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 舒飞廉:歇会亭(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 舒飞廉   2025年03月18日08:18

舒飞廉,1974年生,湖北孝感人,现居武汉。出版有《飞廉的村庄》《绿林记》《草木一村》《云梦出草记》《阮途记》《云梦泽唉》《团圆酒》等作品。

早上五点钟,我由我们村里醒来,窗外一片黑暗,宇宙里,只有我一呼一吸的消息。坐标随时变换,定位谈何容易。这些年,无论我睡得多,或者多晚,垂手平躺在床上,眼观鼻,鼻观心,在被子与床单之间,被席卷入梦乡,纵身投映到大脑皮层上的故事集里,或和风细雨,或激流回旋,或平淡冗长,或光怪陆离,能摆脱亦真亦幻的故事们的纠缠,恍惚上岸,总是翌日五点,多几分钟,或晚几分钟,已不需要触碰枕头边华为手机的屏幕来进一步确认。时间确凿无误,困难的是地点。我正在访问一些大别山城镇的宾馆?“总开关”“深眠模式”“小度小度”,入睡前我也会关掉所有的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留一条缝隙,宾馆里的被褥是白色的,会有阳光与人体微妙混合的“酒店味”。在武汉家里?我的主卧室是弧形落地窗,窗外是灯火稀疏的楼林,高高低低,长江自北往南,在楼台间流逝,有时候月亮就血红地挂在龟山电视塔的塔尖。我凝神片刻,往梦河的归岸上再走几步,窗帘是群青色,被子是深褐色,床单上有清淡的灰尘颗粒气味。我已能确认,我是在澴河边的老家,我独居有近一周时间,万物相见的五月,昨天天气晴明,细嫩东南风,我坐在三楼阳台一双藤椅左边一只上抽烟,看暮色西沉,群星慢慢缀满天幕,银河显豁出来,天顶偏西,自北往南,往返天河机场的飞机萤火虫一般,提灯组队映照航线。她还有可能坐在某架颠簸的飞机里?穿着黑色羊毛呢外套,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到脖子,膝前放着小小的方方正正的行李箱。我回三楼书房里读书,上次带回来重读,没有读完的,一是刘慈欣的《三体》,一是聚斯金德《夏先生的故事》。所以关掉台灯入睡的时候,我脑子里,为今日份梦境提供的引子,一是呼啸在星系间的程心们的曲率飞船,一是划动拐杖,游荡在村镇间的夏先生。夏先生有一点像蔡家塆的瞎子树堂,当然,也有一点像持着登山杖,敲狗打鹅,出没村落的我。我已经不是那个一心筹划着爬上老山毛榉树,与同班小女生约会的少年郎了,夏先生、树堂、还有我,我们的头发都已经稀疏花白,满脸霜痕。

先是黄鹂在窗外的香樟树、桂花树与竹丛间跳跃鸣叫,它们歌喉润滑宛转,很有一套,接着是灰黑色八哥,它们的曲调可能是摹仿黄鹂得来的,同中有异,摹仿本身就很有意思,然后是鸡鸣,由远及近,一层一层地渲染连接。前几年村塆里老头子老太太多,养鸡也多,现在人头数少了,公鸡数也跟着减少,所以鸡鸣声由一张厚毛毯,变得像一张渔网般稀薄,鸡鸣自丑时,每隔一阵,渔网就被抟成荷包蛋的模样,均匀抛撒向星月下的林园。但是今天早上,忽然间,好像有一阵狂风由逐渐淡白的星河间刮下来,将常规黎明即起的剧本打破了。在公鸡的鸣叫里,母鸡们嘎嘎地慌张应和,黄鹂与八哥的套曲走了调,宝华家的鹅大声嚷嚷,家平家楼顶上的鸽子们轰然飞起,全村的狗都冲出各家堂屋门下的狗洞,会合到村巷里,结成狗子阵,嗷嗷汪汪地仰脖狂吠。我听见后头屋里的五仁婶,跺着脚,在堂屋前门神与春联下喊:“青鸾死了!青鸾死了!”在后面几个月,很多人都会反复问五仁婶,青鸾是怎么死的?五仁婶将摆脱此刻的惊慌失措,向大伙描述其时的情形。她与五仁叔负责清理我们村塆的垃圾,也是每天五点钟起床,将昨晚捆扎好的瓶罐纸板装上电动三轮车,然后五仁叔开动,五仁婶坐车斗押车,往我们镇西废品收购站过磅卖钱。五仁婶用家里马赛克瓷砖洗手间,五仁叔则上家门口蚊蝇绕绕的茅房。五仁叔走出茅房的时候,发现隔壁青鸾家一楼卧房里灯还亮着,老太太天一黑就睡,不晓得节约电费,让灯亮一晚上?不可能的。五仁叔一边系皮带,一边去青鸾卧房外瞄瞄。青鸾的卧室没挂窗帘,五仁叔一眼就看到她穿着描龙画凤的藏青色对襟寿衣,斜坐在她当年与宝昆哥共用的雕花床床沿,屋里十五瓦电灯,就吊在她床边沿桌上,照见青鸾歪着脸,闭着眼睛,似笑非笑,她已擦过身,梳好头,挽上簪,搽了香,将自己收拾得灵里灵醒,像在客气地等着我们来收殓她。“大门冇锁,房门也冇关,五仁推门进去,摸青鸾苦瓜般皱皱的额头,冰冷的,摸鼻孔,哪里还有出气,摸胸口,也冇得心跳。打120来?呜哇呜哇地吵醒附近村的人,与接伢们上学的猪嘴校车错头,开进塆里装上青鸾抢救,我看冇得这个必要。五仁走回家对我说,我也是刚上完厕所,正在洗脸刷牙。”青鸾死去的消息,就是在五仁婶刷完牙之后,走出大门,向我们发布的。一时间鸡飞狗跳,村里有人的人家,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大伙纷纷起床。我也是入厕,洗漱,然后来三楼书房烧开水,冲泡挂耳黑咖啡,慢慢等鸡再叫几遍,天光,在家的村里人都出现,在外的村里人跳闪在“美丽舒家塆”微信群。我们由梦乡中怔怔醒来,穿衣踢鞋,洗脸出门,将手机充满电,迎接新的黎明,但青鸾不会,老太太很认真地死了,她在请求我们“把信”给她身后的世界,为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这两年,我往返我们村,有三四次与青鸾姐碰面。青鸾姐今年八十六,比我住在深圳弟弟家的父母还要年长十多岁,但她嫁来我们村,嫁给宝昆哥,宝昆哥与我平辈,所以平时我遇到她,都喊她姐,我妈是直呼“青兰”。之前我一直觉得,按大伙的发音,应是这个“兰”字,他们这一代人认得的字没几个,取出来的名字,当然是越简单越好。元宵节后,没过几天,忽然倒春寒,大雪纷飞,将武汉冰冻住一周,一周后,雪霁天晴,道路化冰,我才得以开车出发,又回到这个离武汉六十余公里的村塆,读读书,练练字,写写文章,平时闭门村居,学校有课,就清早回武汉家里备好课去教室。这一轮,我有近两个月没有回村,打开铁门,堂屋神柜上有蜘蛛吊出来的丝线,大桌子上已经积下薄薄灰尘,按开关,没有电,通过微信小程序交电费,电来了,去洗手间,发现自来水也停了。我想起微信群里,村主任春红的留言,她说这一次下雪,将自来水管冻裂,所以村里派师傅来检查,将无人留守的各户的自来水阀门都关闭了。自来水是前两年牵进村的,我们这些在外头混的人,都纷纷给春红用表情包点赞。明天再去镇上找师傅,喝水可用我车上的瓶装矿泉水对付,洗漱呢?去年冬天,我就是在乡村的寒夜里落荒而逃的,续命的办法,是热水袋、泡脚桶、炭火盆,终非长久之计。雪后的早晚,还是得有热水。我想出来的办法,是找出木桶,去隔壁玉英婶家门口提水,她图省钱,还一直在用压水井。

