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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专栏·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2期|陈先发:着力与神游
来源:《雨花》2025年第2期 | 陈先发   2025年03月14日08:22

家人把一小团蓬松干软的新棉,放在他的鼻尖下。只要呼吸尚存,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鼻息,也会被这纤毫析出的一小块棉花捕捉到。

在长江下游地区,人们用这个办法来精确丈量死神临近的步伐。一些村镇还有个习俗,家人离世七天之内,夜间,在他卧室门口放置一盆草木灰,清晨,要仔细看一看,有没有亡魂返家时踩下的脚印。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五,因病滞留常州一个多月的苏轼,已至生命衰竭之时。从杭州匆匆赶来探病的径山寺方丈维琳进屋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从床上坐起。弥留之际,神思仍有一丝清朗,他以晚年常有的轻嘲口吻,谈到东晋高僧鸠摩罗什,并轻声口诵了一首短诗送给维琳方丈:“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显然,病体正成为他不能背负的精神辎重,渴求“无身”的摆脱之愿渐渐滋生了出来。入夏之后,他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熬点黄芪汤喝下,也能硬撑着出来走几步。一天,他甚至和常来探望的晚辈米芾一起游了园。靠在一块巨石上歇歇脚,临江看水,怔怔地半日无语。回来后,他在一封信中向米芾抱怨道:“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尔。不知今夕如何度?”渐至的溽热暑气,越来越败坏他的胃口。他开始拒绝吃饭,每天只喝一点人参、麦门冬、茯苓煎出的清汤。

七月二十八,他在病榻上侧身朝里卧着,一动不动,像在面壁。儿子苏迈、至交钱世雄和维琳方丈连日守在床边。维琳方丈以他曾做过的端明殿学士名号,轻声嘱咐:“端明勿忘西方”,提醒这个研佛半生的病人,消逝之前,牢记还有个彼岸世界,莫在大雾中走上了别的交叉小道。他声息微弱地应答:“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钱世雄急了,怕他泄了这临终一口气,赶紧又追加了一句:“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他似是攒了攒力,说了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句:“着力即差”,便撒手归去。

如今读来,这句话分明指向存在的自由之境。在对大自然的凝视中,我的迟钝之心常被唤醒,得到过诸多与此神似的启示。长风拂过……风并没有自己的形体,它吹过古桥洞之时,就是桥洞的形状;它穿过我小院中假山的缝隙时,就是裂隙的形状。风,从不着意于凝成自身,它在与万物的相遇中塑形,也因而对万物有了“说出”,有了无限微妙的消磨。此刻写此文,窗外正月泄如水。月之澄明,并不刻意映照什么,均等的清辉沐浴万物,我们得以更清澈地目睹,并在自己最想见到的某物上,有了更深的注目。在语言中,人的良知、欲念、愿望、忧虑等等,难道不正是如此显现的吗?一阵风吹来,但不是狂风。一片光线倾下,但不是暴晒。一着力,阴影就深了,本来面目就变形了。

十多年前,朋友送我一幅篆体字“用心即错”,在书房挂了多年。这四字显然脱胎于苏轼的原话。某日,忽觉它与彼时原义其实隔如沟壑,就撤下了它。

苏轼青壮之时,在现实世界和语言世界中,都十分用力。用他自己的话讲,是“不到千般恨不消”。在朝堂上,他的“蜀党”与大儒程颐的“洛党”,斗得风急雨骤,不可开交。他担任过翰林学士,在当时的政治架构中,这是个全然不可从字面揣摩其属性的岗位。苏轼自称:“非徒翰墨之选,乃是将相之储。”他的敌人们也十分用力,即便是在贬往黄州、惠州、儋州的穷途之中,他的言行与琐事也尽被掌握。钱世雄仅仅给他送了些急需的药品、食品,就被罢了官。雷州太守在自己地界上设宴款待了困顿中路过的苏家兄弟,也遭弹劾贬职。昌化军军使张中仰苏之才,惜苏之遇,派兵修葺驿舍安置了苏轼,也因此受到严厉惩戒。经历了一系列磨难,抵达孤悬海外的儋州之时,他下定了必死之心。可命运偏在此时,给了他一份珍稀的馈赠。在“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则做墓”的一番心理建设之后,仿似云破天开,一种鸿爪踏雪泥般不执着、不着力的新境,才真正展开了。

