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5年第3期 | 邓宗良:草篮子(中篇小说 节选)
故事从成功企业家许伍探访陈林氏开始。那是21世纪之初。正月里,一辆黑色宝马740,像个巨大的新鲜荔枝核,闪着光亮,碾着雷州半岛这个叫安平镇的小镇里有些凹凸不平的巷子,摇摇摆摆地驶到陈林氏家门口。路上下过雨,锃亮的车身挂着少许成形的雨滴,让人想起那些在荷叶里滚来滚去的水珠。万似强集团董事长许伍动作利落地下了车。这个口口相传的小财神,高、瘦、黑,结实的腰背撑着挺括的T恤。T恤是粉色的,却不失男人的洒脱。泊下的宝马堵在巷尾,也堵住了看热闹孩子的视线。陈林氏的儿子阿号是万似强员工。许伍不是冲他来的,而冲他的母亲陈林氏来的。那时陈林氏年近八十,早就不做“捡”婴儿小不点儿的事了。“捡”小不点儿,在小镇里古已有之,与跟生老病死相关的其他职业一样古老。早年间,陈伯死了,他死得早,大家还担心陈林氏被外边的男人“合户”,离开小镇。遗弃的小不点儿,不是常有,有时好几个月也没有一个。可是,哪天有,谁也料不到。得有个靠谱的人,随时“捡”个妥当,不出任何差池。小镇离开陈林氏是真的不行。陈林氏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小镇里有些岁数的人都知道。这是以前的事情。
许伍眼前的陈林氏,背对院子门口,坐在厅间门廊,在一个竹编圆簸箕里挑拣芝麻。阿号一进门就喊了几声,她没回头。许伍给阿号打了个手势,示意别打扰她。许伍在生意场上养成琢磨人的习惯,看人十拿九稳。不管是合作伙伴,还是有些势不两立的仇家,都说许伍平静如水的眼神后面,还藏着另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多复杂的事情,他都能在繁乱中抓到关键点,单刀直入,解决问题,不多耽搁一分钟。陈林氏稀疏的头发居然没全白。脖子后面绾成的发髻,与不太饱满的脸颊,形成流畅利落的线条。许伍心里说,这老太太是一块老玉,岁月把玩出来的。阿号觉得怠慢了许伍,动作夸张地贴陈林氏耳边,说:“老妈,有贵人来!”陈林氏反应迟缓,慢慢抬起脸。松弛的眼皮里,小小的双眸,出人意料地有神。她牙齿脱落了不少,两片嘴唇松松垮垮、绵绵软软地贴在一起。
罗秘搬过来三脚凳,放在陈林氏旁边。许伍坐上去,上手帮着陈林氏挑拣芝麻,说:“陈阿婆,你不认识我吧?我是阿号朋友,给你拜晚年来了……”说着,接过罗秘从后边递过来的红包,捏了捏,搁到陈林氏手里。一个不厚不薄的红包。许伍出得了手,也契合雷州半岛乡村的过年习俗。陈林氏眯着的眼睛,有些笑意,打量了一下客人。许伍比常人大一些的嘴巴,乐呵呵的,没事时也不老老实实地闭合,好像被什么东西上下拉扯着。这样,接话茬会比别人快半拍吗?阿号看她还不吭声,有些着急了:“妈,他是我老板……”陈林氏扁扁的嘴巴,软软地嚅动着,点了点头。阿号看着许伍,一副窘态,说:“董事长,我妈就是这个样子,脑袋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赶到什么是什么。”许伍笑了一下:“老人家啦。”陈林氏又低头拣芝麻,像在想着什么。这些芝麻跟她的下顿饭没关系。没事时,她就是喜欢挑挑拣拣着什么,手头闲不下来。她年轻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都知道她嘴响,嘴甜。她是带着小名嫁到小镇来的,入陈家家谱里才有了陈林氏这个正式名字。夫家姓氏和娘家姓氏叠加在一起,某某氏,以前是很平常的姓名,大户人家有,穷困家庭也有,不总是老太婆,年轻女人也有,但一定是已经嫁人了。陈林氏这个名字落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头上,看上去有些老气和沉重。这样组合的姓名,陈林氏大概是最后的几个人。她死后,这样的名字在小镇就找不着了。雷州女人吃苦、贤惠,陈林氏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些心思,做事细致、稳妥。