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包倬:河对门(节选)
包倬,一九八〇年生于四川凉山,彝族,二〇〇二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青山隐》,中短篇小说集《沉默》《十寻》《路边的西西弗斯》等。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欧阳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现居昆明。
河对门(节选)
包 倬
我知道,目光的尽头是药山。我还知道,药山下面是巧家和金沙江。一条江划开了我的故乡会东和巧家,像一对兄弟成年之后,另起炉灶。一衣带水啊。因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管巧家叫“河对门”。“河对门的亲戚来了。”“他的媳妇是河对门人。”“庄稼都已收上坎,河对门的补锅匠咋还不来?”……当我们说出“河对门”,没有一个人会把它理解为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这是我们的专属名词。
事实上,你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巧家和金沙江,我们的生活会怎样。这是伟大的神祇的苦心。你仿佛能够看到,远古的某天,创世之神大手一挥,要让江水流经这里,要让两岸群峰耸立,要让人们划江而居又血脉相连。
我家就是从云南进入的凉山。虽然家谱散佚,但从只鳞片爪的传闻可知,我们来自东川瓦泥寨。二十年前,我从凉山出发,过金沙江,经巧家、东川抵达昆明,在颠簸的大巴车上,想起祖先的迁徙路线。我写过一篇叫《如泥》的文章:
和我的祖辈一样,我也在逃。贫穷像疯狗追咬,不逃就会被石头和泥土同化。我在云南想象故乡大凉山,中间隔着金沙江。只言片语的迁徙路线指明:我的祖先从云南跨江进入凉山界。他们也许会选择枯水期,江平如镜,我的祖先坐着羊皮筏,从一座山跨江进入另一座山。彼岸,在祖先们的想象中,类似于梵语的“波罗”。可事实上,河流是大地的血管,深山是逃不掉的宿命。
瓦泥寨确有其地,但它不在如今的东川,而是在现在的会泽。祖先们的东川,是东川府,辖会泽县和巧家厅。如今,我故乡的深山里,仍能看见清朝的墓碑上写有东川府巧家厅字样。而我在另一些资料上看到,我故乡那一带,过去属于巧家厅善长里。祖先们兜兜转转半生,其实也还是在东川府的辖地上。
但有江相隔,确实不一样。过了江,就是另外的山水,另外的族群,另外的气候与出产。新世界的拓荒者,在别人的土地上讨生活,要勤劳,要谦卑,要能屈能伸。大不了,再过一次江。每一个跨江而来的人,都满怀心事。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流水即时间,是一代人来,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阳升起。时间即是生命,一代代人在金沙江两岸的深山里变成墓碑。我曾经不止一次寻找来路,无果,但去路是明确的,就朝着滔滔江水的方向。
确实,于我们而言,金沙江是神一般的存在。即使没有到过江边,我们也确信,青山的背后有条江,犹如举头三尺有神明。每年都有一段时间,药山上白雪皑皑。山与山之间的空蒙处,江水在流淌。风从江边来,带着暖意;雨从江边来,走到半路就停下。夏天的某个时候,金沙江上架起彩虹,像是为天使架起的仙桥。彩虹现,精灵横行,说话做事要万分小心。老外婆又要开始讲故事了,但我从不觉得那是耸人听闻的。那时年少,只能望着金沙江的方向遐思。
我故乡的人有一半以上来自河对门。他们姓张、梁、汪、周、肖、巫、骆、冯……他们都是逃难之人。追杀他们的,不是仇家,而是饥饿。相比巧家的很多地方,我们生活的村庄算是半个天堂。气候温润,能产水稻、玉米、花米、土豆。开门见山,靠山吃山。山里有树木、野兽和清泉,是柴方水便之地。如果你不是懒汉,不是酒鬼,不指望地里挖出金娃娃,这里便是可以依托之地。
