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3期 | 汤展望:延宕,或到俄罗斯去
汤展望,95后写作者,江苏邳州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获第十七、十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萌芽》《都市》等刊及“one·一个”平台。
小马踩点登上了K3国际列车。
他最终还是没能把龙泉剑带上火车,用专业奖学金买的那柄。无论他怎么和乘警解释:这剑又没开刃,怎么不能带,我从上海坐火车过来都能带。乘警说,我们这是国际列车,安检自然严一些。你要不就寄回去吧,我们服务台那有快递服务。小马吭哧吭哧地跑到服务台,问有胶带吗?答曰没有,又叫了闪送买了半打胶带送来,逮着剑袋就是一阵猛缠,服务台的小姐姐说,我们这快递也提供打包服务的。小马说,你们办事我不放心。
冯扬帮小马把其他行李拎上火车,在车上等他。四人间,普卧,上下铺,3500元一人。本来好不容易凑齐六个人,可以买团票,普卧2800元一人,结果有两个组员在谈恋爱,他们自己花钱订了高卧,两人一包厢,有卫生间,可以洗澡,价钱翻倍。世界杯期间,普京承诺全世界来俄罗斯看球的球迷免签,这倒省了俄罗斯签证的钱,剩下的就是途经乌兰巴托的蒙古国签证,也好办,淘宝上就有办的。
忘了说了,这是住在高包的男主张昊池攒的组。
张昊池,男,申城戏剧学院2015级戏剧影视导演专业,暑假过后就是大四,他爹老张问他快毕业了有啥打算,他去问了辅导员老夏。老夏问他有没有感兴趣的就业方向?他想了想,还真没有。老夏问他,想当演员不,他说演得够够的,愿此生再也不进排练厅。老夏说,那考公考编呗,他摇了摇头,说没啥意思。他问老夏,师哥师姐都在干啥,老夏看了看电脑里的毕业生就业资料说,除了一个有出息的,考进了话剧中心,其他清一色的自由职业。有的在剧场当舞监,这是老行当了。有的在剧本杀店做DM,这是新产业,老夏并不看好。有一个开个宠物店……还有俩主播,一个打游戏,一个带货。
他摊牌了,说就是不想上班。
老夏说,那好办,去考研啊,或者去留学也行。
张昊池买了考研的复习资料,在图书馆待了不到三天就受不了。他往图书馆座位一坐就犯困,就像中学时代的英语课一样。他又去找老夏,说想出国,有啥路子。
老夏说好,转手就把自己做留学中介的大学同学微信推给了他。张昊池从留学中介那里出来,大致对留学有了了解。申城戏剧学院是全国首屈一指的艺术院校,想申个好学校不难。戏剧学院的老师期末给分高,人人都是八十多九十多,所以他绩点也够看。比较愁人的是英语,怎么办?按部就班学呗,中介这里也有雅思班,考不过,大不了先去读留学学校的语言班。剩下难办的是社会实践,中介看了看面前这个不知道是老同学老夏介绍过来的第几个学生,却是实践经历最空白的一个,这孩子平时只上课,一点其他的演出经历都没有,连学校的创想周、外面的大学生话剧节都不参加,艺术类留学没点实践经历肯定不行。
张昊池这才找到了冯扬,冯扬是他室友,戏剧文学系的,讨厌做编剧,却喜欢当制作人。张昊池找到他说明了来意。彼时冯扬刚做完一个木偶戏,过程和结果都很不愉快,他把微信里莲花路校区木偶剧专业那帮人全部拉黑了,发誓不再做戏,至少今年不再做。
乘警又来做了一遍检查后,火车终于开动了。
