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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11/12期|梁志玲:天干物燥
来源:《红豆》2024年第11/12期 | 梁志玲   2025年03月18日08:18

这个早上,张小雅在进入办公室打开电脑的时候,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李炯打来的,问他的身份证是不是丢在她那里了。张小雅生气地问:“你怎么不问你的心丢在我这里没有?”

另一个电话是她爸爸张大力打来的。他说:“小雅,能不能凑点钱给我?我想买一辆车跑滴滴。”张小雅皱着眉头说:“爸,我又不是提款机,哪有十几万元给你买车?”张大力说:“爸养你不容易。你看看,小弟过两年毕业了要成家,我还要挣彩礼钱、买房子钱。有一辆车好赚钱啊。”张小雅说:“爸,我真没钱,去年你刚刚从我这里拿了两万元去养龟,我哪儿还有钱?李炯也没存啥钱,他妈妈得了癌症刚刚做了手术。再说了我和他还没有结婚。”

张小雅放下手机,忙案头工作去了。她拟了请示,填了一大堆报销单,穿过长长的走廊去让钱局签字。

一天早上,张小雅在准备出门时刷了一下手机视频,看到某野生动物园的游客发生纠纷后厮打起来。野生动物在兽舍内纷纷效仿,场面一度失控。野生动物在饲养员的耐心教育下才知道“打架不好,特别不好”。

天干物燥,刷到这么一件乐事也算是滋润一下生活。她摇摇头笑笑,感叹道:“人是动物,人不是动物。”准备关门时,她回头张望了一下客厅。

进门和客厅之间做了隔断玄关,摆了一溜的绿萝。这套房刚刚粉刷过,目的是覆盖某种无处不在的气息。房子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了,李炯单位的周转房,他给她住着,只是住而已。

张小雅和李炯处了三年了,没处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个早上,李炯给张小雅打完电话后,皱了一下眉头。门响了一下,有一个女职工进来,说想请假。李炯是局里二层机构的副职,很多时候他是想做甩手二掌柜的,偏偏一把手也想做甩手大掌柜,大掌柜把活儿甩给二掌柜,他只能接着。刚才他还琢磨,想派那个女职工下乡核查一项工作,结果她来请假了。不用她开口,李炯就知道她要说,老的老,小的小,老公出差不在家,产后身体不好兼心情不好,等等,总之弄了一个个理由来考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李炯清楚这个女职工从备孕开始就找各种理由请假。今天她请假的理由是保姆有事回家了,没人看孩子。李炯说:“好吧。”

女职工离开后,他又想起了张小雅。他和张小雅是在饭局上认识的。那年的一个婚宴,一大桌子的人,谁都不认识谁。一桌子的人都是中老年人,也不知道哪个是男方的亲戚,哪个是女方的亲戚。邻座的老夫妇说话声音响亮而无所顾忌,他们已经在规划,扣肉剩得比较多,等下可以打包回去烧土豆,扣肉里面的梅干菜早上可以送粥,爽口;估计白切鸡也没人吃,打包回去切点芹菜姜葱蒜米回锅爆炒也不错;这清蒸鱼看起来不错,够大够肥,等下多吃点;天气冷估计饮料没人喝,得揣一瓶回去;烟都摆在面前了,拿一包放进口袋啊。

眼看着还没动筷的菜都被安排去向了,李炯听着不知不觉笑起来。他以为和他同龄的张小雅也会笑起来,扭头却发现张小雅似乎一脸的尴尬,他只好不笑了。

拔丝芋头已经拔不出丝了,他俩有了合作的机会。张小雅负责摁住其中一块,李炯负责撬开上面那一块,他俩成功地撬开了几块拔丝芋头,各自吃起来。他俩是一起走出酒店的,李炯笑着说:“大叔大妈还去其他桌扫荡,估计赴宴只赚不赔。”张小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觉得很好笑。其实我父母也是这样的人,都是这样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李炯马上改口道:“也是,现在提倡光盘行动,节俭是美德。我们都没吃什么东西,要不我俩去吃点?”他们一起去吃了馄饨,就算认识了,后来就在一起了。张小雅觉得李炯蛮善良厚道的,李炯也觉得张小雅温柔可爱,只是有时候不大捉摸得透。

年底的时候,李炯单位改制,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去自收自支的单位,收入只有现在的百分之五十;二是到乡下去,那里离县城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在等待结果时,他在家喝起闷酒,下酒菜就是一碟炒田螺。这是李炯的拿手好菜。这时张小雅过来了。张小雅捡起一只田螺津津有味地吸起来。李炯说:“以后我们成家了,我是男人,养家糊口得靠我。我要是去了乡下,回来一趟不容易,有了小孩,你就是丧偶式带娃。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女孩容易变得没有安全感,男孩容易变得娘娘腔。你说是不是啊?”

