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浩:AI、魔镜和故事的精神光源
一 AI、魔镜和主体性的改写
先讲一个新近热传的技术发明。
哈佛大学的两名学生AnhPhu Nguyen和Caine Ardayfio进行了一项实验,他们改造了Meta与Ray-Ban合作开发的智能眼镜,由于与AI技术相结合,这款眼镜能够识别并获取陌生人个人信息。这款眼镜配备了12MP超广角摄像头,支持1080p视频录制,内置扬声器和麦克风,支持免提通话和音乐播放。他们通过这款眼镜的直播功能,将视频实时传输到Instagram,然后用一个计算机程序监控这个视频流,并使用AI进行人脸识别。随后,在互联网上搜索到某个人的更多照片,以及基于公共数据库,查找这个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甚至亲属信息。最后,这些信息会传送到他们编写的一个手机App,方便查看。
这款眼镜堪称魔镜,它带来某种震惊的体验,即你可以在大街上面对一个陌生人,直接说出他/她的姓名,对其身份等相关信息了如指掌,状如神仙。这项发明令人惊叹,当然,这只是AI技术和其他科技应用结合的雕虫小技,和ChatGPT所带来的震惊感尚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它意味着AI已经更广泛地进入了日常生活的多种场景,当代人逐步陷入AI的蛛网究竟意味着什么?AI得以成立的重要前提是网络大数据,在个人社交媒体尚未出现之前,上面这款AI魔镜是无用武之地的。因为缺乏数据。“魔镜”的实质其实是以眼镜为介质的大数据检索系统,假如它面对的是一个网络局外人,一个个人数据尚未入库者,魔镜是失效的。所以,魔镜越有效,说明当代个体数据沦陷的程度越深。
今天,你是否每天都会接到多个陌生来电?几乎都是广告、推销、中介、银行来电。不胜其烦只是小事,问题是个体的信息泄密已经成为常态。电话只是个体的浅层信息,自媒体上保存着更多、更全面、更鲜活的个人信息。海量的个体数据是巨大的经济流,以个体私人信息为基础的数据经济已构成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你接触网络的每一刻,你生命的某一部分都在数字化,并传入大数据库。你是谁?你只是大数据库中细微的信息流。哈佛魔镜背后,窥探你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双让你无所遁形的大数据之眼。这双眼睛,几乎如上帝一般,看透了你的一切,因为你已被预装进它的大数据库。这双上帝般俯瞰的眼睛,超乎一切他者的凝视之眼。
在中外文学史上,“眼睛”,及与之密切相关的眼镜,在远古和古典时代,主要是作为主体能力的延伸而存在的,因此,眼睛是人类主体性的一部分。古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阿耳戈斯(Argus),他有一百只眼睛,即使在睡觉时也总有一些眼睛是睁开的,因此被称为“全视之人”(Panoptes)。天后赫拉派他去监视宙斯的情人伊俄,后者已被变成了一头母牛。阿耳戈斯的多眼特征使他具有非凡的监视能力。最终,阿耳戈斯被宙斯和夜之女神米亚的儿子赫尔墨斯所杀,他的眼睛则被赫拉放在孔雀的尾巴上作为装饰。阿耳戈斯总有一些眼睛不需休息,这使他获得某种“全视性”。古希腊人通过想象阿耳戈斯来期盼一种更高的“全视”能力。可是,虽拥有一百只眼睛,阿耳戈斯依然还是赫尔墨斯的手下败将。赫尔墨斯的能力是更内在化的,他是商业、旅者、小偷和畜牧之神,同时也是众神的使者。赫尔墨斯以其机智和狡猾著称,被认为是欺骗之术的创造者。他曾从阿波罗那里偷走了一群牛,为了欺骗阿波罗,他倒着穿鞋,使阿波罗追错了方向。赫尔墨斯是怎么杀死百眼巨人阿耳戈斯的?他给阿耳戈斯唱悦耳动听的歌,讲冗长乏味的故事,哄他入睡。阿耳戈斯的眼睛于是一只只依次闭上,最后他的一百只眼睛全闭上了,沉沉睡去。赫尔墨斯停止吹奏牧笛,他用他的神杖轻触阿耳戈斯的一百只神眼,使它们睡得更深沉。阿耳戈斯终于抑制不住地呼呼大睡,赫尔墨斯迅速抽出藏在上衣口袋里的一把利剑,齐脖子砍下他的头颅。