冯扬打量着对面上铺的林晓敏,他的同班同学,这个戏的编剧,身高一米五,体重也不知道有没有八十斤,睡在上铺,角度要是低些,都看不到有个人躺在那里。林晓敏进校时就是个传奇,同届没有不知道她的。当时大家都在新生群里打听,戏文系那个大市高考状元,分数够北大不去的林晓敏到底是何方神圣。她酷爱电影,艺考时,十七岁的她以三千部的阅片量从几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结果考到戏剧学院后,发现是个骗局,她和冯扬的专业全称是戏剧影视文学,没有影视,没有文学,只有戏剧,让一大半因为电影但考不上电影学院的,一小半喜欢文学又考不上重点大学中文系只得来这里的学生们大失所望。
但林状元毕竟是状元,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本着干一行爱一行的原则,渐渐爱上了戏剧。她从六岁就燃起的电影梦仿佛不存在过一样,她说,这不矛盾,电影也是戏剧的一种,戏剧更原始,更加纯粹,从此契诃夫取代了戈达尔在她心中的地位。现在的她,戴着耳机,在翻契诃夫戏剧集的俄文原著,是的,她自学了俄语。也不算完全意义上的自学,她的爷爷是建国以来第一批大学生,学过俄语,留学过苏联,三线建设时奔赴大山深处的小县城建设,并在那里扎根落户,要不然林状元也能说一句:阿拉上海宁。现在林爷爷还能指导一下她,听说她要去莫斯科做戏剧甚是高兴,瞒着老伴给孙女塞了五千块钱,说爷爷去苏联学机械制造,孙女去俄罗斯搞戏剧演出,从物质需要到精神食粮,从输出到输入,这是社会进步,是国力强大的表现,甚好,甚好。
下铺小马还在和冯扬倾诉,诉说他要在俄罗斯红场上打太极、舞剑的梦想,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把淘宝上1500元买的龙泉剑今晚安睡北京火车站。冯扬懒得理他,提到那把剑他就不高兴,小马还欠他钱没有还,本以为发了奖学金就会还他,没承想,奖学金到账,小马就下单了那把剑,还挂在了上床的扶梯上,冯扬晚上起夜碰到过好几次。现在他打量着对面误入的蒙古国阿姨,想着的却是六人组的最后一名成员也是他的室友李嘉轩,舞美系的,是个全才,毕业于国美附中,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与国美失之交臂,来到了戏剧学院,过上了声色犬马的生活,这是他的原话。明明一起买的票,现在不幸地分到另外一个车厢。
蒙古国阿姨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吃饭,开口却是东北大碴子味,林晓敏在上铺戴耳机没有听到,冯扬表示现在还不饿。阿姨说,上车时乘务员发的两张餐券,出境就不能用了。小马表示免费给的福利,不吃白不吃,一个飞身下床,勇当先锋,直奔餐车。
冯扬在名为《到莫斯科去》的微信群里发群公告,招呼大家带上餐券去餐厅,李嘉轩火速回复“收到”,看来是真的饿了。林编剧摘下耳机,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翻出一张餐券,递给冯扬,说她就不去了,烦请冯扬帮她带回来。冯扬说,不行,要开个会。群里小马发了消息,说已占好座,速来。冯扬见张昊池及女主角没有反应,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那头张昊池刚想喷脏话,冯扬说,来开会,及时堵上了他的嘴。戏剧学院的学生不管是不是阳奉阴违,戏比天大的道理还是立得住的。
小马又发了一张图片,配文,不来也罢,极其难吃。
图片内容是一摊白菜中夹杂个狮子头。
