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专栏·泥丸小记 《钟山》2025年第1期 | 雷平阳:南伞以北
小编说
2025年《钟山》第1期“泥丸小记”发有雷平阳新撰的《南伞以北(四题)》。雷平阳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的“泥丸小记”专栏的部分文章,已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其中数篇188体育官方ios(“将四季与日常置于云南一碗茶中” · 雷平阳《茶山》)收录至他最新出版的188体育官方ios集《茶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版)中。
南伞以北(四题)
文丨雷平阳
仙猡阁上
德昂族的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是一部没有边界、一直在生长、不会有结局的不朽之书。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少个“版本”,也不会有人能够将它圆满地采集、整理、翻译和出版面世的——它赋予了每一个有讲述欲望的德昂人无限的创作自由,甚至无视“创世”的时间与历史概念,让讲述者可以以我为创世的起点,在无数次的创世历险中奇迹般地加入个体的真实经验和虚构元素,而且,它以自己的不确定性和无限的包容性结构告诉人们:只要不违背具有天神、守护神和茶神三位一体身份的“混尚毕姐”的意志,创世永远不会结束,现在我们所有的言行都是创世的一部分,无论是谁,他针对现在与今后的言行均可进入《达古达楞格莱标》。
“达古达楞格莱标”是德昂语,意为“阿公阿祖的传说”。我手头上这部创世史诗的汉语母本由芒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在十多年前采集于德宏三台山乡和镇康南伞镇等德昂族聚居区,其《前言》中说“《达古达楞格莱标》到底有多少内容,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确切说法”,凡是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德昂族传说,都可以称之为“达古达楞格莱标”。因此,这部史诗母本无疑只是众多《达古达楞格莱标》母本中的一个,匿名讲述者的语言和声音得到了倾听者的尊重,被录音、整理、翻译成汉字,而它自然也就独立于其他史诗母本,有了自己的创世观点和语言腔调。人们耳熟能详的来自另一个史诗母本的关于人类起源的说法——人是由大风从茶树上吹落的叶片变的——在这部史诗母本中只字未提,并且认定,“混尚毕姐”将茶种带到人间,并没有直接交付给德昂族人,而是让茶种出现在了一只死去的巨鸟翅膀下,然后又由作为国王女婿的汉族人“姐苏”以献宝的方式转送给德昂人:
再说姐苏领众人,
归心似箭日兼程。
两位老人没赶上,
途中又临一河畔。
忽见巨鸟体令噶,
凄然亡卧河边沙。
此鸟本非人间有,
人见不识心愕诧。
姐苏心细胆子大,
趋前左右仔细查。
只见三粒小果实,
静卧巨鸟羽翅下。
果实晶莹有光彩,
色绿明净又无瑕。
姐苏小心将果实,
仔细包裹藏筒帕。
又将巨鸟来焚化,
然后率众急还家。
姐苏安然抵王宫,
妻儿聚首隔世同。
自忖所获果三粒,
世上无有太稀奇。
随即将之做妙礼,
岳父王前敬献与。
王亦不识此何物,
接过手中细研睹。
随后命人种地上,
悉心守候善养护。
不料此物方入土,
三日茁长成绿树。
五日已至人腰高,
绿叶飘香世间无。
人人见了皆称奇,
视为吉兆天佑护。
据说姐苏献宝时,
王伸左手来接住,
倘若当时双手接,
定生金色菩提树。
再说国王见此景,
啧啧称奇言天物。
心想既是上天赐,
必为灵药除疾苦。
于是令人采其叶,
捣碎化汁献王母。
王母以汁试双眼,
双目即刻见光明……