马克思认为,神话是人类早期各种观念意识的混合体,古代各族都在幻想和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在生产力水平低下、人还不能实际支配自然力的社会历史阶段,人类便通过想象征服自然、支配自然。古希腊神话中神的形象处处倒映着人的影子,这些故事确证了以勇敢、机智等品质为核心的人的主体性,其内在的信念是:没有任何超能的工具(魔力),可以战胜人(神)。赫尔墨斯杀死阿耳戈斯的故事意味着,在古希腊人那里,超视的魔力和智力都是主体能力的延伸,但智力超乎魔力。阿耳戈斯具有某种更加工具化的魔力,却不如真正聪明的赫尔墨斯。这是一种古老而朴素的主体至上的观念。
无论是神话还是史诗,都是如此单纯的叙事形式。人类借助这种叙事,讲述世界和自身的历史,惩恶扬善、斩魔除妖。人类在童年时代,力量那么弱小,其观念系统也十分单纯,没有异己性的力量投影其间。古希腊神话的最大特点是神人同形同性,神和人站在一起,甚至于,神和人是一体的,这就是为什么古希腊神话中有那么多半人半神的英雄。中国远古的神话传说中,人仰望着神,神也庇佑着人。人通过想象能给予自身庇护的神而获得生命的确定性。从中西方历史发展的轨迹看,人类经历了从神灵处获得安全感(远古时代)、从自身获得安全感(启蒙时代)、从自身发现异己感(现代主义时代)、从人的造物发现异己感(AI时代)的变迁。在过去的几千年,人的造物一直是人类的武器和辅助,直到AI出现,有人为此欢呼,有人却开始担忧,人类开始面临来自于自己的创造物的挑战,马斯克甚至认为AI的威胁远超过核弹。
中国古代的传说和小说,器物无论多么神奇,绝大部分是合目的性的。想象力引领着人们创造出一件件宝物,它们是人的神器、人的延伸。中国古代有一种神奇的古镜——透光镜,其外形与铜镜相似,由铜铸成,正面光亮照人,背面有文字及图案。当光束照射到镜面并被反射投到墙壁上时,光斑内会呈现背面的文字及图案,好像是透过来似的,因此得名“透光镜”。据说,这种镜子的制造技术在宋代就已经失传。传说中秦始皇的照骨镜也颇神奇。据《西京杂记》记载,汉高祖刘邦在咸阳宫发现一面神奇的镜子,宽四尺,高五尺九寸,内外皆明。人照则身影倒现,用手掩心照镜,可以照见五脏肠胃,一览无遗,可知疾病之所在。而照镜的女子若有邪心,则镜中影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此镜照宫人,有见胆张心动者则杀之。透光镜和照骨镜内在的想象机制相对简单,都寄托着古代人类对超能力的想象和向往,在现代科技条件下,投影仪和医学X光机都早实现了透光镜和照骨镜的大部分功能。这种思维的单纯在于,以为工具对人只扩大、增强,而没有意识到工具与人的主体性所发生的纠缠。
意识到物的异己性,是比较晚的事情。只有对人和社会有更复杂的思量,才能产生类似的观念。《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便呈现了物与人的纠缠。贾瑞生病时,一个跛足道人给了他一面“风月宝鉴”,这面镜子正反两面都可以照人,道人告诉他如果想治好病的话,需要照这面镜子的背面,千万不可照正面。贾瑞因好奇照了正面,结果痴迷于镜中香艳的画面,不能自拔,竟至丧命。“风月宝鉴”似幻实真,作者的了不起在于意识到,魔镜之魔在于渗透、进入并改写了人的主体性。这是对今日AI与人类主体之间颇有意味的隐喻。AI仿佛一面递到人类面前的魔镜,主体可以从中按需领取。可是,镜中映出的并不是照镜人自身。照镜者最终逐渐成为镜中的形象。镜子完成了对人的塑造,AI也完成了对人类主体性的改写。那些渐渐无法离开AI工具的当代人,自己就是面对“风月宝鉴”欲仙欲死的贾瑞呢?
