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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决心——读肖睿《暖阳和他的花雕马》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李怀志   2025年03月11日09:07

新春之际,大多数中国人再次经历了返乡又出乡的过程,在今日这样一个高流动性的世界中,“故乡”似乎不再是层峦叠嶂经年行旅之后的终点,而是一座轻易抵达的站台。但也因其便易、因我们在流动之中将去到更多的异乡,而使返乡成为一件可以搁置再三的事,使“回来”和“出走”一样,需要排除万难、下定决心。

这种为现代社会所改变的人与故乡的关系,在中国乡土小说中体现得最为深刻。自鲁迅《故乡》以来,作家们的乡土书写,往往展现这“故乡”中农耕社会在现代社会冲击下的抵牾与重构,深刻反映出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乡土世界的复杂面貌,探讨民族文化根脉的议题。而在这一宏大的乡土书写格局中,中国现当代小说的草原书写亦可以被归入讨论。黄薇认为,草原小说或草原文学,有如下三种意义:“一是作为流派的草原文学;二是作为时期分界与批评标准的前草原小说(文学)和后草原小说(文学);三是作为鄂尔多斯地域及蒙古族文学的概念,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用了“草原”这个词。”(《“草原文学”流派之争与两个“草原文学”概念的讨论》)

总而言之,这些“书写草原”的作品,都在通过文字描绘、耕耘,乃至深入挖掘草原这一精神性的故乡。20世纪50年代,玛拉沁夫、敖德斯尔、扎拉嘎胡等作家的草原小说引发了广泛关注,开启了现代草原小说的创作热潮。80年代以后,草原小说更是日趋多元,有了丰富的意涵。在作家们的笔下,草原是风光壮丽的北国,是革命的热土,也是逐渐被现代文明影响的变幻中的乡土。那里有不同于农耕社会但同样丰富多彩的乡土风俗,有与自然紧密相连的生活方式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草原小说以其广袤无垠的草原为背景,既聚焦游牧文明的乡土,又与侧重农耕文明的传统乡土小说相互补充,共同丰富着中国乡土文学的版图。

日前由《中篇小说选刊》选编、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独角马中篇轻读文库”之《暖阳和他的花雕马》,便是一本聚焦当下草原现实的佳作。作者肖睿是生于内蒙古草原的优秀作家,长期投身草原小说创作,出版有《一路嚎叫》《生生不息》《太阳雨》《草原布鲁斯》等作品。身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的他,还是富有成果的编剧,编剧策划《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视作品,曾获2019年度夏衍杯优秀电视剧本一等奖,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台湾金马影展等。这部《暖阳和他的花雕马》包括《暖阳》和《库布齐诗篇》这两部中篇小说,在对草原的书写上,有如下几个特点。

首先,这两部作品对既有草原小说的时空结构进行了突破。草原小说的一种常见结构,便是将草原作为自然主义和原始意识发展的空间,来与都市空间相对立,对两种文明进行差异化反思,在此过程中,还将人生之童年、壮年、暮年穿插在两个空间之内,将人的生命时间与社会历史以及自然的流逝相连接,来推动叙事并加强表达的力度。其中,往往有穿梭于都市和草原两个世界的主人公,集两个世界的矛盾于一身。《库布齐诗篇》中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主人公,在“南方”都市的阴雨绵绵里,“我”的钱包越来越瘪、雄心壮志越来越小,在“北方”草原的歌声里,“我”仿佛重新沐浴在童年时春天那第一场落在干涸沙地中的甜美的小雨。《暖阳》里的李星一家也从北京来到草原,儿子暖阳在草原上变得开朗、得到治愈。在小说里,草原既是人物曾离开的故乡,也是最终返回的自由居所,让人想到《黑骏马》《脐带》等优秀的草原文学和影视作品里,那些同样“回到草原”的人物。在此基础上,肖睿对这种二元结构作了突破,在“南方与北方”之间,写出了一个“上方”,在“都市与草原”之间,加入了一个“宇宙”。比如《暖阳》里的宝音,他的梦想便是去当宇航员,而《库布齐诗篇》里的巴图,是一个喜欢搜集陨石的“捕捉星星”的蒙古族人。