小马、冯扬、张昊池、李嘉轩四人挤在一桌,林晓敏面对着蒙古国阿姨,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一桌,女主角文雯没来,张昊池说她减肥,不吃碳水,看了小马发的图后决定不来了。小马说,咋还怪上我了。冯扬嘀咕,开会也不来,这组要散。
几个人领到自己的用餐份额,刚要开动,结果蒙古国阿姨要带大家做饭前祷告仪式,五个戏校学生面面相觑。没办法,拗不过阿姨的热情,只好加入了进来。礼毕,用餐,味道一般。小马说,果然免费的没有啥好的,冯扬说哪里免费了,羊毛出在羊身上,饭钱含在票价里。
K3从河北进入内蒙古乌兰察布段,窗外的景象由山脉渐渐变为平原,李嘉轩掏出相机对着窗外,也不知道拍了还是没拍,没看到他按快门。冯扬本想和大家开个会,耐不住大家饭后哈欠连连,只好简单说了两句,众人纷纷回去补觉了,让他们早起赶七点半的火车,相当于是让他们上一次早八的课,估计有一半昨晚是直接选择通宵了。
他们在夜晚时才是最清醒的,冯扬却在最清醒时犯了迷糊,上了贼船。
“不能在夜晚时做决定,哪怕是清醒的时刻。”他在建组日志上写了这句话。
K3上的热水器还是古老的炭烧热水器,冯扬边等待接水边在复盘那个夜晚,他在学校门口一家叫丹妮的小商店对付一碗火腿肠炒鸡蛋,这是丹妮老板想到的特色菜,戏校的学生怕长胖,连食堂都放了一台秤。有学生告诉老板,生酮吃饭不长肉,老板问她什么是生酮,她说,就是只吃肉不吃主食。老板琢磨了几天,总不能肉炒肉吧,兀地灵机一动,想起之前在工地干活的日子,卖快餐的小贩总把鸡蛋也算作荤菜,那“肉炒肉”就好办多了,就鸡蛋炒火腿肠呗,根据口味还能调整成玉米肠、鱼肉肠、鸡肉肠……
张昊池拿着一瓶汽水出现在了冯扬的小桌前,冯扬停下一次性筷子,和他的这位室友说,现在肯定来不及了,学校的剧场就那么几个,排期都排到下半年了,暑假过后我要准备考研,没时间搞。室友也说不行,我10月份就要申请学校了,最好暑假就能办成。冯扬问他暑假啥安排,他说留在上海学雅思考雅思,中间去俄罗斯一星期看世界杯,这是他考上大学时,他爸答应他的。
冯扬低头刷朋友圈,边刷边想老张这事,剧场排不到,剧本也没有,演员、舞监、舞美制作,通通还没找,,怎么可能攒出来一部戏嘛。
张昊池起身拿了一包爆珠,遇到了林晓敏来买水,她想要一桶5L的“大水”,却拎不动,正准备换桶1.8L的“中水”,张昊池上前说我帮你拎吧。
冯扬打好了水,往自己的车厢走。小马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林晓敏躺在上铺不知道睡没睡,蒙古国阿姨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拿了桌子上晓敏的水杯想着帮她也打杯水,小马突然醒了说,扬哥,也帮我打水呗。挤眉弄眼。冯扬一脚踢在床沿上,别说这么热的天了,大冬天我也没见过你喝过热水啊。
那天晚上,冯扬,张昊池陪着林晓敏走在从丹妮回寝室的路上,直线距离三十米,满打满算也最多百来米的路程。林晓敏最后开腔和冯扬说了话,冯扬,我想请教你一下,我那个剧本真的没法演吗?
请教一词让冯扬受宠若惊,大学三年除了小组课和林晓敏分在一组的那个学期,他俩几乎没有说过话。原来林晓敏拿着自己的剧本申请大创,被评委老师驳回,说可以给个剧本创作的补助,但是这个剧本演出很困难,节奏缓慢,延宕过长,没有看到人物弧光……
冯扬问她剧本名叫啥,晓敏说,《到莫斯科去》。
冯扬拿出手机,指纹解锁后手机界面停留在一个人的朋友圈,下面的定位是莫斯科的一个艺术学院,张昊池抢过手机看了一眼说,龙哥?