AI是什么?我想哈佛魔镜提供了一个形象的隐喻。它看似是无所不能的超级工具,却也是凝视人类的一双超级他者之眼。在不可避免地置身于AI渗透和改写主体的时代,必须充分意识到AI的异己性,今天,如何迎接AI的挑战,已成为人类迫在眉睫的难题。
二 故事、语言和精神光源
再聊部电影。
2024年11月22日,贾樟柯新作《风流一代》全国公映。贾导宣布这部跟拍22年的电影,只公映22天。行为艺术?还是饥饿营销?公映前还出现了网络盗版,贾樟柯在微博上沉痛发声,恳求影迷如有兴趣、如果可能,请到影院观影。基于多年对贾樟柯电影的感情,我当然要走进影院。令我吃惊的是,偌大的大屏幕影院,加上我,一共三人。无疑,这不是让人愉快的电影,其视听语言甚至一度让人生理性不适。有影评指电影暴露了贾樟柯“近年来日益明显的创作困境:距离微小的个体和真切的现实越来越远”(李宁:《贾樟柯的混剪和时代的眼泪》)。不过,英国老牌电影杂志《视与听》却将《风流一代》列为2024年度十佳影片,位列第六。《视与听》认为:“贾樟柯找到了一种具有启发性的方法来重新审视过往,把他在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电影创作中拍摄的原始素材,转化为一场由音乐为载体、超越现实体验的记忆漂流,一次对当代中国快速变迁的反思。”
《风流一代》令人百感交集。贾樟柯是一个了不起的导演,这有共识,毋庸讳言。过去二十几年,贾樟柯站在时间前面,以《小武》《站台》《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等电影培养了一批中国观众对艺术电影的欣赏趣味。二十年前,《小武》等电影是极边缘的、极小众的。现在,贾樟柯电影虽然小众,但某种程度上已经经典化,关于他的电影有很成熟的解读路径,县城叙事、小人物叙事已经作为贾樟柯的经典标签。过去,贾樟柯更多讲述大时代下的个体故事,《风流一代》则试图将更宏伟的时代记忆融入个人故事之中。
贾樟柯试图提供更高强度的稀缺性,一种对时代变迁的感受、记录和判断。这一次,他要讲的是当代中国二十年的沧桑巨变,也是普通个体如何穿过当代的中国故事。电影充满驳杂的符号和隐喻,它不取悦你,但它如此真实。贾樟柯念兹在兹的是记忆。《风流一代》与《三峡好人》构成互文文本,电影补齐了《三峡好人》中沈红、郭斌的前传和后传,2006年到奉节寻找丈夫的沈红,后来怎么样了?她(《风流一代》中,沈红这个角色的名字叫做巧巧)和丈夫,以及他们所处的时代,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贾樟柯的回答看起来人尽皆知、无甚奇处。2022年,乘坐飞机到珠海找机会的郭斌已老态龙钟,画面中,他在机舱通道中缓慢转身,口罩无法掩饰他的疲态和老态。这个在2006年前后随时代大潮从大同到奉节淘金,随之抛弃妻子的男人,新的短视频时代已不属于他。时代在他身上升起又降落,他得了脑梗,回了大同。而巧巧也一同老去,时代簇新,AI迎面而来。2022年,在大同超市中,促销机器人对巧巧说:“如果我算得不错,你应该不是本地人,要不要算个命?我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在奉节寻夫时遇到的一个假道人。电影的呼应意味深长。人类的心事永难卸下,从前的假道人无解,如今和未来的AI也必无解。解法在哪里呢?飘雪之夜,巧巧汇入夜跑的大流中,她板结的表情开始融化、生动起来,并喊出一声“哈”,这是片中巧巧唯一的台词。这个画面令人动容。跑步热在当下极具症候性,跑步是当代主体对超载生活的应对。跑步还意味着,你只能一步一步去跑。跑步在这个意义上是最反AI的,AI可以生成,跑步只能三步并作两步走,无法一步登天,一键生成。跑步还原了主体与世界近身肉搏并一步步夺回自我控制权这一过程。在此意义上,跑步即是AI生成时代个体的自我拯救,跑步也是贾樟柯对AI时代个体精神危机的回答,所谓“向前看,不回头”的旨意盖在于此,《风流一代》虽有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之叹,但并非批评者所谓只有空泛的怀旧。
