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2期|李知展:云鸟记(中篇小说 节选)
●推荐语
时代变迁与人的命运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在这个温暖的故事里,两代人数十年的人生画卷缓缓展开,几户平凡人家的半生悲欢和奋斗跃然纸上。如果,山洼洼是口锅,那日月就是柴火,而俯仰生息在这山窝里的人,是锅里的一味药,寒来暑往,岁月来熬。但难熬的岁月里,总有一些闪烁的微光,照亮、温暖和牵引着人踏步向前。小说里所展现知识的力量、爱情的温暖、人性的光辉,以及对时代的反思,不仅具有深刻的内涵,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云鸟记
□ 李知展
一
她始终记得父亲的教诲。
身体发育期时,直溜溜的小树苗忽而鼓胀着抽穗,出于本能地羞耻和恐慌,何丽云走路常含胸敛背。何长顺不好劝慰。借着祭扫先人回来,和一度曾为仇雠后来又情义过命的老伙计谢天意喝酒闲扯。何丽云执着酒壶,是司酒的官儿,管着老爹呢。她一边倒酒,一边支棱着耳朵,喜欢听大人们“喷嗑”。老何其实酒量不行,一杯就脸红,主要是老谢喝。谢天意能喝,却喝不起,何长顺就隔三差五叫他到家里,炒两个菜,唠唠嗑,喝两杯,互诉衷肠。什么是友情?不就是疙疙瘩瘩的日子里情绪放空的歇脚凉亭?
话题聊到何长顺的父亲,老何拐弯抹角地说:“我爹活着的时候,穷,但一辈子穷得硬气,干干净净。老头儿常说,人这辈子,不管顺逆,总得有一份精气神,就好比火把有焰头,老低头,火焰就低,火升不上去,烟囱里闷着的都是烟气,人就萎靡。”
这是说给他的爱女小丽云听,也是说给老伙计谢天意听。
老谢孩子多,家累重,日子难。平常被生活压着,人虽五大三粗,却显得低矮苦楚。几杯下肚,才有了神采,脸上像抛了光,眉眼明亮,面容红润,声音是收着的,但抑不住地高亢,笑起来,其声朗朗。谢天意于是很感慨:“酒真是个好东西。”可“好东西”得花钱,也不好老觍着脸来老何这儿蹭饭,怎么办呢?谢天意在采石场出苦力,工作单调、劳累,心苦、心闷,从身到心,都寡淡着,人快苦死了。不行,耳朵嘴巴得制造点儿响动。山里盛产鸟鸣兽叫风声,老谢为给自己破闷儿,几十年练得一嘴好口技,特别是学各种鸟叫,惟妙惟肖。
老何爱鸟。
鸟多好,山阻着人,人隔着心,人一拍屁股最多拍掉浮尘,鸟一拍翅膀就能化成一小块流云。同样是肉身,人其实只是能走的石头,拽着头发也难离地三尺,鸟就不同,是沟通人界和仙界的天使,生在山林间,死在风声里。天空和大地,它自由来去,而又保持独立,是下凡的精灵,飞翔的美学。
有时天气好,闲下无事,两人带一壶酒几样吃食,去山里。拣一块高处平地,就那么长坐着,听山风、鸟鸣,看蓝天、白云,出神。单纯欣赏鸟儿们那份自由的劲儿。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有天空,就有鸟的航道。
老谢平常寡言,喝几杯,就絮叨:“说起来可怜,就小时候跟我爹串亲戚,到洛阳南关喝过一回牛肉汤,活这半辈子了,老哥还没出过县里呢,”谢天意叹息地说,“咱俩一比,你就如这鸟,我就跟那圈里的牛马似的,就知道出力转圈儿,一辈子走不出个磨道。真羡慕你,能南来北往地跑,见过大天大地。”
