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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意大利文学印象:漫长的疗愈
来源:文艺报 | 魏 怡   2025年03月06日08:46

《阿达拉伊达》

《绝望之点》

《天堂》

《天堂》

2024年的意大利文学仍旧把自己交给回忆。那些曾经喧嚣一时却终究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以及那些表面上平淡无奇而内部暗潮涌动和令人无法忘怀的人和事,就好像是在无形中积蓄能量,然后终于突破某种阻碍爆发出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即使久远的伤疤,也终有一日会被揭开,并且要求得到疗愈。成为这些往事背景的,永远是那些古老的城市,尤其是仍旧浸透着根深蒂固传统习俗的小镇,还有延续着古老生活习俗的居民。当现代文明“侵入”的时候,永远会听到那些古老的声音在低吟。

“揭示生命中特殊而必要的东西”

当我们自愿或者被迫远离喧嚣,回归自然,沉浸在细碎的日常之事当中,倾听内心的声音时,对于生和死的思考,还有那些欢娱和恐惧,希望和彷徨的情绪,就会一股脑涌上心头。斯特法诺·达勒·比昂科(Stefano Dal Bianco,1961-)的诗集《天堂》(Paradiso)来自疫情期间他和心爱的小狗提托一起在古城锡耶纳附近山野之中的漫步与冥想,是以诗歌形式创作而成的日记和自述。作品中无数次引用但丁《神曲》中的意象与情节,暗示着自己的这种“朝圣”就是从地狱走向天堂的过程。叙述中并无真正的故事情节,而是记录了诗人如同朝圣者般日复一日的行走,以及与之相伴的各种回忆与感悟,还有周围各种自然的声响,途中偶遇的小小惊喜,尤其是对于诗歌创作的新尝试:沉浸在静旎的自然当中,将诗歌的韵律与诗人自然的气息融为一体,从而达到精神层面的升华。此外,诗歌的语言非常口语化,一方面将途经的风景和自然界生物的活动娓娓道来,另一方面也展开与读者的直接对话,直至将“我”延伸成“我们”,也就是那个希望得到倾听的诗人群体,哪怕自己的读者生活在未来;甚至是所有想要为“应该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问题寻找答案的世人。

在《用语法撰写的自传》(Autobiogrammatica)的作者托马索·加尔托奇奥(Tommaso Giartosio,1963-)看来,语言代表着生活本身最为内在的本质。这是一本兼具自传和叙事188体育官方ios形式的作品,反映了作者与描绘我们生活含义的词语之间深层的连接。作品按照主题划分为若干章节,实则是对作者人生经历的分层切割和琢磨:家庭、友谊、爱情、成长、旅行……每个主题都由一系列的事件和思考构成,而它们又都与文学和哲学概念结合在一起,共同勾勒出一个个体的语言版图,同时也展示出作家本人感知世界和使用语言的方式。托马索·加尔托奇奥借助几个概念性的词语将自己从童年到成年的经历串连起来,从而完成对自己身份、与家庭的关系、文化方面的成长,还有与世界关系的思考。一路走来,每个词语仿佛都具有巨大的力量,指引着人物的行为,同时也在揭示生命中某种特殊而必要的东西,人生也逐渐成为由语法撰写而成的自传。

达尼埃莱·帕斯奎尼(Daniele Pasquini, 1988-)的小说《野蛮西部》(Selvaggio Ovest)将读者带回19世纪末意大利中西部沿海那片贫瘠的马莱玛地区,它位于托斯卡纳大区西南部和拉齐奥大区的北部。当时意大利王国刚刚建立,这片地区上仍然属于奔驰的马群和牧人,以及作为他们敌人的野兽和强盗。牧人父子抓住了最为残酷无情的土匪头子黑眼儿,烧炭工人的女儿也在谋划如何报复曾经对其施暴的黑眼儿的同伙。同一个时期,在大西洋的另一侧,对于西部的征服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来自那个世界的水牛比尔与一些印第安头人和神枪手组成的“野蛮西部秀”,在意大利巡回演出中途经佛罗伦萨。至此,来自真正西部的表演者,与这个“意大利”西部的真正牛仔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在马莱玛,发生最频繁的就是偷盗牲畜的事件,而这些事件恰恰将形形色色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勇敢的牧人、逃脱暴力并试图复仇的女孩、充满虚荣的警察,再加上野兽的袭击和暴力与枪战的桥段,都使发生在这块贫瘠土地上的故事演变成为一部跌宕起伏的史诗。