张小雅丢掉田螺壳,认真打量眼前的男人。他虽然普普通通,但是蛮顾家的,厨艺也是一流的,算是热爱生活吧。热爱生活很重要。他父母双全,父母都有养老金和医疗保险。她说:“你调走吧,那两个地方我都不爱。”李炯说:“我两眼一抹黑,能去哪里?谁能帮我?”张小雅说:“我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有点吃惊,他有点不认识她了。他知道她的家境还不如他。父母没养老金,她只读了专科学校,只是运气好进了工商系统,目前是普通的办公室干部。

几个月以后,李炯真的调到局下属的全额拨款事业单位。这是铁饭碗,旱涝保收。

中秋那天,张小雅去了李炯家吃饭。一进门,见到李炯的爸爸时,张小雅愣了一下。她怎么也没想到李炯的爸爸居然是文物馆那个要给她买内衣的中年人。张小雅很快冷静下来,一直保持露八颗牙齿的微笑。那个中年人——李炯的爸爸,似乎也不认识她。

那次家宴以后,张小雅变得忙了,李炯也理解,就缓下了结婚的步伐。反正都住到一起了,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吧。

有一天,张小雅洗完澡,揉搓着茂密的头发,在阳台晒太阳。正好李炯发短信问她:“你的理想是什么?”张小雅笑笑,有点恍惚,想起自己曾经窘迫的青春。

小时候的张小雅是典型的黄毛丫头。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老师问她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张小雅说:“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穿制服的人。”老师说:“张小雅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白衣天使,穿着白色的护士服,救死扶伤。不错,有志者事竟成。”张小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穿制服的人,护士服是工作服,不是制服。”

张小雅家境贫寒,她母亲在街头摆小摊缝缝补补维持生活。

张小雅的父亲喝点“猫尿”后喜欢大骂:“赵艳红你他妈的真没用,没给我生出一个带把的。老子今天差点和吃公家饭的人干上一架了。张小雅,你以后给我嫁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让那个毛脚女婿乖乖给我倒酒,给我倒洗脚水……你他妈的扣我的车……总有一天……”骂着骂着就呼呼大睡了。张小雅的父亲是一个开三轮车的。后来张小雅有了一个弟弟,类似的话,父亲就很少骂了。

尽管很努力,但张小雅的成绩依然很一般。老师对她的评价很中肯:细心,勤勉。同学对她的评价是:友善,团结。高中毕业后,张小雅读了一个职业学院,大专,学汉语言文学的。

张小雅的第一份工作是担任县文物馆的工作人员。这是她父母托了亲戚帮找的。县文物馆正在迎接全国的文物普查,人手不够,张小雅进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整理、录入资料。这意味着普查工作结束以后,她还得重新找工作。

张小雅第一次走进文物馆的展厅,就看见一个巨大的恐龙化石,它龇着牙,居高临下地打量走进来的人。张小雅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已经大致了解文物馆的人员构成,有在编的和不在编的。她是聘用的临时工。

录入资料累的时候,张小雅喜欢去看恐龙化石。这一天,单位里的男职工都外出了。展厅里只有两个人,她和保安小劳。

张小雅坐在恐龙的头部,抬头仰视嶙峋的恐龙,看它的牙齿,琢磨它在几千万年前是食草的还是食肉的。恐龙尾巴的尽头坐着小劳。张小雅知道小劳喜欢她,给她买过早餐奶,但她执着地把早餐钱给了他。小劳也是临时工,她不喜欢临时工。她和他隔了一个恐龙沉淀期,几千万年,轰隆隆的时间,轰隆隆的距离。

除了小劳,还有一个姓李的中年人,每天早上都给张小雅发早安,张小雅也是每次都回。不久后,他居然说要帮张小雅买内衣,吓得张小雅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文物普查工作结束了,不再需要录入员了,张小雅结束了她的第一份工作。

把头发揉干,张小雅才懒洋洋地给李炯回了条短信:“很小的时候,我的理想是穿制服,那种不花自己钱买的、单位发的制服。”李炯回复过来:“那些制服丑得很,非工作需要没人爱穿。女孩子的理想不应该是穿上梦一样的婚纱吗?白色的,蕾丝花边的,蓬松的。想过穿什么款式没有?”