然后冯、张、林三人没有回宿舍,坐在宿舍楼下的一个汽车门店,汽车的品牌是兰博基尼,这是这所学校的特色之一,宿舍一楼是兰博基尼的门店,有人说是校友开的,也有人说是学校老师开的,不好考证,店门前的阶梯反倒是给了学生聊天,排练,甚至谈情说爱,发疯的场所。
K3在晚上八点多到达二连浩特站,停留近两个小时后将由此出境,前往乌兰巴托。冯扬他们要下车购买补给,重点两样物品,插座转换头和一次性内衣。以及换一点图格里克,留着在蒙古境内用。
“下车逛逛。”消息来自微信群聊《到莫斯科去》。
小马去隔壁喊上了李嘉轩,冯扬本想再去高包喊张昊池他们,结果他们已经下车了。莫斯科小分队现在才得以聚齐在二连浩特的边境火车站。
文雯身穿一身黑色,站在那里抽着细长的女士烟,张昊池在她边上抽电子烟。文雯普通话带点京片子的口音对着张昊池说,脖子上挂着根电子烟,是最low的穿搭。张也不恼,说带的烟不多,怕不够在俄罗斯抽的。文雯一个白眼,哪里买不到烟啊?看来两人关系已经到了相看生厌的地步。
此刻,林编剧缓缓走向前来,对着她吞云吐雾的女主角说出了契诃夫在《海鸥》中那句著名的台词。
——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色的衣裳?
文雯没有反应过来,林晓敏自己接了上:
——因为我在给我的人生戴孝。
文雯反应过来了,用《到莫斯科去》中的台词回应:
——我要藏匿在这黑夜当中。
这样看来,编剧和她的女主角第一次见面还算融洽。冯扬松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在宿舍楼下的那晚:在张昊池联系自己在俄罗斯留学的导演系直系师哥龙哥的空当,他和林晓敏聊起了剧本,他凭着自己三年来干校园小戏制作人的经验,说首先要把PPT做得简单明了,突出重点,靠一个主题,这个没事,我帮你做。然后剧本得改。林晓敏说怎么改。冯扬想了下,说你最想要哪个角色。林说,女主,其他都不重要。冯说那好办,其他全删了,就留下女主,做个三十分钟的独角戏,像孟京辉版《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林说,可以改,但是不要和孟京辉那部戏比,那戏太商业了,又俗又烂。冯扬看着林晓敏,认真地说,我相信你可以写个不俗的。转身又看了眼张昊池,张昊池刚挂断电话,向冯比了个ok的手势。冯扬接着和林晓敏说:
咱到莫斯科去演。
冯扬一宿舍四人正好凑齐制作组,张是导演,小马做舞监,李负责服化道,化妆可能不大行,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差演员了,冯扬说节省开支,我已经让林晓敏删得就剩这一个角色了,你找个靠谱点的女演员就行。
张昊池找到的文雯,据说是电影学院的,他在豆瓣上认识的,正好从北京出发,其他细节一概没有提供,冯和林有点不满,面试演员,编剧和制作人好歹也要参与一下嘛。
不管怎样,一组人是凑齐了。
K3进入蒙古国境内已是深夜了,办完入境手续,文雯把张昊池撵出包间,邀请林晓敏去她那洗澡。火车上没有淋浴房,只是在卫生间的洗手台接了一个小水管,乘客能不洗就不洗,但今天赶火车搬行李,大家都是一身汗,小马又做先锋去这节普卧车厢的卫生间洗了,冯扬在等小马回来换他去洗。蒙古国阿姨翻过身来问冯扬怎么还不睡,冯扬如实回答,阿姨嘟囔一句,还是年轻人爱干净,转身继续打鼾。
李嘉轩是个真正的文艺青年,及腰的长发现在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火车上的水压低,洗澡都很费劲,他这长发太难洗了,昨天上车时还潇洒地披着,今天就扎了起来。
早餐,大家都是不吃的,一般都是睡过去的,火车上的兴奋劲还没过,上午都醒了。林晓敏去找文雯谈剧本去了,张昊池又被赶了出来,来到冯扬这里吃点饼干又回去加入讨论剧本去了,冯扬怀疑这货是不是来蹭吃的。
