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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张锐锋:雨中汾源(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 | 张锐锋   2025年03月18日08:03

张锐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188体育官方ios委员会副主任,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出版有文学著作三十余部,曾获大家·红河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

雨中汾源(节选)

张锐锋

雷鸣寺坐在半山的台座上,倾听着雷鸣之声。空空的戏台,所有上演的剧目似乎已经完成,它在寂静中沉思,它看着一直通往高处的石砌台阶,和居高临下的雷鸣寺相守相望,形成呼应之势。蒙蒙细雨在它们中间飘动,一出出历史的剧目曾在戏台上演出,浓缩在一场夏季的雨雾中。雷鸣寺就是为了倾听汾源的雷鸣而来,它几次被毁灭,又几次复活,沦为废墟又重新崛起,就是为了倾听。神圣的泉涌雷鸣之声一直吸引着它。那是世间最具魅力的音响,它从地面之下、山岩之中开始咆哮翻滚,但它的巨大轰鸣要等到巨泉从山岩之间喷涌而出,它要让雷鸣寺听到。

一百零八级台阶之上,雷鸣寺中坐满了神灵,中间的大殿坐着真武神,他代表着北方天空的星宿,他的目光从天上而来,俯视人间万物。一条河流的源头需要神的关注,真武神披发,身着黑衣,手持利剑,目光炯炯,他是汾源的守护者。汾源是神圣的,它将一条河流推向人间,将巨大的雷鸣带向人间。它对邪恶施加咒语,对善给予护佑,它为人间展开葱茏秩序。雷鸣寺的山岩,巍峨的管涔山,丰沛的降水,深厚的大地,深怀至爱的水母,奉献了我们的母亲河——汾河从这里开始,辗转七百多公里,流过山西省的三十四个县域汇入黄河,惠及四万平方公里土地,滋养了这片土地上质朴的生活和不朽的文明。汾河从这里开始嫁与土地,沿途一代代种子昼夜不息地顶礼膜拜,树木和庄稼风声飒飒。

我在夏末的雨中行走,举着雨伞,在汾源的风景区,踩着石砌路面,转入了绿树掩映的木栈道。几十年前我曾经来过汾源,那时的汾源是荒凉的,既没有这样的广场和石桥,也没有雷鸣寺,或者说,雷鸣寺已经被拆毁,只有它的废墟淹没在荒草之中。它的翠柏掩映和琉璃飞瓦,它的晨钟暮鼓和楼台画廊,都已经沦为传说——一条荒凉小路将我带到了荒草萋萋的石砌水塘,石壁裂隙中涌泉喷出。水塘的条石并不整齐,四围比较凌乱荒芜,头顶上鸦雀盘旋,旁边的绝壁峭崖显出凄美、冷峭和决绝的气质。这就是汾源灵沼,汾河的源头,位于山西宁武县东寨镇西北一公里处。淅淅沥沥的雨中,记忆宛若迷梦。

现在,荒凉之感已经荡然无存,宽阔的广场和精心修整的草地,呈现出丰茂之美,粼粼碧波在雨中展开,一片清澈中被雨点激开一个个水窝。忽然听见身旁传来汹涌的急流声,一道浑浊的流水从身边通过,这是管涔山众峰收集的降水,汇聚到汾河之中。绕过一棵棵树木,不远处依山崖而起的汾源阁出现了。它所背靠的楼子山属于管涔山的一部分,山上草木茂盛,雷鸣寺在高处展现出展翅欲飞的庙宇屋顶和翘角,它只是显露自己的半身。原先记忆中的荒芜景象已经消失于时光里,汾源阁紧贴着峭壁,俯视汾河源的万千景观,一个个亭台楼阁的倒影都收留在它的目光里。

汾源阁有三层之高,每一层都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借助山崖的气势,宛如巨鸟展翅。它的前面是一个方形水塘,被一个半圆形的玻璃罩盖住,铭刻着“汾源灵沼”的石碑,已经说出它的身份和来历。它与从前的那个汾源灵沼完全不同,野草和落满青苔的条石,仅仅存在于历史和记忆中。而我曾看见过的灵沼,被一个玻璃罩盖住,只能透过玻璃看见里面清澈的源泉之水。是啊,它是那么清澈,灵沼底部的石头可以穿过泉水和玻璃的双重阻碍,清晰地打到人的视网膜上,汾源之水是刚刚脱离母体的、尚未被放入襁褓的赤裸婴儿,它的一切可以被充分地看见!

进入汾源阁,一种宗教般的肃穆感笼罩了我。第一层是水母殿,水母娘娘藏在她的汉白玉形象里。她端坐在水母洞,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朝觐者。四周的鲜艳壁画讲述水母娘娘的传说——水母娘娘是一个善良的女子,每天起早贪黑去山间挑水,但她有一个坏婆婆,刻薄而狠毒,经常对她打骂虐待,每当水挑回来,婆婆都要把后边的一桶水倒掉,理由是后面的水受到屁熏,不能做炊饮之用。女子因为每日挑水而苦不堪言,只有在眼泪中苦熬。一天在挑水路上遇到仙人赠送她一根鞭子,告诉她将鞭子放在水瓮中,没水的时候,向上拉一下鞭杆水瓮里就会水满,这样她就再也不会因挑水而受苦受累了。但狠毒的婆婆发现了她的秘密,就将鞭子拔出扔掉,巨大的水流突然从水瓮涌出,淹没了坏婆婆和房屋,女子回来后就坐在水瓮上,从此这汹涌的泉流就从她的座下奔涌不绝。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民间故事,北方的很多河源都有类似的传说,细节可能有所差异,但故事的情节都一样。它说出了人们在被欺凌和虐待中的生活煎熬,只有具有神性的泉涌可以让人脱困。它说出了大自然中的源泉具有善的本性,它是对恶的诅咒和对善良人性的回报,是对人的处境的怜悯之情,它是慈悲的自然神赋予人以生活权利的见证。它也是民间对善恶的朴素理解,以及对人世的良好祝愿。没有比水更好的寄寓物了,因为水是柔性的,是长流不息的,是激发老子哲学灵感的最接近道的事物,是可以被观看的道,它可以被推演,可以赋予人世以逻辑力,可以被冥想,可以从中获得无限的想象力,可以得出水利万物而不争的结论——水是智慧的伟大天启。