太空的出现为人在“都市-草原”间的流动设定了更为遥远的“出走”,也塑造出一种新的人物类型。比如“我对图雅说,他们带来的消息和新鲜玩意儿让我的脑袋发涨,外面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再不出去,我会爆炸。”还有“宝音笑,你不知道吧?对我们宇航员来说,酒是火箭。酒越烈,我就飞得越有劲。就能早点飞出银河系,飞出猎户座……”一个无人涉足的蛮荒的域外,揭示出人物对草原和都市的双重厌倦,故事里的人物,既不是以草原战胜都市或以都市战胜草原的文化征服者,也并非以某一空间洗刷另一空间带来的痛苦的求得安宁者,他在都市和草原之间皆不能获得心神的宁静。太空,则将使人物获得疗愈和自由的空间推到了某种绝对值,为人物的“回来”赋予更强的势能。而考察小说里想要飞向太空的人的动机,便能知晓,这种朝向绝对值的“出走”是一种更为坚决的“回来”。比如故事在末尾交代宝音为了去太空,是因为小时候妈妈告诉他妈妈去研究太空了,但再未返回,宝音以为当上宇航员就能找到妈妈。搜集陨石的巴图,是因为感到这些天外之物就像是长生天,是自己的祖先。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塔可夫斯基的著名电影《飞向太空》,有时候人们历经千辛万苦要抵达宇宙的尽头,却只是为了再把地球上的经验与时空搬运到那里而已,但是在宇宙这种极端的远处,可以重新审视故乡,将故乡也推至相应的绝对值地位,从而显露更深的意义。所以,这些“出走者”其实是更加坚定的“回来者”,他们比从都市回来的主人公们还有决心地坚持了多年,只为回到太空、回到历史、回到未被现代性影响的时空。所以,何以草原失去了安定心灵的效能?只需要看看那个在小说里唱歌的巴根,他从歌唱到失语的过程,正是现代性介入草原的过程,语境变了,原有的歌声也失效了。

其次,太空维度组成人物命运更为庞大的循环,并带来对叙事模式的突破。站在太空来反观,人类所有活动被凝结在地球之内,仿佛物质时空对全人类的某种“囚禁”,人类历史在其中做无尽的循环。于太空的视角审视这种循环,正如德里达所说的:“这表面上的完满的循环得以完成,却需要不断将有可能打破或拆解它的东西驱逐在外——也就是说,循环需要外在才可实现。”所以《库布齐诗篇》里写道:“当我姐姐意识到她必须让我回到库布齐沙漠时,她整晚整晚地循环做同一个梦。”“姐姐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死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挖下新的树坑。”“姐姐告诉她,这里原本不是沙漠”最早的时候是海洋,后来变成陆地和原野、沼泽,有各种各样的生物,有人类文明的发生和壮大,然后“人们一遍遍地打仗,像是永远打不完。他们来回折腾着库布齐,森林绝迹,河水干涸。这里就变成了沙漠。”这便是站在太空中才能看到的整个地球历史循环的快进放映,而姐妹俩共同做的那个梦,“梦到她在一个湖里赤身裸体地游泳,尽管她不会游泳,可在湖里就是沉不下去。在这蔚蓝色的湖里,她嬉戏着水花,像是一道月光被封在琥珀里。”不正是对人类总也走不出蔚蓝星球的诉说吗?怀揣走出去的愿望,人物有了梦想赋予的光泽,作为标志出通道尽头的狭窄光亮的月光,被封印在历史无尽循环和对这循环的包浆般的书写里——这书写让地球成了一颗琥珀。