眼看着李炯的话题要转到结婚了,她关了对话框,不再搭话,随后给钱局发一条短信:“这个周末我有空。”

钱局工作日在政府饭堂吃饭,他习惯坐在前面两排的座位上。吃饭时,他正对的墙上挂了一幅地方风光摄影作品。他久不久抬头一下,看一下画,聚拢一下涣散的目光。画面上,呈U形的江水圈住一片风景,竹影婆娑,江水清幽,像在狭长的量杯里放了一勺绿绿的汤汁。钱局很喜欢风景——浩瀚的宇宙,广袤的星空,四季更迭的景致。

一天吃饭时,钱局看到张小雅在找位置坐,他刚想打招呼但又收住了嘴。张小雅也看见他了,但在公共场合他们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他喜欢这个温良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让人心安。

他那时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少女模样。那时候他已经参加工作好几年了,还没女朋友。工作就是每天在大街上收三四元钱的摊位费,偶尔看守一下公平秤,遇上对自己买的菜分量存疑的家庭主妇,就给她们买的菜过一下秤。他自嘲他掌握着这个世俗世界里小小的公平正义。

她很瘦小,鼻翼有一颗鲜艳的红痣,不大,不影响面容,倒添了一点别致。很多年以后,他就是凭着那颗红痣认出了她,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头发也不黄了。他一度以为鼻翼那颗痣是青春痘。那天,在市场里,她给缝纫机穿上线。她的眼神清澈又纯真,他的心颤了一下。女孩从凳子上下来时,踩空,碰翻了一旁的午饭,父亲一巴掌甩到了她脸上。

钱局那时候不是局长,他改变不了谁的命运。

钱局的业余爱好是爬山。那年初秋,他爬上了县城那座最高的山。这山有人叫墨砚山,有人叫金柜山,还有人叫棺材山。爬到山顶,在一座坟前,他浑身燥热,正想大喊一声,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慢慢爬上来。人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个女孩子。

他问:“小姑娘,你一个人跑到山上干吗?你不怕有坏人吗?”她问:“有什么坏人?他会怎么样?”他支支吾吾,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跑到这山上看云。”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说不定会碰上坏人。”她说:“我不怕死,我觉得活着没意思。真的,有时候我想从这里跳下去。”

他的心痛了一下。女孩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她这么想也太残忍了吧。他微笑着说:“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你面前,你不应该这么想的。”

女孩问:“我面前哪有什么美好的事情?你不是骗我的吧?”

他说:“相信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

后来好几次,他都在山上遇见那个女孩。有时候他们说几句话。这个和风景一样纯粹的女孩,让他心里泛起 了微澜。而女孩见到他,也慢慢地快乐起来。

那天,一个同事调到大城市工作,中午几个年轻人喝酒为同事饯行。这是钱局送走的第六个同事,至此,一起分配来这座小县城的大学生只剩下钱局一个人了。下午,钱局在羡慕嫉妒恨中又喝了两口闷酒,他又想到了跑步上山。在这即将到来的黄昏时分,他觉得她应该不在,没想到她居然在山上。

“嘿,你在干吗?”他吃力地喊道。

“我摘红豆籽啊,我摘了半罐了。”

“你不做晚饭吗?”