下午四点多钟,太阳西斜,由澴河堤岸照到我们村的麦田与菜地,田地里大雪尚未完全消融,祠堂屋顶上,也还有不少积雪滞留在琉璃瓦沟里,绿白相间,在阳光下闪耀。玉英婶是我家西邻,家门口有一棵老桃树,再过几天会开得云蒸霞蔚,华盖一般,还有一棵栀子花树,枝干虬结,下个月会打出拇指大小的花苞。老桃树与栀子花树的年龄,可能并不比我差多少,除了每年结出几百颗桃子,几百朵栀子花外,已能够成精作怪,投给聊斋故事。玉英婶与永怀叔有四个孩子,宝刚、宝华、红艳、艳霞,他们家的四个,与我们家的四兄妹,年纪相差不多,我们八个人,成天出没在桃树与栀子树下面,男孩们为拳头大的桃子流了多少口水,女孩们为头上戴酒盅大的栀子花,央求玉英婶多少回!现在宝刚在孝感搞装修,宝华在新疆开杂货店,红艳、艳霞在广州打工时嫁给广西来的同事,永怀叔死二十年了,平日他们家,只余下玉英婶。玉英婶坐在门前椅子上晒太阳,与另外两位老太太聊天,一个是“青兰”姐,一个是春娥婆婆,春娥婆婆比我长两辈,也有八十擦边,是我堂爷爷章华的遗孀,章华爹去世,总有四十年了,我读小学,记忆里吃的第一次亡人“泡饭”,就是章华爹给出的。年轻人走了,春节可能会回村里晃晃,上一辈的老男将们也没剩下几个,只余下春红她们几个嫂子,带着小孩,陪伴这些老太太,老祖母们不会死,是我们村活着的魂灵。我在玉英婶的指点下压动铸铁手柄打水,井水哗哗涌出井脑出水口,“青兰”姐盯着我看,她一时没认出我,大声问我:“你老是哪个?你回来搞么事?”她嘴里只剩下几颗门牙了,玉英婶与春娥婆婆的牙齿还保留不少,玉英婶将手筒在带袖笼的花棉袄袖子里,嗤嗤笑,向“青兰”姐介绍说:“这是永波爹的老大!永波爹与凤兰婆婆住在深圳老二家里。”我拎着满桶水往家走,忽然就想到,应是“青鸾”姐,哪有青色的兰花,还“蓝色妖姬”呢,“青兰”说不过去,但“青鸾”是有意思的,她们不认得字,名字一代代传递下来,意思却是完整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青鸾、春娥也好,玉英、云英也好,红艳、艳霞也好,都是西王母家不俗气的好名字,可能我母亲“凤兰”,正确的写法也应是“凤鸾”,我这个作家唉,其实并不懂得她们命名的由来。那天我烧好水,回到三楼书房,给荣华和春红发微信。荣华转租村里一百多亩地,立大棚种菜,雪将他的大棚都压垮了,他要我给区报社写新闻反映反映,我说哥哥我不是写这个的。春红说明日要跟我商量个事,春娥婆婆与青鸾姐找她好多次。写完微信,动手做饭,持登山杖散步回来,那个融雪的寒冷春夜,在三楼用投影仪看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我就想起春鸾姐豁着门牙问我的话:“你老是哪个?你回来搞么事?”像电影画外音,又像一串春雷,轰响在我耳边。

你,永波家大儿子,回来搞么事?作家?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职业,你写完《绿林记》,侠客们在一千年以前的朝代,在刀光剑影里来来去去,修炼身体,要谈恋爱,就去谈恋爱,爱打架,就去打架,想去庙堂,就去庙堂,能成仙,就成仙,成仙之后呢?过去不会再有新的故事了,一切都已经风流云散,江湖也是。写科幻吗?你读了好多遍《三体》,你已经明白,未来也被你的同行们终结了,人工智能勤奋地在消逝的过去与终结的未来之间工作,将会复制出无穷尽的故事与图像,无穷尽的想象与虚构,就像田野上蔓延的野草与树木,终将吞没道路与良田。种田?你也被荣华哥与宝志哥笑话过了,他们一个开机器种着村里的稻田与麦田,一个立大棚种着村里的菜地,你将永波爹的三四亩承包地由他们的小农场里讨回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养牛?养猪?养鸡?你累得半死,结果可能是连自己都养不活!”宝志哥坐在他高高的拖拉机驾驶座上说。去年他去汪寺港里抽水,触电死了,他的拖拉机被他儿子家林接手,干了半年左右,家林就卖掉拖拉机,去武汉骑电动车送快递了。你们将稻田和麦田转租给何砦的水水。荣华狡黠地对你说:“等我死了,我们村就没人种地,因为到那时候,我们村人没有了,村也没有了。”你认为荣华说得对,未来是都市,是人工智能,是自然荒野与美丽农场,剧本已经写好,你们照着演,并不能更改。她也不会再回来。“这是一个美好的回忆,我好像来到了桃花源,我非常感激你。”她坐在书房外面阳台的右边藤椅上,认真地对你讲。家平家的鸽子们在屋顶鸽舍里做美梦,咕咕叫,程心们的曲率飞船在太阳系之外,又经过了一个崭新的恒星星座,宇宙可以是二维的,三维的,也可以是四维的,可以展开,也可以折叠,这要看你如何去理解它。“我还要感谢那个孩子,在他还是一个卵泡时,他就走了,生命只要有这么一刹那,其实已经足够。”她依旧很美,好像刚刚由曲率飞船的冬眠舱里醒来,她将像删除文档一样,删除掉予你的这个桃花源记忆,去往下一个桃花源或者乌托邦,末世与废土也没有关系,她并不怕。年轻母亲们的子宫可以孕育孩子,祖母们的子宫呢?真的能够在家乡暗夜里自我疗愈,做自己的精神分析家,让自己再活一次?你想起去年冬夜,你好像掉进星空下寒冷的泥淖里,泥淖里有文字的碎片,有星尘的碎片,也有记忆的碎片,被时间之流冲积潴留在一起。

