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莫若就》:“焦虑”及其限度
古宇在中篇新作《形莫若就》中呈示的北京故事沿当下的生活现场铺展。作为叠加了地方性特色的城市文学作品,《形莫若就》在处理人在城市中生存、发展的焦虑及其克服上,将“打工文学”的进城主题转型为大都市“打拼文学”的切身性,形塑着城市文化形态的进阶及迭代样态。
小说择取职业女性为主要故事人物,主人公樊斯如数度陷入职场、家庭的焦虑:当前,互联网大厂人力资源优化举措频出,信诚集团也不例外,樊斯如所在部门没能逃过整建制裁撤,她面临着内部转岗或降职减薪的焦虑;在转岗的微妙之际,樊斯如与王采苓的一次争吵促成了王采苓的裸辞决定,被八卦为“深藏不露的一个气走了心高气傲的另一个,为的是抢夺转岗数字大脑组的机会”,樊斯如因担心自己风评被害而陷入内耗;樊斯如的主管兼导师牟枝离职创业,想拉她入伙,樊斯如在费力妥善拒绝的同时亦抵抗着人情压力;樊斯如的老公梁正则,乃高校“青椒”,正值“非升即走”之际,事关双职工家庭收入水平;因企业工作属性之故,樊斯如加班多、顾家少,与女儿大端儿的关系不及老公与女儿般亲密,这一情状也与樊斯如自身成长经历的隐痛相关;与樊斯如同年入职信诚的柳昉,身为法务部总经理颇受重用,同期之间彼此参照,樊斯如更加五味杂陈;降职减薪带来的家庭收入变化传导到住房贷款还贷压力,樊斯如向梁正则提出卖房偿债后租房生活;樊斯如与房屋中介、北京大妞儿金格格结识,角色关系如市场供需般瞬息万变,催逼着樊斯如的转型……
不及细数,烦心事已八九桩,刺挠着城市中奔忙的个体和他们悉心呵护的栖息之所。古宇所选择的这一必要的角度和立场,同步着人与城市关系的互动,其“常”与“变”,映射现代性的复杂维度。如果说此前城市文学作品的焦虑书写更多集中于表达人(外来者)融入城市的紧张无措与身份焦虑,物化的城市价值体系制造了焦虑滋长的裂隙,人的困扰来自对具体物质和资源的占有情况,以及据此核定的个人所处的社会等级与位置;那么古宇《形莫若就》呈示的焦虑驱动机制则不同,作家有意将人自我实现的精神价值与物质欲望解绑,将人物的追求锚定在对自由、踏实、安宁的生存状态的实现。此即,古宇在题记中借《庄子·人间世》点出的,所谓“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直白的阐释即是人要适应环境以求生存发展,但也要警惕堕溺其中,避免陷入惶惑和虚无之境。
因此,小说主人公樊斯如乍看之下诸多焦虑,却都有其限度。人物并非要以个体之躯同城市这一庞然大物展开一场场悲壮的生死搏击,而是切实地在现实处境中突围,开拓出一条扎实前行之路:樊斯如降职减薪,梁正则考核败北,生活起起伏伏,焦虑总在问题解决前。樊斯如指导金格格搞网络主播副业,结合从业经验分析各平台优劣,顺势和梁正则开创了“听端儿爸读故事”直播间和“深白世界”漫画博主号。然而,自媒体行业规则复杂,诸位新兴领域的从业者各有要应对的突发情况——在视频中真人出镜的柳昉,因发表的过激言论被发酵为公司的一起公共事件,最终被迫辞职;樊斯如意外遭受平台处罚,为保持账号的热度不得已提高了私域答疑直播频次,导致疲劳过度、二胎流产……小说的最后,王采苓离婚,同丈夫分割账号“产权”;樊斯如和梁正则业余时间为牟枝创办的线上商学院学员讲课,重获流量密码;柳昉入职自媒体平台,成为优质创作者服务团队领导,三人在自媒体平台与创作者的年会上聚首……久别重逢的前同事们前嫌冰释,而一段时间过后,她们或许将重新感到焦虑,留待下一段征程来超克。
关关难过关关过,或许是人生的常态。小说给予人物多种可能性,允许他们尝试,也允许他们受挫,并在受挫时暴露脆弱和获得劝慰。这既是小说家的慈悲,也是大城市多元文化氛围的应许和滋养。有人坚持一份报酬不算优渥的固定工作,在时间、精力的平衡中拓展副业;有人急流勇退另立门户,“宁可睡地板也要当老板”;有人积极拥抱“人社部官宣的19个新增职业之一”,成为全职“网络主播”——不确定性既是触发焦虑的诱因,也是诞生机遇的场域。而人之所以能抓住机遇、乘势而上,乃有自身个性的使然:一方面,无论是樊斯如将平台调研结果用于指导自媒体“起号”实践,还是金格格及时更新行情以说服房产买卖双方随行就市,稳扎稳打的创业态度和性格底色,以及持续学习、不断积累的开放思维,给人以“专业人做专业事”的信心与踏实。另一方面,无论是自嘲“北漂”的樊斯如,还是自我调侃“胡同串子”的金格格,小说人物无一来自优渥的阶层,是一群普通而有一定代表性的城市百姓,面对突然而至的变化,他们迅速调整思路、做好课题分离,有坦然接受的洒脱劲儿,也有随时生活在路上、不惧不怕的勇气。至于金格格奶奶“亲切又接地气儿”的老话儿,作为城市精神和地方性格的延伸,鼓舞并温暖着新一代北京人,长久地给予他们力量。
在古宇的《形莫若就》中,“焦虑”转型为一个拥有行动力量和省悟功能的文学主题,从惊蛰到“岸柳青青,莺飞草长,燕子回归”,走过小满未至的苦夏,又逢金秋白露,就业、考核、房贷压力,职场、家庭、人际关系,构成慢煮的时光和生活表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处理的文学地理空间不仅指向北京,更与诸多开放包容、广纳年轻人前来打拼的未来之城重叠;作家关注的“互联网+”和自媒体平台,聚合万千的时空、烟火和个体,处理生命共通而普遍的情态与日常;而新北京人形象,不仅作为颇具当下性的文学形象内置于“北京经验”和“中国经验”的书写谱系,同时也显示了现实世界人们可能存在的心理状态与内在问题,成为你我抵抗焦虑、克服自我矛盾时可供参照的“他者”。
于是,焦虑没那么闷了,毕竟突围即将发生——让我们重拾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