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刘康:明月颂
阁中记
从海边归来,我寓居在山间的一座阁楼
每晚夜深,月光就会透过木屋的缝隙
落在我脸庞、手臂、脚踝……那些被
海水浸泡过的地方。溺水的窒息感让我
瞬间惊醒,这里是内陆,一座远离闹市的
深山,但海水的腥咸却依然伴随我
来到了这里。虫豸遍野,窗外是一阵高过
一阵的啼鸣,像潮水,顷刻就要席卷而来
我依旧身处海陆交界的孤岛,不同的是
大海的潮声绵延悠长,而山间众灵
则是收敛气息后的急剧释放。还有多少
像我一样受困于一条模糊界线的人?
月光从我周身移转到屋角,又从屋角
渗入到木板,最后,消失在窗外急促的
啼鸣声中。潮水终于退去,我从岛上走下
踩在刚刚裸出水面的海床,周围,全都是
凌乱而新鲜的脚印
海王星号
酒至深夜,我们搬到了屋外的露台
把一个酒场从室内移至穹底,需要
莫大的想象。而我的朋友们,擅长的
恰恰是把荒诞融入现实。因此,老A
在抬眼时看到了两个月亮:一个
呈莹玉色,悬于天际;另一个,在一团
水蓝的氤氲中泛着白光,遥遥无际
我们都相信了他的说辞,毕竟
酒精在麻醉身心的同时也放大了感官
我们将之命名为“海王星号”,一个
只存在于老A眼中的神秘光团。为此
我们欢呼、雀跃,向那遥遥虚空中的
莫名存在举杯致意。“你们看到了吗?
它正朝我们疾驰而来。”一点亮光
在他眼中越来越盛,直至溢出眶外
明媚的气息扑面而至,我们都感受到了
投射,那是信仰又重聚的回光
恒境
夜的静美之处在于,当你打破它细微的
平衡,其内质的纹理又会瞬间归于原状
这微小的、几不可察的容错机制,让我们
得以在每一个迥异的夜晚,独行、奔跑
或坐卧于云端之上。但总有人在
不经意间进入它复杂的内部,比如阿冷
在深夜向我传递简讯的那刻,一双巨眼
就在暗处窥望,我感受到了收拢的力量
一种源自本能的紧张。平衡被突然
而至的简讯打破,夜的两端开始陷入
长久的沉寂。我猜想此刻的阿冷也同样
察觉到了异常,我们守在天平的两端
共同等候夜色沉积——那细密而凌乱的纹理
渐趋平缓,它又恢复到了最初状态
松弛感侵袭而来,那条未及打开的简讯
被我原路退回,我想阿冷一定明白
父亲的盛宴
我有一扇由内向外打开的门,左侧
是父亲常年居住的卧房。我们摆弄木器
从诸多规则的线条中寻找差异——
不同的匠人手法各异,成型的器具也
不尽相同。我喜欢父亲手下的木器:
曲与直的拿捏恰到好处,扬与抑的分界
模糊隐晦。这源于一个老木匠对规则的
深刻认知。比如,花盆的托架圆而不显
书柜的扶梯折而不曲。我们摆弄这些
为的是让物与物之间的衔接更为熨帖
“每一根木材都取自大树的脊骨。”
父亲说,他的手艺就是为了让这些活物
继续存活。我感受到了那些蠕动的生机
在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缓慢而蓬勃
矢距
伏案于夜,台灯到月亮的距离
就是整个夜晚的长度。我时常因
深陷沉思而误判这段距离的长度
以至于曦光破窗,我仍身披黑雾置身于
豆灯之下。这个时候,父亲的脚步声
就会在门外响起,黑雾如潮水般
瞬间退去。这是我甄别时间的方式之一
还有时,黑夜被思绪无限拉长
父亲的提醒也未能奏效,那盏伴我
穿行于幽暗隧道的台灯就会突然熄灭
这是时间警示遗落者的方式之一
我知道,长时间蛰伏于黑暗,我已
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夜的气息。譬如
烈日下的灼烧感、黑暗中视物的能力
以及对那些隐匿于暗夜事物的敏锐感知
父亲的担忧日益成真,我已逐渐
拥有了夜的属性,当晨光一次次降临
而提示再也无效时,我的灯盏
就会在熄灭后又重新燃起
明月颂
月悬中天,几缕银华泻入窗台。那儿
有一张书桌,就在刚刚,一枚月亮的雏形
嵌入纸面。显然,屋子的主人正在
施行一个大胆的计划。我们姑且
称之为圈养——圈养一轮天上的明月
先是折角,勾勒出满月的形状;再是
等待,静候盈亏间那细微的平衡;最后
明月爬上了我们的窗台,在绝对精准的
测距下,将光芒匀给了窗内的人。那么
那个得到光的人是否感受到了照耀?