茶种由巨鸟带来,这与彝族民间史诗《查姆》中棉花籽由孔雀带到人间的“想象”惊人地相似。汉族人“姐苏”与佛教的“金色菩提树”在此创世史诗中的现身,则传递了更多的信息——这儿的创世的确不曾特指太初创立,德昂族伟大的进军史上所有的奇遇都被讲述者融汇到了这部史诗母本之中。史诗是变化的,没有唯一性。而且,如果这部史诗母体不被固定下来,它多变的命运是难以预料的,在讲述者那儿,随着讲述的继续进行,它可能已经脱离了这个被固定的母体,经由不同的倾听者一再的讲述出不同的史诗母本。事实也是如此,在采集《达古达楞格莱标》的南伞镇德昂族山寨中,根据杨天荣先生的搜集整理,茶树的起源还有三个说法,它们既是达古达楞格莱标文化体系的一部分,又不属于公开出版发行的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其一,在时间的源头上,一位德昂族男子因为没有学会遗忘,持久地沉迷于意外中断的爱恋史,不停地来到亡妻的坟头,倾诉、哭泣、闲坐,相信现实中的情爱是永恒的,不受生死阻隔的。亡妻的灵魂还在坟地四周和坟堆之上的那一小片天空中飘荡,同样没有离开令人着迷的人世,视丈夫为生命的遗产,便托梦给他:“坟堆的土壤无比肥沃,上面将会长出一棵长满芳香叶片的树,采摘叶片泡水喝,你就会发现我并没有死掉,一直还在你的身边!”人们自古以来都迷信梦境里的一切,德昂族男子,这个德昂族族史中最伟大的情郎当然也不例外,太阳还没升起,凤凰和白鹇刚开始司晨鸣叫,从梦中抽身而出,他就来到亡妻的坟边,果然看见坟头上多了一棵叶片闪闪发光的后来被命名为茶树的小树。其二,同样是在时间源头上,一位德昂族王子为了给瞎眼的母亲寻求仙药,行进在前往昆仑山的路上。某一天,他准备渡过宽阔的河流,正在河岸上伐木造船,彼岸的昆仑山遥遥在望。天神混尚毕姐担心这位象征着孝顺的王子勇敢无畏的行为会扰乱昆仑仙界的秩序,不想让仙界出现片刻的喧嚷,但又要在人世间树立孝顺的典范,一方面派出使者打消王子渡河的执念,告诉他河流宽不可渡,另一方面则把茶种藏在一只鸟儿的嗉囊中,飞到哀伤的王子尚未完工的船头,开口说话,告诉他,它嗉囊里的东西就是他寻找的仙药。其三,混尚毕姐将一棵茶树种植在山中,一位因为劳作口干舌燥的阿奶发现了它。先是嚼食它的叶片,后来用叶片泡水喝,再后来发明了一整套的制作工艺。德昂人把喝茶叫做“良亚热”,良是喝之意,亚是阿奶之意,热是看见之意,意即:喝阿奶看见的东西。
对于时间和记忆而言,现成的知识是有限的,尤其是在面对达古达楞格莱标这样一个唯美的、令人叹息或喜悦的文化深渊的时候,无论是关于茶树的来源,还是关于人类另外的一系列命题,我们往往会发现,被我们抓到手掌心里的知识其实很少——肯定还有数不胜数的发明被遗漏、掩盖和回避。一代人说出,另一代人复述,一代人遗忘,一代人充满善意地重新虚构,一代人修改和“节外生枝”,一代人推倒重来,一代人在灰烬中寻找火星,一代人抛弃,一代人重返源头,没人能将忘川和死海中的所有东西一一唤醒。这德昂族人的茶树多多少少有些类似于伊甸园里的智慧树,德昂族的神史和人类史都因它而生。所以,站在南伞镇旁边飞猡山上的仙猡阁中,在鸟瞰镇康县城全景和缅甸老街城一角之际,我猛然觉得整理和未整理的创世史诗《达古达楞格莱标》,它们乃是一个整体,犹如这铺展在天边的秀欣而又神奇的大地本身,有诞生,有死亡,有奇观,有庸常。茶树的旁边长着泡桐和松树,讲故事的人抬起头来,既能看见国境线这边广场上在阿数瑟古老旋律中打跳的人群,也能看见国境线那边不时升起的战争硝烟。后来,我还登临过赐福彝寨的观景云台,背靠着一块黑黝黝的巨石,望到的镇康城廓与河山, 同样被我当成了达古达楞格莱标,换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时间,进入眼帘的是同一片产生史诗和茶树的土地:混尚毕姐、姐苏、找药的王子、第一个看见茶树的阿奶、坟头上的情郎,他们的身份不变,但以另外的面貌从时间的源头来到了此刻,静默地生活在我的四周,是我们灵魂的伙伴,正在创世并悦纳了凡夫俗子的第二身份。
马鞍山中
一个人走在梵净山中
听到不止一种鸟儿,在密林间
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
路经一片开得正好的乔木杜鹃丛
我也大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确定四周无人
才又压低嗓门
回答:“我在这儿呢!”