说是馈赠,其实仍是自己动手,解开身上绳索。人若没有深彻的自我解缚,往往不知曾有那么顽固的自我束缚。解缚与自缚,仿佛只是奇妙地发生在同一瞬间。难以逃脱的困境,一种尽头感,给人带来的勇气,有时令自己也倍觉惊异。

写出《记承天寺夜游》这般小品神作,是在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那时的闲,是困厄接踵的乱石缝隙中透过来的一缕光。人为肉身,甭管如何通脱,也未必件件烦恼皆是菩提,十中得一,已是幸运的偶遇。那时之闲,就是这份偶遇。而儋州不同,地僻风清,样样都缺,却人人皆闲。儋州之闲,是绝望之后的豁然开朗,是浸入式的一种神闲,无处着力,也不必着力,是一个权力局外人的日用之闲。一旦定下神来,哪怕已六十二岁了,腕上依然能生出些蛮力来。他自己搅泥砌墙,串叶铺顶,在城南的椰子林中,筑起了小屋“槟榔庵”。他亲手制墨,常烟熏满面,还差一点把小屋子烧成一把灰。他牵着同食同居的土狗“乌嘴”,满村子闲逛。当地的黎族村民识字的很少,多数人过着病不饮药、杀牛以祷的原始生活,哪里能听进去一个异乡文人的闲话?那好吧,他就做一个微笑少语的倾听者,盘腿坐在树荫下,听村民们讲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域外云淡,当他心中一无所系地闭目养神,“庐山烟雨浙江潮”在整个身心之中弥漫。回首如隔世,旧日因分歧而强行画下的诸多白线,刹那就消失了。不再去遥想赤壁的“樯橹灰飞烟灭”,也不必再去警觉地审视那些敌人,今日天下之人,已“无一不是好人”。

……郊外密林中潮气淋漓,没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好在林间空地上,晌午直射的阳光强烈,稍坐一下,浑身又干爽了。他常到山中采药,以多年熬药救人的悟性,竟首创出了一个用荨麻治疗风湿病的妙方,为此他十分自得。今天听上去相当魔幻的是,他观察到蛇在洞穴中,脑袋往往随光线偏转,因此他创出“人服阳光止饿”的一套秘修法门。岛外友人对他的深重担忧正逐渐减轻。在往来信件中,他说:“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

鸠摩罗什七岁时,就跟着母亲耆婆四下游历、修行。他头顶乞钵,钵中放置母子乞来的食物和其他供品。虽然乞钵很重,但童子行走如常。当他长到十八岁,身材发达魁伟,却再顶不起同等重量的乞钵了。摔倒在地时,母问其故,他答道:“我心动了。”心动即生不安,心动即是着力。当苏轼在儋州,不再为早年追逐之物而怦然心动,他的内心渐渐长成明澈、坚硬的镜面。

美国诗人赫斯菲尔德曾写道:世界是熟透之后的葫芦,在变硬的同时,也在变轻……确实,镜像的世界正在变轻。从镜中,他恍惚听到一种温暖的声音,如此亲近,仿佛只来自他对面的空椅子。隔了六百多年时光,这声调清新如在耳畔——从另一个全不着力的古人那里,他觅得了神秘而幽远的呼应。

去年在浙江黄岩,有个年轻诗人曾问我对陶渊明的看法。我说,青少年时,住在桐城乡间,旷野的高压电线之上,蹲着成排的麻雀,暴雨也淋不走。暮色之中,叫不上名字的飞鸟翔集,村头地尾篱笆上花开花谢。物象尽是陶诗中的物象,读陶诗却全然没有触动。可能是胸中莽撞冲突着的少年气,与此物象不能契合,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切体味。中年之后读陶,像扒开了一层蔽眼的世象浮沫,直见水落石出的洗净之美。没有造作虚张之声,没有一捅即破的语言泡沫。诗中那丘山平芜、荒草秋溪绵延铺展,隐而不丧,一派生机。是纷争远去之后,收敛清扫的宁静,也是机锋磨灭后,忘机自得的喜悦。如果非得用一句话来概括,陶诗是一种在生活烽烟中,百战归来时应该读一读的诗。

