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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1期 | 阿来:黄河源传(节选)
来源:《十月》2025年第1期 | 阿来   2025年03月17日08:22

导读

《黄河源传》是著名作家阿来的全新长篇非虚构力作,以地理地质层面有国家重大考察的科学资料作参考,而人文方面的民族互动、文化演进更是重点书写内容,展现人与大地相互依存、彼此映照的关系,是一部自然与人文辉映的黄河源的呈现。

《黄河源传》中,阿来在线性时间中试图勾勒出这片土地曾经建立过的历史,但线性时间并不是唯一丈量这片沃土的标尺。在阿来建立的这个精妙繁复的空间之上,一个个“宫殿”似的历史结构被高高地筑起。历史风云变幻,随之而来的文明和人类的迁徙,带来了新的东西,新的土壤,我们目睹一些故事的棱柱被替换,一些故事的棱柱被保留。然后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旧的文明混合着新的文明开始发生幽微的变化,世代相传,周而复始。在宏观的大背景下,我们也不过是这个历史切片组成的微小分子。然而,即便这样,阿来依然用一种冷峻且温情的表述证明着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生存,我们存在于这一世的尊严。

第一回 黄河源上玛多

1. 措日尕则山

风雨大作。

面前一面石碑,用阿拉伯数字标出山顶的海拔:4610。

距峰顶还有二三十米,迈开步子准备攀爬,强劲的风就横吹过来。缺氧的人想张嘴大口呼吸,不太缺氧的人也张开嘴,想在这天低地阔处喊一嗓子,都被这毫无预兆的风给噎住了。

风从天上撕扯下来那么多云雾,一下就把山头和一行人包裹起来。

一分钟前,天空还在聚集阴云,那个隆起的山头后面,还现出一片蓝天。身后的鄂陵湖上也是蓝天。现在,强劲的风骤然而至,风声中,云雾翻腾,伸手可触的那面石碑一下子变得模糊而遥远。紧接着,雨也来了。雨水不是从上往下,而是随强风一道横扫过来,冰凉,强暴,抽打在脸上。赶紧用冲锋衣的帽子罩住脑袋,把背朝向风,稍作遮挡。雨声,风声,还夹杂着雷鸣与闪电。闪电过后,空气中有火药燃烧的味道。低头,看见脚边青草间蹦跳着颗颗雪霰。

十几分钟前,从湖边沿着盘山公路上山,头顶还是晴空一片。山顶背后,蓝空里,还停着一片有某种形状,却说不上来像个什么的耀眼云团。

转眼间,就身处在风暴中间,浓雾翻卷,雨水像鞭子。好在,它自己迅速变成了没那么凶横的雪霰。冻结的雾气不再那么汹涌地翻卷。

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也迈不开步子。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借那面石碑的遮挡,减缓一点风雨的冲击。直到脚下雪霰四处迸溅。又不到十分钟,风小了,或者说,风暴裹挟着雾气往东去了。

风暴掠过,风暴远去。

东边,山势急速降低,一下就降到了湖边。离开了这座山头,悬空的风暴失去了威力,只是携带着大团翻滚的云雾,上方乌黑的深处,电闪雷鸣,下方雨脚明亮,横过草原,横过湖岸。

阳光重新降临大地,青草间的雪霰开始融化,几只云雀出现,站在顶破草皮的裸岩上,张嘴鸣叫,大地重新发出了声音。

我们向山头攀爬。

面前出现一座人工建筑。

岩石基座上,两根白色石柱。柱顶上的龙首,嘴永远张着,刚才那场猛烈的风雨是它们唤来的吗?两根石柱也是门,后面,几级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方,汉白玉栏杆圈出一个平台。紫红色花岗岩基座上,沉重的黑色铜雕,两角竖立的一尊牛首,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据说象征或标志的是黄河之源。基座上碑铭写得清楚:黄河源头。胡耀邦与十世班禅的手书,一个用汉文,一个用藏文。题字时间是1984年。

此碑的建立,我当时以为也在这一年。后来查阅县志,才知道牛头碑园的建成时间是1988年,全称是“华夏之魂河源牛头碑”。碑有力量,让人肃立。我把冲锋衣的帽子脱下,肃立,凝视,默想。时间是2022年6月的一个上午。黄河之源,中华母亲河之源,一个中国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不会不唤起庄重情感。

与此同时,心中还响着一个声音:这就是黄河源头吗?