这是我几年前写在贵州梵净山上的一则短章,名字叫《山中》。独自行走于马鞍山中时,我想起了它,并在云茗轩主人、61岁的马鞍山茶人张述健家茶树林旁边的山道上停顿了一会儿,“确定四周无人”,大声地朗读了它。那一刻的马鞍山上没有开花的乔木杜鹃和叫着自己名字的鸟儿,我的四周全是白雾和被白雾包裹着的茶树林,而我也无意确认自己的身份——尽管我也像白雾中的万物一样,因为白雾的笼罩而显得形象模糊。人的自恋,有时候是同情自己,万物带来的安慰远没有自己对自己的安慰那么贴心、体己。雨季,山中很少见到走路的人,偶尔见到一个,也是藏在红色的塑料雨披中,像某位装置艺术家投放在荒野的人体艺术作品,突兀而又疏离。我曾拦下一个老者,问他:“您要去哪儿呢?”他先是从雨披中伸出左手,把头上的雨披帽子掀至脑后,露出一头凌乱白发,然后雨披中握着一瓶酒的右手又伸出来,把瓶嘴举到嘴边,喝上一口酒,这才用左手顺势指了指白雾中的山谷,对我说:“去那边!”我又问:“那边有名字吗?”他说出的名字我没有听清,隐约知晓山谷中有一座他的亲戚安家的古老山寨。还想问他有没有去过缅甸,他已经撇开山路,一头钻进了雾霰中的茶树林,一转眼就没了踪影。我的问题只能留给下一个遇到的人。
马鞍山五千多亩茶区隶属镇康县北丙乡马鞍山村,核心茶园地理位置东经99°02′28″至24°02′27″之间,海拔1300~1500米,茶园土壤有效硫、镁、锰含量高,茶叶内含物丰富,是忙丙乡近三万亩茶林中认可度和知名度最高的一个茶区。其种植加工史可上溯至宣统二年(1910年),时任永康州州牧覃善祥在此号召人们引种双江勐库大叶种茶,让马鞍山茶从诞生之日就具有了显赫、高贵的黄金家族血统。张述健2021年注册的云茗轩茶厂就坐落在马鞍山核心茶园旁边的一道斜坡上,是茶区内规模较大且有自主品牌的茶厂之一。在1970年代,只有十多岁的张述健就开始在集体茶厂学习做红茶和烘青茶,茶山到户和茶厂改制后,他就把营生转向了分配给自己的十多亩茶林,将茶叶制成晒青,以2~3元一斤出售。2005年后,普洱茶红火起来,他买了揉茶机,扩大了生产规模,除了自有茶林外,还租下了4亩核心区茶园,可产精品茶近一吨,而茶价也由2~3元一市斤飞涨至800元左右一公斤。2024年他家茶地产茶半吨左右,茶厂还收干茶3吨,替茶农加工4吨,但由于茶市走低,至5月份尚有一吨左右的毛茶积压。坐在他家的茶案边,他一边向我讲述家庭史,一边煎水泡了一泡马鞍山单株古树茶,家庭史的苦涩味与马鞍山茶的浓厚高香互相交融,让我从那黄绿明亮、鲜爽回甜、滋味纯正的茶汤中,第一次品咂出了制茶人绵长的人生况味和面对繁乱世界所持有的一份善意,以及白茫茫的大雾、大雾中的沟壑和马鞍山海拔1450米主峰上的清寂。
1967年6月的一天清晨,小学语文教师、张述健的父亲张守成,对其妻子、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谎称下地劳作去了(一边教书一边劳作),绕开民兵和边防军的双重防守,在野山陌林中步行11个小时,出逃至缅甸果敢地区的倮黑寨。男主人化成了空气,一家人找遍了马鞍山之后就不知道该去哪儿寻找,只能认定这个人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寻找和等待转换成了苦难岁月中的一桩心事,直到1980年代的某一天这个人重新出现在家人的面前。