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骆平:这世间所有的飞禽走兽(中篇小说 节选)
骆平,四川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教育部人才计划青年学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十八部,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花城》《钟山》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多次获得各级各类奖项。
这世间所有的飞禽走兽(节选)
骆 平
青头潜鸭
老宋在青龙湖遇见周启森,挺意外的。是在工作日的午后,湿地公园里行人寥落。秋天的阳光稀薄而清透,一阵轻微的风吹来,风里有淡淡的银杏残叶、荒草落花的味道,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苍茫的感觉了。
远远就见周启森从那灰黄的光影里骑一辆自行车翩然而来,不是随处可见的共享单车,是微蓝的山地赛车。周启森是一个讲究人,老宋听别人讲起过他的八卦,说周启森一个大男人,出差时,行李箱里竟然装着一次性床品。那得是多严重的洁癖!周启森体硕,偏偏那车纤细,就像是孱弱的小羊驮着一头莽撞的黑熊。他还穿一身黑,阿玛尼的套装,小贵。
老宋眯起眼,转过头去,只作没看见。这姿势没什么稀奇的,这里跟学校一墙之隔,时常碰到来公园跑跑步、遛遛弯的老同事,见到了,不过点头打个招呼,从前关系生疏一些的,甚至避开眼神,擦身而过。毕竟,老宋从学校退休,眨眼就小十年了。这些年,他世界各地都走了走,看过北极的极光、南极的企鹅,在坦桑尼亚的大草原住了整整一个月。有人说,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老宋深以为然。退了休,趁着腿脚还利索,他就想走遍万水千山——是真正地理意义上的山和水,很具象。唯有山间、水中,方有如此多元的生物样本。当然,这想法挺接近理想主义者的,在乌兹别克斯坦突发心肌梗死捡回一条老命之后,老宋算是正式进入了人生的下半场——护照被女儿收缴了。从此他的活动半径仅限于国内有三甲医院的大城市。老宋对街景没啥兴趣,于是彻底放弃了远行,老老实实待在成都,有时经批准去一趟赵公山、毕棚沟什么的,还得是女儿有空,一路陪着。女儿是入门级驴友,父女俩都喜欢避过名胜古迹,探寻那些冷僻一些的景点,算是在有掌控的人生中,体验一点点的冒险。饶是如此,老宋仍然极少参与学校离退休处组织的集体活动,他基本不会在学校露面,很有点江湖深隐的意思。
老宋心里默想了一下,这是有多少年没见过周启森了?这人倒是颇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没有像那些庸常无为的中年男人,朝着光阴的深渊一路垮下去。周启森是越活越有范儿了,身姿举止都透着专家的儒雅和气场。老宋这边假装没看见,人家却是高声叫着老宋、老宋,一边就把自行车停在路基上,拨开一丛丛深而浓的粉黛草,深一脚浅一脚抄近路走过来。两人聊了几句老宋才发现,周启森是专程来找他的。
说是这一段常见你在这儿观鸟。周启森说了个秃头的句子,没有主语。
是谁说的老宋没有追问,他根本就不感兴趣。谁都有个朋友三四,有心打听他的行踪不难,尤其他会在朋友圈里写游记,走过的路、看过的云和兽,什么都有。他的朋友不多,朋友圈里人却不少,是最早有微信的时候,把电话簿里的同事都加上了,全成了他的观众。
问题在于,周启森兴师动众找他一退休老头干啥?
