把后脑勺的白发说:“我打算回去以后住养老院了,都看好了!”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听得姐妹俩呆住好一段时间,她们毫无例外地怀疑,这保准是他儿子儿媳的决定。老大哥矢口否认,说这是自己很早之前就规划好的。看得出他头脑很清晰,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孩子们能同意?”他笑着回答:“不需要他们同意,也不需要他们反对。反正这就是我的决定。”两个妹妹得知这个消息,连连哀叹,真的是老了,一眨眼竟然到了要进养老院的年纪了。老大哥的身体状况实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除了行动不是特别灵活,在固定范围内至少还能够管好自己。“一定要现在就住进去吗?你今年也才七十不到。”老大哥默默点点头。过了片刻,他说:“这回咱们出来就好好玩玩。”
旅行团第一站到达了麋鹿园,中餐就安排在园区附近的农家院。这地方距离王艳玲他们家还有十多公里,但总归是从外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中午吃饭时,恰巧他们同老大哥兄妹仨凑一桌。老郭头仍然控制不了吃饭喝酒的恶习。王艳玲问他这顿能不能不喝,一桌人互相都不认识,你喝酒像什么样子。老郭头先是答应,吃到一半照样没忍住,举起矿泉水瓶子往嗓子眼里浇。王艳玲自知跟他辩不出道理,懒得理他。姐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郭头和王艳玲搭讪,“你们老两口也是自己单独出来旅行呀,是孩子给报的团吗?真孝顺。”老郭头一口闷,习惯性显出喝爽的动作,一抹嘴巴说:“可不是吗,我们出门十多天了,光酒店就换了好几家。现在微信零钱包里的数字越多,在外面待的时间就越长。”对面兄妹仨听完乐了乐。王艳玲冲着他狠狠瞪了一眼,搭句话也没个边界。这时候那老大哥看上去有点憋不住地难受,左顾右盼找洗手间。两个妹妹慌忙起身,四下询问最近的洗手间在哪里。两人看着都有些突如其来的焦虑,正巧旅行社的瘦矮个从洗手间出来,俩姐妹想请他帮忙进去扶一下,哪知道这家伙吓得直摇手,怎么也不敢担责任。“你自己行吗?进去能方便吗?”两姐妹担心着。送佛送到西,然而当下的情况,再近也只能送到男厕门口了。短发女人似乎很机灵,拽住酒没喝完的老郭头来了个不情之请。老郭头是个爽快人,连声答应:“好好好,我去我去,扶着他就行吧?”姐妹俩连连感谢他们夫妻俩,王艳玲特意嘱咐他把人扶稳了。心里在想,以前自己喝大了差点把头栽进马桶里的事也是有的。王艳玲塞进几口饭也就吃不下多少了,趁着体力恢复,便与这姐妹俩攀谈起来。
五
这兄妹仨其实出来也不是纯粹为了旅游,他们仨的老伴几乎都“走得早”,一个中年离异、一个三年前肺癌过世,老大哥不到六十岁的老伴因突发脑梗瘫痪,大约八九个月前也驾鹤西去,他就只能跟着儿子一家过了。过日子嘛,老的小的在一块,难免牙齿碰舌头。又加上近两年身上疾病越来越多,儿子能忍得了老子,时间一长儿媳妇可忍不了。“当初我们就劝过他,儿子成家,你也别卖自己房子,结果还不是自己委屈。”两个妹妹说着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可谁又能念得清家里的经。王艳玲说,那你们是真有心,这么大年纪还能想办法带他出来转转。短发女人说:“我们也是没招了,顾得了一时顾不上一世啊!”难怪老大哥说,去养老院是最好的归宿。王艳玲一个人溜达到农家院外,被当空烈日照得晕晃晃的,旁边是一户农家晒的玉米地。她晃晃悠悠靠近问:“这玉米掰了能卖吗?”农家说这是他们自家种了做农家饭用的。她想起从前在家经常跟着母亲下地掰玉米,总是要炖一锅玉米排骨汤,她兄弟就爱喝拿玉米炖的排骨汤。前几天在饭店吃到玉米排骨汤时,还小声跟她嘀咕。回去该治病就继续治,该吃饭也得好好吃。什么钱不钱的,你人活一天就是赚一天。