“我不做饭,我家里的人都去吃喜宴了,没带我去,让我留在家里喂鸡。”

那天从山上下来后,他慢慢接受了现实。他娶了老婆。老丈人有点权力,钱局很快上调到市里,还是在工商系统工作。

钱局在报考人员的一大堆简历中认出了她,那颗鼻翼上的痣让他永远忘不了。后来,张小雅考了进来。

钱局周末一般在木子私厨小院吃饭,有时候会叫上张小雅。菜很简单,张小雅吃得也少,像猫一样。钱局这个年龄已经开始养生了,茶是自己带来的,交代老板帮沏好上来。菜都是家常菜,很新鲜。

钱局经常用筷子头点着某道菜,心满意足地说:“有锅气,好吃,有锅气的菜才好吃。”张小雅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和李炯在一起时,都是李炯炒菜,烟熏火燎的,没见他说过有锅气就好吃。倒是经常听他说,自己炒菜省钱,就是省钱而已。”

有一次,上了一道三文鱼刺身,那是她第一次吃,蘸料时,芥末呛人,她一阵咳嗽。钱局爱惜地递过纸巾,说:“就一下子,没事的。”

中式的窗棂,透进几株芭蕉树影,张小雅晴天听风吹芭蕉叶的窸窸窣窣声,雨天听雨打芭蕉的声音,还有他絮絮叨叨的一些事,家里的,单位的,老婆的,领导的,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他们从芭蕉挂蕾,吃到芭蕉挂果,他们知道他们不如芭蕉,是不能挂果的。

张小雅对钱局说:“我曾经想嫁给一个厨子,卖包子的厨子。”钱局问:“李炯不好吗?你要好好谈恋爱好好结婚好好生孩子。”张小雅说:“我倒是想啊,可是李炯要分配到乡下,到时候两地分居,变数多。”

钱局夹菜、扒饭、喝茶,咂咂嘴说:“好好,可以不去乡下,好好过日子。”

李炯到新单位报到了。张小雅依然对他温柔有加。李炯加班的时候,张小雅还来单位等他下班,点了“非常靓汤”的美团外卖,看着他吃,替他收拾桌面。还没下班的职工看见都探头进来赞一句:“好贤惠啊。”

这晚,饭桌上,张大力多喝了几杯,大声对张小雅说:“你忍心看你弟弟工作没着落吗?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张小雅小声说:“我哪有能力啊?”张大力说:“你怎么没有能力?你不是有能力帮李炯吗?”

张小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张小雅的母亲赶紧拉住张大力,说:“小雅的一个同学有点儿能耐,是她帮了李炯的。”

一天,李炯对张小雅说:“我已经报名了,去做驻村第一书记。”张小雅眼睛亮亮地说:“好吧。”

去驻村的前一天,李炯请张小雅在外面吃饭。他俩一起走进了木子私厨小院。服务员端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向他们礼貌地问好。李炯点的是炒田螺。在家吃炒田螺,来外面也吃炒田螺。他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桌面上就是一堆螺壳了。李炯说:“味道不错,就是忘记放假姜叶了。你和钱局来这里应该点上一碟炒田螺。真的,要不然你们白来那么多次了。”

张小雅吓了一跳,但觉得自己也没欠李炯啥。其实那次中秋家宴以后,她觉得她无论多喜欢李炯,都很难走进李炯的家了。她尝试着交给时间处理,但李炯没办法和他的原生家庭割裂。

那个“爸”假装不认识她,但她可是记得自己还是县文物馆一个临时工时,他几乎天天发来骚扰短信。“爸”这个老男人怎么会不记得她呢?

后来张小雅搬出了李炯单位的周转房,不争不吵,好像把行李搬出了旅游专列。

张小雅每个星期六都来这里点菜吃。她爱上了喝酒,喝完酒还喜欢自言自语。钱局不再来了。木子私厨小院的厨师梁子羽其实是这里的老板,很多次店里的客人都走了,他会坐下来陪张小雅聊聊。他们加了微信。

张小雅说:“我不喜欢厨子。”厨师说:“你喜欢美食就行了,不一定喜欢厨师。”张小雅说:“你是厨子不是厨师。”梁子羽说:“好吧。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张小雅趴在桌上没有回答。梁子羽只好找来毯子披在她身上。他把灯光调暗,轻轻关了包厢的门。

夜凉如水。

梁子羽晚上才是一个厨师,大多数时候他是企业的兼职会计。他不喜欢坐班,选择兼职,这样更自由一点。做会计和数字打交道时他是理性的,数字是精确到小数的。做厨师时他是感性的,色香味的丰富和层次感,不会精确到小数点后多少位数。