想跟你聊聊,老宋。周启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男人间见面那种大力的拍击,而是轻轻的、试探的、小心翼翼的,分寸和尺度不太好拿捏,轻了生分,重了造次,于是带点谄媚,好像老宋随时会翻脸似的。
那会儿老宋刚把整套设备架好,是价格不菲的KOWA TSN-99A,看月观鸟,算是中产的“智商税”,架不住真心喜爱,看中就下了手。老宋从来不会抠抠搜搜,他没家累,当然也没有江山金矿传承后代,有个三灾六病的,本就不打算在ICU里做一棵依靠消毒液、药水续命的植物,因此花钱痛快又磊落。
统计过没,见了多少种鸟类?周启森搭讪道。
这种话题,一看就是外行,老宋都不屑于回应。周启森的专业是电影学,人文艺术类学者,多半靠想象力过活,跟严谨整肃的生物研究天差地远。
见过不少动物品种。老宋含糊地敷衍,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太想跟周启森深聊——本来也无话可说。周启森眼下是炙手可热的中层干部,二级教授,学校里的一方诸侯,而老宋从学校宣传部退休,一辈子碌碌无为,末了都还只是七级职员,相当于科长。不是实职,就是科级待遇罢了。周启森认认真真来找他,真是活见鬼。
羡慕你啊,老宋,退了休,过着神仙日子。周启森一味地尬聊。
你还好吧?老宋淡然道,并不朝他看。
老宋是来看青头潜鸭的,在青龙湖守了有一个多月了,每天都来。地球上最后的一千五百只青头潜鸭,老宋数过,这里就有三只。
前一天老宋发现那只小小的雌鸟左侧羽翼耷拉了下来,有受伤的迹象,似乎不太严重,依然轻盈地从水中一跃而起。老宋已经比较熟悉它们的习性,下午两三点钟,它们会前后脚地出现,觅食水草和小鱼小虾。三只鸟,两雄一雌,两只雄鸟是一伙的,形影不离,另一只小雌鸟形单影只。青头潜鸭原本是群居鸟类,老宋挺好奇这三个家伙之间发生过什么,他甚至一度联想到一部叫作《霜花店》的韩国电影,关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迷离破碎的命运。但即使是电影,老宋也没想要跟周启森交流,哪怕后者是研究电影的专家。
老宋透过观鸟镜,全神贯注地盯着湖面,急于观察那棕褐色的羽翼怎样了。周启森不识相,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伸长脖颈,冲着老宋凝视的方向看过去。淡绿色的水面、墨绿色的藻类植物、岸边深绿的树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不太好。周启森突然摇摇头,晃着脑袋,嘟囔道,太不好了。顿了顿,老宋明白过来,这是回复他那句场面式的问候,你还好吧?隔了这么久,他来了这么一句,估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老宋的视线没有离开镜头,手里调整着焦距。
也算功成名就了,能放手的,且放一放吧,久等,必有一禅。老宋不动声色道。他虽心中纳罕,但真是不想跟周启森周旋。
男人至死是少年。这话没错,不过老宋的好奇心都给了自然、生灵,他对人间事兴致不高。因此,退休以后,学校里的事情,老宋无心探听,周启森的境遇,是好还是不好,他一无所知。但是,身旁这个戴眼镜的、衣冠楚楚的中年胖子,老宋多多少少是了解的——太用力了,是那种时刻攥着拳头、竖着耳朵、浑身绷紧、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式的较劲,用时下孩子们的网络流行话术来讲,就是一个字,卷。周启森给老宋的就是这种感觉。一株行走的卷心菜。
蚊子腿
老宋是看着周启森长大的。从十几岁,到年过半百。这小子啃馒头就咸菜、一条补丁裤子从夏天穿到冬天的窘境他全见过,后来,学校流传着身份矜贵的学术大咖周启森教授穿名牌开豪车、有洁癖重养生之类的八卦,老宋都只是一笑而过。见过一个人的底细,他再怎么变,也就是《聊斋》里的画皮,透着一股子矫情和人工塑料味儿。
周启森是学校的名人,但凡教师节有省领导视察、慰问什么的,学校的一切活动都有他。他身上闪烁着学术的光芒,学校的科研成果统计里,他的能见度和贡献度堪称极致,就连他带领的团队都是人才辈出,他的学生在硕士阶段就有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的,这简直太小概率了——他的学生惧怕他,又崇敬他。这种被仰望被膜拜的主儿,怎么可能会混得不太好呢?还是太不好。老宋的脑子有点锈住了似的,不太转得动。
这时青头潜鸭出现了,两只雄鸟在芦苇丛里低飞。周启森的脑袋一直凑在老宋旁边,老宋说了一句,那是青头潜鸭。周启森茫然望过去,不明所以。老宋知道,他想的一定是,鸭子。几只寻常的鸭子,在水中瞎扑腾。
周启森研究华语电影,做的学问无比诗意。不过,这跟诗词歌赋的审美属性毫无关联。在鸟的身上虚度时光,除非能拿个国家课题,否则,打死他都不会花心思去分辨菜市场的水鸭与青头潜鸭有何区别。
野生的鸭子,肉质会更筋道,富含蛋白质。果然,周启森以诚挚的口吻说道。他能说出这句话来,老宋并不吃惊。老宋挑挑眉毛,微微一笑。这就是周启森,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此刻他一定在心里讪笑老宋,这老头长枪短炮地装备起来,全神贯注盯着几只鸭子,捞又捞不了,吃也吃不着,不是疯,就是傻。如果周启森能察知青头潜鸭那明显有异于野鸭的体型与羽色,老宋才会觉得奇怪呢。
老宋,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周启森终于按捺不住。
老宋不吭声。他在等候那只雌鸟。这是三只有悖常理的飞禽。它们似乎不打算为繁衍生息承担天职。
我陷入困境了。周启森说,老宋,求你帮帮我。
老宋一怔,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周启森。那张大胖脸是谦卑的,也是忧伤的。老宋想,到底是胖了。
老宋认识周启森的时候,他几乎就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大学四年,周启森的个子是在老宋眼皮子底下蹿起来的。周启森读的是乡村学校,小学五年,高中两年,两头一缩水,进大学时才十六岁,还没开始发育。一个干瘪矮小的小毛孩儿,唇边连淡青色的影子都没有,嗓音尖尖细细的,活像个小姑娘。裤子在膝盖那里打着两块补丁,后来,臀部也有了,再后来,裤腿也有了;一双磨损到看不出颜色的布鞋,大脚趾从鞋尖钻出来——老宋见过的穷孩子不少,窘迫到这程度的,还真不多。
这孩子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也不像别的来自农村的男生,怯生生的,一脸没见过世面的畏惧模样。周启森是大大方方的,举止乖觉,见人赔着笑,说话做事有条有理,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让人放心。
饿急眼了,蚊子腿也能解解馋。这话是当年周启森讲过的,是他家乡的俚语。他从大一就进了校报的学生记者团。
校报的学生记者团是老宋管着。老宋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入伍,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宋是货真价实打过仗的士兵。他喜爱文学——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买了全套。转业的时候,老班长说,要不你到大学去吧?跟知识分子打交道,干净!