这一两天,在玛多县,不断听人说牛头碑,牛头碑,以前也看到过一张黄河发源处的照片,一汪泉水前,放置着一个牛头,准确说,一具牛头骨。旁边竖一块木牌,上书“黄河源头”几个大字。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其实不是。那个地方还在更远处,在几百公里外的西面。

山头上没有水,岩石间有薄土,本来可以被风吹走,被雨水带走。但因为根须纵横的青草,把这些土抓住,编织出一片片草甸,覆盖了大部分裸露的岩石。

围绕着牛头碑的汉白玉栏杆外,少不了成阵的经幡。大风远去了,但小风的尾巴还留在这里盘旋,却掀不动雨水打湿的经幡。

太阳出来了,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一条曲折的流水在青碧的草原上蜿蜒曲折,亮光闪闪。那是黄河,蜿蜒流淌在玛多县城以西以北的荒原之上。早上,我们就是从玛多县城出发,西行约一百公里,来到了此山。

也是刚刚才知道,此山叫作措日尕则山。那面碑上写着的4610,正是它的标高。

山下,南边,一面大湖,鄂陵湖,波光耀眼。

黄河源头地区,天远地阔,理论上知道身处某地,某一座山上,某一条水旁,却因为地理面积过于广大,总对自己是不是身处在那个坐标点上感到茫然。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大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随意铺展,低陷处,谷地宽阔。耸起的丘岗也不算高峻,我们置身的这个山顶,方圆几百几千里范围内的最高处,也只比最低处的湖面高出三四百米。丘岗的顶部,也因为数十数百万年来风雨冰雪的剥蚀变得平坦浑圆。

所以,不能确信自己身在何处的茫然之感如影随形。

为克服这种迷茫,随时打开手机地图已经是一种强迫症了。还好,山上就有移动公司基站,我在手机上打开地图。图上,鄂陵湖的蓝色比眼前要深,那是一汪纯正的蓝。而我眼前,湖水蓝中带灰,这是映照出的天空还未完全转晴的色彩。稀薄云雾的色彩。湖的形状像一只葫芦,底部朝南。隔着浩渺烟波,隐约可见南边一抹黛青色的山脉蜿蜒,那就是著名的巴颜喀拉山脉。眼前山下,水波拍岸处,是葫芦的顶端,湖的北岸。黄河水正在从不远处湖口溢出,一路接纳高寒草甸上,沼泽中漫流而出的众多有名无名的溪流,蜿蜒曲折,流向东南。

鄂陵湖是一个大湖。南北长约32.3公里,东西宽约31.6公里,湖面面积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处最深达30.7米,蓄水量107亿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从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图上,湖的北端仅有一厘米不到两厘米宽度。但在我眼前,却是蜿蜒好几公里的曲折湖岸。

黄河源碑在这里,但这儿并不是真正的黄河源头。

黄河远在白云间,黄河远上白云边。

玛多县名,在藏语里,就是黄河源头之意。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建政后,过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县乡村三级的行政建置。藏语里,玛多是指包括真正黄河发源地在内的整个地区,但行政区划,却把黄河发源处划在另一州另一县。玛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确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从无到有的水流,黄河上游河水的辏集与壮大却是在该县境内。

玛多一县的面积两万五千多平方公里,却只有一万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资料,不同时期人口统计数并不确切一致,但大致都在这个数量上下波动。全县辖两镇两乡,沿省会西宁至玉树州的高速公路,尽北边是花石峡镇。往南,黄河岸边是县城玛查理镇。西部广阔地域,是黄河乡和扎陵湖乡。目前,我们就在扎陵湖乡的地界。

举目四顾,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绿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长天。习惯了各种人工建筑作为地标的我,依然有点不辨东西南北。

要离开牛头碑园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绕行一圈。先到碑园正面。

经当地朋友指点,才有那个发现。在碑园前一块向着湖面的岩石的光滑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类留下的石刻。用石头敲击石头形成的线条,勾勒出了动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过那块光滑的岩石,却没有看见上面刻画的形象。现在,经人指点,我看见了。一共有三头动物。最上方的那一头,长尾高翘,嘴筒粗壮,应是一种肉食动物,狼,或者是猛犬,难以判断。下方,是两头牛,双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还是已被驯养?同样难以判断。此前,见过些同类石刻,考古学家大致定位于3000年上下的时间段。

看此图,除空间的宽广,又感到时间深远。刻下这些形象的人群是谁?从血缘上讲,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我们的直系祖先。但从认识自然与利用自然的经验积累上讲,他们是我们的共同祖先。

无论如何,不论这些动物刻画于什么年代,是万年前,还是几千年前。那都是一种蒙昧中的觉醒,都是从野蛮走向文明。这不仅意味着人开始最初的审美表达,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其他动物——捕猎的,豢养的,作为对象刻画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链顶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点的地方。头颅、双手、长臂,和整个身躯都被太阳与月亮所辉耀。眼睛,汇聚浩瀚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当一个人站在几千年前的这个山头,用石头敲击石头,手下线条延展,然后某种动物的形象出现,那时,他幽暗的智识便开始透进光亮,那些围观的族人,身心里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情感就被唤醒了。那时,宽阔的风吹过湖水,波光起伏荡漾。

