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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2期|苏莉:立春
来源:《草原》2025年第2期 | 苏莉   2025年03月12日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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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草原》策划推出“陪护记”栏目,刊发作家苏莉长篇非虚构作品。“陪护记”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病榻纪事,而是将“陪护”升华为对生命本相的温柔凝视——是一位女性写作者对生命韧性的注解,呈现刚柔并济的叙事美学。疾病对生命、家庭、亲情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考验,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作家与社会上“透析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在奔走医院的十二年里,苏莉用一个作家的眼光观察着经常来往于医院里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以深刻的生命感知,见天地、见众生,并始终保持着观察者的谦卑与书写者的倔强。这是最真实最温暖的生命故事。《草原》杂志意在通过此专栏,关注一位创作者在时光中努力的生长,带领读者感受文字里渗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翻看新浪博客,2016年2月4号的时候我记录:

今天立春了!据说从立春开始算,就是猴年了。我属猴,本命年就这样开始了,关于本命年我已经过到第四轮。

想起13岁那年,陪伴我整个童年的奶奶在春节前的那个冬天去世了。过年的时候,炕头上不再有一个瘦弱的老太太在那里躺着,有点怪怪的。感觉家里空荡荡的,空气都仿佛稀薄了。迷迷糊糊地,我就开始了自己的少年时光。父亲并没有因为奶奶去世而停止酗酒,他耍酒疯的夜晚越来越令人难熬。我的少年时光苦闷异常,无从排解,开始写日记。

25岁那年的本命年,父亲也是在过年前的那个冬天去世了。

家里更空了!

父亲去世的三年前,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从此我成了孤儿,没有了父母。虽然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时有怨恨,但是他们都走了,我感到彻底的孤单。

我有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也有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和姐姐、外甥女一起生活。

那个年,我姐姐还没有离婚,那个曾经的二姐夫从邻旗回来与我们一起过年,他进了家门眼神有些惊异,觉得我们的家一下子变得空了好多。

我在那个春节身体彻底崩溃了。那一年,我刚刚从南京读完作家班回家,不知道何去何从。在苦闷中服侍了父亲一个冬天直到他离去,一下子心力交瘁,病倒了。只记得我外出穿二姐的一件皮袄还是觉得冷,虚弱,好像一个没有了温度的人,一个纸片人,没有了灵魂。虽然是活的,但是没有了生机。我父亲虽然有诸多令人愤恨的地方,但是那种血缘的力量真是强大得不得了。父亲病重的时候,起来撒尿都要靠着墙,也虚弱到大小便失禁,但是他不忍心让我这个还没有结婚的小女儿处理他的污秽之物,他会用他的拐杖把他的短裤涮得差不多了才让我给清洗。这一件小事一下子就让我感到,父亲毕竟是父亲。

人走了,就会只想他留下的温暖,那些曾经的恨意都消失了。

那个本命年里我想的最多的是,我要怎么活?我不知道,当时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我压住了。那时候还没遇到老金,他还不知道在哪个天边晃荡着。

第三个本命年里,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不到一岁,这是我苦苦努力了八年后才成功的。从此,我有了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亲人。但是这一年,老金所在的报纸停刊了,没有了收入。我的工资一千多一点,一个人养家,记得我那段时间经常失眠,妇科病也越来越严重。

一路走来,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早早地就知道了死的空,于是就紧紧拉住这艰难的生,觉得不管怎样,人活着,屋里就是满的。

磕磕绊绊地过下来,已经来在了第四个本命年了!已经走完了半生的路程。好累!

我没出门,继续做了家务,烙了春饼。

我泡了一个澡,把这段日子以来的疲惫、灰尘通通清洗干净,把上一个年份里所有的晦气通通洗掉。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还有什么,只暗暗对自己说,硬着头皮顶上去吧……

八年后,读完自己的日志有些动容,在我看到当时的自己下了决心般地写下“硬着头皮顶上去吧”,我想我当时完全预料不到之后的岁月里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在等着我,这一场漫长的生死之战会消耗我多少年的精力和耐力。不停地有新的困难出现,也不停地被世间的温暖治愈与鼓励,生活里多了许多变故,当时还是孩子的外甥女也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女儿已经是个大学生,能给我做一桌年夜饭了!