事隔20年后,张述健也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先到了倮果寨,又到了金庙,再到南扎拉(腊戌),接着又到了缅泰交界的勐莱,最终落脚于泰国热水塘新村,一直以教书为生。而且,在倮黑寨时,父亲与一位缅甸汉族女子结了婚,同样生下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后来都死于吸毒,膝下只剩下那个女儿。张述健说,父亲重现的那一天,和母亲关在一个房间里,听见母亲号啕大哭,高声乱骂,但后来还是归于沉默和妥协,无奈地选择了谅解,用泪汪汪的目光把父亲送走。2000年父亲又回来了一次——去国半生,他已经不知道马鞍山的张氏家族子孙浩荡的现实,为了在暮年时撰写家谱,他是来统计张氏家族子孙的名单和生辰。2015年,90岁的父亲在泰国热水塘去世,张述健前去奔丧,与同山不同海的妹妹将父亲安葬后,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便回来了。带回来的其父亲主编的家谱,我翻阅了一下,以为里面会有触目惊心的人物命运,其实那只是一本厚厚的花名册,一点儿也不曾触及人世之于个体的种种馈赠和个人所走的一步步险棋。
张述健的茶架上摆放着几款“云茗轩”茶品,也放着“缅果茶业”生产的一款名叫“缅甸果敢古树茶”的袋装茶品,产品介绍文字如斯:“果敢原生的茶叶品种,统属南亚热带大叶种,即云南大叶种。按地方史志记载,果敢与同样作为原生地的云南双江勐库属于同一茶源地域。原土司老衙门所在地楂子树,以及西山区南郭、兴旺区三棵桩、东山区大竹箐及南湖塘、红星区杏塘包包寨等古村落,仍有百年以上的古茶园,茶菁品质上乘,人称:东有大竹箐,西有楂子村。”张述健认为,果敢的茶树比马鞍山的还大,茶香味很好,综合茶质与马鞍山的差不多,只是工艺较差。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做果敢茶?”他回答:“有地雷。”我疑心那些古茶树与马鞍山茶树是同时种下的,都是永康州牧覃善祥的杰作,但稽考无据,也无求证的茶学意义,至于其树体之所以比马鞍山的巨大,因为马鞍山古茶树曾经为了追求产量而被统一矮化过,只有根系像果敢茶树一样古老。
出走之后再也无法回来,张述健的父亲张守成只能算是个案。因为人祸、天灾,或因为逃避计划生育,近几十年间,马鞍山也有不少人去了缅甸诸地和缅泰交界处一个名叫“815”的地方,但后来这些人大多数都又回到了马鞍山——走夷方只是救急,寻找身份,故乡的生存空间被阳光照亮,红色土壤和茶树给出诱人的允诺,他们又回来,也是为了让身体和身份贴在一块儿,不要再分开。
勐堆乡的天坑
山顶上面,土地断然陷落,形成三个巨大的天坑。傣族人在天坑边一棵棵巨型的古老榕树下,建起了缅寺、寨子和道路。站立在天坑边沿,或坐在天坑边的任何一间屋子内,我都觉得身体中一直不曾现形的灵魂出现了,不停地往下滑落。身体上的器官、骨头、筋肉、血液、五脏六腑纷纷失重,选择向下的方向不安地丢失。有那么一个个美妙而虚空的瞬间,我甚至觉得我视野中和思想中所有的一切,包括天空、彩云、神话、傣族史诗、贝叶经、土司府、咒语、甘蔗地、石碑和房屋都因为来自地底的巨大引力而在朝着它们涌去。它们仿佛是另外一个浩瀚宇宙的三个入口,整个世界往下掉也难以将其填满。