老班长在战场上瘸了一条腿,转业到了教育厅后勤处。老班长的建议老宋听进去了,就来了这所省属高校,怀着梦境一般虚无的敬畏与幻想。起初他以为知识分子的世界充斥着柏拉图,教授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有着清水和青草般的明澈。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没有网络,校报每期有三千份的印刷量。周启森是老宋手下的骨干,学生记者来来往往的,唯有周启森一丝不苟地在宣传部蹲守,除了上课,就坐等老宋派活儿,写稿、分发报纸,来者不拒。没活儿就写写校报的副刊文章,诗歌、188体育官方ios、影评啥都行,他给自己弄了七八个笔名。副刊因学校的地势得名为“狮子山”,热热闹闹的一版,仿佛作者云集,其实都是假象,全都出自周启森一人之手。校报稿费挺低的,约等于蚊子腿,周启森还是照写不误。
校报编辑部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三楼,一栋苏式老建筑,油漆剥落的木地板咯吱作响,旧旧的藤椅、木桌,窗外一片斜坡,树木野草长得毫无章法,那绿色漫天漫野地浸进来,房间里都是潮湿的暗影。编辑部隔壁是广播室,老宋还管着广播设备。广播是很重要的,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上午十点、下午四点的广播体操,哪哪都不能出岔子。工作日,老宋每晚要在广播室值班到晚自习打铃结束。
就见周启森在编辑部连夜埋头苦干,趴在一堆稿纸里奋笔疾书。冬天冻得两手都是褐红的疮,疮破了,流出浓郁的黄色汁液。夏天捂出满身痱子和臭汗,脸上的痘痘亮得都要爆浆了。他的稿子写好了,先投到外面的报刊,公开发行的报刊稿费高很多,一旦被退稿,就转投给校报,一点不浪费资源。这事他不瞒人,谁都知道他的稿子是被公开发行的报刊拒绝的残次品。有时老宋嫌品相不行,他也不恼,一遍一遍地照着老宋的意思修改,直到老宋满意为止。
老宋心疼这穷孩子,明里暗里照拂着他,每周六叫他去家里吃饭,补补身子骨。那时老宋还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空间局促,但老宋时常把学生记者们领回家改善伙食。老宋的老母亲在过道里煲鸡汤,午餐是土豆烧牛肉,晚餐就是牛肉面。好多年过去了,老宋手下的学生记者们还会说起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密密地铺一层葱绿细碎的香菜,是奶奶自己种的。老人家对周启森又还不同,她掏出体己钱,给这孩子买奶粉买鸡蛋糕,让他带去宿舍做早餐。奶奶很喜欢周启森,说这孩子瘦是瘦了点,面相是有福气的。
不知不觉间,周启森噌噌噌地长开了,往纵里延伸,也往横里拓展。到本科毕业,已经有了一个敦实的身体——再没瘦下来过。
四年过去了,老宋突然发现,整个学生记者团,只剩下周启森一个人。团长是他,成员也是他,其他的学生记者渐渐地就被边缘了、淘汰了、出局了。随着肉身的扩张,这孩子在精神领域也呈现出了巨大的侵略性。尽管校报的稿费和每期分发给校报的劳务费足以覆盖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但他愈发高涨的兴头似乎永远无法餍足,永远占据着校报的每个缝隙,永远在奋笔疾书,忙得一阵风似的,好像担着全世界的重负。那种张牙舞爪、穷形尽相的姿态让老宋眼晕。
宣传部从部长、副部长,到科长、副科长,再到老宋,都一度认定周启森是高校宣传事业的接班人。部长找周启森谈过话。那时候本科生留校做行政是常态。没想到人家心中自有丘壑,未来的路径安排得明明白白,周启森最终留在了中文系任教——他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之后,一边教书,一边继续深造。
照着世俗的标准评判,周启森本科的出身不甚理想,这所高校尽管有几位研究古典文献学的老专家在全国享有盛誉,但学校本身的知名度毕竟有限。留校没两年,周启森考上本校的在职研究生,研究生毕业,接着攻读北京一所名校的博士。读博的那几年,外界盛传他不会履约回来工作,但终究他还是回来了——在这里,他已经享受了福利分房,博士毕业从学校领到的奖励金,足够基础装修。
不过,对于老宋而言,周启森回来不回来,毫无分别。他在老宋身边的时候,热辣火爆,消失得却也彻底,就像在校报编辑部、在老宋家里度过的那些周末的午餐与晚餐全都不存在。工作以后的周启森,连宣传部的门槛都没有再踏进来过。毕竟,对宣传部这种部门的地位具有多重维度的评判,在高校,宣传部部长进常委,但此常委跟地方政府的常委是两种概念。老宋无数次遇见周启森,他从中文系办公楼到学校办公楼办事,去组织部,去科研处,去人事处,去计财处,去所有解决具体事项的部门。他真是没有再来过宣传部,就像那四年的岁月被橡皮擦一擦,什么痕迹都不剩下。