何长顺拍拍老伙计,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有啥可羡慕的。咱出去又不是游玩,是为了给家里寻钱。这世界,钱能是好挣的?做点小生意,谁都可以刁难,且不说受多少脸色,咽多少委屈,就说路上沟沟坎坎,一个破摩托,这些年下来,腰杆都颠坏了。”
“咱这路,是该修了。”
“我贩布匹药材到浙江绍兴、安徽亳州,人家那儿,道路四通八达,都是坐在家里,等着收货的上门做生意,你想想,等于提着包给你送钱来,多美气。”
“老爷子在的时候还有人呼吁,现在的这货,唉……”
何长顺的父亲已故去多年,一提起,仍宛在眼前:瘦巴巴的一小老头,消瘦,寸头,不大爱说话,但一张嘴就斩钉截铁。这位曾打过洛阳保卫战、参加过豫西解放的老兵,新中国成立后,本可以留在当时省府开封或是豫西重镇洛阳,可他至孝,要奉养家中老娘,落回村里,做了多年的村支书。再艰苦的日子,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老头儿也永远板板正正、干干净净,一辈子对组织忠心耿耿,是那一代艰苦朴素的基层干部的典型。
“对了,听说镇里要在村里搞民选,隔壁九皋村都选了新主任,下次你来竞选吧,肯定都投你……”
何长顺拦住谢天意的话头:“别提我家老头儿,做了一辈子支书,临了啥也没留下,人倒是得罪不少,我可不学他。”他叹口气,委屈、无奈还加上悲哀,“不说别的,就一个李作昔,强势又无赖,什么都得紧着他挑,就因为分地没达到他满意,拍了我爹一黑砖。仗着儿子多、家族大,几次喝醉后堵我家门口发酒疯,要弄死这个弄死那个的……”
“他敢!”
“倒也没什么不好,要不是他们威逼欺负,在村里指着种地活不下去,我也不会去做这小生意糊口。”老爹死后家里的困境,历历在目。妻子身体不好,小女儿又是病秧子,没有其他营生,借钱都借不到,别人怕还不起。那段时间,他走路常耷拉着头,碰到熟人,打不起精神寒暄不说,自己寒伧,像是一具行走的凄惨陈列馆,别人见了,救急不救穷,各家有各家的难,帮还是不帮呢,也难免讪讪。乡村吃饭,爱在门口,关系好的,邻里聚在一堆,圪蹴着,边吃边闲话,他远远地一出现,正插科打诨的人们纷纷起身折回院里,一哄而散。何长顺苦笑:“人穷了,比狗屎都臭,走到谁跟前,谁都躲不及。”
他种了点药材,指望挣点钱,到了快收获时,被人用镰刀齐头割掉破坏一地。他知道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没有存粮了,更吃不起肉。附近有口鱼塘,大儿子何入海把缝衣针烧红弯了个吊钩,刚钓了一条抱在怀里,就被塘主发现了,破口大骂,一脚将孩子踹到水里。何入海刚爬起,又摁着他的头溺在水里,还骂着:“你妈×,还钓不钓,还钓不钓……”老何赶过来时,儿子憋得脸都青了,蜷缩在水洼,看到父亲过来,惊恐又羞愧,想哭又觉得给父亲丢人。何长顺气急攻心,不分青红皂白,给了儿子一巴掌。何入海“哇”的一声哭了,要往水塘里跳。长子和他一样,都要强。其实,他钓鱼不是自己嘴馋,是想给卧床咳嗽的妈妈补补身体。何长顺的心都碎了,他抱住儿子,极力忍着泪,腮帮子颤抖着,望着鱼塘塘主、李作昔的族侄李会峰,小小的孩子,就一条鱼,何至于如此心毒?自此,何长顺咬牙切齿地借钱做起了小生意,如此几年,光景总算好转。
“说起来,做生意是遭罪,可到底挣个活钱。种地靠天吃饭,好一年坏两年,还是难。”何长顺苦笑,“就是辜负我爹的心愿了,让我去上了一段时间农校,结果却成了小商贩。”