类似的体验一般都是在梦境里发生。老虎梦见自己被缅寺的铜钟吸到了一个秉性不能发作的软绵绵的空间内,鲸鱼梦见鲸鱼群被引渡到从南伞镇城子村到马鞍山之间那片狭长的丛林中,而我也不时重复一个梦:梦见自己被道路尽头的一张大嘴反复吞咽,然后又把我吐在别的路上,锥心的疼痛遍布全身。帮东村的总支书金国友在天坑边说起一个在梦境中还俗的佛爷——他在虚空中满足自己对金钱的贪欲的方法是:他整天在帮东寨子和四周山丘上游荡,见到别人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农具、亲手种植的茶树苗,他就抓住它们,口里念出让它们的主人生病的咒语。或将别人的魂关到柜子里,不让它回到别人身上,或将恶灵引到别人身上,或让别人与自己的灵魂结下仇怨。也许他真的了解人们的身体状况——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幽暗的巫卜世界——这些被诅咒的人果然很快就病倒了,并且一一前来求他诊治。他对病症和病人了如指掌,病人该用什么药,病症什么时候该好转什么时候又该让其加重,什么时候该治好,每个节点由其掌控,也由其开出病人无力支付又必须支付的价码……结局是,这个还俗的佛爷四十多岁就暴死于梦境中,进入了梦中之梦。寨子里的人们同样是在梦境中,以“抛鸡蛋”的方式为他寻找墓地,鸡蛋丢在石头上不会破碎(石头不接受他),丢在草丛中也不破碎(草丛不接受他),丢在耕地里也一样不破碎(耕地不接受他),最后将鸡蛋丢到流水上,鸡蛋破碎了,说明流水愿意接纳他,人们就将他葬之于流水,让流水每天清洗他的灵魂。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有首著名的诗篇,名字叫《醒来是一次跳伞》,其中片段如下:
醒来是一次从梦中跳伞。
摆脱那窒息人的涡流,
乘客向早晨的绿色区域降落。
……
而他朝夏天降落,掉下去
进入那炫目的陨石坑,掉下去
穿过绿而潮湿重重年代的坑井
在太阳涡轮下震颤。于是这笔直而下
穿越瞬间的行程被停止,而翅膀伸展开
直至鱼鹰般悬停在激流湍急的水上。
青铜时代的号角
不得安宁的声调
悬浮在这无底的深渊之上。
……
勐堆乡的三个天坑是不是陨石坑我无从知晓,但金国友讲述的还俗佛爷的“梦境”确实让我“穿越瞬间的行程被停止”,我从梦中跳伞,脱离了天坑(梦境)的引力,重新返回到五条道路交汇的帮东村古寨。站在没有佛爷住持的缅寺门前空地上眺望,三公里之外的缅甸群山在中午的阳光下如同墨绿色的青铜起伏不止。缅寺的门窗关着,蛛网完整,在微风里微微波动,似时间的滤网却又显得过于柔美,不能与锋利的时间匹配。空地的另一侧,泼水节时候搭设的舞台下还凌乱地堆着几条长条椅,风吹日晒,开裂,表面泛白,灰尘若有若无。每一个角落肯定都曾被狂欢的人群塞满,喜悦的面容像菩提树叶一样闪闪发光,但此刻却显得寂寥、清芜,就像是开辟它们的人马在它们成为狂欢的场所之后就撤走了,再没有人来过。这“暂时的荒凉”让人与最熟知的事物也能产生隔世之感,明明欢喜之声还没散尽,亲历者已经觉得眼前的景象乃是模糊的记忆。就像从脚上延伸出去的这条通往缅甸的路,金国友从17岁开始就在上面不停地赶着马匹往返,可当他说起确切的旅程经历,又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或者自己的幻觉。低价收购勐堆的腊肉,用马匹运到缅甸升价售出,然后又把缅甸低价的盐巴运回勐堆另价出售。不少人爱吃狗肉,在缅甸20元可以买到一条狗,运到国境线的这边,60元一条才会出手。