这种泾渭分明的人,老宋不喜欢。
没人会喜欢。
法 斗
周启森所说的困境,是他遭逢了民意上的不顺。有人举报他。这里的“有人”,是一群人,还是一个人,老宋不问,也不猜。周启森是一个在学术与教学中追求至臻至美的学者,可是,在与同事的竞争中,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格局的人。以退为进、韬光养晦这些战略战术他是没有的,他一路猛冲猛打,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成功的渴望。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本领越高强,遇见的对手就会越强大,斗争势必愈加惨烈。这是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时隔多年,老班长早已不在人世,老宋没机会跟他探讨高校的生态。这不是当初想象的世外桃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知识分子们坐而论道,从无人性的欲求。不,那只是圈外人的臆测。
举报周启森的,是匿名信。举报者隐身于茫茫人海。周启森跟老宋说了一些同事间的纷争,那些人,老宋一个都不认识。他听得寡然无味,安静地说了一句,是谁,不那么重要。
老宋,姜还是老的辣,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正道。周启森附和着,把着车把,接下来却说,动机还是需要掌握的。
周启森殷勤地要送老宋回家。这时候,雌鸟已经现过身了。老宋透过镜头,确认那只雌鸟的翅膀安然无恙,放下心来。雌鸟仍旧独来独往,长长的脑袋扎进水里埋头捕食虫子,尾部高高翘起,老宋瞧着,比雄鸟干饭的劲头还要大。那姿势很不优雅。不过,在青头潜鸭的世界里,或许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观。谁知道呢?
老宋不会开车,出入都是公交、地铁,携带摄影器材就打车。周启森的大奔就停在公园门外的停车场,他把自行车折叠起来,放进后备厢里,又把老宋的设备规规整整地放在后座,上了车递给老宋一瓶星巴克新出的美式咖啡。非常周到。
老宋,我记得你一天可以来四杯。周启森说。
早不喝咖啡了。老宋说。
咖啡戒了好,喝茶最养胃。我备了一盒白茶,待会儿记得带回去,你和金阿姨尝尝,奶奶身体还好吧?老人家喝点白茶,反而是安眠的。小宋也能喝,白茶对女性最滋养。周启森接得很丝滑,一口气把老宋主要的家人逐一点到。那种笃定的腔调,仿佛岁月的阻隔荡然无存,他依然是那个每周六去家里蹭饭,讨得从老宋的老母亲到老婆金阿姨再到女儿小宋全龄段女性欢心的毛头小子。
老宋笑笑,想说什么,迟疑间,周启森已经把话题转到了此行的目的上来。老宋听着,不作声,他想的是,周启森终究是周启森,算盘打得精刮上乘。在他的布局里,老宋这样的一介布衣竟然有锦衣卫的妙用。
周启森的请求,老宋不表态。周启森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反复念叨着奶奶、金阿姨、小宋。车开进老宋家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周启森不仅拿出一盒白茶,还掏出烟酒,就要跟着老宋上楼。老宋什么都不要,指指周启森的后备厢,让他放回去。
老宋,你这是看不起我。周启森很会纠缠。老宋坚持,说一定要这样见外,那自己是不欢迎他的。话说到这份上,周启森讪讪地,依了老宋。
老宋一辈子没被人这样看重过,没人会煞费心机给他送这些,他不能接受,也打心底里反感。周启森做人太过了。老宋记起若干年前,周启森已经做了副院长,宣传部副部长去找他咨询朋友孩子考研的事情,回头在自己办公室闷头坐了半晌,完了评价道,周启森这人,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宣传部副部长遭遇了什么,老宋不得而知。事后宣传部里倒是有不少的演绎和猜测。有同事绘声绘色地讲了细节:副部长仗着周启森在宣传部混过四年的旧情,从容走进周启森的办公室,叫了一声,小周。副部长比老宋年龄还要大好几岁,做周启森的父亲绰绰有余,这称谓并无不妥。周启森当下皱眉,不让座,也不泡茶,自顾自低头忙活。副部长自己坐下来,等了一会儿不见周启森抬头,忍不住又说,小周——这第二声就被打断了。但见周启森愤然而起,一拍桌子,气沉丹田,声若洪钟。
别打扰我工作!