“老爷子得罪的是那几个大户,大家伙提起来,谁不念他的好……”
“不说了,看鸟,看鸟。”
两人就又看鸟。喝了几杯,聊了半天。何长顺看看天色。“该回家了。”
“弟,再坐一会儿吧。”黄昏,倦鸟投林,鸟鸣哗哗,如大雨,如烟花。
不久,雨停了,烟花散了,天黑了,谢天意叹口气,得回家了。老何明白,他是想多延宕一会儿,因为,一到家,恰似鸟入牢笼。夫妻不和,孩子叛逆,家境窘迫,人到中年,如老牛拉破车,只能蹬腿梗脖往前挣。
何长顺望着鸟,拿鸟打比方,说:“有个词,叫‘引吭高歌’,你看好看的鸟儿,天鹅、百灵、黄鹂、画眉、白鹭……哪个不是昂首转睛精神伶俐的?就算小麻雀,不到饿得不行时,也绝不耷拉着头。生在我们这样的小山村,日子哪能尽如人意,难免风雨泥泞,正因如此,更得打起精神。”他是勉励老伙计,也是勉励自己,更是期待他的孩子们都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做人。
二
此地是豫西山区,素有“九山半水半平川”的说法。有限的低洼平阔处,聚集着庄稼和人畜,既被众山环护,也被山岭阻隔。像什么呢,就像家里的灶台,夹着一口锅。父亲营生里常贩药材,何丽云想,如果山洼洼是口锅,日月就是柴火,人是锅里的一味药,寒来暑往,岁月来熬。有的药性甘,有的味苦,她呢,有甜有苦。甜是真甜,苦也是真苦。
成长中,何丽云没遭过什么特别的罪,这对于生在豫西山村的女孩来说,并不易。他们村里到县城还有两百余里,不是县域多大,是山路盘旋,沟沟坎坎,头顶一小把天,一山放出一山拦,难出那片暗淡的、泛着苦黄的蓝。她忘不了上学路上羊肠小道两边的长草和矮树,庄稼地里要么是低头含胸的卑微麦穗,要么是如老人稀疏黄牙的贫瘠玉米。父亲总劝她好好学,争取走出山区,去县里,去洛阳,甚至,去南方,那里大天大地。父亲眨着眼,笑眯眯地告诉她:“平地上的鸟儿都会跑。”父亲本性是个幽默平和的人。等她考到大学,和朋友去公园玩,小鸟仍是一蹦一跳的,并不会跑。山里人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到了平原,走起路来,出于习惯,脚下仍一高一低,她走路的姿势被同学笑了好久。
不似村人只会在旱地山塬黄土里刨,何长顺心灵手巧。他矮小平常,却眉眼亮,心头活,能做木工,会种植菌类,擅做小生意,走村串巷收购山里特产,葛根、石斛、岩蜜、何首乌、桑黄、鸡头根、椴木木耳、灵芝等山货药材,赶大集卖,更多地贩到外面。能挣点活钱,让一家人过得体面。何丽云作为幺女,上面两个哥哥,加上父亲格外宠溺,家人的手搭成罩棚,笼住她甜蜜的人生。
何长顺出外营生,如沙里寻金,不是每次都有收益。出门一趟,不管怎样,老何回来都不空着手,衣服、玩具、零食,每个孩子都有。他小时,总盼望大人赶集能给他们带一点什么,哪怕一捧瓜子几枚煎包呢,却次次落空。他们的父亲刻板,无暇顾及儿女,母亲俭省,散发着慈祥的苦味。也不怪母亲,一家人吃穿用度,只能凡事算计,算来算去,深自勤苦,那种深入骨子里的谨小慎微,黯淡的眼,凝着的眉,黄巴巴的脸就像一副老账本。何长顺有了孩子,就想,说到底,还是心性,再苦的日子里,也能创造一点欢乐。他不能重蹈父母的覆辙。每个孩子的喜好,他都记在心里。