贾樟柯电影一贯不以情节见长,作者电影本来就与商业类型片不同,后者在稳定的审美范式中取悦观众——催泪也是一种取悦,可是前者却要打破惯性审美,创造可能,开启多元面向。所以,影像实验和符号隐喻在贾樟柯电影中从来都是高密度存在。看贾樟柯电影,无法只看故事,而必须读符号、解隐喻、观思想。他拒绝提供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完整过程,却主动提供了充满意味的瞬间和场景,个体心灵的颤动都隐于其间。片中,巧巧来奉节寻夫,在旧教堂改装的廉价通铺旅店中,她用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给桌上的小盆栽添水。旁边,一个女人正跟人痛诉丈夫如何在她孕期与她妹妹“搞到一起”。教堂空间与旅店空间的并置,是灵魂空间与戏剧空间的交汇。每时每刻,都有无数故事在上演,无数微末个体带着心灵的焦灼在命运的路上交汇,无甚交叉,又各奔前程。这一时刻,巧巧这个同样怀着心灵焦灼感的异乡人,依然能够共情一盆旅店绿植的“渴”,这令人感动。《风流一代》这种充满意味的表达并不少见。
不过,更值得追问的是:《风流一代》的影像语言和隐喻表达虽然小众、倔强、不讨好,但在美学上与贾樟柯以往电影终究一脉相承,何以他的一些忠实观众开始不买账了?原因是复杂的。《风流一代》并非无可挑剔。电影前面“复制”《三峡好人》的情节和影像,可能让一些资深观众觉得创新性打了折扣;后部分进入当下,但已经老去的郭斌和巧巧的故事显然无法掘进时代的内部。贾樟柯比绝大部分中国导演更有记录现实、见证时代的勇气和雄心,他也依然秉持着从个体见证时代的艺术理念,略可惜的是,这个时代的故事已不在郭斌和巧巧身上。《风流一代》符号密集、意味深长,提供了见证中国当代变迁的可贵探索,在中国当代电影中具有极高的辨析度。不过,这一次,《风流一代》让人觉得雄心壮志可嘉,但说出新鲜的东西不多。有些贾樟柯以前就说过了,有些我们本来就知道了。艺术记录现实意味着对现实的照亮和深化。为何当下内在的故事在《风流一代》中基本消失?将之解释为贾樟柯关于“失语”的隐喻(除最后一声“哈”,巧巧全片无言),依然是乏力的。这可能是一些资深影迷对《风流一代》不满意的原因。
另一方面,AI时代的观众也变了。作为作者电影的特性,导演倔强地自我表达,但大部分观众已没有耐心。贾樟柯艺术表达的意志如此强烈,他说过“我觉得没有任何日子是我不能过的,所以也没有任何险是我不能冒的”,多年积攒的象征资本也给了他表达的机会。过去二十多年,已有一批“贾粉”分布于全国各地,他们仍保持着对艺术电影的爱好和支持。问题是,他们无法在时间中形成稳定的方阵,短视频时代培养了一种更加透明化、更缺乏审美耐心的主体。从前,看电影就是到影院看电影,现在看电影分化成四种:一、在电影院看电影;二、在电脑上看电影;三、在手机上横屏看电影;四、在手机上刷电影缩略小视频。而且,第四种方式正在成为主流。不过十几年,贾樟柯电影和大多数观众已隔着媒介迁移的千山万水。相比短视频,AI文成视频(包括AI写作),无疑在叙事的生成性、透明性上又往前迈出了一大步。《风流一代》和已经到来的AI时代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紧张关系。电影虽有瑕疵,也面临着被理念自我空洞化的危险,但它所坚持的艺术立场,也在捍卫着日益被AI空洞化的人文叙事。
2023年,华东师大王峰教授团队发布了国内首部人机融合式长篇小说《天命使徒》。据称,这部小说采用了“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创作方式,人工智能占70%的工作量,而人工占30%。由于是国内首部,赚足了流量。有朋友第一时间就把《天命使徒》文档发给了我,匆匆浏览了一下,没有留下更多印象,我就关闭了文档。在信息炸裂时代,一个文档要长久吸引住阅读者绝非易事。不久后,在聊到这部作品时,一位网络作家亲口告诉我,他同意无法读下去这部作品。“一切都中规中矩,但缺少吸引你读下去的点。这就是人类写作与机器写作微妙的差异。”我想知道《天命使徒》的读者是谁?也许不是人,而是AI。2024年的全国青创会上,同是华东师大教授的黄平表达了如下意思:我们时代的文学,正在变成AI写给AI化的人读。我以为可能更糟,甚至于,AI写,AI读,人类通过AI让自己出局。AI写作的实践和研究热火朝天,大家都意识到,写作的语法正在发生变化,生成式写作和人机合作不可避免会成为未来的趋势。没有人可以回避这个趋势,一个技术所规定的激变和转型。不过,我依然要问:人类建基于书写和印刷文明之上的那个辽阔、幽深、驳杂、丰富的主体,在数字文明和AI面前,必须无条件地放弃吗?