第二天我早上九点出门,去找春红商量。依旧是向西经过玉英婶家门口,昨天老太太们晒太阳的地方,稳稳地积蓄着朝阳,玉英婶三楼屋瓦上的积雪融化,雪水由屋檐上跌落下来,好像挂出一道闪亮的珠帘。三个老太太,玉英婶、春娥婆婆、青鸾姐搬出小桌子,戴着绒线帽,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在珠帘前打长纸牌,上大人,孔乙己,八九子,丘作仁,玉英婶朝我打招呼,向我抱怨说春娥与青鸾两个配合太利索,在合起来斗她,赢了她十几块钱,她早上去菜地掐了一筐红菜薹给骑摩托车收菜的匡师傅,也只换了二十块钱,全给这两个老母狗了。老母狗,多么亲密的称呼唉。绕出玉英婶家的竹林,春红就在祠堂北侧的小广场上,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站在她的电动车旁边等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圆脸被风吹得通红。我们两人沿着已经浇灌成水泥地面的村西大路往北走,近路边是老太太们的菜地,每人屁股大的一块,品种却不少,她们用人畜粪便农家肥种“有机菜”,春风由冰雪菜垅间吹来清淡的臭味。稍远一点,就是荣华的蔬菜大棚,连田过畈,远远看去,的确被前几日的春雪压得歪歪倒倒,塑料膜扯落,棚架龙骨折得像麻花,棚下田垄里种的红薯秧、小香葱,估计也冻死不少。荣华种菜规模不算小,他已经是市里蔬菜协会会员了,平日常常招聘嫂子与老太太们自带小板凳到他棚子里掐红薯尖与小香葱,打捆整菜,一天工钱是八十块,可以说,是我们塆的财神爷了。大伙儿打麻将,打长牌,鸡鸭鱼肉,皮蛋豆腐,啤酒谷酒,感冒药,交电费,水费,手机费,流动的钱,都是他拿小香葱和红薯尖去跟武汉人换来的。祠堂小广场上停着去年他新买的一辆大卡车,方方正正的车头,密封的车厢,浑身漆成朱红色,他说是“火凤凰”,每日往返在我们村与“首衡城”蔬菜批发市场,晚上八九点满载出发,深夜十二点多空车回来,有时候他家都不回,在驾驶室里抻开棉被,一觉睡到早上八九点钟,就是现在。我与春红没走几步,回头看见他推开驾驶室的门,咚地跳下地,裹着一件军绿棉大衣,用矿泉水漱口,拿酒店用的一次性塑料梳子,抹着乱糟糟短发,朝我们走来。

“我看到你们荡路约会,就想来做灯泡照着,好让你们早一点孵出小鸡娃。”荣华将梳子放进口袋,对我们嬉皮笑脸。春红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抬起腿,用黑色的小皮靴踢他,他挨着,也不躲闪。“晚上睡驾驶室不冷?”我问荣华。“我有棉被,电热毯,暖和得很。”荣华说。“这个‘火凤凰’就是他老婆。”春红抢白道,转头又问我,“林墨姐还会再回我们村来住住吗?”我摇摇头。我们三个,现在是同病相怜了。荣华部队复员后,在孝感做保安,年轻气盛,挨骂,忍不住,失手推伤人,前几年由监狱出来,回村种菜,一直是单身,大棚里掐菜的老太太们都在给他做媒,这个塆的老姑娘,那个塆的小寡妇,都没成。春红嫁我们村有十来年,党员,照顾着村里的诊所,她老公宝强,是镇上初中的数学老师,前几年骑摩托车上班,出交通事故走的,现在他们的女儿珊珊也读到初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了,在过去的一个“世代”,你、宝强、荣华,你们这些“小哥儿们”,在这条路上往来过多少回,之前它还是一条小土路,路边春上是麦苗,夏天是棉花地,你们呼啸而过,一身是汗,头发濡湿,带着你们的狗子,放风筝,学骑自行车,去与前面匡埠的小崽子们打群架;你们长大了,去上学,由这条路走到汪寺港,向右拐是村小学,向左拐是乡初中,你们的心思,多半都花在学校里的女生们身上,这条路默默记下了多少你们谈论她们的下流话;秋天冬天,你们随着村里娶亲队伍,出没在铜锣、唢呐与鞭炮声里,故意去冲撞人家搽粉、簪花、穿红棉袄的新娘子,直到有一天,你与荣华做“陪亲”,帮宝强将春红娶进了村;这也是你们送亲人“上山”的路,章华爹、汉生爹、永福爹,还有那些已经记不住名字的婆婆们,死了,裹进寿衣,就是你们抬棺,举花圈,将他们送上前面蔡家塆前祖坟地的。

大概向北五六百米,地势稍稍有一点抬高,有一块正方形的空地,空地西边,临近水泥路,有一个方圆十余米的圆形小水潭,好像是当年我们在乡初中数学课学到平面几何,何向阳老师让我们由镇上买回来三角尺与圆规,圆规手脚伶俐,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我们来这里划出来的正方形与圆,标准得很。空地从前是我们稻场,生产队长宝昆哥指挥收麦、收早稻、收晚稻,男人们赶牛,拉石磙,开动脱粒机,全村老人小孩都到场帮忙,人人一身灰。七八月份棉田里棉桃破裂,妇女队长“青兰”姐领着女人们,大家腰上围花布包袱捡棉花,棉花就摊晒在稻场的箔子上,箔子平摊在两条长凳间,一排排,一行行,棉花好像天上粼粼的云朵,棉花中的棉铃虫扑簌簌由箔子缝里掉落下来,蠕蠕粉红,是刚刚穿上“马甲”的小鸡崽们最好的零食,就像红蚯蚓是围绕着我们村的池塘里鱼儿们的最好零食。立夏后,晚上我们也来这里摆竹床乘凉,南风由晏家塆来,北风由蔡家塆来,东风由梅家塆来,西风由何砦来,萤火虫川流不息,绕着我们的竹床阵飞旋,好像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出来的金光圈。霜降后,稻场的四周就会堆满草垛,稻草垛、麦草垛、棉梗垛、芝麻豆梗垛。稻草垛水牛黄牛们喜欢,那是它们过冬的粮草。麦草垛宝强荣华们喜欢,它不像棉梗垛那样坚硬,又不像稻草垛那样多芒,麦秸又光滑又温暖,我们像鳄鱼一样,在麦草垛里打出无数的小洞,在洞里捉迷藏,读《故事会》《少年文艺》杂志,发呆。我们还觉得,比我们大一轮的堂兄堂姐们,也一定率先领悟到麦草垛的好处,我们有好几次,都遇到他们约之前晏家塆、蔡家塆、梅家塆、何砦的男女同学一起来钻迷宫一样的鳄鱼洞,不要脸嘛,他们男的穿牛仔裤、T恤衫,都在长胡子,女的穿连衣裙,穿白色网球鞋,奶子都鼓出来了。我们还在稻场上办丧事,开追悼会,而不像现在这样移师祠堂小广场。棺材一头高,一头低,杉树板,六大块拼在一起,漆得乌黑,架在长凳上,我们披麻戴孝,孝子孝女专心地哭,我们专心地举花圈。那时候好像不会请和尚,也不会请道士,也不会请楚剧团的名伶大姐来哭丧,生产队长宝昆念完小学老师家斌写的悼词,大伙儿绕着棺材里的亡人转几圈,就可以抛撒黄裱纸收脚印,燃放鞭炮起灵,呼喊着“送上高山”“送上高山”,继续向祖坟走,高山,是大别山吗?它的支脉大悟山、小悟山、九嵕山、双峰山、黄草山、牛迹山、风山、雨山,池塘中的荷花一般,出水有高低,挺立在我们的东北方向,遥遥在望,还有二十余公里。