有次大雨,药材泡了水,亏本处理了,回来又被强人劫了道,他欲争辩留一点钱,旧摩托车被推下山沟,摔得稀巴烂。老何狼狈回到村前,上山摘了几个八月瓜和一兜山枣。在水洼里洗干净身上,擦好车子,对着水面挤出一张笑脸,如常推开家门。他的出现,点亮了孩子们的双眼,三个孩子飞奔而来,缠藤绕枝,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翻检他的口袋和皮包,如寻藏宝。他这棵并不挺拔的树上结出三个果儿,他很满足,再苦再累,也值了。妻子颜秀英在旁边欣慰地望着。那是一家人的幸福时刻。
哥哥们取了瓜枣开心吃去了,母亲做饭去了,只何丽云趴在他耳朵上:“爸爸,你腿还疼吗?”她早算好日子,爬到村口的大树上瞭望等他。他的遭际,女儿都看到眼里,却没点破,配合着,让他立住大包大揽的父亲形象。
“爸爸,站着太累了,你坐下,小乖给你揉揉吧。”她肚子疼了,父亲都是给她左三圈右三圈地揉。她也学着父亲,拢起双手往手心哈气,焐热小手,蹲下来,左三圈右三圈揉他膝盖。老何绷不住了,眼泪水虫子似的,咬得故作坚强都是孔洞。温柔的风,柔软的孔。这小女儿,是夜里高杆上挑着的灯,是院里柿子树上的最后一粒红,是他心尖尖上的宠。
颜秀英说:“就惯着她吧,看你能宠她一辈子?”何长顺拉过女儿,一脸得意,拿下巴上胡茬划何丽云的手心,看她触痒咯咯笑。“我的女儿呀,我不疼谁疼。”望着妻子,又说,“疼她还不当是疼你小时候嘛。”颜秀英颊上掠过一痕羞红,眼波流转,瞪了丈夫一眼,嗔怪他当着孩子说闺房私话。
恃宠而骄,何丽云开始下令了:“妈妈,你把菜洗好,还让爸爸炒。”她也没闲着,剥蒜剥葱,哥哥烧火。这点颜秀英没反驳,羞赧一笑。她做饭是真不好吃,这几天苦了孩子们了。何长顺做饭色香味俱全,颜秀英则是色香味弃权。最擅长的是清水煮挂面,连个臊子都不会炒。有次老何回来晚了,她想改个样,给做了面疙瘩。如炒点肉吊个汤,面穗细致点,出锅点缀几棵青菜,清爽家常,冷天吃得热热乎乎的,也是一道美味。颜秀英鼓捣半天,端上来老何还纳闷,不是说面鱼儿吗,怎么改狮子头啦,颜色也不对啊?大海碗里横亘着几个面疙瘩,咬一口,噎住了,老何咳嗽一下,嘴里往外喷白面儿,爆土狼烟的。两人都笑了。“你倒是揪小点啊。”颜秀英赶忙给他递水拍背,“那还不是想着你饿一天了,心急了。”还是煮挂面,就着腌辣椒和椒盐花生,颜秀英坐在跟前,给他倒酒盛面,老何“滋儿”喝一小盅酒,“呼啦”吃一大口面,也吃得舒坦。
在那个年代,夫妻俩是罕见的自由恋爱。1984年春,县里组织了一次为期两个半月的农技师进修班,学员大都为各村镇有志气没出路的年轻人。几十号男男女女撇开现实的捆绑,如暂时逃到桃花源,正因其短暂,更如梦如幻,大家惺惺相惜,欢歌笑语。离结业的最后几天,在农场观摩果树剪枝,正值花开灿烂,春日浩荡,他们的春天却要结束了。到了离别那晚,大家唱完歌,放完简陋的烟花炮竹,忽然有片刻的沉默。狂欢后各自回到逼仄的生活,就像烟花炸开后散落回孤独的荒原。夜空给过一点虚幻的璀璨,再回到黑暗,那种巨大的空荡感……前途未明,还要回到灰扑扑的人生中,被捆绑到土地上。热闹后的冷清,甚至在心头划过凄厉的啸声。
然后,大家继续唱歌,声音那么大,像是呐喊,有点声嘶力竭的味道,直唱到泪流满面。再看梨花苹果花,经了夜露,花瓣重重又粉泪盈盈,要哭的样子。何长顺和颜秀英离开人群,两人披着一袭夜色,沿着果园走了又走,趟着月色,沉默埋到胸口那儿,两人喉咙动了动,浮子似的,又沉下去了,没有鱼儿跃出水面。再走就到了果园尽头,颜秀英破釜沉舟,说了一句:“你敢不敢带我回去?”
