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紧闭的门前等待
写创作谈还挺难的。谈论自我,或者自己的小说于我而言是件羞涩的事,我宁愿和别人眼中的我,和写完的小说保持一些距离。作者不好跳出来解释他的作品。再者,写完的小说存放不过一周,我便觉得它有些陌生了;如果时间更久,心里便会发问,这是我写的吗?如果重新再写一遍,那绝不可能是同一个小说。
但似乎必须谈谈,把自己重新拉回到故事里,拉回到书写的时刻。
我二十五岁开始写作,如今恰满十年。相较十年前,丝毫没觉得写作变容易了,发出最多的感慨也是写作太难了,讲好一个故事太难了。我想吃螃蟹,只需在超市生鲜区瞧上一瞧,往脐盖上捏捏,照着菜谱做就好了。写小说却如掘地造湖,亲自把蟹养大。一切都是新的,等待填满的。我既需是全能的上帝,又是谦卑的信徒;既是老爷,又是仆人;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在不同的角色和情绪间切换,有时候难免会恍惚,在某种角色里待得太久,以至于失去平衡。
前几天睡前,读到杜拉斯的一段话:“我自以为我在写作,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写过,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我写过吗?写过什么呢?一些名字在我脑中闪过,但很快就沉没了。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曾写过时,我同时觉察到一种长大,那是我等待的意义。无论是不停地写,还是停下来休息,我能做的唯一不变的事,似乎只是等待。耐心地、怀疑地、微眯起眼等待。
2019年至2021年,是最难熬的时候。我突然丧失了表达的直觉,变得冗长、沉溺、混乱。那种一开始托举着我的腔调和敏锐,悄悄溜走了。起初不过是一种模仿,我对自己说,是我亲自将它赶跑的。直到两年前的冬天,我从一个古老的问题上翻越过去,觉得文学可做的事变得比以前更多的,才稍稍缓过来。那个问题是:什么是美?
什么是美?对我来说很重要。这决定我为什么发声,我站在哪一边,我是否被偏见环绕,我能否满足一般的解释,以及我如何看待那些写砸的小说。我想,美不是稀有的、处于上空的、难以接近的那些,人很容易自以为身处鄙视链的高层,而错过美,失去宽容,或者说更客观的感受。当然,此刻我依然无法回答,什么是美。我只希望自己笔下的故事不再回避低俗、回避不道德、回避客观存在的破坏性、像回避华丽一样回避简陋,任何在故事中走过的事物都是重要的。这是我写《杀死一只天鹅》和《叮叮当当》,想做成的其中一件事。
《杀死一只天鹅》缘起于一次聊天。一位老师告诉我,他们学校有两只黑天鹅,它们被精心饲育,上过新闻,学校的人工湖因此成了天鹅湖,它们是校长的骄傲,他时常在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眺望湖上的天鹅,露出满足的笑。我想给这个骄傲一点点破坏。
《叮叮当当》的灵感则来自一次和妈妈的对话。有一天,她(似乎)很高兴地说,她要去卫生院取环,她没有忘记这个日子,还顺利领到村里发的免费取环证明。后来好像是爸爸陪她去的,又好像是她自己去的,总之她有点骄傲。我想给这个骄傲一点点破坏。
让人欣喜的是,两个小说虽凑巧放在一起发,想说的话却很相似。《杀死一只天鹅》探讨的是个人与家庭的距离及不同的相处形态,我们渴望的爱真的能从家庭中得到吗?父母的情感是否是一种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伪装”呢?父母真的长大了吗?《叮叮当当》是对生育和“女性职责”的思考,从上一辈那里继承的东西是否依然适用于我们自身?两个小说除了都有家庭元素,也同样探讨我们,尤其是女性正在遭遇的“暴力”。
暴力无处不在。
不爱说话、言辞木讷又喜欢独处的人更容易受到排挤,这是对“内向”的暴力;把头发染成粉色、打了唇钉的人,要被目光审判,这是对“不同”的暴力;父母对孩子的爱如果不能跳出自己的圈层和价值观,很容易造成伤害;把生育与女性高尚和女性义务等同,是对女性身体最大的暴力。暴力是《杀死一只天鹅》中,郅元口袋里存放的艾司唑仑片,是我们对天鹅的杀念,是三姐姐嘴里的羽毛,是流浪汉无家可归的缘由,是《叮叮当当》里德善腹部的寒冷,是阿芝放在帐篷外的脚被丈夫踢了一下,是阿芝告诉7号病人别去听……
暴力诞生于单一的审美,滋长在传统和偏见中。这又回到“什么是美”的问题上了。我个人不太喜欢标签化或标准化的东西,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给出“标准”的人,甚至还给标准上价值,让它们合理化,以此教人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是有益的。很多标准从不解决人的问题,除了增大鄙视链、让人痛苦地运转之外,别无用处。尊重自己的灵性,适当偏离主流、偏离标准,让自己做生活的主人,才能真正解决当下的一些问题吧。
《杀死一只天鹅》和《叮叮当当》是近两年对美的重新感知,是环视四周所见,更重要的是对不那么容易被觉察的暴力的思考和回应,做出一点点破坏。诚然,在这个“大”时代,小说的声音是微弱的,它的破坏力也是极有限的,哪怕它从地核冰川写至外太空,这艘故事的船上坐的只是要去那个目的地的少数人,它的声音从小众传播给另一些相似的小众,它如何放声呐喊,都像耳语。但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走在更明亮的路上,那就踮脚跳舞吧,等待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卡夫卡,马尔克斯,托马斯·曼,若泽·萨拉马戈,纳博科夫……等待。
然后大胆写下去吧,因为文学有权利探索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