1990年代有报时功能的电子手表,国境线内侧40~60元一块,到了国境线外侧能卖到500元一块。接下来,他或说像他一样的无数个“他”,一身蛮力地去到了外面,在供销社跑过业务、挖过矿、当过建筑老板(寨门边的榕树下还摆放着几台疑似无主的挖掘机、搅拌机),疲惫而又喜悦。2015年前后,他或他们从外面回到出生地,第一个买卡车跑运输或第一个开网约车跑昆明,第一个种甘蔗或澳洲坚果,第一个开制茶作坊,还在寨子里开了第一家百货超市……他不是单独的,而是一个复数,一个肉身有无数的影子,从一个影子内能找到无数的肉身。所以,当金国友带我去参观天坑旁边的帮东村网络直播间陈列室的时候,我从一个年轻主持人的影子里,找到了金国友。他们是具有现代性的孪生兄弟,所做的事情基于幻想又不止于幻想,接引他们的力量不来自天坑以及像天坑一样的神秘王国,而是来自现实中的发光体,比如星斗和月亮。直播间门前,巨榕的气根一直在飘动,像幻觉中帮东山神垂落至人世的头发。
南伞轶事
“南伞”一词是傣语,译成汉语,意思是“送给公主的土地”。时间还处于恍惚状态时,在云南的西南一角,能把一片沃土当成礼品送给出嫁公主的,只能是雄霸一方的耿马罕氏土司。因此,在南伞一些耄耋之年的傣族老人中间,至今还偶尔有人讲起一件轶事。耿马土司府中有一位神奇的占卜师,儿子出生时,通过星占,他预知他的儿子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割掉他说出天机的舌头。出于改变命数的目的,他不忍心将儿子杀掉,而是捧着襁褓中的幼儿来到路边上,把儿子送给了一个朝着瘴疠之区继续南行的贩卖茶叶的赶马人。二十多年后,当耿马土司将公主嫁往南伞并把南伞这地方礼送公主,土司老爷派出占卜师,要他前往南伞选择一块旺地给公主重建一座天边的宫殿,不能让公主住在水边的竹楼上。占卜师到了南伞,预知某天中午必有一只凤凰叼着一尾从银河中捉到的红鱼路过南伞上空,并且凤凰到了南伞必然会张嘴鸣叫,嘴里的鱼就将掉到地上——红鱼落地处,正是建设宫殿的好地方。占卜师通过自己的“神机妙算”,提前知道了红鱼落地处,那一天早上,早早的就邀请公主和她的丈夫及其随从前去见证,当时的南伞人闻讯,也纷纷前来围观。就在占卜师在他认定红鱼落地之处撒上一碗金粉时,人群中走出一位眉目如画的青年,认为占卜师认定的地方是错的,而是几丈之外的别处。占卜师就与青年打赌,如果谁认定的地方是对的,他就有权用利刃割掉错误一方的舌头。中午,天空中先是飘过一朵朵彩云,然后果然飞来了一只叼着红鱼的凤凰。凤凰一叫,红鱼掉了下来,而且准确地掉在了占卜师撒下金粉的地方。可就在人们发出欢呼声并敦促占卜师割掉青年舌头的时候,没有死掉的银河红鱼开始在地上卷着身体朝着青年认定的地方跳动,到了那地方,这才停了下来。于是,在公主和众人的见证下,青年割掉了占卜师的舌头。令人哀伤的是,占卜师后来测知到了青年就是他的儿子,而青年也测知到,被他割掉舌头的老人正是他的父亲,但他们再也没有见面,因为青年内心悲痛难抑,骑着马,独自去了伊洛瓦底江南面某个从不迷信占卜的极南小王国。至于青年是如何学会占卜的,讲述轶事的傣族老人们的记忆中一片空白。
【雷平阳,1966年出生,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188体育官方ios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