水面石破天惊。喉头浮动,他还得咽下去这掷来的石头。垂首,盯住鞋上的破洞。“我家在县北山洼里,路不好走,穷。”他说了所在的乡镇,那是有名的穷苦山村。
颜秀英在县南相对平阔富庶之地,但母亲早逝,家里儿女多,家累大,重男轻女在所难免。父亲让她下了学帮衬家里,赶快嫁人,都选好了人家。那人是城关屠宰户,殷实、粗鲁,年龄可做她叔,来家里行礼见面,带一沓子现钱,吃饭时随手抽起桌下大葱,也不洗,往胳肢窝里一夹,蹭两下,就着吃肉。抽烟喝酒,咳吐响亮,一场下来,唾沫横飞,黄牙闪动,和父亲称兄道弟。父亲满意,兄弟们也满意,就她又哭又闹,和家里吵架了才来培训班的。
“你敢不敢?”颜秀英目光灼灼,逼视着他的脸,让他胆怯的双眼,无处躲闪。
“你爸你哥你弟,都不会同意……”
“我是我。”颜秀英说,“就问你,敢不敢?”她眼里都是翻卷的泪。
“敢!”
多年后何丽云总遥想父母的那个春天,她身上烂漫的热情和勇敢,这单纯的品质,纯粹如火焰,是否就来自母亲的遗传。
大事已定,春寒浸入她的内心,可毕竟九九都熬完了。九尽花开,燕回春来。颜秀英倚在果树下,眼神悠远,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艰难,但还是把手伸过去,让何长顺拉着。因为激动,何长顺泪眼迷蒙,他说:“亲人,再唱一支歌吧。”颜秀英唱歌好听。
她背对着他,望着远处明灭的夜空,低声吟唱了一段崔派《桃花庵》:九尽春回杏花开,那鸿雁儿飞去紫燕儿来。蝴蝶儿双飞过墙外,想起来久别的奴夫张才……她的美好、矜持、孤芳自赏,还有忧伤,悠长地刻在何长顺心里。
三
山洼洼本就如一个盆,能聚住日月星辰的精气,山刚水柔,钟灵毓秀,生出的儿女个子虽说小巧了些,但大都美风姿,好容貌,要不也不会出那么多皇后嫔妃。人的体内呢,似乎也有一个“盆”,才能聚精会神,灵台清明。
这是吴老师的高论。吴老师是区域内最有学问的人。但人们对他的尊重是灵活把握的,比如婚丧嫁娶需要主事或者写对子,一口一个吴老师,喊得热切;平时背后说起,也就喊个吴瘸子。以谢天意的不屑最具代表性,吴老师去他家劝说老谢别让第三个女儿下学,谢天意头也不抬,闷一口苞谷酒:“读书有个鸟用?像你这样,读得够多了吧,到头来呢,无儿无女,老光棍汉子一条。我看不如踏实点,早早认命拉倒。”谢天意将自己的无能,没钱供养孩子读书,都转化为对别人好意的嘲讽。吴老师讪笑,以他呈现的寂寥人生来劝,确实没有多少说服力。他不能解释时代不同了,不能拿我作比,只说:“孩子学费我出。你再考虑考虑。”女儿闻言,“哇”地哭了。妻子平时口风凌厉,这会儿也知道感激,一边将老谢骂得狗血喷头,一边补偿性倒茶让饭。吴老师摆摆手,走了。非亲非故,甚至不同村,为何愿意帮你,还不是替孩子可惜?望着吴老师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谢天意咽下去的酒从眼眶扑出几粒,第一次对这老头儿心生敬意。
对每一个欣赏的孩子,吴老师都不吝奉上最高赞誉:“以为师看来,咱这三山五乡的灵气,都汇集到你身上了。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不会看错的。”厚厚的眼镜悬在吴老师耸立的鼻尖上,摇摇欲坠,他也不扶,眼神从镜片上方探出来,探照灯似的,带着洞察和狡黠。他说完,会留下一段沉默,让涟漪细细地融进杜一鼎心湖里。吴老师把住杜一鼎细弱的胳膊,“一鼎,使命所在,不可不努力呀。”
杜一鼎转动眼珠,轻轻一笑,像某些清洁的食草动物,比如小鹿、羚羊,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善良、好奇与懵懂。他点点头,郑重又有些惶恐。老师总高看他一眼,一棵泥里的幼苗,不知能否聚起足够的力,像一根旗杆,撑起一小捧蓝天?他望着老师,吴老师对他颔首肯定,孩子,你能。