中午吃饭,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来到餐桌前,已是乌兰巴托时间下午一点钟了,李嘉轩背了把尤格里里过来了,他也有吉他,只是出行带着尤格里里比较方便。来餐车就餐依旧是蒙古国阿姨告知他们的,说换了蒙古的餐车一定要他们体验一下,餐车里有着精美的蒙古木雕。
火车即将到达乌兰巴托,戈壁转换为草原,牛和羊也多了起来。李嘉轩取下尤格里里,捧入怀中,轻轻弹唱《乌兰巴托的夜》,小马扫兴地说,这是下午,晚上我们就不在乌兰巴托了。
李嘉轩没有理他,接着弹唱: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他想到了他在国美附中旁边租的小房子,狭小逼仄,床边就摆了画架,床单被单上都是滴溅的水彩,鞋底永远都是黑乎乎的,鞋帮上刷不掉的素描铅笔的颜色。他在学校画室画,回到出租屋也画,睁开眼就要拿起画笔。
出租屋的灯没有画室的亮,他又买了盏灯放在画架旁,冬天还好,还能给予哆嗦的手些许暖意。夏天,出租屋用商电,贵得吓死人,开空调也要精打细算,加上这个灯的加持,杭州的夏天变得更热了,他手心永远握着纸巾拧成的团,没画几笔,就要擦掉手上出的汗。
查到国美专业考试成绩没过的那天,杭州下着雨,倒不是应景,是那个季节本来就多雨。他一个人从象山走到了西湖,十几公里的路程。来杭三年,不是在画画,就是在准备画画,连西湖都没有去过。
阴差阳错进入戏剧学院,他留长发,学吉他,玩滑板,折腾两三年,这次室友约他出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要带着画板。
火车在乌兰巴托停留了半个钟头,站台很像冯扬家乡的县城小站,他们一行人下车买雪糕吃,站台上有人吆喝,年轻人都没有抵挡住诱惑,K3上没有空调,只是每个包间有一个挂在床铺中间的摇头小风扇。
从乌兰巴托驶出之后,途经色格楞河谷,这条河是蒙古国的母亲河,蔓延在这片草原之上,最终注入贝加尔湖。不一会儿K3这列钢铁巨龙开始追逐落日,在这草原之上,太阳落下再升起之后,便抵达俄罗斯境内。
在一个叫做达尔汗的城市,蒙古国阿姨到站下车,换上来的是她的一个男性同胞,前往伊尔库茨克,也就是贝加尔湖畔,他在那里做点小生意。
“国际列车一路向西,经过俄罗斯联邦布里亚特共和国的首府——乌兰乌德,开始进入广袤的原野——西伯利亚。”来自《到莫斯科去》群聊的实时播报,播报人冯扬,他在当剧组的daily call 来做。
张昊池刚醒来就看到这条信息,对面的文雯还在睡。
他在想着和对面这个女孩的未来,有没有可能。他很少想这些,在幼稚园时期,他就明白了恋爱和婚姻的区别,他有三个姐姐,母亲生他时已经四十多岁。父亲更是年过半百老来得子,对他宠爱有加。他幼稚园时期的一个暑假,一个雷雨天,大姐领她男朋友上门拜访,父亲一言不发,全程冷脸,最终大姐的男友冒雨离去,大姐想追随,被母亲拦了下来,父亲说,丫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结婚不是,你俩不合适。
彼时,小昊池在客厅看电视,播的《虹猫蓝兔七侠传》,一集播完,他转身看到姐姐跪在地上,他不明所以,只觉得大姐有点可怜就跑过去跪在她的身边,父亲起身把他抱上了楼,留下了跪着的大姐和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母亲。
大一那年,班上排《雷雨》,他演的不是跪在地上请求母亲喝药的周冲,而是周朴园,他全然照着那天父亲的状态来演。