每过一个春节,我都有一种简短的释然,感念于老金又胜利地活过了一年,仍然陪在我们娘儿俩的身边。

到了2022年的立春,老金因为年前骨折,术后仍然需要规律透析。骨伤需静养百日,但住在家里不方便去医院,透析室主任好心把他安排在肾友互助中心,因为那里有一台透析机,还有一个医生捐赠的可以翻身可以调整高度的病床。我把一些炊具拿过去给他做饭,主任怕他寂寞还暖心地搞来一台电视机,怕我们冷又送来了电暖气,还在卫生间水龙头上安装了一个小热水器……一个特别的透析护理室就这样诞生了。记得当时正在播放《人世间》,我们在等待老金的骨头慢慢愈合的过程里看着别人跌宕起伏的人生消磨时光。

春节期间,这个小二楼在一家私立医院后院,除了我们别无他人。除夕前一天,好友雨含从呼市回通辽省亲,没有休息当晚就直奔我家,帮我刷碗收拾屋子包饺子,忙乎到半夜11点半才离开。我天天跑医院完全顾不上家了,家里乱得像被炸过了一样。

除夕之夜,老金一个单身的朋友陪了他一晚,我则给他送完年夜饭,回家陪女儿过了一个一家人虽在一地却不在一起的四分五裂的年。

大过年的,有时找不到能陪他过夜的朋友,我就求我的朋友去家里陪女儿过夜,我去肾友中心照顾他。在通辽没有能帮助我们的亲人,各种困难基本都是朋友们帮我们渡过的。回来探亲的雨含在本就不多的假日里,陪了我女儿两夜。其他朋友也是扔下家人过来帮我或是去肾友中心陪他,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如果说心里不曾有过埋怨是不诚实的,这个任性的病人不顾自己透析人的状态仍然不能戒酒而导致的骨折,不仅给家人增添了无尽的负担,也给周围的亲友带来了麻烦,春节也没法在家里过。我们在人们的怜悯中还能够获得多久的帮助呢?人不能总是过度挥霍他人的善意,那都是无价的情义。

立春那天,也没有顾上炒豆芽、烙春饼。我因为终日奔波劳碌而感冒了,照顾完病人回家,吃了焯水的柳蒿芽,据说能去心中之火。女儿在这个妈妈不在家的年里学会了自己卤肉、包饺子,我有时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能吃到女儿为我做的饭,心里非常欣慰,暗暗给自己打气,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

赶到2023年大年初七,老金在ICU里住了35天,终于出院。他鼻子里插着鼻饲管,满嘴胡话连篇,记忆和思绪不知道停留在哪个年龄段,见人异常兴奋,侃侃而谈,只是身体是瘫的,右臂因为长期24小时绑着测压袋,里面全是硬结,已经无法自如使用了,拿不住勺子,也划不开手机屏幕。这个灰暗的春节,在ICU门口,我眼见着那些没挺过新冠暴击的病人的家属站在门外大厅,等着接出挑战命运失败的人们。而我最终接出了活着的爱人,哪怕他已经无法站立、无法翻身、无法自理。看着他那一副会说话的骨架子的模样,忽然想起郑钧的一首歌——《老男孩》:

是否还记得

曾经共渡的患难

在命运的面前

我们捍卫过尊严

一起捍卫过尊严

永远别忘记

那些赤诚的少年

在动荡的岁月里

和我肝胆相照

old boy 如今你安在

你是否渡过了  这沧海

你是否渡过了  这沧海

……

显然,他这个老男孩九死一生,渡过了这沧海,丢失了健康、丢失了大部分生命记忆,剩下半条命,苟延残喘,艰难地爬出了那个生死之门,回到了我的身边。

立春那天,我雇了120接送他去透析,在三个物业大哥和120司机的帮助下,用担架抬着他走下楼梯,塞进救护车去了医院。病友们看到他生还都震惊不已,他是新冠期间进了ICU唯一活着出来的透析人,仿佛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病员。

