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表演与逻辑——有关《信天翁要发芽》及其他
一折
你知道,这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假创造之名,完成一件物什、一部作品、一个世界,觑见光与光所自出的方向,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光,都让你在一瞬间,猛然见到眼前被照亮,无边的黑暗中,显现轮廓与界限渐次分明的有,这是何等样的激动人心,是何等样的酬报,你怎么可能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说,是为了给予所造以时间,让它平稳地落在人世,合榫于它之所在。说,是语言的手指,指向的指定的,不必然不必须一一确凿,但它至少是一种相随。甚或,说从来都只是发声,招徕围观、呼朋引伴、同声相应……无妨,且说。
从哪里说起?你翻阅画册时,检点的那些位将军?当他们以群像被翻动时,不过是市场上、超市里可见的寻常人等,高矮胖瘦、黑黄白棕、蠢坏贪狠……无法一一列举,但只要想到,就有相应者适配者。或者,是你隔壁的那位,新近的这个——身若巨塔、发如狮鬃、摇头晃脑、指指点点,随时都在举杯,吞下一口金色的威士忌,随时都在吞吐,雪茄的浓烟滚滚而出;当他走动时,整栋楼都在晃动,当他冥想并将冥想所得化作一个个新鲜的词语喷出,小区的花草树木无不蒙其恩泽。不不不,你摇摇头,你不想如此偷懒,径直从身边抠取剪辑,你更不想他得知这一消息,寻上来,拍开门,在你的沙发上躺下,鼾声如雷作为抗议,再不离开。万一你的猫来了兴致,绕着他转个不停怎么办?万一你受不住熬煎,抽出他腰间的手枪,对准他扣动扳机怎么办?不要冒这些无谓的险。再说了,不要怀着摘桃的心,想着有现成的果子可捡。让你做个小说家,不是让你当个搬运工。何况,你也搬不动整个现实,它无法截断,更无从切割。
念及于此,你免不了脸上一红,错了一般。那,就从一声命令开始吧。
“你,率先——”
“等一下。”空中传来喊停的声音。两只信天翁应声而至,若垂天之云的羽翼收拢,让它们顿时显出一副呆相,是梦游街头,被经过的双层巴士猛然鸣笛惊醒的样子,怅然、惘然,四顾茫然。但你也顾不上它们,从它们的背上,跳下来三个人。不,是两个神仙和一个凡人。两位仙长宽袍大袖、须发飘飘,若清风拂雪,蔼蔼然、凛凛然,只是望过来,别无动作与言语。那个凡人,一个灵活的胖子,是你的友人,他两步上前,热切地看着你。
“搞点酒。有没得?”他说。
“有。”真有。你忙进忙出,端来几盘碟子,水果、坚果摆开,两大盅酒,另有两杯绿茶。两位仙长接过茶,品上一口,眉目见出属人的舒展。
“还是要抓紧时间,一会儿涨潮了。”一位仙长出言叮嘱。
“对对——”朋友灌一口酒,点点头,抓过一把开心果,两根拇指用力,将它们剥开,一粒粒往嘴里递,且嚼且说,咿哩呜噜,得留神细听。“从哪里说起?——这个问题重要哦。我的经验,是顺藤摸瓜。你讲的第一句话,说出的第一个字,就是种子,就是藤蔓的生长,必须顺着它,每一个环节、每一枝叶,都实实在在,都摸在手里,就这样一寸一寸摸下去,贴着长势,捋着触须,一点一点一点——嘿,那瓜就到手了。不要以为摸着瓜就完成了,怎么摘下来,才最考验人。摘早了,没有熟透,生瓜蛋子一个。摘晚了,烂了臭了俗了,瓜不是个瓜,是个瓜货、瓜。要将将好,火候正到,瓜熟蒂落——你怎么说?”