ChatGPT出现之后,面对汹涌而来的AI有两种不同的乐观态度:其一是轻视带来的乐观,认为人类的创造性工作仍是AI无法取代的。我知道,很多作家对AI写作保留着充分的自信和优越感。当然,AI永远写不出人类写作的那种深刻、复杂和意味。但问题在于,AI将通过改变主体重新定义规则。它不是在旧赛道,以旧规则和人类比赛。当AI技术完全进入一代主体的日常生活之后,他们的思维和审美习惯就被AI化了。对于AI化的主体,原有人类写作的大部分意义就失效了。其一则是语言工具论带来的乐观,认为AI是人类的强力伙伴,人类将在和AI的合作中进入更便捷通畅的世界,本质上仍然将AI视为完全为人类所用的工具。可是,有必要强调,人类已无法拒绝AI的到来,也无理由过分乐观,必须重新认识人与AI所建立关系的复杂性:通用人工智能虽未到来,但AI对主体的渗透和改写已经发生。不充分认识人类与AI之间竞争者、搏斗者的关系,很可能在通用人工智能到来之前,人类就被AI打败了。我曾和一个朋友激烈争论,他认为AI将助每个人类个体成为超级主体,我则以为,稍不留神,很多人将被AI掏空,成为超级空洞的主体。
人工智能不仅表征着技术全面超越既往技术、渗透并塑造新的社会规则;更重要的是,人工智能真正改写了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智能机器对人的挑战变得直接猛烈,人类主体面对机器挑战的生命主权问题成为重大的时代课题。AI用一种透明的语言替换了本应从主体自身生长出来的驳杂、非透明、内蕴着价值维度的语言。很多人尚没有在AI潮流中意识到人类语言权力的丧失,人轻松地接过AI递过来的语言,视之为一种机器的赠予和人的获得,喜滋滋地拱手让出自己的语言权,忽略了AI对主体语言的剥夺,无条件接纳AI,人类将成为丧失语言的空洞主体。
很多人对AI的威胁“想得太远了”,想的都是通用人工智能出现之后的威胁。孰料,作为生成式大数据语言模型的AI工具,已经正在入侵、解离和剥夺人类的语言,被AI在语言上解除武装,人类主体便面临着严重的危机。可是,这个危机如今是以福音的面目出现。必须警惕AI的语言代劳带来的人的AI化危机。李敬泽率先提出,如何在超级AI在场的情况下,“证明我们能够捍卫人类对人的语言的主权”(李敬泽《语言主权与作者的存亡——关于超级AI,自凤凰之夜开始的演讲》)已成为重要而迫切的问题。李敬泽由AI提出人类的语言主权是很深刻的见解。
语言权是生命权的一部分。主体进入语言的过程,也是在一种文化和价值系统中建立自我、安身立命的过程,认领一种语言,便是认领一种价值。语言既是现成的,也是生成的。总体性的语言符号系统是现成的,但主体与语言系统的交互,则是一个需要不断生成的过程。在后一种意义上,语言诞生于主体与世界相遇和碰撞的瞬间,主体由这些瞬间的磨砺和滋养而得以不断成长。主体在语言的生成过程中接通了文化的光源,正是通过语言的生成,人成为内在的、有精神力量的主体。
三 《赵氏孤儿》:走向世界的中国故事
接着讲一个古典时代的中国故事。
AI时代,故事的深度和意义维度正在脱落,一种叙事和精神的危机正被技术乐观主义所掩盖。上面已提及,语言不仅是符号和工具,而是主体接通文化系统的重要通路。故事也不仅是供消遣的传奇,而是内蕴着民族文化和精神价值的形式。因此,语言和叙事的危机在于,语言被空洞化,叙事被空洞化。当语言被下降为工具,故事被下降为信息的时刻,我们需重温下面故事的启示。
说的是赵氏孤儿的版本演变—— 一个在18世纪就形成文化输出的典型中国故事。发生在中国,便可谓之中国故事,何以说它典型?当我们强调“中国”,其实已内嵌了一个世界文学的坐标和视野。赵氏孤儿的故事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更是成功地实现对欧洲文化的价值输出——被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改编为《中国孤儿》。故此谓之典型。
