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5年第3期|钟二毛:谢辞辞(节选)
钟二毛,湖南人,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发表于《当代》《十月》等刊,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小中产》《有喜》、中短篇小说集《晚安》《回乡之旅》等作品十余部。有小说入选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获百花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奖项。现居广东深圳。
谢辞辞
文/钟二毛
孩子马上要出生了,可全家人都高兴不起来。
瞄了一眼正在厨房里的丈母娘。为了雅姿和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她隔三岔五会过来一次,然后总有做不完的营养餐,莲藕炖排骨、红枣煮猪肘、豆皮粥、深海鱼、养肝汤,等等等等,听了这些名字我就烦。她还把锅碗瓢盆敲得叮当响。这些声音一点也不悦耳,都是向我发出的警告。我把雅姿扶进卧室。枕头垫高了一些,按了按,觉得可以了,再让雅姿躺下去。雅姿看了我一眼,眼皮垂下又抬起,眼珠子一动不动,眼神像一坨芝麻糊粘在我脸上,没粘多久,啪的一声,掉了下去。
“累了,我休息一下。”雅姿说。
我站了一会儿,带上门,回到客厅。雅姿心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她是夹心饼,夹在我和她妈之间。
客厅里,我抱着胳膊,看着阳台上一盆盆长势迅猛的蔬菜,菠菜、芹菜、油菜,还有小葱。我这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阳台大,整整两米宽四米长,好多邻居把它隔成单独的房间,我们没有,阳台就是阳台,隔什么小房间,没有阳台,何苦买这个大房子。可随着雅姿怀上孩子,阳台迅速成了菜园。其功能之变化,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是丈母娘的“杰作”。每次走到阳台,我都忍不住踢几下那些碍脚的白色塑料盆,还有地上的绿色小铁铲。我也弄得叮当响,此响对彼响,宣泄心中的郁闷。不,是愤懑。
到底怎么了?说出来可能很多人都不信。事因啊,是我那伟大的丈母娘,非要让雅姿肚子里的孩子姓谢。谢是雅姿的姓!我姓符!我才不让孩子姓谢,孩子必须姓符!
这还需要争吗?但丈母娘就是要争,暗暗发力的那种争,且从半年前就开始了。
半年前,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是女儿春春四岁的生日。那天,用丈母娘自己的话说,也是她退出制造业江湖的日子。
丈母娘是“深一代”,一九八一年就和几个姐妹离开江西老家闯了深圳,当时深圳连大工地都算不上,妥妥的一片农田。兜里揣着高中文凭的她,很快在蛇口工业区找到了日本电子厂的工作,负责装配录音机中的电路板,包吃包住,工资每月一百二,另扣掉水电费七块;最高兴的是加班的日子,一个钟头五块,比白天的工资还高。“那时候内地的县长一个月才多少钱,也就一百块。”回忆过去,丈母娘经常脱口而出这句话,“《外来妹》拍的就是我们第一代打工妹的生活。”丈母娘装了两年电路板,辞了职,开始单干,先是去“海上世界”景区卖工艺品,京剧脸谱、十二生肖、小泥人等等,专门卖给老外,暴利让丈母娘赚了第一桶金。后来看到闯深圳的人越来越多,“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的口号喊得越来越响,她就想当老板,于是开了个家具厂。
开家具厂的原因是认识了岳父。岳父一九八二年冬天到的深圳。当时为了支援深圳经济特区建设,国务院派出了一百列军车、两千多节车皮,装了两万多名基建工程兵,以及各种机械设备;从北方一路南下,撒种子一样撒到了炎热、潮湿的南方。岳父是其中一粒种子。修机场、建桥梁、盖高楼,呼儿嘿哟,呼儿嘿哟,他们很快就把深圳整出了城市模样。第二年,基建工程兵按专业集体落户深圳,有人进了建设集团,有人进了机关事业单位。岳父是军医,安排到了市医院。“当时深圳人口才两万,我们是第一代移民。”岳父说。也就是这时候,“第一代打工妹”和“第一代移民”——丈母娘和岳父,因为一次看病认识了。
不久,岳父追求丈母娘。岳父说,那时他广西贺州老家的人天天找他,让他疏通关系,让特区二线关的武警放行。那时候,深圳分为关内、关外,现在的罗湖、福田、南山、盐田四个区叫关内,是特区;宝安、龙岗,以及从宝安、龙岗分出去的光明、龙华、坪山、大鹏等区叫关外,不是特区。关外进关内需要向关口的武警出示边防证,很多人没有边防证,或者不知道这个规定。岳父举这个例子,既是显摆,也有言外之意,言外之意就是全国的人潮水一般涌向深圳,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丈母娘问:“到处都是生意,具体做哪一样好呢?”岳父说:“人来到深圳第一件事就是租房子,租房子就要买家具,所以家具厂生意可以做。”而他贺州老家距离深圳很近,木材大把,随时可以帮忙。丈母娘思考了一个晚上岳父的话,第二天一早就去工业区租厂房,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办起家具厂,主打产品是一米二的单人床,结果火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千千万万的打工仔、打工妹都睡过丈母娘工厂生产的杉木单人床,据说那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丈母娘还一度被评为某区的优秀女企业家。