常常是这样,杜一鼎趁着周末,翻过几座山头,从西边隔壁乡来到吴老师家里,爷俩儿一聊大半天。叽叽咕咕的,总也说不完。
他的家人很烦。
吴老师无儿无女。他的侄儿和侄媳妇打着照顾他的名义,主要觊觎他的工资。侄儿年纪轻轻,却有赌牌酗酒的毛病,赌输了气闷,得喝,赌赢了,更要庆贺。不喝酒还好,一喝酒,酒精掌控了躯体,嘴更把不住门,如下水道揭了盖子,噗噗往外冒愚蠢臭气,日天捣地,笑骂流涕,骂骂咧咧列举叔叔的“罪行”:侄子坟前站,不算绝户汉,百年后还得我给你养老送终,却不肯将工资和存款悉数交由我支配,可恶;竟然拿钱资助别的贫困学生,信球;不辅导自家孩子倒对别的孩子好,傻×……吴老师只能叹口气。
杜一鼎知道,他的人生需要吴老师这盏灯,吴老师生命里也需要他这个学生。
吴老师拉着杜一鼎到他小屋里,门窗紧闭,爷儿俩有时聊天,有时就各捧一本书。小小的房间,屋外墙根青苔斑驳,屋内蜘蛛布网墙面,污渍蠓虫包裹的灯泡亮时,恰如“众星捧月”,但“回也不改其乐”,一本书就如随身携带的流动花园,打开,另有天地。
墙上挂着邵雍的《心安吟》:
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谁谓一身小,其安若泰山。谁谓一室小,宽如天地间。
人这一生,旨趣不同,能吃饱穿暖不挨冻受饿,有间房子挡风遮雨,有张床安眠,再有一箱子好书,就足矣。吴老师有一个巨大的老式木头箱子,四角砖头垫着,底下撒上石灰,防潮防虫,柜里满满都是书,是他的精神金库,文学名著、地方志书、资料汇编,大都包了书皮,封皮被摩挲出包浆般的油润感。有时因停电,爷儿俩也不点蜡烛,在暗中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吴老师年轻时求学的岁月,他的师承,校园的风景,田野调查的趣事……随着吴老师的讲述,隔着时光,杜一鼎也如在现场。
箱子里收藏最多的,还是地图册和各地采集的岩石、矿物、植物标本。吴老师是老河大地理系的高材生,教中学地理确实大材小用。但吴老师不这么看,整个县城的地理老师里长期都没有一个正规科班的大学生,“落在咱头上了,就尽份心力”。吴老师不单教学生,还培训了一批又一批地理老师。教学体系里,地理并不是一门受重视的课程,可在吴老师看来,它是个种子,应该让孩子们知道,在小山坳之外,还有更加辽阔的天空,还有不一样的人生。当然,能不能抵达是另一说,但总得知道它在那儿。
对照着地图,吴老师会给杜一鼎讲当年随着学校田野调查走过的大山大川。这时吴老师平和的脸上会有类似酒后的晕红,一个人说起自己热爱的专业时,那份自信、专注、迷人……比例尺放大或缩小,一寸一寸,经纬线下,覆盖的都是祖国的山河,都是幽微和辽阔。这里他走过,这里他也走过。动情处,吴老师会发出吃了好东西那种回味似的叹息:
“我们在戈壁上见过狼群,在沙漠里看过绿洲,去过南方满山绿得让人发慌的原始森林,到过深沟大壑的横断山脉,看过大海,看过月光下的雪原……草原、雪山、湖泊、沙漠、戈壁、雅丹、丹霞,真的,孩子,我们的国家,太广袤了……
“你将来要去看不同地域的生活习俗和文化背景,去看不同阶层的生活面貌,了解不同背景、不同社会层面的人生,县城、大城市、乡村,你都要去经历……
“有一些县市,单名字就美极了,栖霞、无极、灵寿、婺源、阳春、泰安、浮梁、蓝田、扶风、灵宝、麟游、凤翔、云梦、蓬莱、昭通、乐清、宝丰、永城……到了村镇,美丽的地名那就太多太多了,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天空布满繁星,地上撒满珍珠……”
