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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丁帆:塞外的乌梁素海(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 | 丁帆   2025年03月14日08:06

丁帆,南京大学教授,自一九七九年开始,至今发表论文六百余篇,论著二十余部,188体育官方ios随笔集十余部。

塞外的乌梁素海(节选)

丁  帆

很多年前,去塞北,去藏族地区,在草原和沙漠深处,往往会有一片被叫作“海子”的地方,其实,那就是一片沼泽地,后来时兴叫“湿地”,其面积有大有小,大如内陆南方的小型湖泊,小至一汪水塘。

那年去甘南,我们到了被称为“高原草原明珠”的尕海,那是甘南地区的第一大淡水湖,不错,人迹罕至,自然生态保持极佳,我们看到的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的动态风景,还有那成群的牛羊散落在广袤草原上的静态画面。沿着那弯弯曲曲的漫长木板栈道,我们抵达了尕海边。

让我有点失望的是,那就是一片可以一眼望见对岸的沼泽地,也就是我们称之为湿地的浅水湾而已,怪不得称为尕海,因为“尕”就是小的意思。

然而,我们在尕海的近处岸边看见了黑颈鹤,也看到了远处对岸一两只飞翔的天鹅,不禁想起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的诗句。这苍凉中的一抹飞虹,倒使我想起了诗人海子对自然的崇拜。他生前孤独地活着,死后他的诗却成为一个时代崇尚自然的绝唱。因为他的心胸如大海、草原一样辽阔无垠,所以,他的诗是可以流传下去的。不过,另一种说法又让我沉思,英国《牛津词典》认为,中国风景画“与一种对自然近乎神秘的崇敬感密切相关”。所以,米切尔在《风景与权力》中说出了“中国的风景画是史前的,早于‘因其本身而被欣赏’”的断语。是的,自然原始风景与人工建造的皇家园林是有本质区别的。

真正可以称为塞北“海一样的湖”的最大湖泊,是呼伦贝尔的呼伦湖,总面积为两千三百多平方公里,虽然它有时为淡水湖,有时是咸水湖,却是名副其实的草原上的“大海”。那里鸟类竟有三百多种,是丹顶鹤、大天鹅的栖息地,更是鸿雁的故乡。草原上的人们喜欢鸿雁,让一曲《鸿雁》成为当代可以千古流传的经典民歌名曲。

我以为,但凡有“海子”之地,均是人迹罕至的原始自然生态保护区,是游牧民族最后的生活和灵魂栖息地,它与农耕文明和现代文明远隔千山万水,而此次塞外的巴彦淖尔之行,却彻底打破了我固有的成见。

巴彦淖尔在蒙古语中的意思就是“富饶的湖泊”,一听到“巴彦”一词,马上就想起了小时候看的《阿凡提的故事》里经常出现的“巴依老爷”。问了蒙古族的学者,“巴彦”就是富有的意思,也有富人的意思,以致它演变为贵族的姓氏。我立刻就联想到了内蒙古大学已故的朋友白音先生,果然,白音的姓氏就是“巴彦”的演化。为什么会是这样,其中之意就不得而知了。

巴彦淖尔市就在阴山山脉下,从小读《敕勒歌》,最记得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而最气吞如虎的边塞诗则是“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万里长城是阻隔异族进犯中原的一道屏障,然而,这河套地区,不仅仅是古战场,同时也是民族交流融合处,更是中国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汇处。千古河套,见证了两种文学和各族文化的交流史,当你深入了解到一段又一段蒙汉史后,你就会对中国、对东北亚,乃至对欧洲的历史变迁,发出由衷的惊叹。