现在稻场已经变成青草地,一个安徽芜湖来的中年男人,姓赵,身材瘦小,穿着李宁当季的运动服,晒得黧黑,见到我们就发黄鹤楼珍品级的好烟。他集邮一样,将各村一小块一小块的空闲地转包下来,种上草皮,用无人机打药,每隔几个月,就开着卷草的机器,将草皮铲起来,箔子筒一样捆扎,卖到武汉的公园与绿道。荣华说这是一个好生意,他卖草,我卖菜,我们本质上都是卖土卖阳光给武汉人,你们这些武汉人。平时稻场草地是绿油油的一片,草叶柔细茂密,好像一小块城市口袋公园寄养在我们村里。晚饭后,晚霞烧红半边天,大伙儿稀稀拉拉沿着水泥道荡路,春红就带着十六七个嫂子、婶子、老太太跳广场舞,春红领舞,女人们排成三排,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凤凰传奇们的歌,有模有样,像西王母领着她的女使们,翩翩起舞在瑶池。春红还带她们去参加镇上的广场舞比赛,得了第五名,有奖杯,还有一千块钱奖金。那次她们一律盘头发,穿着红色连衣裙,戴胸针,黑丝长袜,黑皮鞋,经费是荣华哥赞助的,所以她们编排的节目名字叫做“火凤凰”,参赛的口号是“大棚连天红薯尖,舒家塆里凤凰来”。春红她们有一点嫌弃“红薯”两个字,“尖”也不好,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小气、狡猾的意思,尖黄陂、绞孝感、又尖又绞是汉川嘛,可是“老板”与“赞助商”荣华哥不同意改,他还要婆娘们用我们的方言,用喊彩的办法,在跳完之后拢成一团,喊道:“大棚连天红薯尖唉,舒家塆里凤凰来哟。”这回婆娘们打死都不干了,一定要用普通话。去年林墨与我回村里住,天黑前后,也常来春红的“瑶池”走路消食,林墨常常盯着《火凤凰》舞,目不转睛,都忘了拍视频作素材。春红动员她一起跳,说要是林老师来领舞,我们村肯定可以得第一名,奖金是五千块钱。林墨只是笑,不同意。我们还讨论了一个装置作品,就是在草地的正北边,立起一个玻璃钢架子,用二十四根光纤将液晶屏做成的一只船吊起来,船的样子,实际上是织布梭子的样子,可以供人坐下休息,也可以当手机投影屏幕,变幻着发出各种光,交错各种影像。“我们村的形状,本来就像一只梭子,在时间里来回滑动的梭子能指。”我替她这个构思中的作品,给出的名字是《裟椤船》《虚舟》《天梭》,她觉得《天梭》好,评奖与参展都没有问题。要是去年她真弄成的话,现在我、荣华、春红就可以坐在“天梭”里,而不是站在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往下聊。

在我们身后就是那个圆镜般的小水潭,小水潭边有一棵栎树,不知道是不是《夏先生的故事》里,“我”想带卡罗莉娜爬的那种“山毛榉”,栎树树伞箕张,粗壮不凡,我估计它的树龄不会比青鸾姐她们小。栎树旁边,依次站着三棵枫杨,三棵乌桕,像眼睫毛一样,将小水潭半围着,栎树、枫杨、乌桕正在发紫芽,它们脱光木叶,在风中舞动的样子,也很好看。我问荣华与春红,知不知道这个水潭的来历,春红嫁过来晚,摇摇头,荣华是知道答案的。荣华就向春红讲,我们穿开裆裤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在这里开厂,章华爹、宝昆哥、华堂叔他们,先是挖窑砍木柴烧红砖,每家每户都分到好几列红砖造新房子,还卖给隔壁塆不少,接下来是办铁厂,修了一个高高的砖塔,塔中间嵌有化铁炉,烧煤,将五仁叔他们收废铁小组收来的废铁熔成铁水,浇灌到各种模具里。“我们小学操场跑道上的煤渣,就是家斌他们由这里拉过去的,我们村铁厂的铁犁尖,宝桥哥他们跑供销,那时候在肖港镇、陡岗镇、白沙镇、朋兴乡四地蛮有名,你看,他们做铁犁尖,我卖红薯尖,驴子过兔娃,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安慰荣华:“你绿色环保,还用无人机与笔记本,数字经济,也不差。”春红问我记不记得窑跟塔的样子,砖窑我不记得,但砖塔还在脑海里留有一点形模,总有五六层,方方正正,男人们白天在田地里干活,打农药、撒化肥、育杂交稻,晚上吃完饭,喝半盏子酒,投下碗筷就去绕着砖塔转,塔炉内红光冲天,铁汁翻滚,章华爹、华堂哥领铸铁小组,小心翼翼地提着陶瓷铁水桶,光着上身,汗流浃背,脸上黢黑,一个个走向路边摆开的模具架,“去稻场玩!回家做作业!”将我们围观的小孩在星月光里吼得远远的。后来铁厂关了,男人们又回村里办了几年糖厂,拆塔修灶,架起大铁锅熬制麦芽糖,大铁锅也是他们从前自己铸的,后来糖厂也不搞了。他们中间,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点的带着下一辈的男将,去东北做泥瓦匠,去上海崇明岛挖沙,去汉中弄集装箱运来的美国旧衣批发,去深圳进电子厂做工,去武汉孝感搞装修队。他们当年折腾过的“村级工业遗址”,只剩下砖坯、模具取泥留下的这个大坑,小学校里铺煤渣矿渣的操场与升旗台可能也应入选,后来小学也关掉、拆掉了。是荣华、宝强、你进小学念书的时候?春夏之交,梅雨之季,瓢泼大雨,水泡有鸡蛋大小,密集如梦幻,沟渠水满,大坑变成了深潭。长马齿苋,生浮萍,有梭子鱼、鳑鲏、鲦鱼、小鲫鱼,有泥鳅,有虾,马虾与小龙虾,有青蛙蹲在陡得打滑的坡子上专心等牛虻与绿头苍蝇路过,不动声色地递出它们的长舌头。有一阵,塆里的人总是将病死掉的鸡鸭扔潭里,热天里恶臭无比,你去上学,经过时,得紧紧捂着口鼻。你读课本上的《小石潭记》,会想到这个小水潭,后来读普里什文,也觉得它是“大地上的眼睛”,圆睁在你们的田野上。水潭边的栎树旁,又长出了枫杨与乌桕,枫杨、乌桕被砍伐了好几次,之后新的树干由树桩上再生出来,十年砍一回吧?已经有多少个十年过去了,你不记得,枫杨、乌桕层累的树蔸子在替你记着,栎树也应该记得砖窑与炉塔里的熊熊火光,村里多少树都被送到窑塔烧掉了,栎树先生为什么没有被砍掉去烧砖烧铁,心里没得一点数?

