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2期|海勒根那:让流水记住我们的名字(节选)
●推荐语
童年的创伤和噩梦如影随形,又遭遇事业和感情的双重挫折,拥有鄂温克族血统的姑娘琼陷入了困境和抑郁。来自森林的女萨满阿娅身上所散发的母性以及她对生命的深深悲悯和独特理解,让琼逐渐走出阴影,从而重新注满爱人和爱己的情感力量。这个短篇中有着丰富的鄂温克族文化元素和民族特色,深沉厚重、别有诗意。也许,爱和救赎,确实是贯穿人类世界绵延的动力和永恒的话题。
让流水记住我们的名字
□ 海勒根那
那个秋天,大地凋零,天空像熄灭的炉膛一般黯淡,而我仿佛置身于偌大的十字路口,形单影只。我用单薄的衣物裹紧无力的身体,机械地躲避着穿梭的车流,躲避这按部就班又混乱不堪的世界。那段时间,我惧怕黑夜的来临,不能在没有窗子或者逼仄的空间里久留,那样会让我窒息,除了闺蜜小美,我也恐见任何亲人、朋友,怕他们的虚情假意、嘘寒问暖,窥探我隐藏在心底的堰塘……
就在我最无着无落的时候,阿娅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在一个微信群里用语音艾特我:背对我的那个人,请你转过头来看看我。群里所有人的头像,只有我是在一片清冷湖边矗立的背影,可就这一点而言,我不仅不能确定,还心生疑虑,直到那天傍晚,她加了我的微信。鬼使神差的是,在此之前,我的脑海也曾闪现过她的名字,当时飘渺而含糊地想着,或许她能帮到我,让我脱离脚下的泥沼。
哈喽!我强装热情与她打招呼。
昨晚我梦到了你,梦见我们在贝尔茨河上同乘一只桦皮船。别不相信,我知道你的模样,你单眼皮,吊眼梢,左眉间有痣。她说。
两天之后,我与阿娅在她和弟弟的文创店“森林小屋”见了面,她从桦树丛后面探出身来,戴着盲人专属墨镜,一只没尾巴的灰松鼠在她与树隙之间跳来跳去。瞧,你的样子我一点也没猜错,她说这话毫无违和感,好像能看到我似的,最后“目光”落在我用头发故意遮挡的左额。
其实我早听说过关于阿娅的传闻,她是个来自北部森林的女萨满,萨满即通神的人,是人与神与灵魂的中介。不过,她本人和我的想象还有些差距,最起码没有“女巫”标配的披头散发,而是留着假小子一般的短发,圆润的脸庞,高高的颧骨。
那天下午,阿娅不停地在说话,一只小小的蓝背鸟听到主人的声音,也叽叽啾啾叫得欢。作为聆听者,我其实更被她的“森林小屋”吸引,那是个灯光昏暗的微型自然博物馆,她把森林一角照搬到了上下楼仅有一百平方米的临街门市,售卖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山岭色彩”“森林汁液”等等,其中“森林的声音”是一排排用桦树皮做成的鹿哨,和一撮撮晾干的鹿蕊,装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树叉上的一只林鸮吓了我一跳,它像截木桩一动不动,突然开合了一下那双黄澄澄的大眸子。我躲开它,顺便问阿娅,鹿蕊怎么能发出声音。她随手摸过一个瓶子,打开瓶盖,鼓起腮,向里面猛吹了几口气,令人惊奇的情形出现了,里边先是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昆虫爬行声,声音渐次变大,最后竟好似春风拂过树梢。
你是我的族人,你的血管里流淌着1/4使鹿人的血,所以我注意到了你,我们心灵之间有感应。阿娅递给我一瓶淡黄色的“森林汁液”,春天采集的桦树汁,经过冷藏,口感清冽,有种木质的清香。
她说的没错,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她的族人,而其他血统早已不得而知。
你真的是萨满?我问。
嗯,确切地说,是德勒库尔,鄂温克语里,就是流浪的萨满。
你说你梦见了我?