见到比她大的男人,就叫“相公”,大不少的就叫“老相公”,刚过门那时,大家还以为她想讨人喜欢呢。实际上她后来都是这样,直到她上岁数有些糊涂之后。许伍瞟了一眼门廊墙角挂着的草篮子。草篮子是用蒲草编的,有些年头,给人温存的感觉。它装着点什么,有点下坠。说不定是几个有虫洞的番薯,不能吃,又舍不得扔。阿号想,许伍那么精明,不会平白无故地找到他家来,肯定有不寻常的事。可又不好多问。走的时候,许伍问他:“号哥,阿婆还有别的喜好吗?”阿号给问住了,不能冷场,就说:“喜好?……年轻时老坐公共客车。她说过,喜欢坐。”许伍没挑这话的毛病,点了点头。似乎说,这也对,或者说,这我知道。他装成小有好奇,问:“那时公共客车,破着呢,脏着呢,挤着呢,谁没事坐它呢?”阿号五十出头了,看上去比许伍老些,有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这部分好像保留着孩童时的模样。在小镇里,有的人在长相上小有拧巴,是吃不好,生了一场什么病,留下的痕迹。阿号比他们年轻一点,不知为什么也有些不顺溜。阿号有着非成年人般的小机灵,那点心思人人都看得出来,他却自得其乐,独享着这份自以为是的新鲜感和神秘感,觉得自己就是与众不同。他故作神秘地说:“那时她做着一份事情,‘捡’婴儿小不点儿。要是‘捡’到了,就赶紧坐公共客车,把小不点儿送到市里。”许伍接话茬还真的很快:“我想起小时候坐的郊区公共客车了,那个挤啊。刚出生的小家伙,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非得挤成小肉饼不可。”
不看肩膀以上,罗秘身材还算挺拔。就是脖子老爱往回缩,显得矮了一截。好像他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想得也太多,沉甸甸地压着脖子。年纪轻轻的,身子像个老头前倾着。这副样子,看上去每时每处都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也给人瞻前顾后、不马虎、靠谱踏实的印象。他接打手机时,脑袋弯得更低。这有它的道理。比如对方是个人物,以示尊重;比方担心通话内容被旁边的人听到;等等。许伍交办的事,他在电话里联系、安排,当然也是这个姿态,里面还多了一些顺从。这会儿罗秘打完了电话,抬起头跟许伍说:“董事长,说好啦。”“让阿号陪一下吧。”许伍交代很具体,像是件重要的事情。集团里事情那么多,才过了三天,许伍又要去小镇。罗秘是想不到的。
阿号搀着陈林氏,早早就在门外等着许伍。真像阿号说的,陈林氏这几天不糊涂,精神头很足。两片软塌塌的紫嘴唇,明亮了一些,还泛着一点红润。“你这个衰仔,哄你妈吧?许相公不是刚来过吗?”许伍这样的大牌人物看她,陈林氏是开心的。她不用琢磨,也能猜出许伍找她的原因。她的大半生里,有点头绪的事情就是“捡”小不点儿。除了与这事有关,还会有别的事情吗?“哄你的,妈。”阿号说。说话间,陈林氏看见一团黑影摇摇晃晃地飘过来。宝马停在了他们脚边。这次还跟着一辆公务车,先于前车,走出一个运动员般壮硕的小伙子,短短的平头,像刚推过。许伍下车,招呼陈林氏和阿号上车。宝马车上,阿号坐副驾驶,许伍和陈林氏坐在后排。罗秘上了公务车。陈林氏前后左右看了一通,好像真有点看不懂:“不是让我坐一趟公共客车吗?这是公共客车?有没搞错?”阿号透着一些机灵劲,说:“老妈,现在的公共客车有各种各样。个性化服务了,这你就不知道了。多少年不坐了,你也不想想。”老太太跟上次见到的很不一样,神采奕奕的。许伍想,是不是阿号跟她说过什么?阿号不可能知道。许伍只是想找个机会跟老太太好好聊聊。