它也是时光的形象,是孔子看见的不舍昼夜的流逝,是时间单向飞逝的证据,也是赫拉克利特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绝望之物,也是热力学的熵增定律的实证。它总是向下飞驰,它总是从高处落下,没有外部能量的介入,它是不可逆的单箭头,和时间的性格相似。孔子看见了逝者的悲伤,赫拉克利特看见了不可重复的绝望,这不过是智者对水的领悟,对于更多的人们,水是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生命资源,是所有生命存在的前提,没有水,生命就不可能存在,世界将一片荒凉。没有水是恐惧的,就像艾略特的《荒原》中所说,“恐惧是在一撮尘土里”。因而源泉意味着人的希望。任何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源头,河流从源泉而生,让我们感恩的汾河同样如此。

汾河的源泉就在这里。它从水母娘娘的座下,从峭壁的裂缝中,喷涌而出。它在管涔山的众峰之中,开始积累和汇聚,开始奔涌和出发,沿着山西树叶形的土地,形成了它的叶脉,滋养着这片树叶的美丽齿边,推送着生命的激情波澜,演奏着生活的广袤乐章,将几千年的历史宿命汇入自己的河道,向着黄河和大海奔腾不息。它浇灌着沿岸的土地,养育着热爱它的人民,让庄稼生长,用粮食喂养生活。汾源阁的二层供奉的是台骀,他是远古时代的治水英雄,是汾河的治理者,是华夏历史传说中的治水第一人,他是黄帝的五世孙、少昊的玄孙,是帝喾时代的治水官,是张姓家族的第三代世祖,是汾河的神。

汾河是一条温顺的河流,但它也有暴躁的脾性,它带来良田和美景,带来两岸的富庶和平安,带来人们安居乐业的幸福时光,有时候也会突然暴怒,带来咆哮的水患,冲毁村庄和房屋,淹没满含希望的庄稼地,让人绝望和悲伤。台骀出现了,他带领族人从汾源开始梳理汾河的脉络,寻找驯服河流的方法,创造了远古的治水奇迹。相传台骀从天上摘来三颗星,垒成品字形置于山顶,以镇住狂放不羁的水性。更有可能的是,他打坝筑田,疏通河道,顺应自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疏浚与壅塞相结合,让山洪归道,让汾河顺着自己的路奔往远方。后人不断传诵台骀的故事,让值得致敬的往事变为神话,这样大自然的神奇和远古奋斗者的神奇就可以融为一体。

汾源的雷鸣寺上方建有台骀祠,后人将他奉为神明,乃是为了以他作为榜样,不仅要感激汾河的恩惠,也要感激古人治水的恩惠,不仅要向汾河膜拜,也要向作为奋斗者的先祖膜拜。因为正是一代代汾河的治理者,让汾河更好地赐予人间以丰收和安乐,让勤劳的生存者获得奖赏,让善得以酬报。现在,台骀在汾源阁的二层上居高远望,这是他最好的、最为适合的位置,他在这里俯瞰汾源,在这里缅怀往事,在这里瞭望历史与未来。他目光炯炯,汾河因他的辛劳和智慧获得了滋养文明的先决条件,使尚处于幼稚时代的先祖能够拥有温馨的巢,让一代代汾河流域的人民拥有温暖的家园,从而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物质财富,创造生存的必需,积累精神资源,积蓄走向未来的能量,让历史文明在汾河边、在相对平稳的生存境况中薪火相传。

汾源阁上的台骀是一尊玻璃钢雕塑,他手持木耒,朴素而健美,后来的大禹也许继承了他的模样,这是治水英雄的灵魂的模样。手中的木耒,是他治水的工具,也是他耕田的农具。雕塑家对他容貌的想象,应该是依据现在农民的形象,实际上,他不是寄居在汾源阁,也不是寄居在玻璃钢中,他仍然在我们中间。在乡村和田野里可以找到他,在城市的建设者中可以找到他,在农贸集市和乡村庙会中可以找到他。他手持木耒的样子,我们可以从手持镰刀的秋收者中看见,也可以从春耕的拖拉机手中看见。他从来没有远去,他从来没有随着历史消失于从前,台骀是永恒的,我们的形象在他的形象里。

汾源阁的最上层,是龙王的化身。当然,龙王是我们赋予他的形象,龙王是自然的化身,他原本是抽象的,但为了我们更好地理解自然,更好地理解母亲河,需要一个关于汾河源泉的创造者——龙王是司水的自然神,他寄托了我们对大自然中河流和源泉的敬畏之心。水母、台骀和龙王,在三层的汾源阁构成了我们内心的美好图像,让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有所寄寓,让我们能够祝福和祈愿,并对未来有所想象。实际上,他们不是三个神灵,而是一个。他们拥有不同的故事,却是同一个故事的三个侧影。三个神灵的雕像具有不同的面孔,但拥有同一个灵魂,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灵魂。我们向他们致敬,乃是为了向自然和人性中的善致敬,向一条和我们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河流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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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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