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紧经实纬的人间浮图
拜访一位岭南画派的画家,谈他的师承,从杨善深谈至高剑父,又追溯至二居。谈当年高师傅在十香园随居廉写生,渐说到“外师造化”。黄昏初至,他望一望外头的密匝匝的楼宇,叹一口气,说如今的城市,哪还有自然造化。
最初写《灵隐》,是因为志莲净苑。身处钻石山闹市,一方幽园,抬头四周鳞次栉比,仿若般若幻境。连粤名的人生,似这幻境,走过的路、看过的人,久之皆着了相。“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链条里藏着宇宙观,说到极,还是人与自然。香港这城,以混杂文化(Hybrid Culture)而著称,古今的、本土的、外来的文化交融混合,身在万山之中,皆是诸法之相。人与自然两极之间,斑驳难辨。写这篇小说,大概寄望于此。“番外”中的阿咒,是来自香港新界乡野的自然之子。天生天养,与“黄壳齐眉”这种孕育于大帽山北麓的古稻米,共同重续了这种关联。世俗评估中,阿咒的智力是不完全的。“世人皆醉我独醒”,恰恰他的眼睛里看到世界的大部分真相。世人叫他“鬼”,是因为族裔,但他也确乎是一只“鬼”。他身体黝黑,赤裸奔走于阡陌,如山鬼入林。
“灵隐”这个意象,在小说中重复出现,说到底还是历史观的表达,杭州古刹和香港处于地理边缘的同名寺院形成某种迭合,互文镜像呈现,得以打开平行空间的多重可能,随之破除审美陈见,如《维洛尼卡的双重生命》。“香港也有座灵隐寺”,岭南和江南拉开审美距离,在一个超越时空的对位,所发生种种,呼应连氏父女二人,各在对方的生命历程中看到自己。
小说中有个引渡者的角色——段河。段河出身螟蛉,无牵无挂。原本是澳门博彩场所里的发牌师,跟养父辗转来了香港,做了佛像造像者。连思睿在父亲身陷囹圄后,遭受包括媒体与“网暴”等扑面而来的压力,几乎放弃了牙医工作。段河对她说,你为人拔牙,如同佛为人拔念。马拉默德有个短篇《天使莱文》,其中天使是个穿着旧西装的潦倒黑人,在酒吧出没,如同红尘浪子。世俗的空间和暗淡的场景丝丝入扣,带来的救赎感令人出其不意。段河这个角色是以己身和世俗博弈,因此更多把他放在日常的境遇里勾勒,是一个“将佛像当人像做”、在槛外与槛内出入的形象。引渡者,也承载了连思睿作为一个现代人所面对的生命镜像,给一个园林,可以有所栖居——这就是“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
《灵隐》写得不轻松。源于真实案件,需要克制表述事件逻辑的欲望,且在某种程度上,也要控制使作品走向戏剧化的指向,如主人公连教授杀妻的具体手段、因由。在写作的过程中,需要将这些东西沉淀,提取相对纯净的、心灵史样态部分。简而言之,放下执着于故事本身的态度,是首要一端。过去的长篇写作,多是在大叙事背景下涉猎群像,而这本书更集中于个体命运的发展。《灵隐》强调个体的意义,从一个人烛照时代,是另一种史观表达面向。主人公人生路途,道阻且长,其有行则将至的信念,首在身份认同。直把他乡作故乡,靠的是对日常的沉浸。由福建至香港、英国,再回到香港至莆仙原乡。其回归路径的循环,恰由日常中若干细节,织成紧经实纬的人间浮图。建筑井田、一粥一饭。历史袤然,倏忽为背景,人以肉身与时代博弈,精神逐渐强大与独立。越是独立,越是隐而不现,大隐隐于市。
再为语言。主人公生长之处,众声喧哗,广府话、莆仙话、客家话,四邑混杂、中英交互。虽不若巴别塔之艰,但对人心理维度的考验,不可谓不大。因其中涉乎信仰,便必关乎砥砺。连教授非长袖善舞之人,学术是他一方堡垒,但并非归宿。在科学与宗教的此消彼长后,他选择了自我放逐。阿嬷留下的那方斗室,他用一只酒瓶装下素馨,以华绣埋藏过去。而就此他的语言只有一种,便是无言。缄口入暗,化归自然。
(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兼职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