他看到冯扬发的播报,盯着原野两个字入了神。他不是仇虎也不是焦大星,对面的女孩也不可能是花金子。但他觉得内心深处也有一片黑森林,永远也逃不脱,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缓回到父亲身边,听从父亲的安排。除了考戏剧学院,他二十一年来所有的一切都在父亲的安排之中,就连考戏剧学院,多少也有父亲的授意,如果不被戏剧学院收编的话,他的成绩只能上家门口的大专。父亲也没觉得他能考上,考上了就去吧,多少也算个不错的学校。
即使现在已经身处西伯利亚,父亲的黑森林依然把他笼罩,明年毕业,去英国,然后呢,还是要回去。
冯扬在《到莫斯科去》召集大家餐厅见面,窗外已经能看到贝加尔湖。
文雯问李哥怎么没带尤格里里,现在应该应景地弹唱一曲李健的《贝加尔湖畔》。李嘉轩笑着说我不会这首歌,你会吗?我现在就回去取。到达俄罗斯境内,俄式餐车挂在列车的最后一节,李嘉轩回去再回来,多少有些不便,文雯和冯扬拦住了。
文雯说,我清唱吧:
——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你清澈又神秘,像贝加尔湖畔。
文雯清冷的歌声,窗外贝加尔湖的清澈连着天。俄餐车的装饰极其精致:厚厚的绒布地毯,餐桌座椅也是精致的铁艺扶手,窗侧是考究的暗红色窗帘及桌布。唯一不搭的是,一行人吃的是康师傅泡面和梅林午餐肉罐头。
冯扬说,带都带来了,不能一路背到莫斯科去吧。
小马说,你这个制作人也太抠了,却也没停下㧟罐头里午餐肉的勺子。
冯扬回他,你也可以自己买着吃,我不拦着。
小马是求着冯扬他们带他出来的。
他的老家是一座很有历史的城市,在河南。那年高考,他超了一本线接近100分,却还是不够省内那所唯一的211。他告诉父亲,只有申城戏剧学院他能够得上,不然只能读二本了。父亲问他,是什么专业。他说,艺术管理,是管理类。前四个字轻描淡写,后面三个字加重了语气。父亲说,管理类,不错,那就去吧。
真实的情况是,他心中有个演艺梦想,第一志愿就是戏剧学院。他和林晓敏一样从小热爱电影。不同的是林晓敏想做造梦者,他想徜徉其中,做个武打明星。父亲是退伍军人,从小教他军体拳,再大一点,自己跟着光盘学一些武术套路,也学会了如何耍刀枪棍棒。要不是从小成绩就很好,父亲可能就送他去塔沟学武,并以此谋生。
来到戏校,和冯扬他们分到一个宿舍,军训刚结束,他就去找辅导员询问转专业的事宜,导员告诉他全校就艺术管理一个文化类专业,其他专业都是经历过艺考的,你没法转。
他想转去表演系这件事,只要冯扬知道,那是在一个剧组的庆功宴上,彼时,他是舞监助理,冯扬是执行制作。喝高了的他,告诉冯扬他想转专业的事情,还让冯扬猜他想转什么专业,冯扬不假思索,表演系。他惊呼冯扬怎么知道?冯扬说,他在教务处勤工俭学,十个来申请转专业的,九个想转表演系。
小马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想做打星。
说罢,他抢过海底捞甩面师傅的面,乱甩一气,并打了一组套路拳法,行云流水,引得全场欢呼,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转专业的事情。
K3到达伊尔库茨克,这是西伯利亚最大的城市,列车到达这里也意味着之后的行程将变得枯燥乏味,内蒙古的金色夕阳,钢铁巨龙行驶在色格楞河谷的壮阔,贝加尔湖畔的惬意,将成为后半程旅途最值得咀嚼的回忆。下面的沿途景色将一成不变,直到抵达莫斯科。
火车驶离伊尔库茨克,就再也见不到贝加尔湖。
林晓敏一整天都没有回到床位,冯扬以为她在高包和张昊池还有文雯谈剧本,晚饭时和他们碰了头,得知他们最后见到林编剧也是在伊尔库茨克车站,他们一起下车喂鸽子。
冯扬给林晓敏打了电话,得到回复是没事,自己一个人找个地方好好待着,不要来打扰。
冯扬对这位同班女同学有所耳闻,大二的一个晚上,有人向宿管反映,四楼洗衣房半夜有女生哭泣的声音。宿管阿姨蹲守了大半夜后遇到了林晓敏,是她在哭泣,说是为戏剧而哭泣。
小马说要去看看,冯扬说艺术家的事情你不用管。