“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苏轼对陶诗的“相引以为进”,成年后一直就未断绝。他与陶隔空唱和,从《饮酒》到《止酒》,乐此不疲。放眼诗史,还从未见哪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发生如此绵长又通透的干系,其力量也远远溢到了审美与诗学的界线之外。其中最紧要的关隘,我觉得,是陶诗中安放着苏轼的生命远景。苏在政敌的重围与逼压之下,不断疏离权力核心。陶则全然不同,他相当主动地完成了一种撤离与隔离,在平和之境中,于飞鸟枯枝这类平凡之物、村口篱边这些寻常之处,重建了个人的内在生命,构筑起他虚实交加的“理想国”。在那里,每一片叶子都湿漉漉的,都焕发出新生命的深沉光泽——这样的境界,苏不可能不沉浸其中,尤其在挫败感不断袭来之后。他曾赞陶“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追随着陶的语言流变,苏的“和陶诗”,仅流传至今的,就多达124首。嗅一嗅两人诗中浑如天成的冲淡之味,我对比着读来,恍然常有非陶非苏、亦苏亦陶的幻觉。隔着漫长多变的时间云团,苏轼为《潮州韩文公庙碑》所写的句子,“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与其说是赞颂韩愈,倒不如说更是一阕献给陶渊明的敬辞。

在个体的语言劳作中,不着力,其实是一种破执。有过一段写作历练的人,可能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即常常不自知、不自控地沦入一种执念之中:执着于词语在特异结构中的诗性,忽略了平白结构、自然结构中的诗性;执着于捕获、雕琢和苦吟的诗性,忽略了脱口而出、触目皆是的诗性;执着于凝结在是非两端之上、泾渭分明的诗性,忽略了混沌或者说游离状态、难以确切定义的诗性;执着于流泻而下、直奔终点的诗性,忽视了迂回多向、泥沙俱下的诗性。因为执念,我们的视野窄化了,心情急迫了,往往被情绪操弄,充塞着痛苦与不安。这里面又有种两难之境:执,是根本性的心灵力量。无此执,人生难以自进。但它分明又是一柄锐利的双刃剑,执而后不能破,则新境难出。环顾我们四周,止于执、死于执的人,有多少呢?

不破“诸执着”,怎么会有“到得还来别无事”,又如何抵达自身的自由?

许多想法、愿望、情绪,一执着,就变成绳索了。2009年秋天,我父亲去世。他十来岁时就父母双亡,自己刚懂点事,就要抚养两个整日里哭哭啼啼、在葬礼上却笑出了声的幼小妹妹,其难其苦,可想而知。父亲寡言,只在晚年不经意的闲谈中,才讲起年轻时受过的种种白眼、侮辱、胁迫,甚至勒索。几十年过去,许多细枝末节,连绊倒他的一块土疙瘩,都记得一清二楚,可见心中的划痕之深。送他上山后,我几天几夜合不了眼,只想写出一首诗来,给我们之间的血脉流传一个确切的交代。夜里,我瞪着充血又失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听着床底下细碎的虫鸣,辗转反侧……许多天,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种惊慌充塞着我——我想不透的是,父亲一生之遭遇,如此艰深、丰厚,为什么竟催生不了几行诗句呢?

渐渐地,我明白了。内心的痛苦是一根绳索,绷得又紧又直,我越是挣扎,勒痕也就越深。我尝试着去忘掉,既忘掉要写之诗,也忘掉自身之忘。慢慢地,回到日常生计的鸡毛蒜皮中,回到常态的琐屑中。一年半之后,当我再次坐在乡间老屋,看着挂在衣架上、依然撑开如人形的旧衣,清点着他的遗物,眼里不再有泪水涌出,心结一下子就解开了。四百多行的长诗《写碑之心》流泻而出,仅仅半天就完工了。