伏尔泰《中国孤儿》改自《赵氏孤儿》,这是中法文化交流的常识了。伏尔泰通过法国传教士马若瑟的翻译而接触到《赵氏孤儿》的故事。一般的说法是,1731年,马若瑟在广州将《赵氏孤儿》译成法文,法译本名为《中国悲剧赵氏孤儿》。该译本在1734年巴黎《水星时报》片段发表,并收入1735年《中国通志》(又译《中华帝国全志》),在欧洲引起了很大反响,并为二十年后——1755年伏尔泰的作品《中国孤儿》在巴黎上映——搭了一座文化的通桥。
不过,《赵氏孤儿》在中国实有多个版本,假设一下,设若马若瑟译的是《左传》的版本,会引得伏尔泰来改写吗?我可以拍胸脯说,不会!因为《左传》版的赵氏孤儿确实就没有吸引马若瑟。不但没有吸引马若瑟,我们今天看来都要感慨一句——“太狗血”!
这么说吧,我们熟知的“赵氏孤儿”故事,要旨在大义救孤,《左传》的故事则跟情义没什么关系,宫斗耳!《左传》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晋成公六年(公元前601年),晋国大臣赵盾死后,儿子赵朔继承宗爵。赵朔因战功娶成公姐姐赵庄姬为夫人,地位更加显赫。公元前587年,赵朔去世后,其妻子赵庄姬与赵朔叔父赵婴齐渐渐有了私情。此事赵家兄弟赵同、赵括看不下去了,合力将赵婴齐赶出晋国,赵婴齐临走还放话:有我在,赵氏家族势力得保;我不在,赵家族只怕麻烦了!感慨无用,他最后客死齐国。此事赵家兄弟就把既是赵家媳妇又是成公姐姐的赵庄姬结结实实得罪了,不把赵家视为自家,而作仇家。她联合了与赵氏有宿怨的栾氏、郤氏家族,轮番在晋景公面前诬陷赵同和赵括要谋反。景公信其言,诛杀了赵同、赵括,并灭其族。《左传》中,赵武(赵朔与赵庄姬之子)跟着赵庄姬住在晋景公宫里,并无遭追杀的威胁。赵家命运的转折来自晋国执政大夫韩厥,他对景公说:“赵氏家族的赵衰、赵盾、赵朔都对国家有大功,却没有了后代,也失去了土地,这样让后来的人会怎么想呢?还怎么愿意为国家尽忠?”他救了赵家,也成就了战国时代。赵氏土地得以保留,后又封还给了赵武,赵家得以复兴。
《左传》里的这段赵家故事是《赵氏孤儿》的源头,却不能命名为《赵氏孤儿》。因它重点不在赵孤,也不在救孤。这段故事里有私通、心计、报复、谗言和误信,也有体现在韩厥那里稀薄的公义,但并非故事的重心。司马迁显然不满意《左传》的这个故事,于是,他在《史记》中重写了这个故事。《赵氏孤儿》在中国的版本演变史,根本转折就在《史记》,此前是狗血情仇、家族恩怨,此后则是义薄云天、殒身不顾。《左传》的赵家故事,情节是曲折的,于精神叙事却无足观,至《史记·赵世家》而焕然新貌。
《史记·赵世家》不过千余字,但故事发生了根本性转折。
首先,偷情的狗血剧情没有了,家族间的权力斗争依然(赵家与仇家屠岸贾),增加并成为主线的是赵家门客程婴和公孙杵臼救孤的故事线。赵家遭遇仇家屠岸贾陷害蒙难,《史记》重点突出程婴和公孙杵臼的大义。两人的二次对话犹有意思。第一次,公孙杵臼对程婴说,赵家对你不薄,现在蒙难,你怎么没事儿人一样?“胡不死”?公孙杵臼这话说得过分,对程婴过分,其实对自己也过分,因为他豁出去了。春秋时代,门客制盛行,忠于宗主便被视为门客之德。这不特别,公孙杵臼的特别在于他将这种忠于宗主的品德提高到最高级别——与主偕死。他对程婴提出的要求,意味着,他自己要先接受。这要落在现代人这里,首先引发的可能是价值观对峙:为什么?凭什么?不就是宗主与门客吗?在则忠其事,亡则念其人。够了!凭什么要殒身不顾,以死相酬呢?可是,争论并未在程婴和公孙杵臼之间发生。程婴答话,竟自接受了公孙杵臼的逻辑和价值观,他说:“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这话落在当代女性主义者耳里同样十分反动,但程婴和公孙杵臼之间的逻辑推演却严丝合缝。