“从前宝昆哥当生产队长多威风,扁脑壳,推平头,大着个喉咙,腿脚长得像白鹭,背着铁锹,由村南头吼到村北头,喊大伙出工,春红你现在做村主任,陪一群婆娘跳舞,收个医保,都求爹爹告奶奶,几造孽。”荣华又攻击春红。以之前林墨的观察,荣华是喜欢春红的,他怕对不起宝强,又担心村里人笑话,觉得坐过牢配不上春红,遂将这个喜欢压抑到潜意识里,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春红只是笑,不怒他,也不理他,沉默片刻,她向我与荣华讲起了青鸾。宝昆哥死四十好几年了。有一天早上起来,青鸾发现他在被窝里没有动,长长的赤脚伸出被子抵在床尾,头歪向帐子内侧,一摸他的身体,已经凉了。好在他们的五个孩子,儿子是家度、家怀、家国,女儿是慧珍、慧君,都娶的娶,嫁的嫁,家度、家怀、家国在外面做工,也回家挨着盖了新楼房。完成了人生任务,青鸾就在红砖老屋里一个人过,种种菜,打打牌,跟我们跳跳舞,蛮自在。有一年春上快过完了,下着小雨,她戴草帽,用扁担挑自己积的两粪桶农家肥,晃晃悠悠去浇她的菜园,过小水潭,水潭边栎树下有一只白鹭立着,长得高高大大,像一只瘦鹅,她一出神,脚下打滑,连人带桶滚进水潭里。水潭深啊,涨足桃花水,积了大半潭,探不到底,青鸾姐在潭边扑腾,够桶,抓草帽,揪岸沿的马齿苋,坡子那么陡,她哪里爬得起来?春娥婆婆恰好路过,一见不是事,扔下黑雨伞,就来拉青鸾,可是青鸾已经漂离岸边有两三尺,好在春娥婆婆有一点急智,她捡起岸边挑粪桶的扁担,一头桶钩挂扣在外边乌桕树树干上,另一头在后腰挂住自己的皮带,然后踩着陡坡下水,才扯住青鸾的头发,将她由雨水、潭水与粪水里扯过来。两人先后抓着扁担上岸,那只白鹭看足了热闹,才在栎树下拍开翅膀,收腿腾身,往西北方向的澴河湿地飞去。要不是青娥婆婆救命,青鸾姐活得过七十岁?她现在八十六,身体好得很,一百岁都有可能,到时候,国家每个月的养老补贴都会翻倍。春红讲得绘声绘色,哪里就比我这个作家哥哥差。荣华听过,但还是满脸的认真,我是第一遍听,要是林墨听到这个乡村老姐妹互相救助的事迹,佐证她女性乌托邦的想象,应该会蛮喜欢,会将它记到那个银白色的苹果笔记本电脑里。

不对,春娥婆婆与青鸾姐不是老姐妹,按我们塆排的辈分,春娥婆婆随章华爹,是“章”字辈,青鸾随宝昆哥,是“宝”字辈,虽然春娥婆婆比青鸾姐年轻好几岁,但她们是堂祖母与侄孙媳妇关系,只是这个“堂”,远不如《红楼梦》里贾母与贾珍媳妇尤氏那么近,而是已经分散到五服之外。之前她们两个先后嫁入我们村,也一起出工,开会,上夜校,读扫盲班,冬天去府澴河修水利,计划生育一起去公社打地铺结扎,一起在村里腿碰腿坐席,交换过鞋袜样子,一张八仙桌上打过牌,但是算不上熟,隔着两个辈分,多少令人有些别扭。自从那年一根扁担救起来两个老太太,她们关系一下子拉近了,成了“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一个是秤杆,一个是秤砣,一起打牌,一起散步,一起坐中巴车去涂河集上卖菜,有时候,还一起搭伙做饭。如果不是嫌青鸾睡觉打鼾吵死人,估计春娥婆婆都将被子搬到青鸾姐家,住同一片屋瓦下,对,她们打牌时,也“春娥”“青鸾”地互相叫,好像两个老姊妹,亲热得很。年前有一天中午,春红由青鸾姐老屋门口过,青鸾姐与春娥婆婆正在堂屋里吃中饭,桌子上摆的卤牛肉、小鱼小虾、炒鸡毛菜、炕豆腐、臭酱豆,两个老太太端着碗扒饭。青鸾姐招呼春红进来坐,说除了收医保,也要关心一下我们老百姓的苦恼。春红走进屋,神柜上是毛主席画像,两厢木壁上还贴着当年家度、家怀们由小学家斌老师那里领来的“文明学生”奖状。“我死了,莫将我的骨灰盒子塞到你宝昆哥的坟里头,我跟他们几个说,家度与慧珍跟我吵。我说你们的老子,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只能由你们几个脸上,认出一点形模。他活着时,天天将我吼来吼去,也没几句体己话跟我说,就为了生你们几个,我们睡到一张床上,我们其实是陌路人呵,我忍了他二十几年,将你们养到人长树大,死了,莫再让我忍,要是真能变成鬼,那我就要忍他几百上千年!我们几个女将,在一起商量过,春娥婆婆也不干,她被你们章华爹打怕了,不想再下去挨打,玉英婶,是闻到永怀叔身上的气色就作呕,饭都吃不下去,莲蓉婶,永华叔活着的时候,就想跟他打脱离了,强扭的瓜,能有几甜?但家度与慧珍不听我的话。我说你们莫向着你爹,那年我落水里,那个白鹭站在栎树下,就是你爹化成精,来招我的,他使唤我惯了,去黄泉里,他还想使唤我,不行。春红你是做村长的,要讲民主,去蔡家塆坟地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几个弄簸箕大的一块地,让我们姐妹伙的,死了埋一路,晚上你们睡着,我们也好出来拉拉家常,跳个舞,打个牌,弄个饭,莫让男将们来吼来骂,反正女人们到阴间,也不用再十月怀胎生孩子了。”春娥婆婆牙齿好,用筷子夹小鱼小虾吃,听前妇女队长青鸾豁着门牙,在毛主席画前挥手讲话,一边点头同意,眼神是亮的。