对真相的洞悉

在一个位于两个大区交接之处的海滨小镇上,居民人数在冬季的六千和夏季的十万之间摇摆,平静而又细碎的生活因为一位优雅、慷慨和神秘的女性的迁入而泛起波澜。这位女医药师开设的“动物之家”成为居民们乐于光顾的场所,她的一些习惯也成为小镇的时尚。然而,在她平和、游刃有余而又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底色下面,渗透出一丝因为无法掌控命运而产生的惶恐,亲切的态度中也有一种躲避和疏离。在小说的开头,这位可亲的药剂师淹死在浴缸里,接手案情的女律师开始了深入的调查,试图解开这个上世纪70年代出现在小镇生活中的神秘女人的真实身份。基亚拉·瓦莱里奥(Chiara Valerio,1978-)的小说《有人发言,有人缄默》(Chi dice e chi tace),通过一起看似荒唐的死亡事件,解开了尘封20年的记忆。通过形形色色的女性生活,展现出现代人那种始终处于动荡之中,以及仿佛在两个不同世界之间游走的存在方式。借助发生在小说开头的事件,小镇的过去得以冲破沉默的现实,轰然回归,从而也模糊了很多概念之间的界限:欲望与滥权,照料与占有,药物与毒药,爱情与暴力……仿佛只需要改变剂量,就能完成二者之间的转换,仿佛它们互为彼此的反面。

上世纪80年代的罗马,也有一位名叫玛丽·法兰西的神秘女人。她的杰菲琳精品服装店就像是开设在首都帕里奥利富人区心脏地带的一个“巴黎角”,将追求自由与独立的思想灌输到像店员和女大学生芭芭拉这样的年轻女孩心中。对于这些女性来说,时尚并非代表着轻浮,而是一种仪式,一个梦想,一种秘密,可以用来对抗痛苦,以及境遇迫使她们发生的改变。正当玛丽借助自己对于时尚的敏感使生意日益红火之时,商店最新开辟的儿童服装生意却给商店招来了无端的威胁和诽谤。街区内的居民们开始对她们充满恶意,甚至将一个女孩的失踪与她们联系起来。伊拉莉亚·加斯帕里(Ilaria Gaspari,1986-)的小说《名誉》(La reputazione),在开篇之处援引一本时尚杂志上刊登的,发生在该街区的一件轶事:1983年,罗马帕里奥利区居民对精品店店主、社会名媛玛丽·法兰西发起的语言暴力,以及这位女性的失踪,实则取材于1969年发生在巴黎和新奥尔良市的类似事件,而对于瑟巴斯提昂·费策克(Sebastian David Fitzek,1971-)的小说《治疗》(Die Therapie)的某些借鉴,又为这部作品增添了一种侦探小说的色彩。不过,女作家加斯帕里的主要目的,还是向我们展示表面与实质、过错与流言之间的界限;展示那个网络算法尚未诞生的时代,偏见与不信任如何蒙蔽了仍然生活在古老习俗当中的居民,进而使流言演变成为一场具有极大破坏力的诽谤;也从侧面印证了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语。

安东尼奥·弗兰基尼(Antonio Franchini,1958-)的小说《心中的火》(Il fuoco che ti porti dentro),充满了对逝去母亲的缅怀。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外表充满魅力的女性,但身上却散发着一种腐臭的气味,而且就像标题中所描述的一样,心中充满了一团火。她是各种复杂情绪的代表:对政治的漠不关心,种族主义、古典主义、利己主义、机会主义、变化论者……这部以母亲生平为主线展开的人生悲喜剧,对这个由多重身份构成的综合体所热爱和憎恨的各种事物进行了深刻的研究:对于童年时期所经历战争的痛苦记忆;父亲过早去世,母亲造成了主人公青年和成年时期的不幸;从祖父母那里遗传的自卑感……目的只是要回答一个问题:到底是怎样的或隐或现的经历,是生活怎样的鞭挞,以及何种不为人所知的伤痕,会使一个人变得如此愤怒和充满敌意,甚至对于任何形式的和解都怀有抵触的情绪;又或者仅仅是由于这个女人心中燃烧着犹如火山般凶猛的一团火。这位母亲的生平显然是20世纪意大利历史的浓缩,而那段历史对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仍是一道隐隐作痛和等待疗愈的伤疤。