后半段路途中,老大哥的儿子给他两个姑姑打来了电话。除了一再感谢姑姑代替自己陪伴父亲出远门,更是把旅途中的每个步骤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车内一片叽喳,她们不得不打开免提,“你们辛苦了,太感谢两位姑姑陪我爸出这么一趟远门。要不是有你们帮忙,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陪他出门。你们路上一定要吃好一些,晚上早点休息。放心吧,后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晚上直接入住市区里的酒店,先在那儿慢慢转两天。我已经买好回程的高铁票,是一等座,座位空间宽敞些。”兄妹仨听了都连连称赞,到底是儿子,有这份心还要多说什么呢!老郭头在一旁听了直咂嘴,瞧瞧人家,安排的一条龙呀,高铁都是一等座,再看看我俩。嗨哟,你这兄弟……王艳玲仰头闭目养神,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游览麋鹿园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瘦矮个带队讲解十来分钟,剩下的就是自由活动时间。老郭头喝了酒就跟刚上车的老大哥一样萎靡不振,实在不想动弹。然而一想到这是花了那么多钱换来的,即使作为本地人早就来过多次,现在也得硬撑着逛。王艳玲想问旅行团有没有安排观光车,不如让他们坐上去兜一圈得了。导游却说他们没有坐观光车的安排,现在是自由活动,想坐可以找人一起拼一辆车转一圈。然后他们俩就碰上了兄妹仨,这几个人凑一块也算是体弱多病的群体,这时候结伴搭伙再合适不过。电瓶观光车一开动,风里尽是大自然纯真的味道。正是此时,王艳玲兄弟打来电话,关心他们是否平安到家。老郭头一把夺过电话,丝毫不客气地告诉对方,你只买了一张你姐的票,所以两个人走不掉。我们花了五百块钱才跟上车,这会儿还没到家……
王艳玲看不惯老郭头得了便宜还不领情的德行,一把抢过电话,叫兄弟别理他,说反正已经快到家了。她兄弟听了一头雾水,说这事就不可能发生啊,票是他亲自买的,肯定是两张,怎么能坐不上车呢?再说了,要是少一张票,当时也不能放人进站呐!
老郭头仍是不服气,头伸长了冲着电话怒怼:“就是只有一张你姐的票,我还能哄你不成?不信我截图发给你看。”对方也懒得与他掰扯,没挂电话就已经翻出微信记录。王艳玲凝神听兄弟在电话里解释,转而手指猛地一戳免提键好让老郭头听个明白。
“车票是我抢到的。你们赶在节假日回去,我在手机上不断点才抢到票。”
“票是买到了,在同一节车厢,但是不在同一排座位。你的在12A,老郭在13B,就在你后边。”
“你再看看,把那张图片往下滑,下面是不是还有一张车票……”
你说你个老郭头,这下现世宝了吧!你左右滑有什么用,应该上下滑。看清楚,两张票,还是一等座!你啊真能误事!
游园途中,后排兄妹仨聊得正热,他们约定,今后实在不行就三个人住进同一家养老院,彼此好有个照应。正说着,两姐妹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一家儿子说晚上夫妻俩全都被召回单位加班,您这不在家,孩子只能自己在家吃外卖。另一家女儿说,我出差一周到家怎么冷锅冷灶的?妈,你出门之前没给我留好饭吗?老大哥听到电话那头的纷扰与嘈杂,“嘿嘿”一乐,冲俩妹妹说:“都早点回去吧!”
王艳玲和老郭头也有一个人到中年的闺女,只不过这么多年来不好不坏的日子,让她养成了“看破红尘,自得其乐”的习惯。王艳玲也只会假装坚强,豁出老命也不愿给闺女增添一丁点儿负担。哪怕这回是坐高铁回来,她也会跟老郭头乘坐公交车回到家。
从麋鹿园出来,王艳玲气呼呼地往前急走,想着赶紧打个车回去。老郭头追上来说,现在打车回去叫什么事。还上大巴车,说好五百块钱管两顿饭的,吃完晚上那顿……他望着王艳玲一脸疲惫不堪就要站不定的模样,停下来不禁回过头拖住她的手,定了定神说:“吃一口填饱肚子打车回去,我身上带钱了。”
【作者简介:王忆,南京人,青年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学》《花城》《当代》《小说选刊》等发表。著有长篇小说《冬日焰火》短篇小说集《浮生绮梦是清欢》等文集,作品入选多部选集和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及好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