宝马和公务车沿着以前的公交四号线,从小镇开往市区。路两边,还有以前熟悉的景物,陈林氏真的想起了当年的公共客车。那时车里好不热闹,人像墙上的砖块,一块一块贴得紧紧的,一刹车,后边的人重重地靠过来,似乎要倒成一片。总有人给她让座。有人说她是一个好心肠的菩萨。说这话的人像她,喜欢说些让人开心的话。还不是因为她怀里有个装在草篮子里的小不点儿?谁不可怜?刚生下来,眼睛还不怎么会张开,就离开了爸妈。公共客车里,刺鼻的汽油味夹杂着人群里的各种气息。挤破的车玻璃,装上了新的,又给挤破了。车窗敞开着,风卷着沙土公路的尘土钻进来。有了柏油路,干净多了。也就是一时的新鲜。那柏油路下的功夫不够,到了夏天,被日头晒得软绵绵的,车子碾压在上面,就像人踩在棉胎上。沥青的气味,黏黏糊糊的,老是挂在鼻尖上。车里,鸡呀鸭呀鹅呀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的,倒不烦人,烦人的是那些粪便味。草篮子里的小不点儿惊醒了,哇哇地哭了几声,有人借机嚷嚷:“是谁的呀?还不管好那些臭鸡臭鸭!”都是被熏得糊涂了,能管得住吗?人们想笑一下,肚子挤得扁扁的,笑不出来。陈林氏想起来,那时她在车上,时不时小心撩开草篮子的边缘,看一眼小不点儿。不管小不点儿饿不饿,她都掏出奶瓶,舔湿奶嘴,用它碰碰小不点儿的小嘴唇。小嘴巴叼不住小奶嘴,又哇哇地哭,车上的人都不吭声,好让小不点儿能安静下来。小不点儿胡乱地吸吮几口,小小的嘴角漏出一些奶水,陈林氏用旧手帕抹去。奶瓶里,有小不点儿妈妈留下的奶水。奶水跟小不点儿来时,装在什么瓶子里的都有。有的没留奶水,她就冲些备用的奶粉。那时奶粉很金贵。小不点儿在她手里时间很短,也不能渴着、饿着。四线公共客车的起点站在市区,那是个公交总站,很大的停车场,什么时候都是水汪汪、湿乎乎的,老是在洗车。市区的一、二线,郊区的三线,起点站也在那里。她下了车,抱着草篮子,从很多蓝白相间的公共客车里绕了出来。沿着城市宽宽的马路走不到半小时,就到了福利院。城市的街道,一会儿熙熙攘攘,一会儿了无人影。小不点儿在她怀里,变得沉了起来。她不时换换手。刚开始时,陈林氏觉得小不点儿就这样成了孤儿,忍不住吧嗒吧嗒落泪。后来,有了一些宽慰。她在福利院看到这些小不点儿,从农村来到了城市,有了玩具,有了游戏,有了小合唱,长大一点还认字算数,不再愁吃愁穿。就是见不着爸妈。谁疼,也没有爸妈疼。许伍想着,他没有被送到福利院,还是好的,去了那儿真的就没了爸妈。难得许家视他如己出,当成许家传宗接代的命根子。许伍之前从未怀疑自己不是许妈亲生的。陈林氏透过贴着深色车膜的车玻璃,看到路面不是以前的那种黑和那种亮。柏油路,又换成了水泥路。宝马的轮胎在水泥路面碾出清爽的声响。路上看不见慢慢悠悠的牛车。那时牛车摇摇摆摆地转动着两个大大的木头轮子,让人觉得日子过得好扎实、好缓慢。牛车的木车轮,裹着从磨平花纹的汽车胎上剪下的橡胶。磨干了牛油的车轴一路吱吱呀呀。牛蹄子有节奏地踢着沙土路,扬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烟尘。南来北往的牛车,烟尘不是渐行渐远,就是愈来愈近。陈林氏看到车窗外,以前低处的水田、高处的坡田被粗种粗管的甘蔗林和种下就不管的桉树林掩埋了。这些桉树披着一身从低处长起的沉重枝叶,看上去比以前那些小叶桉矮多了。那些傻高傻高的柠檬桉也看不见了。现在小镇里家家户户都用上煤气罐了,人们不再把桉树的枝叶当柴火了,桉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还是过去的水田好看,像一面面明亮的镜子,打雷闪电时,好像要蹦出水花。雷电交加的雨中,农民费劲地牵住惊吓的耕牛,躲进田间地头的小草寮里。人和牛的跟前都淌下一摊雨水。如今的画面单调得多,风懒洋洋地吹拂着甘蔗林和桉树林。陈林氏心里掠过一阵说不清楚的酸楚。她下意识地瞧瞧自己怀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小不点儿的小脸蛋。真的是老糊涂了,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忘不了啊。那些小不点儿的小脸蛋,总是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车窗玻璃上。掠过的风景,也映在窗玻璃上,好像要抹掉这些小脸蛋。