第二次对话,发生在赵武出生后。“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赵孤于是戏剧性脱险。《史记》竟能掌握如此细节和心理,这究竟是撰史还是编剧?已不重要。如此,如何救孤活孤便成为摆在赵家门客面前的突出问题。遂有程婴与公孙的第二次对话。
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此番对话也耐人寻味。谁不知道,死生亦大矣!生死难易并不难分辨。公孙却说,子为其难,吾为其易!书读至此,不免令人心里一颤。公孙杵臼气势汹汹地逼问程婴,自己到底并不退缩,凛然地死主去了,是条汉子!于是,“二人谋取他人婴儿”,程婴假意告发,公孙杵臼与掉包的“赵孤”皆被屠岸贾手下所杀。在《史记》中,替赵孤而死的婴儿是“谋取”来的,究竟如何谋则不得而知。到纪君祥《赵氏孤儿》这个婴儿才变成程婴自己的儿子,再为程婴的抉择增加一重戏剧性。不过,司马迁在意的并非这些细枝末节,程婴如何救孤,赵武如何报仇,皆一笔带过。却几乎是浓墨重彩地写赵武大仇得报后,程婴与他的诀别对话:
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涕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
明明大仇得报,大功告成,正是安享晚年和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却念着自杀。读到这里,你不能不既惊且敬,既感且佩!可见,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有一个心结——“我非不能死”,他要证明:程婴可以死!程婴可以为忠义苟活,也可以为忠信去死。多么凛然的春秋价值观。然而又不止于凛然,公孙杵臼把话说得漂亮——“子强为其难,吾为其易”,他没说难的我办了,活路留给你!他给哥们留面子,程婴是知道的。当时,程婴默然。两次对话中,公孙杵臼的个性更鲜明:大嗓门,气咻咻,壮士!气概像我们熟悉的春秋义士,像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荆轲;像鲁迅《铸剑》中头掉进热锅里还怒目圆睁的壮士。程婴性格的底色是忠义信,当然还有勇。他的勇是大勇,却藏在深思熟虑的谋中。程婴证明,为义而死不难,忠义信勇谋兼备却多么不容易。赵武大仇得报,他为何要自杀?他说,当年哥们把你托付给我,以为我能成事,我必须去跟他们说一声,不说,还以为事情没办成,挂心着!真是这样吗?阴阳递信,难道不能一炷香一杯酒吗?这是他的心结。他要向哥们证明:我能成事,也能死!世俗人或曰:多么顽固而无谓的执念!然而,好故事写的不就是人那些无谓而高贵的执念吗?从这意义上说,司马迁真是第一等会讲故事的史家。当然,你要说是小说家也没问题。