讲述新的移民故事

在所有这些古老和年轻的故事构成的意大利社会生活当中,又逐渐加入了移民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不再以移民如何融入意大利社会为主题,而是由已经融入当地社会生活的外国作家讲述。

《阿达拉伊达》(Adalaida)的阿根廷裔作者阿德里安· N. 布拉维(Adrian N. Bravi,1963-),以及《我的故事》(Storia di mia vita)的波兰裔作者雅内克·戈尔齐卡(Janek Gorczyca,1962-),就是融入意大利文化的外国作家。前一部小说的作者在上世纪80年代到意大利学习,毕业后进入大学图书馆工作,并继续从事文学创作,曾经获得多个文学奖项。在主人公61岁的时候,作者与她在马尔凯大区相遇,并了解到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主人公阿达拉伊达出生在意大利,但由于二战时期对犹太人的迫害而被迫在幼年时移民阿根廷,并在当地语言和文化的培养下,成为一位特立独行的诗人和陶瓷艺术家,更是上世纪阿根廷最富于斗争精神的女性之一。然而,上世纪70年代发生在这个国家的惨痛事件,又使她被迫回到了出生的意大利。在小说中,作者并非仅限于介绍主人公的生平,还将自己青年时代在祖国阿根廷的经历加入到对主人公生平的讲述当中,成为主人公那段为了艺术而抗争的经历的见证者。

与前一部作品不同,第二部由移民作家创作的小说是生活在意大利的外国人生活的口述史。作品完全用意大利语写成,语言有力、独特而又犀利,讲述了主人公在意大利生活期间的成功与失败,艰难困苦和委曲求全,永远在希望与失望、友谊与爱情,以及暴力和黑暗力量之间徘徊。他既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又精通多种语言和铁匠的手艺,因此从来不缺少工作机会。带着此前在其他国家生活的经历,他混迹在意大利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间。作为一个在罗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外国人,他时而挨饿,时而忧伤和不安,时而为发现自己竟然会使用暴力而感到痛苦,有时甚至会害怕失败和走入一个死胡同。然而,他从来没有放弃生存的努力,并永远对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充满着好奇,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座城市,用他的笔记录这座城市的街头生活。

物件、情感与回音

讲述历史的不仅仅是人和事情本身,还有故事发生的环境,以及我们曾经拥有,或者曾经“拥有”我们的那些物件。人和物件相互依存,互为彼此存在的见证。在文献学领域中,“绝望之点”指的是一段已经损坏且无法恢复的文本,以至于文献学家只能放弃,并画上一个“绝望十字”。米凯莱·马里(Michele Mari,1955-)的小说《绝望之点》(Locus desperatus),正是用家门上出现的这个神秘的“绝望十字”来寓示,主人公即将被迫离开自己住所,并因此不得不对多年积累的物件进行整理,或者带着它们一起逃离,他的生活永远无法修复。在这个如同洞穴和博物馆的住所里,那些最为平淡无奇的物件,与另外一些仿佛命中注定的事件彼此交融。作品令人联想到《鬼屋》(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和《厄谢府崩溃记》(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两部小说,意欲强调住所本身的精神层面——在长期居住之后,人会不知不觉地与那里所有的物件,如书籍、印刷品、一些杂物,还有儿时的回忆成为一体,而每个物件也是居住者思想和情感的延伸。每个物件都拥有自己独立的精神和意愿。一旦需要离开和抛弃其中的某些东西,就需要与自己对那些东西的迷恋和自己的记忆做一场痛苦的斗争。因为失去了这些物件,人生就再也无法完整。就这样,被迫迁离多年居住的场所成为了一次潜入人类灵魂的深刻内省。

纵观2024年意大利文学佳作,从中可以读出历史留给我们的诸多苦难:那些浓重的伤痛,未能表达的愿望,无奈与寂寥、遗忘与孤立无援……但凡此种种,都在文学中得到了探究、倾诉与抚慰。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教授、意大利罗马孔子学院中方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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