2022年夏末,写作的焦虑忽然再一次侵占了我。在亳州的曹操家族墓砖展览厅内,霎亮的聚光灯下,我第一次目睹一百多块灰硬、黯淡的汉末文字砖。墓砖上即兴写着的简单文字,朴拙随兴的笔法,字中强烈的情感,展厅特异的历史氛围,一下子牢牢抓住了我,给了我莫名的震撼。我想象着那些烧砖的窑工,不知何人、何种遭遇,仿佛只是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未干的砖坯上,写下“了忽焉”“亟持枝”“作苦心丸”“顷不相见”“苍天乃死”这些激烈文字。当年初读《诗经》之“国风”,内心经受的钝钝撞击再次出现。回到家中,许多天,我看着堆积至膝的资料出神,心中一片茫然,始终落不了笔。

枯竭之时,当向大自然祈求忠告。这是歌德的经验之谈。为了摆脱困境,我跑到大别山区的一处山谷中住了三天,想好好清洗一下纷乱的自己。

这是一处废弃小学校舍改建而成的民宿。从窗口看出去,斜坡上,是高大的泡桐、野杮树、皂荚、悬铃木、樟树、五针松、青檀……每一株,有每一株的美。看样子,有些树已是百年之躯,身上深一块、浅一块地生着苔藓。沟中,从高处滚落的巨石上,夏季洪水冲刷的锈斑渍迹清晰可见。凹处常见小潭积水,平碧如镜,长脚蚊一群群贴着水面舞动。三五麻鸭或扑翅,或闲游。这些鸭子体型肥硕,头插入水中时,翘起屁股的姿态过于笨拙,不像是野生的。我顺着沟底溜达半天,却也没找到养鸭的棚户、牧鸭的儿童。夜间,山道上手电筒的光斑,或隐或现地晃动,据说是从上海、南京一带来的背包“驴友”夜游。次日的下半夜,忽听户外有人群大呼小叫地跑动,夹杂着女孩子尖厉的哭喊。我披上衣,几步冲到门外,房客们也都聚拢了过来,原来是有人被野猪撞伤,送去急救了。这三天,我神清气爽地玩得快活,只是独对平铺的白纸时,写作的灵感依然杳无踪迹,心里一下子便闲出慌来。

回到喧嚣街市的气息中,在既定生活的轨道上,没几天,我就把原有的写作计划抛诸脑后了。一天,车堵在下班路上,想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暮色中,打开车窗,嗅着街心花坛野菊腐叶混合着汽车尾气的怪味。忽然,一个句式从心中涌出。并非应我的呼唤而来,莫名其妙的,一种氛围和语调就出现了。像旱地中突然湿了一小块,我扒扒土,一股细细的泉水涌了出来。顺着第一句往下走,长诗《了忽焉》就这么写成了。回头去想,山中那几天的寂静,仍是着意被“制造”出来的。它依然是一根隐蔽得很深、全然不被察觉的绳索。当你忽的一下感觉自己被松绑,你明白了,此前的自由呼吸只是一个假象。

这并非在揭示诗的某种发生模式。重负之下,诗无法产生。在漫无边际的轻快之中呢?诗来不来,依然只是一个未知。我并不知道障碍如何形成,也不清楚何以就有了破障的力量。神游,随时随地出现,似乎不用你刻意去做任何准备或铺垫。那一瞬的神秘,正在于“着力”的无效。这或是心灵的一种真相:深深的盲目与生存细屑的刺痛,没有一刻不是在相互搅拌着,我们身陷其间,成为自身的囚徒。脱身而出的契机,往往需要沉静地等待。甚至对这个过程,我们都难以描述。

一首诗,本质上是力的容器。词与词、词与物、现象与情感,各种力在其中碰撞交汇,激起各种反应,在写与读之间,呈现连续而微妙的心灵互动。一个词该放置在什么位置上,与别的词之间,产生何种撞击、连接、呼应,才能让语言之力的显现达到最佳状态?对语言之力的掌控,事实上是一个写作者主要的能力。一个词在一首诗中,像一块砖被砌在一堵墙中,它要承担重力,发生摩擦力、粘接力,承受压力,提供合力。力,自己也意识到它活在一个整体之中。我所期盼的一种状态是,在一首诗的结构中,语言之力既呈现了精确性,又能持续释放审美的变量,对不同的阅读,激发出形式各异但同样强烈的心理回响。如果用力过猛,诗的整体性会受到损害,甚至成为一地碎片。但碎片,时而又是更具况味的表达——某些瞬间的用力过度,反而成为一种险中出奇之方。比如李白,是否曾以着意犯险为一种独门之技?