刚出院那段时间,他似乎没有日夜的概念,经常在半夜自己睡醒了干说一段儿,不知道在跟虚空里的什么人交流……那几个月,夜里我得醒好几次,早上起来头都是蒙的。在清理他的各种污秽之物的时候我时常想起我那酒鬼父亲,不管多么不堪,却不忍心让他的小女儿洗他的脏内裤。我想父亲在那么虚弱的时候,竟然还在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我也不忍心让我的孩子过早地承担人世间那么多的辛苦,这样的慈悲大概只有做了父母才会从生命里升起。 

2024年立春那天,我们邀请帮助过我们的朋友一起来家里吃饭,老金已经恢复了以往的谈吐和认知,可以和朋友们如常交流了。

在此之前,我们还请了物业师傅们来家里吃饭,人只有经过了种种困苦和无助,才能对那些伸过来的援助之手充满感激,也才会真正理解“远亲不如近邻”,或者“仗义每从屠狗辈”这些至理名言从何而来。在老金瘫痪期间,全靠物业师傅们帮我抬担架上下楼,他们见到过老金的生命处于那种极度虚弱至精神涣散的状态,所以当接受了我的邀请,看到是老金为他们开门的时候惊喜不已,都说没想到金哥能恢复到现在的样子。

如今每当我在小区院子里遇到他们,物业师傅们都会叫我一声“嫂子”,有时人和人的关系似乎的确是麻烦出来的。

这一年,我雇用120每周三次接送已经瘫痪的他去医院透析长达四个半月,到了夏天,他终于能坐到轮椅上了,我开始雇护工接送他去透析。而到了10月,他开始下地用助行器练习走路。到了12月,他终于能够摆脱助行器自己走路了,虽然还不能走得太远,但是生活能够基本自理,可以自己吃饭、洗脸、刷牙、去卫生间了。朋友们都说他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只有我知道这一年我似乎重新养育了一个婴儿,从不会翻身,头抬不起,到慢慢翻身、坐起,能挺住头坐得住轮椅,到自己坐起来、站起来、走起来……

2024年的立春在春节之前,用民间的老话说龙年无春。而这也是老金的本命年,他从上一个本命年开始得病,与疾病纠缠着居然整整过了一轮。12年里,我们仿佛在疾病的苦海里浮沉,但是一直都没有被放弃。大年初七那天,几个朋友特意来我家为他庆生,庆祝他从ICU出院获得新生一周年。

我在奔向第五个本命年的时候,似乎看到了那种叫作宿命的东西,一直与生死相周旋着,可是谁又不是这样呢?世间的每个人都在为生死而战斗,生与死、老与病的问题或早或晚都会来到每一个人的生命里。我不由得会想,我们为何如此迷恋生而恐惧死,大概是因为死的结局只有一个,而生,则还有万千可能,我们为什么不去为其中的某一种可能而竭尽全力呢?生命的盲盒还有许多,等待着我们或磨难重重或兴致盎然地一一揭开谜底。

不管什么年份,每当立春节气来临,无论多么严酷的冬天都开始荡漾出一股明媚的暖意,给我们带来生的希望,像是经过重新洗过牌的人生,似乎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作者简介:苏莉,达斡尔族,国家一级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188体育官方ios集《旧屋》《天使降临的夏天》《万物的样子》,小说集《仲夏夜之温凉时分》。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奖项。188体育官方ios作品曾入选《1991188体育官方ios年鉴》《生命的眼光》《人间:个人的活着》《188体育官方ios海外版》《188体育官方ios选刊》《格言》《2018188体育官方ios》等多种选本。188体育官方ios《老蟑和干菜》入选内蒙古大学《大学语文》教材,小说《仲夏夜之温凉时分》入选《民族文学30周年精品集》。现居通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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