同事用的是说书先生的范式,讲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就是周启森手掌拍下的那张办公桌,目睹全程。听众只是唏嘘,无人质疑真伪。那时在学校的江湖里,周启森已经是一个传说,优秀得闪闪发光,也自私得一塌糊涂。在校报学生记者团,除了吃过老宋家的饭,宣传部谁家孩子的衣服周启森没捡过?在大伙的认知里,这孩子就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成长起来的,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老宋的角度不太一样,他的评价是,这人够傻的。狠是够狠,傻也是够傻的。
果然被老宋一语击中。这些年周启森过得跌跌撞撞,提拔副院长,公示以后闹得沸沸扬扬,五花八门的线索,学校纪委查清楚已经是半年后了。据说周启森衣兜里揣着好几份别的高校的商调函,跑去向校长表白对母校的忠诚与不舍。当然他没走,被挽留下来担任副院长。再后来,任命院长,他的对手们直接现身,坐在学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痛陈他的傲慢与霸道、他的口出狂言与独断专行。哪一条上纲上线了,都够他喝一壶。这一次,查了一年多,组织是负责任的,最后的结论,他依然是一位清白的学者,管理能力上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周启森再次当着学校书记和校长的面,撕掉了一沓商调函。
在老宋家门外,周启森迟疑地掏出一张纸,又是一份商调函。周启森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老宋,我想好了,再这样下去,我只好调走。老宋淡然道,离开,未尝不是一种思路。周启森不吭声,老宋也静默下来。老宋明白,这一次,商调函全然无用,既不具有向学校领导要挟施压的功能,也没有悲情伤感的成分。因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周启森走不掉。这事不同于过去那些捕风捉影的揣测,不同于对周启森的倨傲、粗暴、自私的声讨,它是实实在在的、证据确凿的,足以毁灭周启森殚精竭虑抢到手的全部成就与资源——是要退回到十六岁考进大学时的那种单薄瘦弱、一无所有的模样。这就不是一张或是若干张商调函能够解决的问题了,是再也嚣张不得、敷衍不得、轻视不得了。
老宋没有答应跟周启森共进晚餐,周启森说出一个地方,说是提前订好了,新开的米其林餐厅。老宋说,晚上我基本不吃什么。这就没什么余地了。周启森还是帮他扛了设备,亦步亦趋地跟进电梯,嘴里说着,奶奶还好吧?金阿姨和小宋都在家没?我请个安去。
打开门,小小萌萌的法斗冲出来,凶凶地朝着周启森嗅叫,作势欲扑。老宋喝叫一声,小狗停下来,摇晃着尾巴,警惕地盯着周启森。
老宋啥时候养狗了?周启森讪讪道。他小时候被狗咬过,小腿一溜深深的齿印,从此就怕狗了。老宋记得周启森从前在一篇188体育官方ios里写过,自家养的土狗像疯掉了,把他咬得皮开肉绽,没钱也没经验去打疫苗,没得狂犬病真是奇迹。
周启森稍微试着往前一步,小狗就咆哮一声,没命地狂叫起来。老宋制止不住,回头瞧见周启森脸都白了,不禁说,回吧,这小东西任性,有时候连我的招呼都不太听。
这狗还小吧?看起来很结实呢。周启森强笑道。十五岁了。老宋说,论起来,比我的岁数还大。法斗智商不低,眼见得老宋态度暧昧,索性一头扑过来。周启森吓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鸣,就朝老宋背后躲去。老宋俯身抱了小狗,冲周启森挥挥手。咱们改天聊。老宋说。小狗还在老宋怀里朝着周启森龇牙咧嘴。法斗是很聪明的,老宋一开始就发现这狗喜欢松弛感,像周启森这种浑身绷紧、时刻都处于冲刺状态的家伙,它是见一个咬一个。
周启森不敢逗留,狼狈地点点头,伸手抹了一把脸,突然就满眼泪水。老宋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轻声说,何必呢?天是塌不下来的。周启森呜咽道,老宋,你不出手,天就是要塌的。
黑眉锦蛇