是呀,我梦见你和我、还有尼金在河上划船,你划一支桨,尼金划一支桨,我们欢笑着,大河哗哗啦啦地响,还有驯鹿“嗷——呦——”的吼声不知从哪片山岭传来。琼,你相信梦吗?
梦?我苦笑着点点头。对我来说,梦是另一个摆脱不掉的世界,是我深陷的穹谷,它泛滥成灾,绵延不绝,我每晚都枕着它入眠。其中一个反反复复的梦境,像牵扯不断的风筝,许多年来总在我梦里摇曳——那是一场浓烟滚滚的大火,无数攒动的火舌围绕着我,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狗扑咬我,我拼命逃脱,可是那空间是封闭着的,到处都上了锁,我想从窗子爬出去,可窗子也关得死死的,我站在凳子上使劲用小拳头敲打窗棂,却无人回应……最后是一把斧头救了我,我不知从哪里找到它,用它敲碎了窗玻璃,从残破又锋利的玻璃碎片里爬出去,头脸和手臂都是划伤流下的血……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咒骂声……
琼,你有痛苦的童年,是它在纠缠着你,唤醒着你的疼痛,阿娅与我说,你需要和你的过去告别,不能总陷在时间的阴影里。
我没有过去,过去被火烧掉了。
不要否认,它就藏在你记忆的某个角落,可那并不是你的错。
这时,尼金从二楼的楼梯口探下身来,他是个清瘦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黄黄的头发,为了看清我,他不得不弓下腰。你是谁?他直截了当地问。
琼,我说。
我叫尼金,他认真地看着我,一边和阿娅说:姐,我刚刚在网上接了一个订单,要五箱“森林味道”。
哪儿来的订单?
广州,就是夏天教我玩塔罗牌的胖阿姨。
森林味道?我有点好奇。
那是用森林杜香和达紫香做的香水,可是我们的存货不多了,和胖阿姨说,先给她少寄一些,如果可以的话,明年夏天再给她补寄。
我们是在做生意,姐,谁会等我们到明年夏天呢?
可是达紫香要春天采撷,杜香初夏才开放,弟弟,你告诉我,我们能颠倒四季吗?阿娅生气地说。
小美送走一个旅行团,傍晚归来,从爬楼梯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她,没多会儿,她用屁股撞开预留的门,整个人和一大摞礼盒一起倒在沙发上,鞋子早已东飞一只西飞一只。
累死我了!她大口地喘吁着,接着一阵疯了似的大笑,说:琼,知道吗,临秋末晚了,我还能发笔小财,这个牛×团都不差钱,人人都大把购物,竟然还卖了三张俄罗斯油画……
发现我没回应,她把下巴枕在胳膊上瞧我:咋,你还抑郁着呢?
我没有言语。
大不了东山再起呗,光愁又有屁用,哎,你做饭没有,我快饿死了。
我没有胃口。
小美到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我断定你死不了,好吧,我跑了这么多天的团,还得自己做饭,真是命苦。
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先有奶茶香飘出,接着是炒菜热烘烘的油烟味儿,来到我枕边,却像在遥远的梦里——那是塔莉雅在做饭,个头不高又略显苍白瘦弱的女人,扎着碎花围裙,她身上总有一股雨后树蘑的味道,没有桌子高的我就围着这味道跑来跑去。上一边玩去,琼,别烫到你。妈妈,你做的什么饭呀?这么香。我扒着灶台问。柳蒿芽炖饭豆,还有你最爱吃的俄式烤肠。接续的片段,是我拿着一整根烤肠,荡在高高的秋千上。一种无忧无虑的安全感弥漫了我,让我昏昏欲睡,是的,关于妈妈的这段久远记忆是我的安慰剂,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只有它出现的一瞬,我才得以进入梦乡。
不用我去喂你吧?琼,还不起来吃饭,小美大喊大叫地唤醒了我,还说失眠呢,我看你现在就是个瞌睡虫。
我说过,我没有胃口。
我这是为了你才做了一桌子菜,好歹也得吃点儿,小美拉我起来,白猫米勒被煎鱼味儿吸引,先我下地,奔入厨房,小美早给它预留了鱼头和鱼肠。琼,为我庆祝一下,小美起了一瓶俄罗斯红果酒,嘻嘻哈哈地与我碰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我和你说,不仅是你的餐馆,疫情后这生意可都难做了,就连我这个当导游的接的都是穷游团。哎,你怎么没喝?小美盯着我的杯子。
忌了,我说。
她又递烟给我。
也忌了。
咋?去了趟藏区,佛系了?小美白了我一眼,别整那些没用的,凡事还得靠自己,烧香拜佛,菩萨也帮不了你。
小美说的是,前段时间,我用四十几天时间走遍了青藏高原,那是我多年的向往和夙愿,要不是餐馆的生意受挫,要不是无计可施,我还不会让自己有片刻安闲,为自己放这般的长假。但我的忧郁并非来自这个,要知道我独自打拼多年,经历过太多风雨,不会为营生方面的困境而萎靡。可我不想给小美解释,起身倒了一杯清水喝。
小美朝空中吐了个烟圈,忽而低下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我和你说,一个秃顶大叔,满脸是坑,一路和我撩骚,你知道我这条鱼饵可不是白吃的,不弄他三万五万的,甭想吐掉我这个钩。
你和他睡了?