这可能就是春红要商量的“那个事”。她领着荣华与我,离开稻场与小水潭,继续向北走,再五六百米,就是我们塆的祖坟地。三四十亩的一片台地,面积比种草的稻场大一点,地势还要更高一些。县志上记我们这里,有一九三四、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五四年那一场,我父亲有印象,他五岁,由我奶奶领着,沿京广铁路线去信阳要饭。这两次大洪水,将我们村的房屋、田地变成泽国,与云梦大泽重新连接在一起,但这片坟地还息壤一般显出在洪水里。坟地间长满了拇指粗细的构树苗、乌桕苗、桑树苗,大概是因为乌鸦、八哥、斑鸠、喜鹊、麻雀们爱吃构树果、乌桕籽、桑葚,常来这里停留消食,拉屎布粪,埋下种粒,迎风就长。第二年清明我们来上坟,会带一把砍刀,将这些树苗由坟头碑侧砍掉,所以鸟儿们合力种下的粮食树田,真正长成气候的,并没有几棵。树苗间的野菜,有荠菜、野豌豆苗、艾蒿、蒲公英、枸杞。我母亲由深圳回来,有时候就会被春娥婆婆、青鸾姐、玉英婶、莲蓉婶她们约着,来这里挖荠菜,掐蒲公英与枸杞苗,晚上我与父亲喝酒吃饭,席上就会有一盘野菜,由祖宗们的坟头扯来,我们也不以为意,觉得津津有味。牵连在坟堆间的藤蔓,主要是野蔷薇与金银花,五月里开放,野蔷微是单瓣,粉红的,花墙一股子甜腻味,金银花细细绕绕,朝如银,暮成金,更是清芬怡人。熊蜂、灰蝶访问,络绎不绝。去年我与林墨常来此盘桓,她觉得美。我跟林墨说,再过数十年,周围这些村子里的人都走光,田地无人打理,这些野树、野菜、野藤大概率会由坟地向外扩展,与我们池塘沟汊,大小澴河河滩的草木会师,棉花、大豆、蚕豆、小麦、水稻与蔬菜也重新回到野生状态,田园变成荒野。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鸟兽鱼虫会密布在这里。我一通胡扯,林墨听得悠然神往。她说,那我俩在草地稻场边创作的《天梭》上会站满乌鸦,它们将鸟粪涂在光纤与液晶屏上,这是一个不再有人类视角,只有日月星辰与走兽飞禽观看的文本,也不会被送去参展与评奖,它真正成为了它自己,好美,空想艺术家也好美。她接着说,这片坟地也会变得更美,我愿意埋在这里。当时我听了,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异常震惊。

“我就愿意跟你们两个埋在一路做邻居,也莫要立什么碑,在上面写先考先妣这些鬼都看不懂的东西。”荣华将双手插在军大衣兜里,走在前面,带着我和春红在荒草离离的坟堆中间走。坟堆背阴的一面,尚有雪块,石碑立在坟堆的东侧,背西向东,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将石碑上的字映照得清清楚楚。章华爹、宝昆哥、永华叔、永林叔、华堂叔、宝强哥,他们已经先我们一步来到这里,与他们的祖辈、父母、兄嫂会合。二十多年前,还能够土葬,他们在土地里面躺着的姿势,可能是面朝上,头朝东,脚朝西。我们家乡的土,不能算是黄土,是那种大别山绵延来的棕红壤,与江汉诸水带下的泥沙混合,掺诸草木动物的有机质,可能才算《禹贡》里说的“云梦土”。“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以“下中”级别的田,交“上下”级别的赋,唉!但这种土透气,种小香葱与红薯藤还是很不错的,所以荣华的大棚生意蛮好。我们三个在宝强哥的坟头前默默站立片刻,荣华在宝强的青碑下放了三支烟,虽然宝强生前已经戒烟。“现在这祖坟地比塆里还挤,春红你想想看,我们那些三代五代祖宗的碑呢?坟呢?这里是人摞人,人挤人,针都插不进,塆里的楼房,现在又住了几个人?”坟地的尽头,四周都是荣华的大棚,在荣华眼里,这三十多亩旱涝保收的台地,能种出不少小香葱与红薯尖。“我看可以修一个亭子,或者是塔,青鸾姐与春娥婆婆她们走了,就按她们的要求,将骨灰盒放到里面。外面的人,以后想回来,也可以放进来。树挪死,人挪活,骨灰盒也是这个道理。”这是荣华想出来的办法,荣华哥哥就是比作家哥哥灵光。春红听了,激动得搓着手,圆脸更红了。

那天田野调查回来,傍晚春红就将修塔亭的想法,公布在“美丽舒家塆”微信群里,荣华是这个群的群主。村里村外的人,反应都很热烈,有的打字,有的发语音,纷纷对春红、荣华的计划表示支持。老太太们多数是发语音,态度还特别坚决,跟跳《火凤凰》时一样,她们还特别用蹩脚的普通话讲话。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也很支持,他们觉得,早就应该向城里学习,将祖坟地公园化了。现在这样的荒丘野地,又是坟又是碑,看到就蛮吓人,如果亭子修得好,他们以后,也愿意回来,毕竟祖宗们存放骨灰的地方,人又熟,不花钱,空气蛮好,据树堂瞎子说,风水也很不错。我父母都同意,说宝力以后送他们回来,方便得很。只有几个老头子态度比较消极,五仁叔、永申叔、永安叔,他们都没有发语音,估计担心到时候章华爹、宝昆哥找他们算账?可是形势不由人,他们几个人,如何敌得住那些能说会道的婆娘与有钱有车的年轻人?荣华给五仁叔他们打微信电话问,他们支支吾吾,说是听“集体”的。荣华说,坟能够管几十年,塔亭能够管几百上千年,你们仔细想!这一下,大伙都想通了,只有家度在沉默。有一天在 “首衡城”批完菜,荣华还专门开车去武昌找家度,家度喝完一瓶小劲酒,说,到时候,还是要将我妈的名字,合刻在我父亲的碑上。荣华说,哄亡人过世,这有么事不可以。接下来的问题是谁来修。荣华说,何水水你种我们塆的地,你又是由东北搞建筑回来的,你们搞的还是明清仿古建筑,这个活儿你来,要快,要好。过了清明节,能建成,钱我出一半,其他大家想赞助的,发红包给春红,我知道宝胜、宝刚、宝华你们都闷声发大财,有钱得很,哈哈哈哈哈。这是一个能搞气氛,爱发表情包与红包的好群主。何水水之前也被荣华拉到我们群里,他老婆秀秀是我们塆姑娘,他是我们塆姑爷。