小不点儿的小脸蛋,别人看都是一个模样,她一眼就看出不是一个妈生的。小脸蛋来自什么家庭,聪明不聪明,中看不中看,性格脾气好不好,命中苦不苦,将来是否有些出息,她就喜欢这样边瞧着,边猜想着,估摸着。心里还少不了一些默默的念叨,都是些祈福的话。小不点儿的小手腕、小脚踝和小腰身上,挂着的小红绳、小银环,拴着的小玉扣等,暖暖乎乎的,留着家人的亲情和不舍。阿号没坐过好车,感到很新鲜。无意间触碰到什么地方,皮椅靠背像打气那样悄悄地鼓了起来,舒舒服服地撑着他的腰。车里的味道,好闻,是一种奢侈的嗅觉满足。他想,电视上那些皇家宫殿里,应该就是这个香薰味。看见他老妈好像被香气熏得迷迷瞪瞪的,担心她睡着了,阿号不时跟她搭上一两句闲话。许伍说:“让阿婆眯一会儿吧,下车才有精神呢。”分清陈林氏瞌睡和非瞌睡的状态有些难,许伍宁可相信陈林氏只是陷入了往事。这是他想要的。
就要到市区了。许伍跟司机阿赖说:“请大家吃鸭仔饭吧。换一家没去过的。”又说,“尝一尝新味道。城外的村边店最地道,一定对阿婆口味。”司机阿赖明白许伍的心思,许伍是想找个僻静之处。又不想让陈家母子觉得他小气,这不是怠慢他们。在雷州,越大的老板越低调,大家也不是不知。阿号依然有股机灵劲:“鸭仔饭,我妈最喜欢,有些日子没吃了。就是得管着她点,别让她吃过了,撑着。”
车子压着路边排水沟上的厚杉板,下了公路,来到了一家鸭仔饭大排档。绑在榕树上的招牌,画着神气十足的鸭子,拖着胖墩墩的屁股,张着嘴巴嘎嘎地叫。一看就是专门请人画的,上档次。七八张饭桌随意地搁在大榕树后面。树冠垂下大把大把的吊须,黑褐色的,像些帘子,挡隔着公路那边的视线。阿赖没好好读书,混到初中毕业就出来闯荡,这不妨碍他有眼力见儿。许伍身边的那些杂事,他天生贯通,比罗秘在行多了。阿赖平时没事时,爱琢磨的,就是许伍的吃喝玩乐,摸透了许伍的真性情。鸭仔饭好吃又简便。雷州半岛的白切狗,不提它也罢。白切鸡当然十分出名,这不假,北京的顺峰店都打它的招牌。白切鸡哪儿都吃得到,不稀罕。鸭仔饭就不一样了,离开了这里,就做不好,吃不着。它有独特的雷州香,鲜嫩又有嚼劲。懂行的食客,看中的是鸭汤煮的米饭,米粒吃透汤汁,软糯,还不油腻。艾叶和其他随手摘来的香植,在视觉上混淆了鸭子拔不干净的细小碎毛,还调和了鸭腥味,恰到好处地保留了鸭子原有的浓郁香气。对比之下,大饭店里那些追求色香味样样俱全的东西,精致是精致,就是过于矫揉造作,摆不开架势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罗秘、阿赖、阿号和那个运动员般的小伙子,坐到最远的一张饭桌边。说了一些过场话,陈林氏觉得许伍不陌生了,就不跟他见外,说:“我叫人相公,叫了一辈子,年轻人听不懂了。”许伍说:“我听得懂。朋友都叫我阿许。”陈林氏觉得叫阿许确实合适,这样的叫法有些文化味,过去流行于官场,上得了场面。叫阿伍不是不可以,那是种地农民和赶海渔民的叫法,大大咧咧的,不是嫌土,是有些随便松懈。叫名,还是叫姓,不是没有讲究的。可是现在,人们也懒得琢磨它们的差异。这才几十年的工夫。多少也见过些场面的陈林氏,叫人也那么不严谨了。这原先可是她的强项,现在无用武之地,很是无奈。她喜欢看雷州歌,那些角色相互之间的呼来唤去,就让人舒服。陈林氏好像又有些糊涂了,或者是故意糊涂,说:“阿许,叫你衰仔伍,好不?”许伍才不会在乎,心想,只要你陈林氏高兴,好好地讲讲我想听的故事,怎么叫无所谓。便应承着:“好,好,这顶顺嘴的,顶顺耳的。”阿婆,年轻人说话不爱绕圈子。我妈春节前突发脑梗,推进手术室前,她稍微清醒些,软绵绵的手搭在我手背上,让我记着以后到小镇找一下陈林氏。她断断续续地说,这个老太太,无所不知,她会告诉你,你该知道的事。老太太如果记不清,或者装糊涂,你跟她提一下草篮子,她会照直跟你说的。没想到手术非常成功,我妈捡回了一条命。阿伍,你是个精仔。你妈这样说,差不多等于说破了。想知道什么,问你妈好了。阿婆,我不想让我妈伤心。这是个伤心的话题,几十年了,她一直就不愿意提及。阿伍,按理说,我不该说那些,早就过去了。“捡”到那些小不点儿时,我心里总要一遍一遍地叮嘱自己,不可乱说。乱说话,是要遭雷劈的。我犯糊涂时,是不是也会说些不该说的?要是说了些糊涂话,你也就是姑且听听。对不对?阿婆,草篮子是怎么回事?阿伍,我用草篮子“捡”小不点儿。