“深入浅出。是在说自然的事,又是在说创造的事,还是在说具体的事,比如写一部小说,比如眼前这座城市的平地而起。”
“你接得太快了吧?”朋友笑,举杯抗议,“顺手就摸我的瓜”。
你举杯相应,“那我换个说法——逢场作戏,如何?”“有点意思,多整几句。”
“落在微小之事上,能说得更清楚。”你起身,给两位仙长添水,也是给自己一点琢磨的时间,等坐回来,有了可说的。“就拿写一部小说而言吧。顺藤摸瓜、逢场作戏的理是通的,认清一部作品的运转逻辑,顺着这个逻辑走,起承转合也好,唱念做打也罢,走得通、走得好,便能见到风景,摸到真瓜,得到彩声。但它们也各有侧重,你讲的是过程中,已经有藤;我说的是起势时,迎场而上。”
朋友沉吟一会儿,再举杯,到嘴边又顿住,放回。“明白你的意思,但还是抽象——”
你截住他:“那就干脆回到这个词的起点,看看现场。邓隐峰辞师。师云,什么处去。对云,石头去。师云,石头路滑。对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便去。才到石头,即绕禅床一匝,振锡一声,问是何宗旨。石头云,苍天苍天。隐峰无语,却回举似于师。师云,汝更去,见他道苍天,汝便嘘嘘。隐峰又去石头,一依前问,是何宗旨。石头乃嘘嘘。隐峰又无语,归来。师云,向汝道,石头路滑。”
“好好,妙妙。”朋友大笑,举杯一饮而尽。“这就是小说一则,公案多类小说。公案之理,妙在会心。这会心的一点,搁在小说上,不多不少。本意不在此,万理相通,万理归一。”
说罢,朋友起身,放下杯子,一挥手,率先上了一只信天翁。两位仙长展一展衣袖,上了另一只,相对而坐。两只信天翁并无助跑,更无滑翔,原地一振翅膀,居然扶摇而上。朋友不再说什么,连道别的动作都无,连看过来的一眼都无。倒是两个仙长举一举茶杯,以为致意。你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而至于消失,然后笑着坐下,摇摇头又点点头。朋友的举动毫不突兀,会意于此,可谓尽兴。但,应承的事,总得有个交代。于是,你起身,将眼前摆布的诸般物件一一收回去,只再将杯中倒满,握于手中,缓步而行。从哪里说起?你再度回到这个问题,再度踌躇,不自禁又抬起头来。眼前海天宁静,一片湛蓝,鸥鸟翻飞之间,偶有白云点缀,此外无他。不要说信天翁的痕迹,就是关于方才一番谈笑的记忆,都仿佛从未曾有。
哦,是了,你可以从信天翁说起。当然,不是关于“要发芽”这个题目。这咒语一般,不讲逻辑,不讲情面的谜语般的题目,在出口之际,仿若密语,其实你已经说了不少,甚至太多,但又仿佛从未说过,那就按住吧。既然一棵树可以当空飞行,一只鸟为什么不能发芽、开花、结果呢?征引过的诗与诗人,柯勒律治、波德莱尔不必再来一遍;此前尚未告人的,“借问高翔千仞凤,待时可许信天翁”“衰世谁为强项令,主人自号信天翁”这样端庄脸的,“叹连朝,行不得哥哥,信天翁且坐”这样谐谑脸的,也不必揽入、延伸。信天翁就只是信天翁,起初,它们甚至并无任何举动,只是被看见,启动了这一个世界;末了,它们也只是露个脸,捎个话,完结了这一个世界。是启动吗?是完结吗?你痛恨这种纠结乃至纠缠,痛恨它首先在你身上发作。于是,你一口尽饮,将杯子猛力掷出。
倒也不至于那么绝情,要剥去信天翁的全部衣衫,一毛不留,让它成为单一的没有纵深的能指。至少,它不是孤零零的。它有狮子、狼、鬣狗、狐狸、大蛇这些动物界同仁为伴,还有着衣童子、匪帮大统领、卫队长、地图绘制师这些已编号或未编号的人类为伍。也正因此,城市才能运转,这一个世界才不会尚未生成就先行覆灭。何况,你又有什么权力要求、约定他人从什么路径步入呢?你不过是想申明,由此引发的得到的失去的,你概不负责。而这,正如你的朋友赵松引用的那个硬汉的话,“没有什么象征主义的东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男孩就是男孩,鱼就是鱼。鲨鱼就是鲨鱼……”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需要啰唆的?既然这是必需的,也是应该的。既然,有的没的,已经演绎这么多。本来,你还想说说城市,它怎么就这般孤悬了呢?不仅不与此地接壤,也不与此时绵延。本来,你还想说说“物行”,你想跺脚、拍手,提请所有人注意,这是风暴的眼睛,是悬挂一个世界的那一根头发。本来,你还想清清嗓子,摆上乐器,招呼歌队,将弹簧孩子的故事,从头至尾唱上一遍全本。本来,你还想抛开前面这些,就讲一讲前些年,你一个人到了芒康,在离盐井不远的地方,如何一碗接一碗吃下一碗就一根的加加面,尽管没有破掉碗数纪录,却惦记将它引入城市的历史与现时。可是,这又何必呢?既然你的身影已经在这里出现,既然事就这样成了。
可是,你想起之前扔出的杯子,不能让它在你退场之后,遗留在此,孑然承受时间的空转。可是,在你想到的那一刻,脚步声便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直到你身后,整个空间静下来。你等了等,终于转过身,盯着我,盯着我手里那只方才捡起的杯子,看上好一会儿。然后,你问:“你怎么说?”