文学院在校园的西侧,占据着一栋单独的旧楼,楼前是一片桂花树,再往前,一方池塘里养着荷。这季节,荷花没了,荷叶还有一些残梗。荷塘边散布着石头椅子,老宋就坐在那里等着小汤。小汤也做过校报的学生记者。职业使然,老宋从未在教学一线工作过,他跟学生的交集都是通过校报这个平台。
小汤比周启森要晚好些届进校,眼下四十来岁了,硕士毕业留校,一直在文学院做研究生秘书。小汤人很敦厚,如果“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男人”这道理成立,他就是那个“伟大的男人”。小汤娶了同班女生,老婆婚后读博士,他带娃做家务;老婆博士毕业考进了省纪委,他带娃做家务;老婆一路升迁,派驻一所211高校纪检组,任纪委书记,官至副厅级,进入省管干部序列,他还是带娃做家务——老婆生了三胞胎,三个娃。
老人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小汤从办公室出来,用纸杯给老宋泡了一杯红茶。找小汤问问,老宋是放心的。当年小汤结婚时,全部家底付了新房首付,婚礼仪式能省就省,老宋担任了免费摄影师。生了娃,娃们的满月照也是老宋给拍的。这些年,但凡老宋开口,小汤总是不遗余力。
聊了聊小汤家里念高中的三个孩子,话题就到了周启森身上。电影学院是从文学院分离出来的,彼此知根知底。周启森的事情,文学院无人不知,他最早就是在这里工作,那时文学院还叫中文系。就像说到最近颇为敏感的国际形势,几组冲突都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尽讲透的,说到周启森,小汤竟不知从何开头,低头沉默了一下,抬眼笑道,跟宋玉有关的那个笑话,您老听说过没有?
老宋摇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是宋玉?小汤笑道,《登徒子好色赋》的作者,宋玉。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小汤提示。
是古代人,姓宋的家门。老宋点点头,冷幽默了一下。小汤说,可不是,战国人,在历史典故里,跟潘安的颜值有得一拼。小汤就讲了这段逸事。说是前些年,周启森跟前妻分开后,有一段时间魔怔了,弄了个板寸头,黑T搭配修身西装,偏那黑T还布满恶俗的印花图案。他上课先撩撩发尖,问一句,孩子们,瞧瞧我,可是貌比宋玉?
一位学界扛鼎的人物,一张大脸,脑袋比皮球还要圆润,突然来这么一手,那课堂效果是可想而知的,大家都笑疯了。这笑话就传得文学院尽人皆知。周启森被时任院长找去一通猛批。
老宋笑得呛咳起来,小汤递过一支烟,老宋摆摆手,说,戒了。顿了顿,小汤说,戒了,也好。两人就静默了一会儿。两年多以前,老宋体检查出肺癌,不是那种原位小结节,已经转移了。那时正值疫情,女儿回不来,当年在校报记者团的几个学生守在他身边,张罗着帮忙联系华西医院的知名专家,做了手术,又做了五个疗程的化疗。手术当天,在手术室外面候着的,就有小汤。手术后,老宋还没戒烟,是两个多月以前,女儿体检竟也查出可疑肺结节,他决定,戒了。
老宋二十来年的吸烟史,是周启森本科毕业以后的事了。周启森不知道老宋吸烟,也不知道他戒烟。除了在校报学生记者团的那四年,老宋的生活,周启森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什么都不想知道。周启森亲昵地叫着奶奶,安之若素地享受着老宋老母亲的疼惜,其实老母亲走得很早,六十五岁不到就不在了。老母亲走后,老宋的妻子金阿姨跟着几个闺密去了澳大利亚,以劳务输出的方式,在悉尼的华人超市打工。从她出国起,老宋就开始抽烟,最多时一天得两包。
金阿姨早年在一家国营饭店工作,负责收银。单位改制了,她拿了补偿金,什么活儿都干过,在青年路卖过服装,开过点心铺,倒腾过白酒红酒。金阿姨是一个富有探险精神的女人,她不怕折腾,老宋是她的底。只要不是太离谱,老宋旱涝保收的固定工资,怎么着,饿肚子都是不至于的。