塔亭修成什么样子,大伙也很关心,毕竟这关系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水漫金山,你要是将亭子修得像一个鸡窝,像日本人的炮楼,不伦不类,偷工减料,我们春节回来,拆掉不讲,还要将砖头拖到你屋的,将你们家的门封起来。”水漫金山是水水的网名,水水发出来一脸瀑布汗的表情,他老婆秀秀姐赶紧跟在后面保证,这个工程只能贴钱,不能赚钱,按时,保质保量。秀秀姐跟水水去东北做泥瓦匠有十好几年,据说她砌墙比水水还好,当然话语权是超过水水的。今年清明节天气还不错,回家上坟的人不少,砍树苗,培新土,烧纸钱,磕头,放鞭炮,流程走完,就聚在祖坟东头荣华的大棚边,进行线下讨论。荣华忙生意,不在,但他已经拆掉两间棚子,留出空场,交给何水水做工地。何水水正在调配石材、砖头、沙子、水泥、琉璃瓦,说清明节一过,老祖宗们接完纸钱回去安心打麻将,他就开工,一样按城里的规矩,朝九晚五,周末休息,莫吵得祖宗们烦,秀秀姐的祖宗,也是他的亲祖宗。清明节没回的人,他们在群里发照片,广州的宝伟,发的是“小蛮腰”,武昌的家豪,发的是黄鹤楼,种草的安徽老赵(也被荣华拉到群里),还特意去了安徽滁州醉翁亭拍照,做律师的邦国,正好在河南登封少林寺旅游,他将少林寺和尚们的塔林一座一座拍出来传到群里,刷屏了,果然是与小时候我们在电影《少林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想到林墨老师的那个《天梭》,她没来得及在草地稻场上搞成,能不能搬到祖坟地东头去装置呢?液晶屏上,显示出大伙儿临终上传的手机内存,新月形的液晶屏后面,是一格格像我们学院报箱一样密实宽绰的骨灰柜?每一个柜子上贴出标签?算了算了,前卫艺术没前途,要是被乌鸦拉满屎,几百上千年后,大伙说不定还会上微信群来吐槽她的作品。所以塔亭的样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法子统一,最后是荣华说,我出了一半的钱,做什么样子,我说了算。何水水你将塔亭包起来修,做出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春红表示同意,大家也纷纷点赞,大股东嘛,该他的。荣华一锤定音,连夜找到样板发给水水,水水就带着秀秀,夫妇两个动了土,开了工,荣华的样板,那天晚上他发春红,也发我看过,春红和我微信聊很久,冇反对。

煮鸡蛋、麦片粥,喝黑咖啡,给手机充满电,天色渐明,玫瑰色的晨曦挂在我们村的屋顶。早上六点多钟,布满五月新叶的树木上,黄鹂不叫,喜鹊出完早操,巷子里公鸡也停下来合唱,天空稍稍安静片刻。这时候乌鸦会出现,联合成大群,自南而北,自东而西地在村庄上巡游,翅膀呼呼作响,直到它们确定出今天集体觅食与聚会的位置,才会消停下来。前两年我们这里,乌鸦还是少见的,在田野里走路,遇到两三只,我还会惊奇半天,现在它们联合行动时,已经是铺天盖地,与澴河里白鹭群有得一比。从前的村庄之王喜鹊,则相形见绌,退踞在村口的垃圾桶边,家平家阁楼上的鸽子,也只愿意在我们村塆上空转转。我拿起手机,发现“美丽舒家塆”微信群又活跃起来,大伙在里面发双掌合十的表情包,点蜡烛,流眼泪,纷纷给青鸾姐送行。有人回忆起青鸾姐的往事,称赞她的能干、勤快与良善。我父亲还专门写了四言八句的诗,表示要录一段拉二胡的视频《江河水》,来怀念他作为副队长,与青鸾姐、宝昆哥他们一起修水利的岁月。我妈还发出来上个月清明节,她回村与青鸾姐打纸牌的自拍照片,几个老太太神采奕奕,青鸾姐看起来,的确可以活一百岁。我们安慰家度、家怀、家国、慧珍、慧君他们五个,要节哀顺变。他们分别在各自城市收拾行李,准备带儿女赶高铁回家,家度已经有两个孙子,他们大概中午就可以回村。我们塆丧事的话事人,现在是家斌,他退休后住在孝感城里带孙子,村中的红白喜事会回来,记账,排席,管理流程,写红白对联。如果是丧事的话,还要给去世的人写悼词,由春红来念,他得到的报酬,是两条黄鹤楼珍品烟,两瓶梦之蓝酒,总共会超过两千块钱,所以玉英婶她们觉得家斌最划得来,我们每个人都欠他两千块,只要他不死。家斌安排玉英婶她们给青鸾姐打理装裹,春红带人搭台子扯孝布,五仁叔卖完废品,就顺便由镇上买烟买酒,拉一车鞭炮烟花回家,莲蓉婶去各家借餐具,永申叔借大桌子。之前家斌通知了他中意的“一条龙”,主持人、道士、厨师、乐师、哭灵的楚剧女演员,他们换好各自的制服,开着一辆装有帐篷、冰棺、厨具、乐器、音响的中巴车,已经上路,很快就会在人民广场接到刚刚在文化路过完早的家斌,走宝成路,大概不要一个小时,他们的中巴车就会抵达。他们将搭起巨大的帐篷,将青鸾姐抬进冰棺,主持人握话筒,乐师们奏哀乐,道士们念经文,女演员唱悲迓腔,厨师们做饭菜,以接受大伙的吊唁。晚上守灵夜,会放烟花,打醮,道士们,还有树堂,他们几个唱念做打,会是一通宵,我们陪他们,会开几桌麻将,叼着烟,红中赖子杠,说不定年轻人还要用扑克牌打掼蛋。明天一大早,疏星淡月还未沉下去,太阳还未升起来,中巴车就会载着冰棺中的青鸾姐去火葬场。走流程嘛,每一个人,都得照着来。我也要出门去了,家斌与我私聊,发布任务给我,他说他没有青鸾姐娘屋人的微信和电话,就是有,打微信与电话通知人家也不合适,她娘屋的还有一位弟媳活着,讲礼性,我们得派人去他们塆里“把信”。他让荣华去,荣华说要抓紧时间修亭子,他说你这几天在塆里蹲着,你去,体面,合适。丰山镇袁集村程家榨,开车一个小时,我们县小学退休教师大群里,有丰山镇袁集小学的袁保光,保光已发位置给我,我转给你导航。我说好,换黑衬衣、深蓝色休闲裤,黑颜色耐克运动鞋,出了门。