鸭仔饭端了上来,香气四溢。许伍问陈林氏,喝一口?陈林氏说,一盅米酒吧。不喝你的那些洋酒,闻着就像老棺材板。许伍说,我也想喝米酒了。
阿婆,这么说,我是你“捡”回来的。阿伍,这句话是你先说的……还是听我慢慢地说吧。不要打断我,我怕接不上。老啦,要见阎罗王了,这把岁数不是假糊涂了,是真糊涂。我“捡”过的臭小子,有三四个,超不过四个。没有残疾的,只有一个。阿伍,阿号说你今年四十六,时间上正好对得上。
即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旦得到确认,就像在眼前解开一个疙瘩,许伍顿时感到松弛和疲惫。毕竟是局中之人,过了一会儿,许伍心里又冒出一些新的疑惑。半张半闭的嘴巴,僵在那里,好像它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用来思索的。日头悬在榕树顶上。阳光穿不透厚厚的树叶。听着轻风拨响树叶,树荫却丝毫不见晃动。树荫像一张有些发黑的旧之又旧的白纸。
阿伍,说出来,谁相信你是个“捡”来的孩子。对不对?那时第一眼看到你,你就是个臭小子的模样。翻出来看一下,没错。啥都不缺。人啊,一生下来,就是一条命,分不得贫富贵贱。你就是一个种地的、打鱼的,四十六年了,再回到我跟前,我也是像在做梦。干我这一行的——这算是一行吗?就算是吧。干这一行的,都想第二天就把事情忘得个一干二净。刚才在你车上,晃着,晃着,想起的那一个女人,好像就在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你现在的妈妈。
许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农家米酒,有些混浊。许伍一饮而尽。陈林氏也想多喝一盅,许伍不让,担心老太婆喝出个三长两短。阿号过着小酒瘾,喝得满脸通红,也没忘记不时伸长脖子朝这边看一眼他老妈。许伍从鸭仔饭里挑出几块鸭肝,放在陈林氏的碗里。陈林氏剩下的几颗零零落落的牙齿,应付得了做得很软嫩的鸭肝。
阿伍,是我把你交给你现在的妈。你刚生下来没几天,看着就是个鬼精的臭小子,怎么能没个爸妈呢!再说了,那时你妈天天盼着抱个娃,瘦得不成样子,好可怜。说我做的是好事,也对。我靠这个有个收入,养家糊口。在公社门口,就是四号线终点站那里,隔着公路,有两棵又老又粗的木麻黄树。小镇里的老人说,他们小的时候,两棵树就是这般老、这般粗。从树下抬头望去,枝叶遮住了天。两棵树上,半个人高的地方都有一颗大钉子。小不点儿就装在草篮子里,挂在那儿。卫生院就在旁边不远,那里有产房。夜里这地方,也有些走动的人影。这样的僻静刚刚好。“捡”到的小不点儿,差不多是女娃娃。雷州人几百年几千年来的老习惯、老毛病,都想要个男孩,延续香火。过去更是这样。骂人最狠的一句话,就是诅咒人家断子绝孙。女娃娃就不心疼了吗?不是。谁舍得了自己的亲骨肉?孩子多了养不过来啊。生了女孩子,就想着再生一个,兴许是个臭小子。就是这样不甘心。再说了,女娃娃也不是就这样扔掉了,也是有个去处的,新中国成立后是政府管老了。之前“捡”过两三个臭小子,一看就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用现在的话说,残疾。夜里,要是“捡”到了小不点儿,就用草篮子提着抱着,坐上早上七点的头班公共客车,送到市福利院。那里过去是慈善机构的育婴堂,在市中心,很漂亮的洋楼院子,老远就看见那几棵高高的凤凰树。新中国成立后扩建了,老洋楼也整修了,比之前好了许多,像个幼儿园,又像个小学校。这个不用讲,你知道。送去一个小不点儿,福利院除了给我报销来回车票,还给我两块钱的茶水费。赶上饭点,管一顿饱饭。有时草篮子里,小不点儿的家人还会搁个八毛一块的。有没有钱,小不点儿我都一样心疼。小不点儿送来前,都喂饱了奶。是人,都舍不得啊。