所以,我从小便听说过一些巧家的地名:荞麦地、茂租、官寨、大寨、中寨、小河、巧家营、马树、包谷垴……但凡村里有婚丧嫁娶,总少不了来自这些地方的人。那是比我们更穷的地方,那里有着为生计而诞生的各种匠人——篾匠、铁匠、石匠、土匠,甚至唢呐匠。有一户来自荞麦地的人家,住在茅草屋里,父子俩靠吹唢呐活着。一长一短两支唢呐,一老一少两个人,婚丧嫁娶时,他们坐在事主家院子里,手边放着两只装满白酒的瓷碗。吹一阵,喝几口,吹一阵,喝几口,越喝唢呐声越响。若无婚丧嫁娶,他们也不闲着,月明之夜,父子俩相对而坐,吹而不饮,只是这时的唢呐声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童年时有一个来自巧家营的伙伴。兄妹三人,面黄肌瘦。他的父母也很瘦。他的瘦父母浑身是劲,起早贪黑,骡马一般不知疲倦。见人矮三分,点头哈腰,自称晚辈。这个外乡少年没有学上,每天帮亲戚家放羊。他的背上总不得闲,要么背着箩筐,要么背着妹妹。他的亲戚早他们二十年抵达,已经有了土地和户口。但一九八八年,要在另一个地方落户比登天还难。所以,他们在亲戚家生活了两年之后,只能抱憾离开。亲戚给予他们的土地和牲畜,他们像神一般侍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可没有户口,永远只能是外乡人。某天清晨,我去上学,他站在路上。他告诉我,他们要搬回老家了。说完,撒腿就跑。
多年以后,在浙江温州的山里,我们一帮写作者在遮阳伞下饮酒,突然就聊到了李叔同。说他写《送别》,是为好友许幻园。一九一五年某日,许幻园访李叔同,只站在门外不进屋。“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许幻园说完,挥泪而别。李叔同目送好友远去,反身回屋,含泪写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那晚在温州的山里,我们唱着《送别》流眼泪。只是我没有告诉他们,令我流泪的不是李叔同,而是多年前来自金沙江对岸的我现在忘了名字的少年。
他从江对岸来,最终回到了江对岸。我甚至可以想象,他长大后和我一样,离开故乡去了远方。江水流淌,人来人往。金沙江两岸的深山里,居住着相同命运的人。过江,看起来是人挪活,树挪死,其实就是换一个地方活着。
一九四二年,我的老爷爷(爷爷的大哥)去了江那边。江这边的深山里,烟榻上的父亲穷凶极恶。父子俩大吵一架后,他决定寻找自己的生路。从哪里走,几乎不用思考。朝着山下走就是了。山下就是金沙江,但这还不够远。必须跨过江,去到江对岸。但这也不够远。必须走进另一座深山。这同样不够远。必须再翻三五座山,再爬到山顶。山顶有一个叫官寨的地方,属土司辖地。官寨有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了他。他在那里过了一生,成了我“河对门的老爷爷”。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掌握着治跌打损伤的秘方,并靠此养育了子女六人。
所以,过江来,过江去,都一样。我们仅有两只手、四两气,以及繁衍生息的朴素愿望。一切托靠大地。
可大地亦有分别心。有的地方水冷草枯,有的地方物产丰饶。这山望着那山高,人类的迁徙由此开始。相比举家搬走,婚姻是上策。于是我们村有很多来自河对门深山里的媳妇。一群女子跨江而来,像一把菜籽撒向土地。负重的女人。持家的女人。泼辣的女人。糠筐跳进了米箩,死心塌地过日子。