别那么直白好吧。
你在作践自己。
不,我要报复的是老胡,他骗得我还不够惨吗?我跟了他整整两年半,他给了我什么?狗屁他妈的也没有。两杯红酒下肚,小美已有了醉意。
为什么不和他分手?
分手?我才不呢,这么分手便宜死他了!我得要回我的青春损失费,否则就这么耗着,我看他再找哪一个。
我劝你还是好聚好散,别因为一点钱闹出什么是非来。
敢情你有房有车了,我要是有个地儿遮风挡雨,就不到你这儿借宿了。
正想和你说呢,小美,我想把这房子卖了。我喝光了清水,又倒一杯。
你要卖房?咋,你真山穷水尽啦?小美惊讶地问,烟蒂差点烧了手指。
我摇摇头,做苦笑状。
阿娅约我去郊外的国家森林公园。琼,我们去看索伦和莎莎,顺便让你的心吹吹风吧,森林的风会让你眉头舒展的,阿娅说。那是一对雄雌驯鹿,从金河附近的驯鹿点儿来公园不到半年,成了阿娅的心心念念,隔三岔五就要去看一看。过了十月,小美没有团单,意欲同去,因为一点儿小口角我已好些天没搭理她。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巫婆的?路上,小美没话找话。
我开车,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不是就咱俩在一起嘛,其实我最敬畏神灵了,小美说,哎,她一定会算命吧,应该让她帮你看看生意,能不能迈过这个坎儿。
还是算算你和老胡吧,我说。
我和他不用算,没戏,我还是请阿娅帮我看看,这辈子我到底能赚多少钱,会不会是个有钱人。
要我说,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嘁,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们到“森林小屋”去接阿娅,进门先受到蓝背鸟上下翻飞的欢迎,接着是尼金,他正用一把碎肉喂他的林鸮,那只没尾巴的灰松鼠像个机灵鬼似的蹲在他的肩头嗑松子,顺便将松子皮丢到他的头发上。阿娅在楼上呢,我去叫她。他说着,带着他的松鼠几步上了楼去。
这个小伙子是谁?小美眨巴着眼睛小声问我,瞳孔闪闪发亮。
阿娅的弟弟,我说。
长得真帅,他是混血吗?