较之苏轼“着力即差”的终前之叹,李白的一生,可谓时时处处着力,力不散尽,则全身肌骨不爽。裘是千金裘,愁是万古愁,到了临终一笔,还在自叹力有不济。唐上元三年(公元762年),李白在安徽当涂县的采石矶边,病入膏肓,自知不久于世,勉力写了一首绝命诗:“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鹏举九天,长风浩荡,李白犹嫌不足。苏轼要通过对自我的消解来完成一种超越,而李白总觉得所欲之事远未完成,需要继续挥动想象力的奇崛之棒。他的哀音与苏轼大不同,甚至恰好相反。比较一下就有趣了,多数时候,苏轼身在案牍劳形的庙堂,不得自由,最终死于对田园江湖散淡的向往中;李白身在湖山大泽的漫游中,拥得自由却又难承其重,最后仍死在济世之无望中。细究之下,李白“为生民立命”之愿一直很重,在皖南,他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为儿子取名伯禽,曾经的伯禽是周文王姬昌之子,这里面是否也寄寓了某种愿望?

如果苏轼的“不着力”与李白的“力不济”是诗之天平的两端砝码,那我们多数时候其实陷于自我质疑之中:要向哪一端倾斜?也有处在两端之间,获得了奇妙均衡的人,比如,在遗言中写下“悲欣交集”的李叔同。

2019年夏末,在泉州开元寺内的弘一法师纪念馆前,我偶遇一幅半枯半荣、枯荣交织的景象。纪念馆前栽种的两棵树,一株枝繁叶茂,蓊郁旺盛,另一株叶凋枝枯,已然濒死。一群绿化工人在枯树旁忙碌,拆除为救活“这个病人”而布置的浇灌、施药、搭棚等设施。暮色降临,偶有几缕绛红夕光从寺后漫射过来,风过幡动,眼前这些饱含暗示的影像震动了我。我站立良久,写下《为弘一法师纪念馆前的枯树而作》这首诗——

弘一堂前,此身枯去

为拯救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拆除

这枯萎,和我同一步赶到这里

这枯萎朗然在目

仿佛在告诫:生者纵是葳蕤绵延也需要

来自死者的一次提醒

枯萎发生在谁的

体内更抚慰人心?

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争辩

用手摸上去,秃枝的静谧比新叶的

温软更令人心动

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

濒死才是一种宣言

来者簇拥去者荒疏

你远行时,还是个

骨节粗大的少年

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

顶多只算个死婴

这枯萎是来,还是去?

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

我想,多数见过弘一法师临终墨迹的人,或许都曾像我在心中自问,究竟为何而悲,又为何而喜呢?人的一生,总是被太多的外力纠缠、牵制、冲击。来自他人和社会的干预、期许、遏制,出于自我的习性、妄心、愿力,无一不是一种力。像一张密织的罗网,也像附在你脊背如影随形、偶一回头就难免惊出一身冷汗的镜子,许多时刻,我们连呼吸都感到局促。此刻要挣断此网而去,解开、脱去,身轻,岂能不欣喜?然而我们熟悉和依恋的那些人犹在网中,如弱雀被缚,时有哀鸣。我们的往昔,喜怒哀乐喂养的张张面孔,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都像是从这颗心旋下的薄薄切片,今后再不复得,如何不悲?但这四字的精髓,却在于交集。砝码的两端之重,有一个微妙的汇合点,这个点只在弘一那一瞬的心间黯然涌动,别人又从何体味?无法说出,所以,这交集更是深切。

“交集”是一次形成。没有这次形成,弘一法师在我们脑中的面貌不是这般模样。每次瞻他的法像,总觉得那淡然微笑中,有一种真苦味。

小时在乡下,站在高高的苦楝树下,看着泛黄干瘪的果子,无端地,舌底和腮帮子上会泛出一股奇异的清苦味。放在嘴中轻轻咬一下,果然!就是那个味儿。一个词语,进入某首诗,所追逐者,就是这特有之味,在别的任何语言结构中、任何氛围中都不可重得的味道,也是别的任何词不能替换之味。词的力量在流动。在词的旋涡中,还会出现一股仿佛越拧越紧的向心力。正如一个人在世间的行走,一具生命的流动,他的形象、声音、使命、遭遇,每一个最轻微的细节都不是孤立的,都不是一根单线条的演变,而是深植于命运感之中。它是交集,然后味出。