那是二十世纪末,金阿姨寄回来的钱老宋攒起来,在宽窄巷子附近买了一套阔绰的复式住宅——金阿姨成了老宋的底。大房子买了,老宋带着女儿搬进去,金阿姨却是一天都没有住过。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出国五年后,他们离了婚,金阿姨嫁给了一个白眉毛、灰蓝眼睛的外国老头,面孔皱皱的,像图片里的圣诞老爷爷。老宋从女儿的手机里看到他们的照片,白色的平房,门前的草坪上有几株榛子树,篱笆爬满大朵大朵的玫瑰花,仿佛童话里的城堡。女儿大学毕业去了澳大利亚,在金阿姨身边,读完研就在那里结婚、生子,回到国内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女婿是英国人,做留学中介,女儿负责开拓亚洲地区的市场,分部就设在成都,一年有三四个月待在老宋身边。
这些,都是周启森未曾知晓、未曾参与的部分。小汤却是了解的。金阿姨走了,带走了女儿,那些年老宋非常孤独。小汤的老婆在北京读博士,也算落了单,时常去老宋家里蹲着,蹭吃蹭喝。老宋烧一锅小龙虾,配着啤酒,两人通宵看足球赛,拍着大腿骂球员,满地香烟灰。有时也会聊到女人,小汤的女博士身形壮大,性情却温柔,小汤也不掩饰,形容自己就像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自信心爆棚。老宋没有太多复杂的交际,朋友都是曾经的战友、同学,有一次聚会,不知是谁带来一位陌生女子,就这样熟稔起来。是一位全职太太,老公跟朋友在拉萨合开一间虫草铺子。那女人小汤也见过,扁扁的圆脸,皮肤很白。老宋跟小汤形容,犹如上好的苏杭丝绸。小汤不禁笑出鸭叫声。老宋跟小汤讲,人家是打定主意要与丈夫拆开来,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活。老宋说,我是不肯的。无论年纪,还是经济,都不合适。老宋是这样解释的。这就有点荡气回肠了,是接近爱情的意境了——终究是爱而不得,才有足够多的伤感,足够多的美。事情的真相却是,那女人跟了老公去拉萨,老公新开了一间铺子,自家人看着最放心。分别时,女人落了泪,说老公脾气暴烈,稍不留意就炸了,从来未曾有过老宋的轻言细语。老宋让她想起自己早亡的父亲,就算是坐在他身旁看他打桥牌,光是他那蹙着眉头凝神思考的侧影,都会有一种天长地久的安稳与宁静。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温柔,也是老宋的秘密。他没有向小汤说起过。这是男人的自尊与虚伪。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小汤说。
从小汤这里,老宋已经知晓了大致的轮廓。周启森得罪了差不多身边所有的同事,他管理的事项,稍不如意,就会拉下脸训斥,粗口没有,但言辞极尽尖酸刻薄。谁都不满意他。说起做学术,他废寝忘食的劲头无人质疑,然而,做管理,他太不擅长。这就是他的软肋。偏偏他缺乏自知之明,乐于此道,不肯放弃。于是,举报他的人越来越多。
本质,兴许还是嫉妒。小汤说了一句公道话。
能够做大学老师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一大帮高智商的人争抢有限的学术资源,偏周启森什么都拿到手了。大笔的项目经费、耀眼的头衔,差不多到了高校评价体系里的天花板。他的前妻是博士同学,颜值与才华俱佳,人家毕业后跟着他来了成都,没两年跳槽到了深圳的一所高校,提出离婚。周启森感情生活受到重创,颓废了好几年,过后有一个女公务员看中了他,两人婚后生了儿子。现任妻子家境殷实,岳父早年就下海做生意,给女儿的嫁妆是一套浣花溪的洋房。
周启森的人生,不单单是开挂,完美得就像是虚构,他凭什么呢?就凭他目无下尘?就凭他又胖又黑还敢自诩宋玉?谁给他的勇气?好吧,他愉快就好,但是,群众不满意,群众有意见。别的不行,铺天盖地的举报信,让组织天天调查你,让你天天自证清白,查得你连底裤都大白于天下,这总是可以的吧?
他研究的是中国电影,对吧?老宋徐徐说道。我不懂电影,不过,怎么研究,我想着,终究脱离不掉传统文化的底子。中国哲学,最核心的本领就是教人做人。他这个人,背道而驰,一点都没有参悟其间的精髓。
还得是您老人家,眼光够毒的。小汤赞叹道。他呀,栽就栽在太高调了,还张狂,人家都说,秀恩爱,死得快,他偏是不信邪。小汤说。
老宋想起从前在校报编辑部,那个撸起袖子熬更守夜写稿子的男生,这个人,我行我素,得意而忘形,从来不愿意向命运低头。问题是,每个人都不愿意啊,那些终究不得不低头的人,眼里怎么容得他的狂妄自大?