这同样是将人类命运的循环无终也推向绝对的位置来审视。当人物动机与命运循环相冲突的时候,是被循环裹挟如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还是冲破循环如海明威笔下的圣地亚哥,抑或与循环共破灭,如俄狄浦斯王?除了这些叙事模式,肖睿的编剧身份,还为我们引出与之类似的“无限流”影视叙事模式。在“无限流”电影、电视剧之中,人物在同一情节不厌其烦地往复展开之中面临了他的命运循环,而几乎所有“解法”,都是主人公发现了循环的“机关”从而走出了这一循环。但在肖睿的小说中,揭示出人物走出循环并未走向一条线性发展直至无穷远处的虚构通途,而是回到了依旧处于命运之中的日常生活,是从无法忍受的奇异之循环,回到人物习以为常、心神安宁的普世之循环。由是,小说塑造出第二类下定决心的回来者形象,那便是毅然回到命运循环中的勇敢者,即一代一代在库布齐种树的人,如纪念馆门口的治沙人雕像:“门口摆放着一组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在展示几十年前库布齐人治沙种树时的艰难情境。其中有我妈,有我姨妈,还有我爸的雕像。我妈醒了,这个年迈的女人走下车,凝神望着面前巨大的雕像。他们那时还是青年,紧握着拳头,像三簇新鲜的火焰。”荒漠而后绿洲、绿洲而后荒漠,时间循环中的两片荒漠,正如亘古与现代之两片精神的虚无,即使辛勤劳作,是在荒漠上创造终有一天也将归于沙漠的绿洲,但人们循环的辛劳和痛苦,仍创造出人们绿色的生机和意义。这是一种回到历史循环中来的决心,也是相信春天还将在循环的下一次回来的信心,于是主人公“我”受到感召,也加入了这些坚定的回来者队伍。

最后,小说还带来一个更为深刻的启示,那就是世界与世界之间不是对立的取代关系,而是互相作用组成的共生系统。城市与草原,彼此都有存在的意义。沙漠和森林,在与彼此的关系中才显得宝贵。《库布齐诗篇》里的姨妈,在绿洲深处刻意保留了一处沙漠:“道尔吉说,没有你姨妈,就没有这片沙漠。这是她提醒人们专门留下来的。一是这片土地需要一片沙漠去呼吸;二是后来的人们看到这片沙漠,就会想起曾经发生过什么。”一生致力于植树造林的姨妈,竟如保护绿洲一样用心保护了一片沙漠,这意料之外的一幕发人深省。它提示读者,沙漠或许如书中所说一样,是人类社会的“瘟疫”,但并非是地球的瘟疫,沙漠是地球生态的一个组成部分。对人类而言,如同沙漠一样肆虐的力量,也许要抵达“可控”,而非完全“消灭”,正如虚无与绝望的存在,才提醒我们希望和坚持的可贵。故事里父亲对“我”说:“有的树苗到哪儿都能活,还能把新环境变绿;有的树苗就得扎在库布齐,离开就会枯死。”再次表达万物生长有其特定的环境,这也是肖睿小说中的一大新意,他的写作,在向读者抛出一个饶有趣味的提问,即:人类的贪心,有时不仅体现在对森林的掠夺,也包括对沙漠的清除,如果土地上仅存无垠的森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荒漠?

总而言之,在《暖阳和他的花雕马》这本选集中,有时空的纵向变幻,也有横向的对立呈现,使草原游牧生活和现代流动性彼此相映,更重要的,是在既有时空结构上加入了“太空”的维度,实现了叙事结构的突破。其中“回到太空者”,是肖睿小说中的一种坚定的回来者形象,也是他对人类命运的深思所得。今天的草原,是受到现代文明影响的区域,也是现代化建设中的组成部分。《暖阳》和《库布齐诗篇》里的人物,在都市、草原、太空之间不断触及荒芜的虚空和滋润的绿地、触及灵魂的干渴与润泽,显露出由都市、草原和太空的彼此相似,它们构成的整个世界,是一个相互作用的共同体。而这种认识本身,就是一种坚定的“回来”,那便是在愈发变幻莫测的世界里,对肯定性的指认与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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