二折
我无意在此刻饮酒。虽然,我贪恋各种各样的醉。准确说,是贪恋那醉中之意。更准确说,是贪恋那种同时体会“我是我”“我不是我”以及在二者之间滑翔终至于彻底放下了这个念头的忘我、丧我。但此时此刻,我不想要这份醉意。因为你问了过来。你问,我必须回答。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你?于是,我将杯子交回你手上,让你放回去,放好它,也容我多一点时间考虑。
不如,让我沿着逢场作戏说下去?邓隐峰太过自信,以为随身带着场,至少是以为主场在我——既然由一部据说颇有戏剧意味的小说说起,让我有时候把“场”换成“舞台”如何?——殊不知,只有最高级的演员、最顶尖的表演,才是由一个演员独自完成,而这个演员行住坐卧处皆是舞台,除了他的心和神明,不需要观众,也没有观众。如果邓隐峰到了这个层次,他根本不必去找石头希迁做印证。真要去找,就该去掉这份自持,放下预先准备的台本,明白当二人相逢时,才有舞台,才需要做戏。一如小说,对,让我仍旧以小说为具体。一部小说的逢场作戏是什么?拆开来看。“戏”是呈现,是完成的定稿的作品。“作”是手法是表演,是过程中使用的所有,调动的技巧。“场”是舞台——
“等一下。”你喊出口,忍不住笑,“我也学舌一回。但你这里着实偷懒,按你前面的话,这不属于同语反复吗?”
被你看出来了。那么,我也只能先笑一会儿。那么,“场”或者“舞台”是什么?是一部作品要处理的问题?是迎面而来的现实、置身其中的现实,对作者的拍打所击中所感应的那一刻那一部分?是触动一部作品的机缘、刺激,或称之为灵感?可以都是,也可以都不是。如此游移在于,“场”与“逢”并在一起,似乎更能说清,因为只有“逢”只有迎上去,才有所谓的“场”,不叩不应,无应不叩。绕成了玄学?那容我再具体一点,暂且以《信天翁要发芽》为例,说一下这一次逢的是个什么场。
“你说着,我去准备点夜宵,一会儿有朋友来。”你起身离去。
我知道,你是不想尴尬,不想听人关联你的将军。大可不必,我手里并没有你那样的画册。我想说的是,表演。你当时问我,能不能用这样的推广词——人生就是一场“直播”?当然可以。推广的要义不在于准确,而在于喧哗、声量、引人注目,就此而言,你们敲定的这句还不够。但现在来到准确,它就不那么恰当了,因为“人生就是一场XXX”是个万能句式,如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XXX”以及更极端的“一个时代结束了”。万能句式旨在煽情,旨在召唤共鸣,“哗”的一声将触及的人淹没。和每个人有关,同时意味着,和每个人无关。不好意思,扯远了,我得改掉这叨叨起来没完的毛病。说回逢场作戏,说回表演。
古人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上升到这个层面,说“人生就是一场直播”“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表演”这样的话也无妨,但全称判断经常会无的放矢,最多是先射中后画靶。《信天翁要发芽》并非如此,它有你要瞄准之物。社交媒体如此兴盛,手机对准一个人,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片,只要是即时的,只要是公开的可围观的,都应该视作表演。
“不好这样说吧。”你在门边露了个头,喊了一句,随即扬扬手机,搁在耳边接听,或者装作接听。
