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1期|宁雨:山有木兮木有枝(节选)
宁雨,本名郭文岭,河北肃宁人。188体育官方ios、报告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长城》《北京文学》《西部》《草原》等报刊。出版文学著作《八月黍成》《十里花廊》等六部。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188体育官方ios作品两次入选河北文学榜。
山有木兮木有枝
◎ 宁 雨
生生之木
芒种节气,阳光成色也更纯粹了三分。出地铁站是大片空地,哗啦一声,掉落阳光泳池里,完全顾不上蓝天上雪白流苏般摇曳的小云朵,拼着力扑腾扑腾朝槐安路方向游,眼睛早自作鬼精地眯成了一条线。不知有多久,忽听咣当一下,枝小壮已经撞进一个浓荫匝地的街边公园里。眼神儿缓一缓,呦呵,小小园子还有名称,浓密萱草丛中隐现行草勒石的“*香园”。三个字识得俩,第一个字,左右结构,写得潇洒,却难住枝小壮了。端详半天,像“槐”而不确定。抬头,满目皆是细高挑的国槐。不由嗤笑,槐安路旁槐香园,槐!不是它又是谁?
石家庄曾有城中村,在东南隅,曰“槐底”。与槐底遥遥相对,西北另有一村,曰“榆底”。城中部,有“栗村”。城东北,有“柳林铺”。当然,名头最大的城中村,是湾里庙、南小街、休门、振头之属。振头,与古城石邑血脉相连。隋开皇三年(583年),石邑、井陉分置,迁石邑治到万夏村,即现在的振头社区。1906年京汉铁路通车时,正定滹沱河南设振头站。振头关帝庙木牌坊,修于明代,是庄里数得过来的几处文化遗存之一。十年前枝小壮去看木牌坊,发现关帝庙里竟然藏着棵大国槐,已经一千多岁,是唐朝的树。这说明,那个时候这块土地就有了归属。唐朝实行永业田和口分田,永业田里栽种榆树、枣树、桑树,应该也有槐树。而湾里庙在明前叶还叫做七里湾,万历年间大名府胡家在此修造苍岩圣母庙,并更名湾里庙。二十世纪初,一声长长的火车汽笛声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现代文明,湾里庙、南小街、休门一带,作为滥觞之地,洋货店、酒肆、戏院、旅馆、银行各展风流。村庄,渐渐长成城市。
枝小壮偏生喜欢那些因树得名的村庄。有段时间,枝小壮的老母亲住在槐底村东边的翟营大街,她每个周末坐着公交车穿越半个城市去探亲,必经槐底村。随着城市扩容,因槐底村这个名字,而有了槐北路、槐中路、槐南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槐北路192号搬入河北省作家协会。作协隔壁,以及隔壁的隔壁,有梆子剧院、电影制片厂、科技大学、报社、电台。一时间,这片儿地方的天空都流溢着某种不同的气息。槐北路和槐中路,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每每从这里倒公交车,时间从容的话,枝小壮便下来步行一段。街上走着的人们,大院、小区里溜达出来的老人孩子、俊男靓女,也是一副安逸的神色。相熟者打个招呼,都放低了嗓门,多数竟省略了言语,眼神对上,明亮一笑,错身而去。道不宽不窄,街树正是国槐,阴凉阴凉的,心神兀自安稳。有一回,枝小壮去省文学馆听讲座,骑了单车在槐北路上慢行,夜色四合,柔细的街灯下,风卷着圆巧的落叶溪流般在路边奔涌,恍惚置身于一条落叶之河。沿着这条河一直走下去,遇到白朴、颜真卿、李冶、赵子龙,遇到那个在自家永业田上栽种槐树的人。走着走着,人便活成了一棵树,城市便回到了一棵树。
有时候,一棵看似脆弱的树竟比人耐活得多。人没了,人所创造的某个文明没了,树却穿透历史的册页,枝繁叶茂地活着。在太行山里,枝小壮曾见过一棵四人合抱的老槐树,生在极难攀越的危崖上,方圆几公里内没有任何村庄,也没有任何建筑物。是谁,什么时间,为何在此植下一棵国槐?用碳十四测定法甚至更先进的测定方法,树龄之问完全可以回答,但其他的细节却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中国人栽植国槐的历史太久远了,久远到没有人把一棵古树跟一棵野生树联系在一起。把千岁老树神灵一样供奉者,也不鲜见。山西洪洞大槐树在迁徙事件之后,更有了生死故乡的意味。人与树,同根同源同命。有时候天南海北的人偶然聚在一起,说起故乡,居然都是大槐树的子孙。