后来他也做交叉学科,电影心理学研究。小汤说,他还见过津巴多。小汤说,津巴多被誉为“当代心理学的声音和面孔”。
周启森在国际学术会议上见过津巴多,传闻两人还一见如故。回到学院,周启森言必称津巴多。有人匿名举报他,他就在学院的教职工大会上引用津巴多的金句:当基于事实的真相不存在时,基于想象的幻觉就会产生。这是影射举报者空穴来风。学院分管科研的副院长当场站起来,同样援引津巴多的句子予以反击,人家说的是:成长起始于对创伤的尊重,重视创伤教给我们的东西,而不是纠缠于创伤如何伤害了我们。
眼见得津巴多没法挽救自己的尊严,周启森换成了黑格尔,他用了黑格尔的名言: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这就无比嚣张了,是公然蔑视举报,无惧、无畏。副院长早就受不了他,索性把中西方文化和宗教都请了出来,儒、释、道,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开会搞成了连吃瓜群众都惊掉下巴的局面,周启森连累一个班子都被学校组织部痛批,当年领导班子考核排名全校倒数前三。他的同僚更恨他了。
之前的每一次闹剧,周启森都能化险为夷,最严重的不过是因为工作程序的不完整不规范而被批评教育。人家越举报,他越生猛,工作上稍不顺意,逮谁训谁,是一种荤素不忌的嚣张。
这一回,情形有些不同。
周启森与门下的一名博士在一本中文核心期刊上联合署名,发表了一篇论文,对比研究唐朝诗人罗隐和李商隐诗歌中月与夜的意象。周启森是第一作者,博士排名第二。这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这篇文章,与三十年前出版的一本通俗读物《唐朝诗人述评》第四章第四节里面的核心观点一模一样。小汤问过他的副厅级老婆,人家给出了专业解答,周启森这样的案例,查实了,党纪政纪处分一样不会少,撤职没跑,还有诸如降低岗位等级、取消导师资格什么的,这是校内的,校外那些学术头衔,什么委员会主任、评审专家、国字号人才,全都得一一作废——他前半生的奋斗将灰飞烟灭,回到零起点,甚至是负起点,名誉毁了,比碌碌无为还要糟糕。
表面上,他还绷着。小汤说。这几天学校新闻网上,还有电影学院的动向。周启森承办了一个高规格国际学术会议,来了好些业界大家;他跟随校长接待了一所兄弟院校的来访,对方是来交流电影学专业建设的;他在学校的人才发展大会上发言,针对电影学院青年教师队伍建设的三大举措侃侃而谈。
他这个人,挺能装的,有定力。小汤评价了一句。
老宋望着安静的荷塘。其实也不安静。不透明的水面时不时轻微荡漾,水底有鱼,或者,是风吹过。老宋说,小汤,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们一块儿在这里聊武侠?
当然记得。小汤说,我家老二,也是武侠迷。老大老三打游戏,老二不打,就爱看小说,先前还看金庸,后来就是什么修仙的、盗墓的、穿越的,题材愈发离谱。我还琢磨着,爱看书,总不会错的吧,没想到老二的成绩比老大老三都要差劲。说起来,这类小说的整体阅读门槛不高,谁都能看,跟那些短视频差不了多少。小汤一说起孩子们,就变得喋喋不休,简直是个饶舌的老父亲。
老宋淡然一笑,想到过去的岁月。早些年寒假,老母亲还在世,过年做一桌子菜,让他领着没回家的学生记者吃个团年饭。吃过了饭,喝了点小酒,就在校园里瞎晃悠,在荷塘边走一走,冷风里袖着手,聊着金庸。那时,周启森放假是不回家的,他娘十六岁生下他,他爹也不过十七岁,小夫妻接着陆陆续续又生了六七个孩子,穷得揭不开锅,回家一趟,车票都是奢侈品。
有一次,老宋和周启森在荷塘旁边的竹林里发现了一条冬眠的蛇,是本地品种,俗称菜花蛇,学名很好听,叫作黑眉锦蛇。周启森说,任其藏在泥里是不合适的,待到天气暖和,醒转过来,是很吓人的,也是咬人的。不如为民除害。周启森这番逻辑貌似无懈可击,于是他们师生二人就扛了这蛇,也不敢带回家,而是去了广播室外面的平台上。
那是老宋毕生唯一一次吃蛇肉。
周启森毕业后,就是小汤,以及别的校报编辑部的穷孩子们,在老宋家里吃着团年饭、喝着小酒。大年三十的午后散步,持续了好多年。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一边溜达着,一边聊着武侠小说。谁都知道老宋是金庸的铁杆粉丝。
那时周启森从老宋家借了武侠小说,看得昏天黑地。他倒也没有别的嗜好,就好读书。他跟老宋聊金庸,聊得投机,又说到罗隐。这世道是以名气论英雄的,名气不够大,身后不过化作烟,化作灰,化作浩瀚时空里的中微子。唐朝是诗歌盛世,罗隐也算是生不逢时,才华和成就被一大群天才诗人所遮蔽——在周启森之前,老宋对罗隐是闻所未闻。但周启森对罗隐赞不绝口,说他的月夜意境,其审美旨趣与后世爆火的纳兰容若有异曲同工之妙。
仕途终结处,诗歌开启时。老宋犹记得周启森讲过的话。但是,周启森对罗隐与纳兰容若的诗词那些独到的见解,无法证明他对罗隐和李商隐做过对比研究,更不足以支撑他的观点进入三十年前那本《唐朝诗人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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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