千载之下,一定有无数人被司马迁写的这个故事感动!然而《史记·赵世家》记述此事,不过寥寥千把字,有人物,有细节,但只是提要钩玄,此后元代纪君祥把故事搬上舞台,不过是添枝加叶,添砖加瓦,填墨加彩,比如将替代赵孤的婴儿写成程婴自己的儿子等等。不过枝节耳!自《史记》后,《赵氏孤儿》的大局已定。历代各家从司马迁手里接过这个故事,接受了故事的基本格局,而无司马迁对《左传》那样根本性的改写。其实,接过的不仅是故事,更是故事背后的精神叙事,是故事背后的忠义信!有的人看元杂剧而涕泪横流,并不读《史记》,他们不知道,这为义流下的泪从《史记》就开始落下了。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离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这个可列于世界大悲剧中而无愧色的故事于是由纪君祥传给了马若瑟,由马若瑟传给了伏尔泰,成了《中国孤儿》,情节有了巨大改变,故事背景整个都变了,传递的价值也有细微差异,但作为一个有精神叙事的故事结构则不变。
《中国孤儿》中,伏尔泰将故事的时间背景从春秋时代改为元朝初年,将屠岸贾改为鞑靼皇帝成吉思汗,程婴则变成了宋朝遗臣张惕,故事在搜孤的成吉思汗和救孤的张惕及其妻子伊达梅之间展开。伏尔泰在剧中摒弃了善恶报应的模式,让成吉思汗在伊达梅与盛悌高尚的道德感召下幡然悔悟,以此来表现他所追求的文明精神对野蛮暴力的胜利。这种结局的安排,正满足了伏尔泰当时的政治需求,宣传了启蒙文化思想。《中国孤儿》是法国戏剧第一次引入中国素材,向启蒙时代的人民形象地宣传了儒家道德观。自1755年首演,一直是法兰西喜剧院的保留剧目,19世纪总共上演190场。1965年为纪念中法建交一周年,时任法国文化部长的马尔罗又再次组织上演。
重叙这个走向世界的中国故事,想说的无非是:故事要义,非关故事也!人事曲折,化成故事,但故事与故事大有差别。我们说,中国故事的底层逻辑是中国人、中国文化和中国情义,故事曲折,背后必须看见人的心事!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谓的执念呢?他为什么不过寻常的日子,要去赴汤蹈火、百折千回?因为文化已经结构了他的心,他非此不可!于是有情义,有悲剧感!
关于叙事与虚构,艾柯以下说法令人倾心:“正是在那些虚构的故事中,我们试图找到赋予生命意义的普遍法则。我们终生都在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们为何出生,为何而活。”(安贝托·艾柯《悠游小说林》)刘小枫则说:“人的叙事是与这个让人只看到自己幸福的影子的神的较量,把毁灭退还给偶然。叙事不只是讲述曾经发生过的生活,也讲述尚未经历的可能生活。”(《沉重的肉身》)本雅明和莫言让“讲故事的人”的理念深入人心,但好故事不应该是透明的,故事不透明的部分,应该矗立人心不可克服的意志和力量,这是一个与意义世界相关的精神世界。
故事属于叙事,但叙事并非只是故事。好故事诞生于有意味的语言中,这里的语言不是狭义的工具化语言,而是广义的语言系统。这个语言系统内嵌着文化和价值观。因此,讲述故事,就如前面所述,不仅是沉浸于人物的历险中获得愉悦,更是通过故事去想象一种生命的应然性。讲好中国故事,几乎是近十多年来文艺界上上下下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这里的故事当然不只是狭义文类意义上的,而是广义的,指携带着中国人精神气象和中华文化底蕴的文学创造。所以,中国故事要义不仅在“故事”,更在精神。大凡故事能跨文化、传出去,一定不仅因为故事好听、情节曲折,更因为内在的价值观动人。
突然想到,《赵氏孤儿》的故事发生于晋,贾樟柯的大部分故事也发生于晋。莫忘故事背后的精神故事,莫忘让故事接通时代深处的心事和文化深处的光源,大概也算讲述中国故事的一个不能忘的传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