这倒让我有点为难,仿佛被喝了倒彩,但还得演下去。那上一个道具吧,一个借来的词语,表演的共同体。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写《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时,关注点在政治,或如副标题所示在泛政治。社交媒体主导生活之后,想象依旧对共同体的建构至关重要,但想象的发起已然由过去的可筹谋、可指挥过渡为随机化、去中心化,想象的主要凭据也由文字转变为图像,仿而照之,现在不妨命名为《表演的共同体——类民族主义的建构与扩散》。表演的作用至关重要,人们依据所见的所参与的表演,来与他人区分或认同,构成松散的类民族的“群”。这当然还是“想象的共同体”——极而言之,人类思维一日不透明,共同体的构成一日就仍是也只能是想象的——但想象的半径已经大幅缩短,带来了实质性的影响,让一切变得更简单更粗暴更迅速。
“还可以。”你终于放下手机,来到我对面,表示对这个借来的词语的认同,“你这个话题,一会儿到来的朋友想必会有兴趣”。
说着,你准备再次离去。离去之前,你抛来新的问题:“是不是离得有点远了?小说本身可是特意做了切割,与现实保持距离,连社交媒体都没出现。当然,你可以说,保持距离正是离得太近的证据,一字不提正是因为不敢或忘。”
“说对了。”这一次,我不必否认,正如我知道,你来来回回,不过是掩饰自己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的畏惧,而这畏惧包藏着最大的期盼。前面,我们说安德森的关注点在泛政治,“泛”是个好字眼,有了它,一切都有可能。“你觉得谈论创造及其成果最好的方式是什么?我认为是泛泛而谈。当一个创造者,以精读的方式,解析自己的作品,这是不是有点像不愿意赋予人类以自由意志的保守的老上帝?”
体会到你眼神的意思了,那我加以修正,这纯属个人偏见,毕竟只有偏见才具备说出来的价值。重点不在这里,在“泛泛而谈”上。创造者与其事无巨细地和盘托出,不如再远一点,把那些最初激发创作的星星点点的念头来数一数,宛如夜空中最遥远的星,它们早已经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刻被遮没,将它们说出来,有一丝清寒之意——所谓“泛泛而谈”,即谈得浮泛,意趣浮泛。这本身并没有多少意思,最多佐佐酒,最多如一杯淡啤酒。让我们举杯,就虚举一杯乌有的酒吧。本来,举杯之前,是想借着“泛”,回到“泛政治”,谈一点小说中尝试关注的“政治与政治家的德行”,但举杯之后恍然忆起,在别的地方谈过了,再谈也不泛了。
对了,另一件事可以谈,也足够泛。前三场写完那天,你找到我,说不舒服。我以为你是要药吃或者要酒喝,都不是。你问我,作家该怎么对待自己创造的世界,他有权力随意处置这个世界里的人吗?哪怕,去掉“随意”。我看着你,我以为你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你曾经说过:有那么一些未来,也许把它写出来,把它在某个平行空间普及了,也就规避了它在这个世界到来的可能。——不需要任何转换,这句话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你说理论上是这样,但已完成的三场让你无法确信这一点,这一次,你安置他们的世界太荒僻,太孤绝。而且,你不可能在后续打破这一点。
我问你还准备写多少。你说再有一场。那你必须在一场内解决这个问题。
我提醒你,你那句话始终有效,但它有个前提:只有你写出来的作品能够自足自洽运转,如这个世界一样,你认定的那种可能才会发生。而实际上,你最终完成的《劳作表演》既在第三场之后,又在第一场之前,它的效果——
“别虚构这些故事。”你一手横举,手掌伸直,另一手竖起,指尖抵住。两手成字母T,是在喊停,又是在提醒我技术犯规了。我只能苦笑,当事人否认,旁观者能奈其何?