不一会儿,穿着深灰色制服的俄罗斯女列车员找上门来,说你们的同伴坐在车厢连接处那里,对着窗外哭泣。她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我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她也拒绝了我。
俄罗斯女列车员蹩脚的中文,冯扬和小马听懂了大半。
小马和她说,艺术家的事情,你不用管。但他自己还是跟着列车员找到了林晓敏,小马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默默站在林晓敏的旁边,随着列车的颠簸,林晓敏止住了哭泣,列车在做着亚洲大陆上最后的延宕。
冯扬并非不想管,他刚得到一个于旅途于戏剧都不利的消息,像是蜘蛛感应般,一出发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今天得以确认,还是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教务处负责学生大创的方老师说他们的车票没法报销,就算能报销也只能报境内的部分,更何况单笔报销额度只有500,冯扬你又不是第一次做戏了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冯扬一个人在车厢里消化这事,怎么算经费都不够,龙哥那边租用剧场多少还要给点,张昊池说他去搞定。那到时候置景的钱,租灯的钱又是一大笔开销。
冯扬还是想做好,不出意外这可能是他最后一场戏了,回来就要准备考研,至于考什么专业,他还没想好,只知道要考一个综合类的大学,申城戏剧学院太不正经,太不像一个大学了,他想去一个正经大学继续读书。《到莫斯科去》是他最后一部戏,也是最后一班岗,要站好,为室友,也是给自己这几年画上一个句点。
火车继续往欧洲驶去,文雯在看林晓敏写了不知道第多少稿的剧本。她是青岛人,在海边长大。今天早上醒来,林晓敏就过来找她谈剧本,问她有什么觉得拗口的地方,可以修改。文雯说挺好,不用改了。林晓敏突然问她青岛的海是什么样子。
林晓敏大学前没有见过海,选择来上海念书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上海是爷爷奶奶的家乡,记忆中弄堂里有着格子间,餐桌上有酒香草头,陆地边缘有大海,但上海的海让她有点失望,肮脏浑浊。
林晓敏没有和文雯继续聊下去,她想到的是自己如果是男孩会怎么样?父亲会像对待弟弟一样对“他”吧,单位年假组织去普吉岛,带的应该也是“他”。或者说,有了“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弟弟。爷爷是喜欢林晓敏的,这是客观事实,但是对比给弟弟的爱之后,又显得微不足道,奶奶更是将重男轻女写在脸上。
是小马陪着林晓敏回到包厢的,全程没有说话,小马一路上也在想,作为舞监应该和编剧有着什么专业性的交流呢?比如这出独角戏,演员几次上下场换道具,他应该把道具放在哪里比较合适。他想了想,这些和自己的导演室友讲更加合适,和制作人室友说也行。
长夜将尽,火车行驶在陌生国度,在做旅程的收尾,距离到达欧洲大陆只剩下几百公里。张昊池过来找冯扬,冯扬亦未寝,两个人站在走廊里,看窗外斑驳的黑影向后移动,黑影是白桦树,天要亮了。
马儿也回家了。这是张昊池说的。
冯扬没有听明白,张昊池又重复了一遍:巴西输给了比利时,内马尔也要回家了。冯扬说你找我就这事啊?几个小时前就收到赛事新闻的推送了。他最喜欢的荷兰队这届没有进世界杯,所以挺无所谓的,张昊池是C罗球迷,小马是梅西球迷,因此这两货天天在宿舍掐,小马说一句皇马断腿,张昊池回一句巴萨傻X,没完没了。现在,世界杯上,C罗梅西携手回家,两人似乎能和谐地在一起看球了,现在摊上了内马尔也被淘汰了,多少有些唏嘘。
我想把决赛门票卖了,做戏不是还缺钱吗?