阳光落在身上,风还在吹。大地微微暖气吹。我感到轻薄,却又非常确切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度上不停运动,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机对准这些图像不断摁下快门,屏息间,仿佛看见一双比我的双手更粗壮有力的双手,在用一块坚硬锋利的石头轻轻敲击这块大石头,不止一双眼睛在看着这双不停起落的手,看细密的圆点连接成线,勾勒出他们熟悉的动物形象。

我仿佛看到那个手握石器的人,他站在山顶,毛发飘拂,黝黑的面孔浮现出神秘的笑容,被启悟时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在浑圆的山头上坐下来,视线从虚空转向地面。

看见一株正在开花的草本植物。就六七厘米高,但在那些贴地纠缠的薄草地上却相当引人注目。它莲座状丛生的基生叶是鸟羽的形状,比周围所有的草叶都显得青翠可喜。直挺的花茎饱满多汁,很是一枝独秀的样子。当然是一枝独秀,因为这挺立的花葶,从中部开始,直到顶端,在大约三四米的茎上一共开出了七朵花。我数过了,确实是一共七朵。环绕着花茎,大致都面朝着东南方向。花形也很奇特,下方像某种动物下唇,裂为了三瓣,花瓣浅黄色。如果用这草原上的物产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结的酥油颜色。花朵们似乎在用这种润泽的色彩悄声细语。更奇妙的是,这种花的上半部,本来该是上唇形状,却变异成了盔状,那是为了护住娇嫩的花蕊,抵御严寒。因为严寒,那承担了护卫职责的盔状部份,都呈现出被冻伤的紫黑色。盔状的前端向前探出,成为鸟喙的形状。七朵花,每一朵花都像一只头顶紫黑的小鸟,下唇金黄,试图歌唱,或正在歌唱。只是,我不能听懂它的语言。不知这种语言,此时所说,是一种外化的情感,还是某种内在的观念。

这种奇异植物名叫欧氏马先蒿。

在青藏高原上,更多分布于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

同行的人看着我,那是催促起身上路的目光。黄河上游,地理广阔,每一天的路都很漫长。

起身,下山。

此时,裹挟着雨与雪的风暴已经远去。雾气升高,变成洁白的云朵,停在蓝天下面。湖水因此从灰白变得一片蔚蓝。

2. 鄂陵湖畔

弯曲的湖岸,平坦的草滩,几百顶帐篷,几百匹马,几百辆摩托,还有许多皮卡和轿车,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此一行正是6月中旬,地广人稀的草原上,星散的人们聚集起来,用帐篷搭建起一个临时的集镇。在这里进行贸易,歌舞,饮酒,比试各家各户新酿的酸奶,男人们赛马,女人们展示祖传的珠宝和新裁制的华丽衣衫。

进入这个只在草原上短暂出现几天的帐篷集镇。

一家帐篷超市,少年人在消费薯片,男人们在畅饮啤酒。他们身后的马匹装饰着漂亮的鞍鞯。帐篷里的裁缝铺,女人们挑选锦缎,试穿各种新出的式样。帐篷集镇的中央,围出一块空地,有人在搭建舞台,测试音响。女乡长告诉我,下午,各村的老百姓会展示各自的歌舞。一个黑脸白须的老人盘腿端坐,表情肃然。我知道,下午演出前,他要登台,吟诵古老的祷颂之辞,对旁边的湖,对周遭的草原。我弯腰向他致意,他也抬起毡帽,回我以微笑。

我们进了乡政府的帐篷。

乡政府在几十公里外。今天,这座帐篷就是乡政府的所在。今天,全扎陵湖乡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扎陵湖乡政府,也搬到了鄂陵湖畔。

扎陵湖乡面积很大,包括鄂陵湖在内,一共6100多平方公里,但人烟稀疏。下辖7个村:尕泽、多涌、擦泽、卓让、勒那阿涌和河源新村。857户2410人。6个村放牧的草场面积3720平方公里。存栏各类牲畜数为12万多头只匹。牛为头,羊为只,马为匹。牧民人均收入4680.37元。

这种清晰的统计数据,反映出的现代社会治理,在这片土地上出现很晚。

玛多建县的时间是1957年。在此前,漫长的历史中,在这广阔地域中,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游牧部落。水草丰美时,适合生存,他们出现。自然条件恶化时,他们离开。看过一份玛多建县前,1956年,对当时部落状况的社会调查报告。当时游牧于今天玛多县境,黄河源头地区的一共有三个部落。分别叫作查科、和科、垮科。和科部落最大,有850户人。其次是垮科部落,200户。查科部落最小,130户。按户均5或6口人计,总人口在六七千上下。现在,全县人口一万四千多,建政后几十年间,人口翻了一番。