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前后,丈母娘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一来市场竞争激烈,二来没有品牌,三来家具厂、皮鞋厂、玩具厂这种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开始不受重视。岳父也是这一年出的工伤事故:随120救护车出诊路上,遭遇刹车失灵的大货柜车的猛烈撞击,最后不治身亡。后来的年月,丈母娘完全是防御性抵抗,死活让工厂苟延残喘了十几年。送走了最后一个跟着她干了三十年的老员工,自己也六十出头了,丈母娘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关了家具厂,宣告退出制造业江湖。
那天傍晚,丈母娘提着香草冰淇淋蛋糕过来。那是春春爱吃的蛋糕。她住罗湖老区,我们住南山前海自贸区,中间路程不算短,四十公里呢,少不了一路堵车。长辈来了,我找出新拖鞋,端茶倒水,各种问候。
我也不是表演。实话实说,在丈母娘提要求之前的几年里,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融洽,甚至还有点互相欣赏的意思。我佩服她办厂的精神。她那个厂办到最后,与其说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员工。很多员工一直跟着她,效益好的时候,能吃燕窝、鱼翅、鲍鱼,也不内讧、拆台;效益差的时候,也没见谁找理由开溜,都是一起经风雨一起扛。我自己在一家IT公司里干,也算是个小中层,我知道,丈母娘的厂子能做到这样,肯定是企业领导人丈母娘本人的魅力。我还咨询过我一个转行做市场营销的大学同学,让他帮家具厂出出主意,如何利用现在流行的短视频搞流量、获客、转化。丈母娘也说过我,说我典型的理工男,理性、情绪稳定,和雅姿性格配得正好。这是赞扬的话吧。
就从春春四岁生日那天晚上、丈母娘提要求那一刻起,一切全变了。
“来来来,春春你该许愿了,许完愿就要吹蜡烛了。”地毯上摆着矮矮的小方桌,丈母娘半跪着,边插蜡烛边招呼正在阳台上拆礼物的春春。我拉起春春,按到沙发上。丈母娘身高一米六五有多,头发盘成了发髻,高高顶着,穿的是挺括有型的灰西装,裤线直得跟折过的纸一样。
春春坐中间。“你俩坐两边,阿姨暂时不坐进去,我来拍照。”丈母娘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挥动着。一会儿又让保姆张姐去把饭厅的灯关了,说是光线柔和效果更好一点。然后她开始拍照,一而再再而三让春春笑开一点再笑开一点。最后才是“阿姨也加入进去”,然后很快咔嚓拍了一张。雅姿拍拍沙发,叫丈母娘坐下:“让张姐给我们拍一张。”丈母娘说:“算了。春春等不及了。”于是春春就开始有模有样地许愿、吹蜡烛。
张姐为大家分蛋糕,丈母娘搬了小板凳坐我们对面。丈母娘说话了:“春春,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呀?可以告诉外婆吗?”春春就说第一个愿望是拥有一屋子的玩具。“第二个愿望呢?”丈母娘又问。春春说第二个愿望还是拥有一屋子的玩具。“第三个愿望呢?”丈母娘又问。春春答第三个愿望还是拥有一屋子的玩具。这时,丈母娘又问:“那你知道外婆的愿望吗?”春春摇头。
丈母娘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雅姿,看了看春春,然后举着一角蛋糕说:“希望妈妈肚子里的宝宝健康成长。”
我微微一笑。
春春“哦”了一声。
“然后呢,希望这个宝宝……”丈母娘的眼神从春春脸上移开了,似乎在我脸上停了短短一瞬,可能连一秒钟都没有,最后落在了雅姿那里,“跟你妈妈姓。”
“姓谢。”丈母娘又轻轻吐出两个字。
春春又是“哦”了一声。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身子往后微微一倒,眼神从丈母娘身上跳开,扭头看了看雅姿。雅姿很不自然的表情,手揉着半边脸,像脸被蚊子叮了一口。我又看了看张姐,张姐触电似的撇开头。最后,我把眼神纠正到丈母娘这里。我没看她眼睛,看的是她头顶的发髻。发髻上,有头发奓了出来,竖在顶上,直直的。不少已是银丝,在灯光下闪耀发光,像不锈钢钢针。
“走啦,去洗澡了。”我站起来,拉春春。这居然是我的下意识反应。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把丈母娘㨃回去。
“乖,洗澡。明天去幼儿园,外婆送你好不好?”丈母娘坐上沙发说。
“不用!每天都是我送幼儿园。”我说,说完又补了一句,“送完我正好上班。”
春春洗澡。我在门口等着。张姐收拾没吃完的蛋糕。丈母娘坐在雅姿身边,但她们母女并没有说话。我用余光看到雅姿在看手机,蓝色的光微微照着她那尴尬未消的脸。丈母娘先是看着阳台,有好几分钟的时间,然后走到阳台,看着外面的夜空。她那身灰色西装让我觉得害怕,和她发髻顶上直冲冲的白发银丝一样,都是坚不可摧的象征。
春春出来了,我给她裹上浴巾,抱进了卧室。我把门关上,力度比往常重了很多。我大声地给春春读《安徒生童话》
,严厉地让春春别多嘴、认真听。同时我的一只耳朵伸长,辨认客厅里的动静。水龙头哗哗响,那是张姐在厨房里;有咳嗽的声音,那是雅姿的。丈母娘呢?没她半点声音。越没她的声音,我越觉得可怕。丈母娘不是一般人,她是改革开放后闯深圳的第一代打工妹,是优秀女企业家,是带着一百多号员工闯荡家具业、生意场的老板,而我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职场人士、小中产,家里还是农村的。
终于听到了声音,是开门关门声。我耐心等了几分钟,然后叫:“张姐。”
没人应。我提高声量,又叫了一遍。
应了。哦,张姐在家。那就是丈母娘走了。
我打开卧室门,不仅丈母娘走了,雅姿也不在。我对张姐说:“你来陪一下春春,我要处理点工作。”
我走到阳台往下望,没有看到她们母女俩。丈母娘一定感受到了我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我就是要让她感受到我的态度。她们母女俩一定有所交流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突然冒出这么一件事,一件让我——我想也是绝大多数男人,无法接受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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