一张薄纸负载了天上的重量,为了敛收
这难得的垂顾,他将窗帘拉到最开
尽可能聚集更多的光芒。显影愈来愈盛
在行将圆满的瞬间,他推开了悬窗
银华如流水般涌向了窗外,纸面又复归
黯淡。两个月亮的计划只存在于构想
他还不想,抬头时看到的明月有自己的影子
观山
山势往南,日影就会一点一点浸入骊湖
待到白昼完全沉没,湖面才会腾起
碧色氤氲。倘若往西,星月则会在日暮前
就散出光辉,从骊湖之侧,一路蜿蜒到
傍山而居的周氏族人。倘论对山的理解
没人会超越他们的祖先——譬如石林
那是先人安息的绝佳之所;再如松群
这是神授予人的天然经幡;还有那熄于
峰顶的火种,至今未有人将它取回
山势向野,为的就是遁离烟火,人居于山
守的则是方圆之矩。族人日稀,但仍有
心怀火种的后辈滞留于此,他们
从不上山,只在每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一勺又一勺,舀走溢出湖岸的雨水
离岸者号
秦湖边,我们谈论大海的辽阔
虚无的浪花一朵一朵破碎在空气里
我们感受到了咸湿的气息。“如果
湖水的最终归宿都是大海,那么
我们交谈的意义便不再成立。”
而秦湖只是辽阔的一部分,这不是
我们真正向往的自由和无羁。海风
从湖面吹来,细碎的盐粒摩挲着
离岸者们的脸庞。话题逐渐由海域
转到了内陆,我们聊到了草原,那群
放牧白云的牧人,他们之中,是否
也有曾经离岸而归的故人?羊群
起伏如海浪,却在鞭子挥起的那刻
雌伏于昔日的归人。浪花再次
破碎在草原上。我们想起灯塔照耀下的
那个夜晚,寒星涌动,鸣笛破空
离港的航船挣断了码头的绳索
雪夜观火
朋友的车子在半途抛锚,我们赶到时
已是深夜。大雪纷飞,一点星火悬浮在
道旁忽明忽灭。他已等候多时,掐烟的
瞬间便抖落下一层厚厚的积雪。我们
讶异于,这糟糕的天气他为何不躲进车里
但随即恍然,风雪覆盖下的大地万物已
融为一体,我们寻找的那个点,必须以
独有的方式显现它的坐标。好在
我们的朋友足够智慧,用一点星火化解了
可能的困境。雪仍在飞扬,来时的
车辙很快便消失于无形。我们点亮车灯
在矩形的光柱中修补轮胎。其间
朋友手中的香烟一直未断,他并非一个
好烟之人。这一次,我们没能找到一个
自洽的答案。难道通明的灯光还不足以
标注我们的方位?烟头明灭,如一点
猩红的血珠,在夜幕上越化越开
川中马事
踢踏声源自我对未知的想象
当它们朝我走来,厩棚里只剩下一匹
瘦小的马驹——它还没拥有自己的舞鞋
生铁尚未钉入脚掌,整个马场
只有它是完整的。主人在河滩旁
生起篝火,出于本能,群马始终和我们
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鬃毛披垂
一群马安静地伫立在我们周围,很快
黑夜将它们与自身融为一体。只有
轻微的喘息声让我心神不宁——
仿佛一群人在黑暗中,看着另一群人
彻夜狂欢。是什么让它们如此淡漠
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就连预想中
沉重的鼻息都没有出现。四围阒寂
人群陡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主人将在天亮后带我们踏马远游
传闻中那片孕育神灵的草原。只是
这个动人的夜晚,我的脑海里闪现的
只有一匹瘦小的马驹,和它干净的四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