休谟曾对世上的因果关系,提出了一个“无限后退问题”。当人们观察到两个事件频繁一起出现,由此产生因果联想:当“A导致B”,实际上,我们无法直接感知因果的必然性,只是过度认同了“历来如此”。如果要解释A为何引发B,需要找到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C。同样,C的出现需要挖掘一个新的D来认证。海浪一般渺茫叠加的无限后退。在此我引用休谟,只是想说明,无限后退也正如“力”在语言行进中,诗最为传神的一种运动方式……

好多人问我,如何说悲欣交集是“四个错字”?弘一如果不着一字,像维特根斯坦所讲的“对不可言说之事,当保持缄默”,那么,这血肉之躯的具象生命又该如何显现呢?落入字中,每一个字都包含着无数人使用过的痕迹,都在语义的复杂流变中,进入即迷失,又如何不是错呢?苏轼所谓之“差”,并非单纯地指向一种“错”,解读为“迷失”似更妥当。

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现实世界与语言世界的奇妙叠加。那些尚未深陷语言生活的人,免除了某些焦虑,他们更容易获取浑不着力的心境。前两日,读到诗人马拉的一首短诗《钥匙》,写到美国诗人金斯堡(Ginsberg,1926—1997)的母亲写给他的遗言。

黄昏平静的光线中,

我流下泪水。

一位美国母亲临终前,

给儿子的信中写到: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艾伦,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童年时母亲把一把钥匙挂在我脖子上,

“儿子,要是你回来,

找不到我,那我就是在田地里,

灶台上有剩饭,你先吃吧,

我还要干活。”

脖子上的钥匙我早已摘下,

母亲在小区里捡纸皮,

我放在抽屉里的那把钥匙,

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

金斯堡曾被称为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父,他集诗人、无政府主义者、漫游者、预言家、宗教徒等复杂身份于一体。他是吸毒者,也是同性恋者,曾参与20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运动,在越南战争期间,还是一名激进的反战分子。他的生活中,布满了激越欲望的阴影。他叫嚷:“别把疯狂藏起来”。以长诗《嚎叫》为代表的作品中,情绪宣泄的强度令人瞠目:“饥肠辘辘赤身裸体歇斯底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黎明时分,晃过黑人街区寻求痛快地注射一针!”他在大麻的烟雾中粗鲁地诅咒着,却又像佛陀一般安静地冥想与打坐。一种矛盾与撕裂的张力,在他的写作中,绷到了顶点。如果要找一个苏轼所谓“着力”的标本,恐再难找到比他更为极端的人选了。

“钥匙放在窗前的阳光里”——这是我读到的最温暖又最神妙的遗言。一个伟大的母亲可能从不畏惧死亡,她的临终叮嘱,听上去,与平日里的絮絮叨叨,全然一个调子,没有丁点的惊惧和不安。这大白话的遗言,像阳光本身一般灿烂。诗人马拉由此还掺入了自身的一小段回忆,在小区捡废纸的另一个母亲登场。在舒缓的语调与暖色之中,两个母亲形象的交替与回旋催人泪下。

1941年8月26日,大诗人茨维塔耶娃给苏联作家基金会写了一封短信:“兹申请:担任即将开设的作家基金会食堂洗碗工工作,敬请接纳为荷。”没人料到,这是诗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段话。流亡十七年之后,安静生活的强烈企图蚕食着她。被拒五天后,她悬梁自尽。我完全可以想象发生在她体内的一场对话:肉体的茨维塔耶娃低泣着,瘦弱的肩膀可怜地耸动,她哀求平静地生活;精神的茨维塔耶娃则双颊烧出了红晕,她激奋地在地板上来回走动,为了响应诗的尊严,她请求立刻自尽。她可能会说:写作首要的,是摈弃自我怜悯,而后才能建设真正的语言生活。这就是人与诗双重的境遇。好吧,这场谈话之后,前者服从了后者。深渊般的寂静来临。