杜一鼎眼睛里充盈着神往的晶莹。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细节:“老师,上大学时,你的腿……不瘸啊……”老照片的合影里,吴老师站得笔直,青春金黄,笑容明亮,眼神略微偏向右侧的女孩。女孩微笑着,清秀端庄。
吴老师沉默了。良久,才说:“以前也瘸,不过很轻,后来,那几年,他们专打这条坏腿,就瘸得狠了,”时代走了一些弯路,有的人丢了命,有的人误了人生。灰暗的年代,错过的女孩,怎么向一个孩子解释其中的曲折?吴老师不愿多说,一笑带过,“不过,不耽误四处走动看风景,腿瘸,又不是心瘸,小青蛙困在井里还‘坐井观天’呢。再说,就算走不动了,还可以摊开地图,神游物外,无拘无束。”吴老师笑了,“我们学地理的都清楚,不愿计较具体的人事或个人得失,因为,天大地大,宇宙辽阔,山河壮丽,一旦背着行军包走出去,山川河流动物植物样本太丰富了,一山一水都各有其美,你将来一定要去看看呀。”
杜一鼎点点头。吴老师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背。爷儿俩闭上眼,开始保留节目,背铁路路线图。像相声演员的贯口,从祖国最北边的满洲里到大陆最南端的湛江,从上海到乌鲁木齐再兵分两路,北疆到阿拉山口南疆到库尔勒、喀什,从绥芬河到拉萨,京广线、京沪线,陇海线、京九线、焦柳线、兰新线……吴老师随意说一个站点,比如从北京到昆明。杜一鼎脑海里就立时组合出路线,一个站点一个站点背给老师听。吴老师随时指出错误,还会给出最优路线。那些地图上都没标注的站点,吴老师脑子里也清清楚楚。
爷儿俩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形不动而神游。常常聊到深处,吴老师留他吃饭,在小煤炉上,两人煮一把挂面,下几棵青菜,就着腌咸菜酱豆子,也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天色黑了,吴老师知道他家里农活多,要帮衬母亲,不能留宿。就牵着他的手,送他到山下路口。
吴老师跛着右脚,到山下,还不回。往往杜一鼎翻到另一个山头了,隔山相望,吴老师仍在原地目送。杜一鼎一步三回头,重峦叠嶂,吴老师挺立的身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被山坡阻拦,隐没不见……杜一鼎怀里抱着吴老师给的书和地图册,老师的教诲言犹在耳,他一边走一边含着幸福的眼泪。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二期)
李知展,男,河南永城人,现居洛阳。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国作家》《江南》《钟山》《大家》等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选载,收录多个年度选本。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河南青年作家创作扶持计划年度作家,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著有长篇小说《平乐坊的红月亮》《芥之微》,出版小说集《流动的宴席》《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碧色泪》。现为《牡丹》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