使鹿鄂温克族,祖先来自贝加尔湖北部的列那河畔,我答她。说实话,我还没注意过尼金的相貌,印象里只有他的一头乱成乌鸦窝似的黄卷发。
他的个子好高,得有一米九,小美还在感慨,尼金和阿娅已下了楼来。我为他们做了介绍,小美马上掏出手机与尼金加微信:我做导游的,你们这个店真新鲜,为什么不做做宣传?日后有游客我第一时间带到这里来。尼金大男孩似的笑笑:我们只做VIP,没有量产。他露出一口雪白的钙质充盈的牙齿。
秋后的森林公园依旧郁郁苍苍,樟子松林泛着黄绿相间的松涛,起伏跌宕,纵深之处的一片白桦林里圈着两头驯鹿,在木栅栏内,被少许游人围观,几个孩子提着小篮,为它俩投喂鹿蕊,那是在旁边的服务区二十元一小把买来的。阿娅不用人引领,用盲杖点地,敏捷地走在前面,这会儿就有节奏地使劲敲击木栅栏,一边“唠唠唠”地呼唤。两头驯鹿闻声向这边张望,随即颠着鹿铃跑来,见到阿娅好似见到亲人一般,伸缩着脖子向她致意。个头高大些的是公鹿索伦,体态雄伟,皮毛锃光瓦亮,头上的犄角像枝岔纷多的树干,而母鹿莎莎则稍显柔顺、丰满。阿娅早有准备,掏了两把盐巴,摊在掌心,两只驯鹿凑过厚厚的嘴唇,舔起盐来,因距离较近,长长的鹿角不时磕碰在一起,发出咔咔的声响。我好奇地摸了摸莎莎脖颈的皮毛,温热而滑润,一些小疙瘩是夏季蚊虫叮咬留下的,我替它轻轻挠一挠,它也不躲闪,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索伦吧嗒着嘴巴抬起头,用它那双湿润的黄中带蓝的琥珀眼睛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想不起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
琼,莎莎应该怀孕了!阿娅喜出望外,明年五月它就要当妈妈了。她说这话时,午后森林的暗影就映在她的墨镜上。
怎么看出来的?我问。
种子一发芽,就有了自己的气味儿,我能嗅得到它。阿娅说。
种子一发芽,就有了自己的气味儿——那些天里,阿娅的话总在我耳边围绕,或被我无意中记起……三十年前,塔莉雅怀上我这颗种子时,刚刚二十岁,她那时情窦初开,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梁银桩。梁银桩,退伍兵,后来当了派出所民警,头脑简单,没什么文化,但有一张男人味儿十足的棱角分明的脸。那时,塔莉雅刚刚从林业卫校毕业,对爱情的憧憬还停留在校园广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的诗情画意里。后来事实证明,梁银桩不仅不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而且兼具多种“恶习”,东北大男子主义的他整天只知道抽烟喝酒审讯犯人,在家里也习惯了那一套,对我妈稍不顺心就实施家暴。终于,我五岁那年,塔莉雅和梁银桩离了婚,为了不被梁银桩骚扰,她甚至辞去了林业小医院的护士工作,跑去呼伦贝尔城里打工。没有稳定的收入,无依无靠的塔莉雅不得不撇下了年幼的我……
我说这些并不为了我爸妈的陈芝麻烂谷子,而是要控诉他们带给我的那场噩梦——离婚后的梁银桩并没有闲着,年纪尚轻的他先后找了两三个女人,最终和一个叫李淑珍的女人走到了一起。两年之后,正是这个脸白心黑的女人,一把火点着了我们家的三间木刻楞房子,为了报复我爸,她把我反锁在了屋内——就是那场无数次在我梦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围困我的大火,让我的童年惊恐万分,无路可逃的我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把斧头,拼命用它砸开了窗子,从残破、尖利的碎玻璃里爬出来,我满身鲜血,却望到了院落里的李淑珍,当时我还把她当做亲人,惊吓和疼痛让我大哭失声地扑向她的怀抱,然而,李淑珍却面如死灰,一把将我推倒在地,随后拾起了那把被我丢弃一旁的斧子……许多年后,我明晓世事,才得以知晓这个女人如此丧心病狂的缘由——原来是拈花惹草的梁银桩又在外面有了新欢,而她当初为了他曾经抛夫弃子,于是悔恨难当,继而疯狂,不过她也因此付出了蹲牢狱的代价。岁月的物证停留在了我的左额,那道深嵌的伤痕将要我用长发遮挡一生。
多年后,当我回想这一切,那种不真实感让我恍若梦中。我悲催的童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长大成人的我又都经历了什么,面对这些支离破碎的过往,我已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界限,有时同一个梦做久了,就像现实,有时现实太不真实,就像梦……