戏谑是金圣叹一向的做派。据传,大行之前,他还弄了个直率的小恶作剧。1661年,他因“哭庙案”被斩。临刑之时,刽子手手起刀落,从他的双耳中滚出两个小纸团,一书“好”字,一写“疼”字。离家前,他另写了一字条:“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也。”趣则趣矣,但怎么看都像一曲着意编排的剧情,有痕迹过深的“制造感”。同样是写给儿子的遗言,另一个父亲的话却宛然自肺腑中来。据《史记李斯列传》,公元前208年,秦丞相李斯被腰斩于咸阳闹市。临刑时,看着最心爱的幼子也在待斩行列,他悲从中来,怆然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而薇依临终之前,指着窗外的一轮皓月,喃喃地说:“瞧,真理那不可腐蚀之核心,仍在这里。”雨果去世前说:“我看见了黑色的光。”狄金森则以“我必须进去了,雾已经升起”这一句,作别人世。

即便是最为精纯的艺术创造,也难以消除制造感的痕迹。本质上,艺术就是一种制造,一种说出。好的创作者,最大程度地抑制着制造感,摆脱了力的划痕,以求得自然生成的气质。于此见高下之分。但状态上的不着力,并非是要清除内在的张力或戏剧性,相反,在表里的冲突上,甚至还要去强化一种氛围。金圣叹谈到这个话题时,曾以水浒传中李逵的形象举例说,“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认为“写极骇人之事”,在叙述语调上却要“脱卸”,以“极近人之笔”求得“动心”“现身”。这当然是高明的说法。所以散淡的陶潜,在临终绝笔《自祭文》中,依然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欲望的倾泻,在语言中是一种危险之物,如果压抑得住,若隐若现,不妨让这成为诗中形如鬼魅的一个神秘主角。但往往意外的是,词语对个人积习和情绪扩张有一定程度的盲从,这是诗人个体有限性的一种外溢,好的写作者在此处,保持着老猎人般的嗅觉和警惕。

有时,当我们行在山间,忽见一凉亭。这亭子是一种制造,一种说出,只是它在与山水的融合中,制造感像涟漪淡至消失,仿佛它本该从那里生长出来一般。

诗连通着它所欲呈现之物,不能靠推理或在逻辑层面中的完成。只有生命内在的活泼,散射出灵性之光。诗之不着力,诗之神游,最美妙之处是它在各种感知系统间,进行着其他文体难以浸入的自由转换。一声鸟鸣,可以在视觉和听觉上,同时留下双重的划痕;一个盲人可以看见正在减弱的色彩;一只小兽,能嗅出在它面前打着旋涡的哨声……感官之力,甚至是一种错觉效应,在奇妙地推动这一切。

当你神游之时,曾为某个词驻足,请你忘记这个词。当你被一种景象卷入、停顿,请你借道这景象背后的缄默,从那儿遁去。即便与真理相遇,也是偶然和非必要的,诗在人的精神远行之中,把人本身的自我质疑也推向极端,它几乎是在表明:任何被归为真理的东西,都是不可信的。真理意味着一种语言之力的终结。在诗的内在装置中,最不可言传的微妙之物,是我们在无尽的远游中,不断遭遇诗在心中刚刚酝酿时,那种心灵初萌的状态。因为不可说,也因为“不着力”并非要体现为一种明晰的结论,所以庄子鼓盆而歌,王羲之坦腹东床,而元好问写道:“读罢离骚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阮籍真正放下了,你在每一条神游的小道上,都会遇到他。

我在写作中的快乐,是神思在峡谷中、洞穴里、山脊上、惊涛旁、涟漪中,不断转换着语言步调的快乐。也是在鸟扑向暮晚林梢的弧线上,在刺入我书房玻璃的光束浮尘上,在大梦退去时仍于耳中“嗡嗡”响着的回声中,不断找到一个更为隐蔽的自我时的快乐……

当我写下、说出,倘在哪个字上停滞了一下,那个字,就是错字。

【作者简介: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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