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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海》:艾玛的隐喻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刘涛   2025年03月04日09:23

大海并不平静,就像人心不平静一样。

青岛作家艾玛的短篇小说《平静的海》,一如艾玛的其它小说,在不动声色平静舒缓的描述中,借助某个意象,展现了巨大的隐喻。艾玛的小说有“嚼头”,已是国内文坛的共识。

就像一块食物,看起来既不色彩鲜艳也不奇形怪状,但吃进嘴里,越嚼越有感觉,五味俱全且异常可口,但又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食物,嚼呀嚼,甚至都不舍得咽下去。

《平静的海》里的女主角,艾玛没有给予其姓名,就是个第三人称的“她”。不仅她没有名字,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没有名字。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物,其行为和内心只要能够生动而准确表达出作者的思想,有没有名字无所谓。

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作家阿兰·罗布-格里耶的长篇小说《嫉妒》,女主人公叫“阿X”,很中国化。鲁迅在小说可以给人物起名叫“阿Q”,在中国文化尤其是江南文化中,“阿”什么什么,可以是一个人的昵称,如“阿宝”、“阿秀”、“阿坤”等等。但在欧美文化中,却没有这个基因,所以《嫉妒》中的女主角叫“阿X”,基本等于没有名字。女主角没有名字,丝毫不影响《嫉妒》是世界名著,是格里耶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平静的海》中的故事很简单,也可以说没有故事。没有故事不等于没发生事情,在艾玛的所有小说中,发生的事情都细小平凡,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深处却总是电闪雷鸣。

“她”的丈夫是大学教授,是学科带头人。她先是随丈夫来到省城本校,作为人才的家属,她被安排在大学图书馆工作。她和丈夫有一个儿子,但是,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她和丈夫离婚了。离婚的原因也不复杂,她的丈夫虽然学术优秀,在生活中却没有担当。既当不好丈夫,也当不好爸爸。总之,她的丈夫只要离开课堂和实验室,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个冷漠乏味的人。离婚后,她独自带儿子,申请来到一座沿海城市的分校工作。

那年,她开着车带着儿子离开省城去分校,驰上跨海大桥时,她知道这座大桥的桥墩所用的防腐涂料,就是儿子爸爸发明的,这种新型的防腐涂料,能将大桥钢梁的防护寿命延长近一倍。就在这时,她告诉儿子,妈妈和爸爸分开了,但妈妈和爸爸都会爱你的。儿子当时坐在车里,没说什么话,只是把手中刚吃了两片的一包薯条用力搓揉着,搓揉成一颗鸡蛋大小的团,打开车窗扔了出去。

艾玛运用隐喻和处理细节的手法确实高明,孩子爸爸发明的新型防腐涂料,可以防护延长跨海大桥钢梁的寿命,但这个爸爸却无法应对家庭日常生活,从而导致了婚姻短暂,父爱能不能延长也是个未知数。对于父母的离异,几岁的小孩子可能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通过搓揉薯条的动作,立马传递出孩子的某种心理。

实际上,她的儿子似乎传承了父亲基因中的什么东西,从小就有喜努无常甚至是虐待狂的表现。“安静、乖巧的儿子,有时很容易被什么东西激怒,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裹挟了他,片刻之后,风暴平息,他会重新变得安静、乖巧。她至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潜伏在儿子的命运里,时不时偷袭他,使他失控。”

领儿子到海边捉小螃蟹,回家后儿子让这些小动物满地爬,早晨她起床后儿子还在睡觉,她不得不收拾那些已经被儿子踩成烂泥的小螃蟹尸体。她就是在对儿子的担心和恐慌中,把儿子养大了。这其间,她也和分校的一位周姓单身老师好上了,怎么好上的?好到什么程度?将来会不会有结果?本来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艾玛反而不作了,只是“不经意”地透露几笔,如曾一块外出旅游过、曾在海边民宿同居过。又通过双方一次毫无感情色彩的对话,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像空间。这种“极简主义”的手法,艾玛也运用自如。

儿子长大后去了爱尔兰留学,取得学历后回到母亲身旁。真正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展开的:儿子有跑步的习惯,在国外就跑步,跑步时还遇到过一次凶杀案,摆脱了嫌疑人的纠缠后,回到家中依然跑步。儿子跑步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会在窗前眺望,直至看到儿子回来的身影。但有一次,儿子跑步没按时回来,她六神无主了。

儿子去哪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表面沉稳,内心却急燥如焚。她来到港口码头的那家民宿,那家民宿她过去常来,坐下喝杯咖啡,看看海景,而且还和周老师在此住过一宿。她这次来,是寻找儿子的,他从手机里翻出儿子的照片给民宿老板小万看。小万说出了她想要的结果——儿子今天来过,上了一艘渔船出海看鲸鱼去了。小万说,她儿子连着两天都来过,是想雇艘渔船出海看鲸鱼,只是资金有限,要凑够人数一起分摊经费才成。

小万告诉她,这片海域历史上很少有鲸鱼,但最近来了一头鲸鱼。这头鲸鱼受伤了,背脊上插着一柄鱼叉。它游到这里,似乎是求人解救,但鲸鱼体型太大,渔船太小,怕危险,谁都不敢靠近。她听到这些,“看着大海,胃里有什么东西翻腾起来。她将胳膊撑在桌子上,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听到小万说受伤的鲸鱼,她胃里翻腾,身上似乎也发冷,是感同身受吗?

小万安慰她说,等潮水涨上来,儿子和其他看鲸鱼的人就会回来。她似乎放心了,又不放心,“她看着大海,想起了从前那些令人落泪的夜晚。她仿佛看到了站在船上的儿子,和那条背上插着渔叉的鲸鱼,他们互相打量,隔得很近……而大海出奇地平静。”

小说至此结束。

不到万字的小说,文本之下涌动着丰富的信息量。她和儿子磕磕绊绊的生活,自然不平静,而平静的大海里,游弋着一头背脊上插着一柄鱼叉的鲸鱼,大海还平静吗?小说从头到尾充满了隐喻,而受伤的鲸鱼显然是最令人惊诧的隐喻。

在海中,鲸鱼是巨大的,在人类社会里,生活是巨大的。难道她和儿子背脊上都插着一柄鱼叉?仰或是生活中每个人无论自觉不自觉,身上都插着一柄或长或短的锐器?

艾玛去年在《收获》上刊发的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叫《观相山》。青岛有座小山叫“观象山”,就在我家附近。两年前,艾玛曾电话咨询过我有关观象山的情况。告诉我她的一部新长篇准备起名叫《观相山》,把“象”改为“相”。观相是一个隐喻,这座小山居高临下(也许艾玛站在山上),观看社会众生相。

艾玛的作品是我必修的课目,如同我必读海明威、卡佛、卡尔维诺、奈保尔等世界名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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