等发动机预热的时候,我在驾驶座上听到村里有人在哭,长短高低,唉来唉去,用的也是悲迓腔,老太太的嗓音,不太连贯,但恳切婉转,一字一句“数过”,讲青鸾姐遇到的苦,她们两个的好,令人悲从中来。是春娥婆婆在自己家哭,为她的好朋友送行。年轻的时候,春娥婆婆在我们村剧团演过旦角,京剧、黄梅戏、楚剧都能,扮过织女、秦香莲、阿庆嫂,婆娘们中间最会哭。她的哭腔像朝阳一样涂满我们村子,其他的人固然是不出声,那些在巷子里走来走去的狮子狗,也感伤到不叫了。后来当天下午与第二天的丧事,慧珍与慧君回来也要哭,她们两个哭亲娘,应是主力,家度、家怀、家国老婆,她们妯娌三个,也不能弱,塆里其他的女人,哭哭也是应该的,但她们都不如春娥婆婆会。就是“一条龙”里的专业演员,她的艺名叫“白莲花”,扮孝女也好看,声音也好听,腔调也不弱,但就是没有春娥婆婆感动人。后来又到了冬天,第二年的腊月,下了小雪,但没有前一年腊月冷,春娥婆婆也走了,大家也哭,但不如青鸾姐这一场哭得过瘾走心,毕竟,春娥婆婆没办法领着婆娘们为自己哭灵。

我走村西的水泥路,祠堂还没有动静,永申大叔说,可能会在“稻场”上办追悼会。果然,玉英婶已经在收捡草地上的垃圾,她说会在栎树下搭棚子,由宝安家扯电线过来接灯泡。我下车跟玉英婶讲话,发现瞎子树堂敲着竹竿,由蔡家塆方向走来,他也挤到我们村的微信群,他是我们塆的外甥,他由微信群的语音里,听出来青鸾走了,他出门早,大概率会成为第一个上门吊唁的客人。“我要去送送她,她在我这里算了六个命,家度、家怀、家国、慧珍、慧君,一人一个,她与春娥婆合一个。家度那个狗日的命最好,他抽的是‘谦’卦,‘地中有山’,在武昌的洪山当锁匠,他不发财谁发财。”他接过我发给他的烟,慢慢旋转烟身放到嘴里,我替他点火,他吐出烟圈,接着说,“青鸾春娥是‘兑’卦,外柔内刚,两泽相连,朋友相助,团结喜悦,也很好。”去年秋天,那时候林墨还与我住村里,黄昏里我们出来散步,遇见春红领着婆娘们在练《火凤凰》。青鸾姐与春娥婆婆因为年纪大,反应不够快,不够“火”,被春红定为候补,她们两个老太太就在离正式队员们近一百米的小水潭边,东施效颦自己学。她们两个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衣,抹着长围裙,挽着发髻,手拉手在栎树下慢慢跳,鲜绿草地,一身晚照。林墨站在路边,用手机拍着拍着眼圈就红了,她说她想到了“兑”卦,像云梦泽与洞庭湖一样,两泽相连,“兑”卦的图型,还像“两个小女孩手拉手披散着黑头发汗津津跳舞”。

如果前联邦德国的夏先生来找树堂抽一卦,会是“利涉大川”的“益”卦?他的确是在狂风与惊雷中,在他的家乡走。“星环号”上的程心呢?风行水上,浪游宇宙,会是“利涉大川”的“涣”卦?我一边想,一边离开车子,往祖坟地里走。荣华、水水与秀秀三个人正在拆脚手架,塔亭已经修好了。荣华春红给我看过图纸,我还是觉得这个亭子,在朝阳绿野里亭亭翼翼,非常的好看。亭子的形模是荣华由平时玩的游戏《原神》里找来的,在游戏里头叫“灵龛”,和当年稻场上我们的砖塔也有一点点像。水水由丰山镇找俏皮石匠雕大理石柱拼合,里面用红砖做出精细的柜格,还蛮希腊风的,水水说它稳当得很,请小楚来打的桩,也是你们塆的外甥,八九级地震都震不垮,大理石的材质,管一千年都冇得问题,我都想与秀秀来住这里。荣华也按他的想法进行了改造,他要求秀秀将“灵龛”涂成朱红色,说以后坐飞机,飞机绕着天河机场绕大圈子,可以看得见万绿丛中一点红。唉,《火凤凰》,卡车也是红的,林花谢了春红,荣华是与红色杠上了,你们两个要早点搬到一起,人生多短暂,余额已不足。我们的墓园里,草长莺飞,野蔷薇与金银花正在吐绽芬芳,估计到明年,它们的藤蔓就会探头探脑,爬上歇会亭。对,这个“灵龛”有了名字。春红要我这个作家哥哥取名字,我不干,我说我脑子已经被文化搞坏了,会取得文绉绉的,不接地气,难听,你来嘛,你们取出来,我给你们用毛笔字写好,颜体,又老又媚。春红与荣华合计半天,说就叫“歇会亭”,他们在微信群里征求意见,大家都同意,这个朱红色希腊风的,由网络游戏里抄来的塔亭,遂名“歇会亭”,青鸾姐将成为它第一位入住的业主。

你出世,是在四十余年前夏天的一个午后,妈妈没有记住具体的时间,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多少秒,树堂就无法给你推八字。妈妈只记得,是下午“歇会”的时候,村里的人由西边畈里回来,用毛巾抹汗,咕嘟嘟端搪瓷缸喝大叶片茶水,持烟管抽旱烟,休息半个多小时,然后再去畈里割谷,一直到太阳落土,才手提镰刀,头顶着长庚星与月亮回来。接下来你睡到摇窠里,也是妈妈趁着上午与下午“歇会”,回来给你喂奶,在稻场边栎树与枫杨树影里,你一个婴孩,被春娥婆婆、青鸾姐、玉英婶她们抢着抱来抱去,说你长得白白胖胖,几招人疼,像年画上的娃娃,她们都要喂奶给你吃。那时候,你们在杉树林里开会,去府澴河堤工地上会战,春种秋收,盛夏双抢,黑汗水流,一日不得闲,现在的确是可以歇一会了。这一会有多长呢?宝昆哥恩准的半个小时?《西游记》开头,借用邵雍的话,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一万八百岁好,这样你们就可以好好休息,在宇宙里做长长的梦,梦醒了,再去操心“亥会将终,贞下起元”不迟。“你真美啊,请歇一会”,要不要将这句话写在塔亭上,干脆就用德语的原文。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3期)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