冯扬拍了拍张昊池的肩膀说,少有少的做法,多也有多的做法。你自己想清楚再说,转身就回去睡觉了。
列车抵达叶卡捷琳堡,这是亚欧大陆的分界线。李嘉轩早在餐车里等着了,带着他的尤格里里,看到文雯过来弹唱着朴树的《白桦林》。张昊池没有来,还在补觉,冯扬也破天荒地没有来,他今天早上才睡着。小马陪着林晓敏走了过来。
林晓敏说,我们总是不应景,经过乌兰巴托时不是夜晚,贝加尔湖畔也是远远的一瞥,白桦林应该是冬天来才好看,经过莫斯科郊外的话,也不是晚上。冯扬还是来餐厅了,拉上了张昊池。他想了好久还是要和大家开个会说下,这次莫斯科之行,费用到时候可能要大家摊一下,除非他回来能找到合适的项目去申报。
张昊池表示,他会尽自己能力来出大部分的钱。林晓敏跟上,说这也是我的作品,我奖学金也都拿出来,李嘉轩说舞美也是,他常年去画室辅导学生,也攒了点积蓄,就连小马都要负担自己的旅途费用。
冯扬有点沮丧,他说全组人都掏钱做戏,是他没想到的状况,太过凄惨。张昊池劝他,这算啥?之前他有个师哥做戏,水滴筹都用上了。冯扬看了眼小马,说那也不能舞监自掏腰包跟着来干活啊。
一直不吭声的文雯也开了腔,你们这群小朋友真有意思,这点钱不至于……
冯扬和张昊池急忙阻拦,这位姐,你不会也要出钱吧,我们没有道德绑架的意思,要是连请来的演员都帮着我们掏钱做戏,那传出去可丢人丢大了。
文雯冷哼一声,绑架也绑架不到我的头上,我演戏也纯粹是为了爱好,更何况还出来旅游了呢,我从来没坐过这么久的火车,挺有意思。她又看了眼林晓敏,说小姑娘的剧本对我路子,我很喜欢,比那些傻X大导演,大编剧强太多。
冯扬其实一直不知道文雯的来历,也没收到她的模卡,只知道是电影学院的,已经毕业了,在麻花、孟京辉、林兆华的组里都待过。
文雯说,我给兜底。
冯扬高呼,文姐大义。
文雯说,玩嘛,权当花钱出来度假了。
张昊池侧身贴冯扬耳朵,敢情这次是我被玩了。冯扬说那你就好好伺候文姐,文老板,文大祖宗。文雯说你们也别这样看着我,我也90后呢,但凡大两岁,也不会陪你们这么疯了。
下午五点多,列车停靠在一个叫别尔米Ⅱ站的地方,这是本次旅途K3最后一次追逐夕阳了,今夜过后,明天中午就要抵达莫斯科。
冯扬和张昊池在车厢里联系龙哥,是微信视频,龙哥看了眼火车上的这哥俩,爆了粗口,说你们真的来了,我以为在开玩笑呢,行,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咱去大街上演。晓敏,嘉轩和小马在商量到莫斯科后该采购的物料,制作哪些KT板……小马也在编舞监用的CUE表。
文雯下车抽了根烟,手机讯息不断,北京二环那个一居室六千块的房租要交,上个月信用卡的消费也要还。她开始一个个打电话,赔着笑脸要债,外边还有不少的劳务费没有收回来,背后的年轻人们为了这出戏紧锣密鼓地交谈与争吵,他们在做这出戏最后的延宕。
甭管怎样,明天就要到莫斯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