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5年第2期|王蒙:耳中人(选读)
王蒙,原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2019年获“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有个叫谭晋玄的儒生,深信气功吐纳的功力效应,一练就是好几个月,冬寒夏暑,苦练不辍,越练越有成效感觉。
这是说到了一切练功的生理与心理效应,最重要的是“深信”:深信则诚,诚则灵,灵则验,验则进入新高神奇境界。
要修练的首要是吐纳——呼吸。《庄子·大宗师》已经提出,修练吐纳成功的人能够做到踵式呼吸,《庄子·大宗师》:“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笔者与歌唱家讨论过呼吸的深度问题,现代声乐理论强调腹式呼吸,承认唱歌可以引起足踵的振动感,但不认同深度呼吸可以使空气出入足踵。道家则有用“第二循环系统说”,来解释踵式呼吸的,即踵式呼吸是人的一种呼吸感觉,不是气体在人体内运行的实际轨迹。
一天,正运着气,听到耳朵里的苍蝇嗡嗡嗡地小声说话的声音:“可以出现一下了吧?”谭生睁开眼看,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绝了,两句话已经吸引住了读者。一是笃信而不仅是学而时习之,是信仰信念,而不是练习摸索尝试追求的努力。导引云云,大致是呼吸吐纳的拿捏与姿势亮相的安排设计。气功的关键在于意念的零化、外部世界的零化与全部身体器官精气神血脉功能的格式化,即身体器官设备功能运作状态的最佳化。这是中国独有的一种养生,更是养心养神养精蓄锐理论,是自己练出炼就成功的道家内丹——所谓以精化为气,以气化为神,以神化为虚——或指内丹的超级覆盖功能、无所不能功能、神秘适用功能。吐纳气功是生命乌托邦设计,生命神仙化,生命顶端升华、优化、梦幻。
但意念管理与功能的零化与格式化,并不等于一切进入从零到零、进入生命过程包括意念过程的全部消解与耗散。很可能,零化的结果是多,全无的结果是万有,是纷纭丰富、布朗运动、四面八方、嘈杂混乱。即使到不了这样红火,至少也可以变成点点滴滴、近于零又似大于零的状态,似有还无,引人入胜,曲径通幽,别有魅力。
人生需要务实,需要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需要器与术,但也需要神思妙想,综合概括抽象,乃有天道、五行、物我、内外、异同、统揽与辩证。
“耳中人”,讲的便是这般别具一格的想象与精神体验,是人对于人生、自我、有无的一种寻觅。
睁眼则无,闭目调息,又听见了蝇声蚊语,谭生以为是自己炼就的内丹快要成功了,暗自欢喜得意。
原来世上不仅有原生性莺声燕语、狼嚎虎啸、马嘶羊咩,还有蒲大神发明的、此前很少有人注意过的蝇声蚊语。我们晓得防微杜渐的说法了,还要有聆微、敬渐、体贴、咀嚼的精专细腻直到玩味钻研精微的品质。
谭生被耳中细语迷住,只想一定要找机会看看出声主体到底什么样子。一天,又听到窃窃私语如上了,便搭茬说:“我们见个面吧。”于是觉得耳朵稍有动静,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耳朵眼里出来了。瞇缝着眼一看,小人三寸来长,丑陋狰狞,像个夜叉鬼,在地上打转。谭生觉得奇怪,顺便观看一下,突然有邻居敲门,说是要来借什么东西用。地上打旋的小人听到人声,非常害怕,满地转磨,活像找不着洞口的老鼠。谭生也失魂落魄,不知道小人跑到哪里去了,从而得了精神癫狂病,整天号叫呼喊,看病服药半年多,慢慢好了些。
不过四百字,现在得叫微型小说,小说题材很有魅力,是关于“我”的题材:我、自我、自我感觉、自我认知,主观意识与主观珍重,这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里说谭生耳朵里有个狰狞丑恶的小人儿,不知是从何说起。谭某练好了气功,练好了导引之术,自以为已经将自己的精、气、神、虚四种元素凝结炼成朱砂似的神药丸子了。这时听到耳中小人的窃窃私语,再进一步,他看到了耳中小人儿令人不敢恭维的不良形象。这一点很厉害,蒲松龄提醒读者,人生与自我中,有某些负面的令人骇异的无解的存在。
小人儿精也气也神也虚也,魂乎灵乎心乎意乎,不漂亮也就是不俗鄙,却又胆小如鼠,找洞钻如鼠,邻居敲个门居然把怹吓得无影无踪,失联失形。何泄气至此,太不成样子了。
孔子教给我们“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同时又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那么见了耳中人,我们该做什么,会得到什么启示呢?
好题材,今天的中国或判定为无主题。真名实姓,一个莫名其妙的奇闻?劝你不要瞎练内功深功气功,提醒人们不要走火入魔、堕入邪境?更像是一个八卦神哨,不经之言,胡扯之语,无稽之谈,没话找话儿。
靠点谱的是小人在耳中,耳朵与大脑离得很近,梅尼埃特发性膜迷路积水的内耳病、耳石症、前庭觉感统失调即身体失衡症,这些神经性疾病都是要挂耳鼻喉科门诊治疗的。
更有可能体会其深意的是人与心、人与魂的一体化与分离化,当你琢磨你的自身的时候,你既是主体的琢磨者观察者评析者,又是被动的对象,是被琢磨者被观察者被评析者。这是不是一分为二呢?这也许是1变作1+N:你是你的主体,你是你的对象,你的主体与你的对象同时是一个更清醒更高位的你的主体与对象,如同具有映照功能的两面镜子互映的“长廊效应”。这是不是一种清醒,一种自审,一种自寻与自判呢?
认识世界是不容易的,认识你自己,认识你的那个“我”也许更不容易,还有一点敏感和刺激,感受自己则会触动晕眩。那么避开晕眩与长廊呢?你又太过神经衰弱了吧?
蒲松龄的《耳中人》一文中,主人公因为看到了耳中人儿的丑陋狰狞与举止猥琐,甚至患了半年精神疾患,呜呼,人实际是很怕探讨自我的,人或许有时是需要一点模糊数学与知白守黑的呢。
趣味思考题:耳中小人儿,为什么会那么丑陋与狞恶呢?如果“人之初,性本善”,那个魂灵式的小人儿是不是应该像一个婴儿一个孩童一个天使一个安琪儿一样地美好呢?你愿不愿意试着写一个耳中的安琪儿的故事作为蒲大神《耳中人》的另一种创造性的转化与创新性的发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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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完,全文见《中国作家》(文学版)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