巴彦淖尔的别称就是河套,而河套文化的外黄河流淌着中原文化的血脉。延绵一千零二十公里的阴山岩画让人叹为观止,“千里画廊”镌刻着北疆文化中许许多多的动人故事。这些伏脉千年的历史,我们可以在历代文学作品中找到它的滥觞。去年,带着对异域情调和风俗文化的猎奇心理,我观看了一部叫作《大盛魁》的电视剧。这部剧折射的主题就是汉蒙商业文化交流的历史,故事的发生地正好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以前,我对“走西口”的民间故事并无太多的地理概念,亦无那种复杂的文化心理积淀的感受,唯有对异域文化情调的猎奇感。而今,当我站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体味到,河套文化对于中华民族文化融合的重要性,体味到风景是有人文性的真谛。恰巧同行的Z君就是维吾尔族人,他们的祖先就是创造蒙古文字的极少数民族,他给我讲那些真实的文化交流历史故事,足以让一个作家写一个长篇三部曲。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作为一个民间文学的考察团,只有研究者,却没有作家参与,如同手把羊肉缺了椒盐一样,寡淡了许多。

清晨,我们驱车前往乌梁素海,未去时,我心里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倒要看看这个“富饶的湖泊”究竟有多大,有多么丰饶。它是草原上的明珠,还是沙漠里的一泓清泉呢?

没有想到,一到乌梁素海,那一望无际的湖泊把众人镇住了,这分明就是一幅江南水乡的风景画。近三百平方公里的水系,虽然只有呼伦湖的八分之一左右,但却比名闻遐迩的沙家浜水域大了四倍多。最重要的是,这里自然生态的绿水青山、芦苇水草与鸟类物种赛过江南,因为它没有丝毫的工业污染。

一查资料,方知乌梁素海原是河迹湖,是黄河故道“几字弯”改道南移后,北支乌加河与河套灌溉总渠汇合成的湖泊,乌梁素海在蒙古语中叫作“红柳湖”,流经三湖河口汇入黄河。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全世界罕见的荒漠地区,会出现这样一个生态价值极高的湖泊,它竟然承担着黄河水量调节、水质净化的功能,也是控制京津地区风沙源的天然屏障。

我站在甲板上,眺望一望无际的水面,清澈的湖岸边,大量的浮游植物清晰可见。据说这里的水域中生长着丰富的浮游植物,共有八十六属。而湖中的浮游动物和底栖动物有一百多种,其年产鱼量就有五千万公斤。这是一个富饶的湖泊,却是鲜为人知的塞外明珠,真是有点“明珠暗投”的意思。

看到一座座芦苇荡中的湖岛,不禁勾起了我十六岁远行奔赴宝应时,第一眼看到水乡风景画的感受,那就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背景图,如今在此时此刻重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仿佛看到了春夏时节湖边茂盛的水草,以及在湖边游弋的水鸟和野鸭,尤其是那长长的蒲草和大片的水芦苇,那是湖泊的生命之源和标识。秋后,黄色的芦苇在霞光中放彩,白色的芦花在风中飘曳,岸边的蒲草也开始泛黄,金色笼罩在湖泊港汊中、映照在水面上,让粼粼的波光闪耀着变幻的色彩,煞是动人。这一切都是江南水乡的一派大好风光,如今全部进入了乌梁素海的镜头之中,后者虽然是我遥想到的秋天景色,与夏日里的“海子”还有一个季节的时差,但我臆想它的秋色,一定会是同样动人的风景画。

作为高邮人的汪曾祺,他写的《沙家浜》唱词中,有“岸柳成行”之句。那杨柳勾起的是我在青少年时期,追随“革命+恋爱”浪漫电影《柳堡的故事》的记忆,因此毅然决然地奔赴了这幅水乡风景画。而这里没有江南和中原的杨柳树,尤其是垂柳,倒是有沙漠中的红柳,所以,得名“红柳湖”。红柳的红色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它寓意的是一种坚忍不拔的旺盛的血色生命力。

我们的游船行驶在漫长的湖道上,时而驶入广阔无垠的水面,时而穿梭在芦苇夹道的港汊中,让人得到一种心情张弛有致的审美享受。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建筑物作为画面的背景,就是那原始生态的史前景象,这让我想起了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所描写的那种情形:远离城市文明的喧嚣和干扰,回到原始文明的生存状态。这种原始自然的美,是人们躲避现代文明喧嚣的一种临时性的选择。然而,作为习惯了几千年群居的动物,人类能够退回到原始生活的状态吗?人类在巨大的文明落差和反差中,寻觅着自我的失落,但我们只是用游历者的眼光,观赏着这幅原始自然的图画而已。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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