“添油加醋并不能提高一部作品的传奇程度。”你似解释,似安慰。
于是相对沉默良久,而我负有打破沉默的义务。不如,我也来讲讲邓隐峰吧,到了后面,场逢上了,戏也做足。说他在石头希迁那儿跌了两跤,回到马祖道一处,继续参修。有一天若有所悟,兴冲冲再赶过去,径直问石头:“怎么样才能契合道?”“我没契合道,回答不了。”“老实说,究竟该怎么做?”“你被这个问题困扰这么久了?”得不到答案,他索性留下来。有一天,石头除草,邓隐峰叉手站在其左边。一锄头下去,邓隐峰脚前的一棵被铲掉,旁边的一窝还在。“师父,你铲了这一棵,没铲那一窝。”“你来。”邓隐峰接过锄头,刚刚扬起。“你也只铲了那一窝,没铲这一棵。”邓隐峰的锄头举着,不知如何落下,但他知道,自己尚未开悟。这一次,邓隐峰多明白了一点,他应该回到马祖道一那儿。
回去后,马祖耐心相待,费心提点。这一天,邓隐峰推车行路,却见马祖拦路而坐,双脚横展。车到了面前,兀自一动不动。“师父,缩一下脚。”“已展不缩。”“已进不退。”说着,邓隐峰推车从马祖脚上碾过。马祖回到法堂,提着一把斧子,大吼:“刚才碾我脚的,给我出来。”一片目瞪口呆中,邓隐峰上前,伸长脖子,静待斧子来砍。
“过瘾吧?”你说着,递过来一杯。
我接在手里,与你一碰,一仰脖子。如我所想,是清水。我也便如你所想,用力将杯子扔出去,仿佛马祖道一扔下那把斧子。
“那个朋友来不了了。”你说。
那我们,就此别过。
三折
他不是有意失约。按照原计划,这时候他该驾船抵岸,拾掇这一趟海钓的收获,拣出其中最想晚上和我们享用的那些。但在一个小时之前,海岸隐隐在望时,一阵无风之浪涌起,船失去了控制,受浪的摆布,在海面上旋转起来。速度谈不上多快,可也够他受的,摇摇晃晃中,他决定熄了火,停止挣扎,等浪过去。这是明智的,过了一刻钟,海面平静下来,船也一动不动,横在那里。可也不是没有变化,天上原本的澄澈换上了乌云,如连山似巨舰,遮住了他身处之地,方圆不知多少,都笼罩于阴影之中。真的是阴影,眼前这片海面上阴影重叠,不是照不透云层那种浓重的含糊的一团,是边缘清晰的层次若隐若现,剪纸那般反复贴上去一样。也是真的有边缘,因为夕阳那不强烈但清晰的光线沿着它落下来,奇异的是,那边缘远在天边之余又触手可及。他看了又看,确认自己并无幻觉,更不是在梦中,这才站上船头,踮起脚尖,右手手指去够那似在边缘外的光芒。
那光线若有实体,够上的瞬间,居然墙壁般给予支撑,他难以置信,多贴上几根手指,光线仿佛更加坚实,于是放心贴上手掌,支撑着身体向光倾斜。墙壁在一瞬间柔软,他从船上跌落,“糟糕”两个字只在心里滚过,来不及出口,就着了地。没错,不是水面,他并没有往下沉,没有淹没与呛水,也就没有浮起与游泳。但好像也不能说是地面,因为托住他的是一种柔软,介乎沙子、稀泥、气垫等物的混合,并略显温暖。这些初步的感受无法使人相信,他因此双手摸了又摸,站起来踩了又踩、跺了又跺,证实它们没有出错。这让他茫然,四望一圈,阳光已然退却,所见只是阴影,连他的船也完全在阴影里。不过,船的形体还在,只不过仿若旱地之舟。
“我回到船上就正常了。”他这么想,双手抓住船舷,或者自以为抓住了。正要用力时,手机响了,本就缓慢的钢琴曲,此刻如另一重阴影,向四外漫溢开去。不用问,是你打来电话。你问他还要多久,你又嘱咐不必着急,夜晚还没开始。
“我回不去了。”他说。“怎么会这么说?”他自问。更奇怪的是,你并不追问缘由,也不把电话给我,只是回他:“好好好,下次再约。”——这敷衍让他困惑,挂掉电话后忍不住再看看,确认一下方才接通的人真的是你。这一看坏了事,通话记录上不但没有方才的号码,连任何别的号码都无,“恢复了出厂设置一般”。玩笑一语成谶,手机上的信息全部归零,通讯录、短信、社交媒体……统统被洗白。与此同时或随之而来,网络也没了信号,连自带的小程序、小游戏、预先下载的电子地图,没有一样有效。
“需要这么绝吗?”他问。问谁呢?他并不清楚。心中涌起的愤怒为主、委屈与不安夹杂的情绪,又能向谁发泄、倾诉?更不清楚。“上船离开为好。”他告诫自己。可那形同受恐吓被驱离,他心有不甘不服。他还隐隐担心贸然上船会开启新的变化,万一船与手机一样,丧失了所有功能呢?