而我们村的姑娘呢?嫁到金沙江边是首选。那里才是天堂。金沙江近在咫尺,大地的赏赐更加丰厚。蚕桑、甘蔗、水稻、杧果、香蕉、西瓜……以及由此产生的白糖、红糖和渣皮酒。去江边,意味着某种交易。我们的父母从山里砍下树木,切断成圆木(檩子)或解成巴掌宽的四米长的椽子,扛到江边卖。为了错开炙热的太阳,他们凌晨四点起床,趁夜翻山越岭。天亮之时,人已站在江岸山顶,剩下的路就用绳子拖着木材下坡。披星戴月,一个又一个冬天,我们的父母就这样为我们换来学费以及家用。所以,在江边的砖房兴起之前,我敢说,江边人房顶的每一寸木料,都来自我的故乡。
江边人和山里人,各有所需。他们需要木材,我们需要甘蔗。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孩子是成年人的交友工具。在山里和江边长大的孩子,谁还没有几个干爹干妈呢?每年冬天,山上的干爹干妈扛着木材到江边,带走甘蔗和白糖;江边的干爹干妈带着花生和糖果上山来,走时少不了要扛走木材。
十二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看见金沙江。太阳照在江面上。一条金灿灿的大蟒蛇啊,在青山之间——一动不动。我所有的想象都失效了。奔腾、汹涌、浩荡、湍急,都没有,它向一个少年展现出慈祥的一面,让他免于魂飞魄散。我红肿的肩上扛着一块椽子,那是父母对我负重远行的奖赏——卖了以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不用说,江对岸那片白房子就是巧家县城。那里住着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他们衣着鲜艳,细皮嫩肉,不用风吹日晒,不担心柴米油盐。一个少年志气暗长——总有一天,我要去城里生活。
我和母亲拖着椽子往山下走,就像身后各跟着一条恶犬,要随时当心它扑上身来。空气潮湿、炎热,江水越发明亮,像是正在梳洗的新娘。而药山呢,它在群峰之上,顶着白头巾,面对流水,像沉默寡言的父亲送女出嫁。
江边有镇,叫大崇。崇者,高山也。一个江边之地,叫大崇,简直就是向崇山峻岭致敬。冬天,大崇的空气中飘着甜味。烟囱高耸处是糖厂。居住在那里的人,说话不分平翘舌。那里民风彪悍,逢集打架乃家常便饭。早年,甚至有靠猜蚕豆行骗为生的团伙,简称“蚕豆队”。十年后,我再次来到大崇,认识了住在金沙江边的诗人祥子,并由此开始写作。我们是忘年交,至今亲如兄弟。
金沙江是我们生活的组成部分。一年之中,总有被提及之时。春种秋收,少不了河对门的劳力;婚丧嫁娶,总有河对门的亲戚。即使农闲了,那些来自江对岸深山里的农村人,仍然会三三两两出现,逢人就问是否需要干活。冬天干什么活呢?除非是舂房子。十来个人组成一套人马,讲好工钱及伙食,各司其职,一个冬天下来,大地上多了一院房子,男人了却了仅次于婚姻的人生大事,孩子们欢呼雀跃。大功告成的匠人酒足饭饱,各得钱财三五百,踏霜而去。河对门,他们的妻儿望眼欲穿。
有时候,江边吹来的不只暖风,还有各种消息。这些消息由过江之人带来,逢人就讲,就像他们有义务似的。“听说了吗,金沙江上要修大桥了。”“听说了吗,江边有人打起来一条大鱼,把船都压翻了。”来人站在路边,借火点烟,聊起来。其实并不是借火,而是搭腔,找食宿。对这些外乡人,我们从不吝于粗茶淡饭和一席之地,都知道出门不易。人不是蜗牛,谁也不能顶着房子出门。
没错,金沙江上修桥是真的。一九九八年六月,葫芦口大桥通车。巧家、宁南和会东,金沙江边的三兄弟,从此往来更频繁。小船和汽划子已属过去,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临。我已成年,世界就在眼前。
往哪里走?当然是像祖先们一样,跨江而去。乘坐一辆小面包,去到葫芦口,那里有开往远方的大巴。远方是哪里?不得而知。天下之大,哪里黄土不埋人?除了年轻,一无所有,那是靠想象支撑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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