房子被烧毁之后,梁银桩和我流离失所,只好寄人篱下,搬到了叔叔家。有了这般惨痛的教训,他在女人方面终于有所收敛,继而转向酗酒,毫无节制,把我随便丢给了叔婶照顾。中间我去城里寻找过一次我妈,塔莉雅那时已有了身孕,她嫁给了别的男人,没有容身之地的我只好又回到小镇。我读到中学毕业,十七岁做了餐厅服务员,二十岁做领班。二十二岁时,我鼓足勇气,独自去南方闯荡,因为肯吃苦,当了一家餐饮连锁店的店长。后来我又去了广州、深圳,为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商售楼。直到有一天,我攒了一笔足够自己创业置房的钱,才决定回到呼伦贝尔,做起了自己的餐馆,我从小就一无所有,我要拥有自己渴望拥有的……
琼,我真佩服你,靠自己打拼出一份事业,真牛,你是我见过的最刚强最励志的女人!小美刚认识我时,满眼艳羡,那会儿她刚从东北乡下过来。
你没见我吃过的辛苦,见了你肯定再也不会羡慕我了。
你小看我了,我也是吃苦长大的,你好歹还有父母,我可是三岁时亲爹就死了,小美说。
自从和阿娅看过驯鹿回来,我混乱不堪的梦里总出现莎莎,它呦呦地吼叫,光滑柔顺的皮毛像一匹绸缎,裹着它不断鼓起的肚皮。我用冰凉又潮湿的手指轻抚它的腹部,由上至下,感受着它的萌动,那里面正有一颗新的幼小的心脏在随着母亲的脉搏一同跳动。恍惚间,我仿佛变成了莎莎,变成了母鹿,或者是莎莎成了我,而那抚动的手指似乎来自塔莉雅,她在轻揉着我的身体,我受用于母爱的抚摸,变得乖顺,安静,平和,慢慢沉浸,沉浸于一片曲径幽深、阳光静谧的林中……
我开始频繁呕吐,吐得昏天黑地,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里边甚至掺杂有咖色的液体。在此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月该来的没有来,我的焦虑不安就来源于这个,一只无形的手把我推到了十字路口,我不知向左还是向右,又好似置身于密林之中迷了路,寻找不到出口。
妈妈,妈妈!我呼唤着塔莉雅。
孩子,你怎么也做起了傻事?塔莉雅握着我的手说。
我该怎么办,妈妈?
那个人是谁?你喜欢他吗?
可我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婚姻,我怕火烧着了我,那只是一场不该有的邂逅……
孩子,那就不要伤害自己,既然没有结果,就不该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塔莉雅喃喃地说。
秋风瑟瑟,将我的头发吹乱成一堆枯草。我将一捧鲜花放置在塔莉雅的墓碑前,望着墓碑上她的照片,那并未衰老的容颜和微笑的脸,似乎感觉她并未走远。
妈妈是病死的?阿娅问。
子宫癌,我说。
什么时候没的?
五年前。
那么年轻,可怜见的。梁银桩呢?
他还活着。
我也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琼,在一座雪山的脚下,他有一张精致的年轻的脸,可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也闻不到他的气味儿。阿娅问,他是南方人还是韩国人?
我没有回答。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
莲宝叶则。
他是个陌生人?
我们在藏区同行了一周。
从墓园出来,尼金站在车前等候我俩,他的黄发和衣襟猎猎飘扬着,此时正抬起头看我,我想起来驯鹿索伦的眼神,那该是尼金的,没错,我几次去见阿娅,尼金总是在某个角落不声不响地望我,当我与他对视,他又躲避开去,仿佛是那无意的。而今,这目光像林隙间泻下的光晕,在探询我的灵魂。
尼金为我俩打开车门,我经过他的身旁,嗅见他的气息,那味道确似公鹿身上的,有股松香的清冽。
……
(全文详见《江南》2025年第二期)
【海勒根那,内蒙古文学馆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白色罕达犴》《野鹿,野鹿》,诗集《一只羊》等。作品曾获全国骏马奖、百花文学奖、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青稞文学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小说入围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作品入选2020、2022、2023、2024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北京文学》2023年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首届中子星·小说月报影视改编价值潜力榜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西班牙文、意大利文、英文、斯拉夫蒙古文等文字。现居呼伦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