小不点儿饿了,就哭。是那种拼了小命的哭,一看就是要喝奶。赶紧给喂奶。找有奶水的女人,喂上几口,更好。小不点儿在怀里吃奶的样子,比吸奶嘴安稳,看着让人踏实。要给喂奶的女人一点钱,死活不要也得给,是个规矩。有时草篮子只有几个硬币,这家人穷,还不如不放呢,瞧着更让人心酸。女人天生就疼惜孩子,又是人人都说的那是没人要的孩子。听人说过我的不是吧?没有。哪个小不点儿在我手里出过差错,没有。对不对?放你的草篮子里,只有一个装着奶水的铝饭盒。那个夜里,窗边有人丢石头,越丢越响,还装着咳嗽。声音很大的那种咳嗽,生怕我听不见。那是什么咳嗽啊,嗓门都破了,哑了,哭的。我刚从两棵木麻黄树那里回来不久,又草草地穿好衣裳,一路小跑着,到木麻黄树那里抱回草篮子。你的生母,应该还躲在暗处。不是我猜的,虚虚幻幻中,我听见一声抽泣。
一条支楞着骨架,披着凌乱皮毛的流浪狗,歪歪扭扭地从大榕树边走过。它的影子又长又斜。半个日头已经埋进西边坡脊的桉树林里了。从邻村小学放学回来的几个孩子,蹦蹦跳跳、打打闹闹地走过来。
阿伍,别喝了。米酒醉人人不知。把你交给你现在妈的手里,是个下着清明雨的黑夜。是的,清明节后的那几天。我记得。那个夜里,到处湿漉漉的。你现在的妈在我家里等过好几次了。夜里在厅间干坐着,眼巴巴看着我出去,眼巴巴地等着我回来。她瘦得像墙根边的影子,脸色憔悴苍白,像地里拔出来晒了好几天的萝卜。也巧,这一次她只等了三四天,就等到了。我提着草篮子,火急火燎地进了屋。你现在的妈,几天没好好洗过的脸,在煤油灯光里,忽然闪亮起来。她吓着了,说,小不点儿怎么就装在草篮子里,草篮子破了怎么办?真像见着了亲生儿子。
鸭仔饭真香,吃不动了……接着说吧。我对你现在的妈说,别愣着,趁娃睡得甜,赶紧抱走。你现在的妈,三十出头,一看就没生过娃,不敢抱孩子,总怕掉下来。我说,就用这个草篮子,累了挎在肩上,省点力气。草篮子用海水泡过的,结实得很,兜个大人都破不了。我帮着她,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小不点儿,放进了草篮子。用带嘴的奶瓶装好奶水,也放了进去。慌乱中,你身上好像掉下一个小东西。端着煤油灯找了找,没发现什么。临走,她问:“没人看见吧?”我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啰唆什么,天一亮了,你可就走不成了。我比你更害怕呢,要是让人知道,我就算干到头了。连之前那些娃的爸妈,也要找我的后账,非吃了我不可。”“要是娃他妈以后到市福利院找娃,不见,怎么办?”她的眼神充满凄惶。“这些天不都说好了吗?要是那样,我上吊去死,你好好带大你的娃。”她忽然落起眼泪,呜呜地哭起来,双手合十,给我跪下。她站起来,不再抬头看我一眼,抱着草篮子,猫着腰出了门。她走了一小会儿,我放不下心,到巷口看了看。这时雾大了,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和草篮子里的你,早就消失在白雾里。我这才真的有些后怕。觉得自己有些傻,与她无亲无故的,图个啥嘛!她不告诉我姓名住处,我也不问。按规矩,也应该是这样。第二天,就当没这个事了。对不对?看到这么可怜的臭小子,就想给他找个妈,找个亲他的妈。......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5年第3期
【邓宗良,1960年生,广东雷州人。1982年初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1978年起发表作品。近年来在《光明日报》《中国作家》《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一些188体育官方ios,主要记叙雷州半岛的风土人情。时隔三十多年后,继续以雷州小镇为背景创作小说,在较大的时间跨度里,聚焦时代变迁中的一些朴实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