关于石家庄的历史,有种形象的说法,叫“火车拉来的城市”,市龄不过百岁。对此观点,文化学者栗永、石门捕鼠犬等坚决反对。他曾带领枝小壮等一干博友到平山县的沕沕水考察史前文明遗址,到东垣故城遗址的残垣断壁中印证城市的来龙去脉。若是一百年前京汉铁路的站台修建在滹沱河以北的真定古城,或许就不会有“东垣派”和“火车派”的争议吧。
枝小壮喜欢真定(今正定),很重要的原因是牵挂那里的大槐树。古老的街道,槐荫如云。大佛寺中的龙凤双槐和福寿槐最为有名。通往戒坛的甬道两侧,红光万丈。那是一小条一小条祈福红布条穿起的厚厚红衣,围绕着一左一右两株古槐,光彩耀目。在导游的耐心指引下,连笨拙的枝小壮也看出了这两棵千年古木遒曲的树姿,真的是“左凤右龙”。福寿槐是寺中长者,1400多岁,未有寺而先有槐。相传,宋太祖赵匡胤曾在此树下驻足观看,见有瑞鹤祥云绕于树端,经久不去,坚定了他称帝后扩建寺院的信心。既为寿槐,虔诚者绕树三匝,可得鹤寿永昌。于是,善男信女、南北游客,在树下走成一个偌大的人圈,成了寺内一大风景。
宋代学者型官员沈括,曾在正定工作,其《梦溪笔谈》说到当时真定的潭园,曾有如此描述:“镇阳池苑之盛冠于诸镇”。可见,当时植树是很时尚的事情。福寿槐,当生于那个以绿为美的年代。
城市建设摧枯拉朽,槐底村被压在高楼大厦之下,这个地方现如今叫“槐底街道”,经济体名“怀特集团”。槐南路,更名槐安路,其东西延长线,如襟似带,挽起藁城和井陉两块古地。难怪有人形容路是城市的骨骼,有了槐安路、裕华路、中山路、新华路、复兴大街、体育大街、胜利大街、中华大街、友谊大街这些纵横其间的扩延和环接,“国际庄”宛若脱胎换骨,一呼一吸之间,颇有了些超大城市的雍容和气度。村庄没了,行道上遍植槐树的街巷还在。也许,街巷也会被新一次的城建埋到地层之下,只剩下曾经的村名被标注在老地图上。但愿那时候,能有几棵老槐树代表曾经的村庄幸运地活下去。
腿无来由地疼,CT、核磁都找不出根源,误打误撞投奔了一家中医按摩馆。女按摩师住北杜村,治疗四十分钟,分分钟都在听她和另一床的男按摩师讨论拆迁的细细碎碎。北杜村,三十几年前还在二环之外成片的麦地之间。二环路打通后,报社租住路西一个荒弃的单位大院,再西一箭之地便是北杜村。北杜村嘛,左不过一个普通的村庄。令枝小壮惊讶的是,这个村庄以西三里,居然是石家庄手表厂。八十年代末,手表早已普及,但在枝小壮心目之中,那么小巧精细的玩意儿,怎么说也是高精尖的东西。原来,石家庄也是生产手表的,且其产地居然这么近。这个信息,在枝小壮年轻的心里,竟激起小小涟漪。终竟,枝小壮跟近在两三公里内的手表厂也没啥直接联系。普普通通的北杜村,倒成为那段时光里无法抛却的日常。理发、买零碎儿,抬脚就去村里。一条又窄又破的柏油路贯通村庄南北,路西有供销社和卫生所,路东理发店门口,是个卖凉拌菜的常摊儿,猪头肉、猪肝、猪耳朵杂拌尤其美妙。搬离那里二十年,起先还回去看过几回,一点一点总有些变化,报社宿舍所在的小街被命名金竹街,但街上绝对没有一根竹子。旁边的工农路,以国槐为道树,好像一直没有变。后来,故人调走的调走,作古的作古,竟不再想起。开车走裕华路掠过报社附近拔地而起的楼群,再无半点情感的波澜。最丢脸的是,当北杜村这个词第一遍从女按摩师嘴里脱出,枝小壮的脑子居然断片了好几秒。这次拆迁改造,共计涉及八个城中村,其中就有北杜村。据说,这是石家庄最后一批城中村了。
民俗画家石门张曾为石家庄开埠初期的繁华绘下《石门旧事图》《石门风情图》《石门百业图》系列长卷。朋友江天群喜好记录城市历史,民生街改造前,他就拍摄过许多老照片。前几日他到北杜村访古,发现古碑两通、古木一棵。古木,也是一棵国槐,据说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没想到,在枝小壮心里极混沌、普通的一个村庄,也有如许不简单的过往。
时间确乎很无情。用不了多久,北杜村也会像槐底村一样,埋入新城的底层。甚至,连名字也不复存在。如枝小壮这样曾跟一个村庄血肉都长在一处的人,说忘也就忘却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年轻一代还有谁会凭借槐底、北杜这样的交通名词,去扒开其前世的历史。如果有幸,它们也许成为未来考古研究者关注的某个文化层代表。像石门张、江天群这样的人,那么执着地走街串巷去挖掘、记录,专门跟人的忘性赛跑,真的应该致敬。
细细想来,石家庄植槐颇有传统。行走在毛细血管一样细细碎碎的街巷里,不经意间一抬眼,这里的道树就是你最熟悉的国槐。枝小壮现居的九中街、市庄路上,皆是国槐遮荫。城市中年岁最大的,也是槐树,且不止三五七八棵。若给这座城市作一部词典,定然少不了“槐”字部。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