“来都来了。”他宽慰自己,往后拖一拖吧,指不定就拖出变化。眼前的遭际难得,不转转看看一探究竟,也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抬腿。柔软地面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抛起与接住同时进行,幅度并不大,因而很快就能适应,几乎如履平地。
这一片阴影覆盖而类地面的区域一如在船上所见,仿佛广大无垠,辽阔得让人绝望,可你走在其中,又如在斗室中漫步,自知其边界与疆域有限,只是无以突破。有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些显明的墙壁拘囿,并且……他多走上一阵,进一步确认那奇异的感受,并且他行过的地方并不重复。难道拘囿感是错觉?抑或那斗室是随他移动的?无须纠缠于此,另有玄机让他思量。在船上所见阴影的重叠是疏离的,等他置身其中,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地体会到,那阴影是贴身的,不同的层次、浓淡、厚薄在他身上来去,带着不同的音色、语调,各有讲述。
“该怎么说呢?”摆脱了阴影,彻底从阴影的阴影中走出来之后,他特意约我见了一面。他回忆起那次经历,不惊不怖不畏,却仍旧困惑于如何准确描述。最后,他艰难地择定了一个词,墨分五色——“你明白吗?就是一团阴影却有了一个世界的丰富与层次,生机勃勃。一旦明白这一点,就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就越看得进去,越看出门道。”
当时,他正是这样,不但看出了阴影中的叙事,而且随着走动,叙事不仅愈见流畅、生动,更以影带出了形。世界由阴影孕育而生。他见到一座城市兴起,寒暑接续、历史翻动,一切俗见的稀罕的、独白的合唱的,建筑与倾圮、庄重与滑稽,暴力、柔情、抗争、覆灭……他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各种剧情都在上演。那些生在其中,死亦在其中的面孔在阴影中走马灯;那些低下于人的萦绕于人的高举于人的情况情节情绪,在他眼前轮替。不待提点,他就明白,自己闯入了一片封闭的自洽自足的区域,这里有着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的无穷无尽的劳作与休憩、沉默与长歌。他只是不明白,今番对他敞开的根由。
仿佛回应,阴影的流动停止,跟随他的斗室大小的空间凝固。浑浊的水缓缓澄清那样,周遭也逐渐澄澈,其中却并非无物,有人在活动,有事在发生。那是比火焰在阳光下还要透亮的动态,他却仍旧能够辨认轮廓及细节,仰赖斗室之外的衬托,仰赖他与正发生的一切的关联。——到此他已明白,必然有关联,敞开正是为此。
那是一家面包店的一角,一个男人坐在一张小圆桌旁,一个女人端着一杯咖啡上前。他的目光被另一个正离去的男人的背影吸引,他看出来了,那是他自己——至少,那是他的背影。接着,他听到有人说“为你将来——”一声枪响打断那话,将他带回眼前,不明来处的子弹击穿了女人的头颅,血溅进了咖啡,但在咖啡杯从桌上滑落之前,男人抓住了它。男人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去,他搅动着手里的小勺,直至方糖融化。男人又看了一会儿,站了起来,走出了那明澈的空间。
男人说的话回响在他心里,“可惜了,与他无关”。男人的背影在他眼前闪回,和之前离开的那个男人的背影一样,同样来自于他。
“可以这样吗?”他问完我,拿起两块方糖,放进面前的咖啡杯。
我发现,那个场景对他的征用比他以为的多,但我什么都没说,我已经明白,如果他意识不到,就不会有阴影产生。而已经生出的阴影,需要他自己去化解。
果然,在发现两个人的背影来自于他时,他明白过来,那不过是讲那场故事的人的疏忽罢了,甚至这些细节根本无关紧要,并不被着墨。他唯一难以释怀的是,先前离去的那个男人,居然对女人的中弹与倒地毫无反应。
但他现在不打算只是观望,既然有了背影打底,那就不妨撒个野。于是,他积攒起全身的能量,全力向斗室那透明的墙壁撞去。那墙壁也就让他穿过,不存在一般。不需要几步,他就走到了那个待在另一端墙壁前的男人面前,进入他的身体,转身向倒在地上的女人走来。阴影跟随着他,始终挡住他的脸,在他俯身抱起女人的一刹那,阴影再度覆盖整片区域。
然后,一阵海风拂过,海浪涌动,阴影成为了暮色。
收煞
戏分三折,亦是一波三折。概而言之,这是表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