其实,我忘了那个干练的女干部职务是书记还是乡长。她说,他们一家是父亲一辈从西宁附近的湟源县迁移过来的。她是第二代河源人。而现在,为了减轻河源地区的生态压力,这里的部分人群又由政府组织向外迁移了。她在手机上打开玛多县政府网站,上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21世纪初,随着国家三江源生态战略的实施,585户2334名河源儿女积极响应国家“保护生态、减人减畜、退牧还草”的号召,主动迁出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园,维护了母亲河源头的生态平衡,为黄河中下游乃至全国的生态文明建设作出了巨大牺牲。

我们坐在帐篷门口草地上交谈时,帐篷里,燃气灶呼呼吐火,年轻的乡干部迅速弄出饭菜。煮牛肉,烧牛肉,炒牛肉。也有蔬菜:白菜和芹菜,还有番茄。白菜和番茄在汤里,芹菜在炒牛肉里。几个牧民表情拘谨,坐在我的对面,劝说几回才肯动面前的饭菜。他们是来自各村的牧民。现在都有了一个新身份——生态管护员。

女乡长介绍说,扎陵湖全乡共从牧民中聘请了生态管护员749名。他们是其中三位。

三个人开口说话,互相补充。

我大致弄清楚了他们的职责。巡护观察各自责任区域的生态情况。包括冰雪消融,湿地与溪流水量变化,野生动物活动迁移,草原植被消长。更要制止任何有损生态的行为,主要是盗猎盗捕野生动物和滥采滥挖野生植物。

此问彼答,他们的情绪渐渐都松弛了。

他们拿出手机,展示生态管护员的微信群。群主是县政协一个干部,过去当过镇长,是我此行玛多的向导。管护员们适时把巡护时所见的事情发在群里。我拿过一只手机翻看,有文字信息,藏文汉文都有,但以现场拍摄的照片居多。

一只母熊,带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熊在溪边饮水。

一只普氏原羚正在生产。小羊的半个身子还卡在母亲身体里面。

一只羊被狼袭击了,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一只体形雄壮的野牦牛,正在靠近一群家牦牛。管护员笑了,露出镶嵌的金牙,说,野公牛看上我们家的母牛了。我问,野牦牛是不是受到欢迎。他说受欢迎啊,野牦牛和母牛交配的野血牦牛,身体强壮,产奶产肉都多。远源杂交,还可以防止品种退化。另一管护员笑着说,但家养的公牦牛不高兴。但它们不高兴也没有办法,因为打不过野牦牛。

生态管护员制度的设立,还是国家一项惠民政策。管护员主要是从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中选拔,每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劳务报酬。说到脱贫攻坚,我记起以前读过一篇资料,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这个玛多县,是全国最富裕的,人均收入两万多元。原因很简单,地域广阔,人口数量少,而牲畜数量众多。但现在情况却有些不一样了。气候变迁,草原退化,承载不了那么多的牲畜,一些人由富转贫,变成了生态难民。手里一份最新的扎陵湖乡介绍材料,说本乡总人口为2066人。比另一份材料少了344人。乡上干部说,一份旧材料,一份新材料,数字都是对的。那三百多人,为了保护和恢复黄河上游生态,把一个村整体生态移民了,搬迁到几百公里外的移民新村去了。

交谈完毕,他们继续吃饭。

我有些微高原反应,不头痛,也没有呼吸不畅,就是胃口不开。便溜出帐篷,一个人去湖边观望。

湖岸曲折,湖水一波波从南往北涌,漫上沙岸,推动砂粒,发出细密声响。我沿着湖岸一路走去。转过一个湖湾,身后的帐篷集镇就不见了。

只有湖,只有湖边稍稍隆起的丘岗,上面青草连天。

我走到了一座小山下面。湖岸陡起,变成了一堵十来米高的断崖。湖水拍击岩石,变得汹涌些了。岩石层层累积,显示出更久远的时间的纹理。那是比所有动植物生命都更漫长久远的时间。我拿起一块岩石,轻轻用力,它就在我手上破碎了,留在我指尖上的,是有些粗粝的砂。

这是沉积岩。过去,曾在水下。远古大洋,那个消失了的叫特提斯海的水下。现在却高耸成岸。风来化解,雨来剥蚀,高岸崩解,湖水扑溅上来,轻搓慢揉,将其分解为铁灰色的砂。

世界开始时就是这样。

沧海桑田,世界重新开始时也是这样。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阿来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59年出生于四川省阿坝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梭磨河》,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188体育官方ios集《就这样日益丰盈》,纪实文学《瞻对》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五个一工程”奖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意、西、俄等二十余种语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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