他第一次看见张小雅和钱局走进来时,用会计的眼光扫视了他们。男人的目光多多少少是慈祥的,女人有点依恋的样子,他一度以为他们是父女。

再后来看见张小雅和李炯进来,他就知道有些事情要收尾了。

他看张小雅像看账本上的数字,那些阿拉伯数字没有好坏之分,区别是不断变化,不断地排列组合,没有哪个数字比哪个数字尊贵。因为它们都是被排列的,被人排列的。人呢?是被命运排列的。他有点怜惜这个女人,他也不知道这种怜惜从哪里来。

给张小雅披了几次毯子后,不知道为什么,梁子羽看张小雅时不再觉得她是账本上的数字了。他知道自己要坏事。他总是想起厨房里那些水灵灵的等待下锅的菜,没下锅的有着无限可能。他账本式的脑袋里裂开一道缝,无限的可能性是感性的,感性的辉煌耀眼炫目,他被感性的光震慑住了。

虽说这座城市是地级市,但其实一直都有小县城的气质。有个人工湖,环湖有五公里,湖边拉了好几个帐篷,白天遮阳晚上挡露水,配点闪烁的灯串,桌上摆上马灯,氛围感就出来了,就是城市的野营浪漫生活了。梁子羽在农村长大,并不觉得露营有啥浪漫的,毕竟他小时候在池塘边守过鸭棚,在他眼里这湖和童年时代的池塘没啥区别,只是大了一点。

梁子羽没想到女朋友白洁是拉他来参加她的小圈子聚会的。白洁是幼儿园老师,有一点小城文艺青年腔调,参加了本地的一个朗诵协会。

夜幕降临,灯光闪烁,白洁雀跃地叫着:“子羽,你切西瓜。”她知道梁子羽会摆水果拼盘,绿叶一样的瓜皮映衬艳红的瓜瓤,红花绿叶,装在果盘里,在烛光下格外有情调。白洁拍着手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说她白洁家的要露一手了。白洁有点人来疯,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暗宣示主权,梁子羽默默配合着她。

诗歌朗诵会开始了。

俊男靓女轮番上台,桌上烧烤的气味升腾起来,模糊了前面朗诵的人。

白洁上台朗诵了一首诗:“树公公,树婆婆从早到晚乐呵呵他们的孩子最美丽蓝、绿、花、白、红、黄、褐他们的孩子最活泼飞来飞去唱着歌千千万万鸟孩子最爱树公公、树婆婆。”

梁子羽固执地认为活在城市里喝牛奶长大的小朋友、原生家庭很好的小朋友才喜欢这样的节目。

他走出帐篷沿湖边散步,跟在一对母女后面,少女在遛一条博美狗。少女没牵狗绳,走的还是骑行道。他正要提醒什么,一辆骑行的车急刹避开小博美,摔倒了。少女急忙抱起地上的小狗就亲。少女的母亲先发制人,说:“你骑行不看路的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倒打一耙。

梁子羽张口想说什么,不想他身后跳出一个女子,大声说:“遛狗不牵狗绳,你还有理啊?”梁子羽一看,是白洁。那母亲立马说:“关你什么事啊?”白洁挽起梁子羽,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啊?我家男人也被你吓着了啊!”那母亲看了看他们,小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小宝,我们走。”

白洁和梁子羽一起拉起跌倒的女子。他俩一起叫起来:“张小雅——怎么是你呀?”“你怎么认识她?”他们两个对视,问了一句。张小雅站起来拍拍衣服,笑笑说:“城市太小了,这湖快要汇聚这个城市所有散步的人了。”张小雅骑上车,挥挥手消失在夜幕里。白洁说:“她是我读大专时的舍友,闷骚得很。怪事了,班上的男同学好像蛮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说是有女人味。”梁子羽说:“哪来那么多八卦?”白洁说:“反正她不是啥好女人。我和你认识时是女孩,好女孩。她什么时候都是女人,不可告人的事情多着呢。女人和女孩区别大着呢。”白洁嘟着嘴说。

白洁突然问道:“你喜欢女孩还是女人?”冷不防被问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说:“女人。”白洁瞪大了眼睛说:“你是说你喜欢张小雅?你们早就认识了?怎么认识的啊?”梁子羽“啊”了一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

白洁甩开他气哼哼地走了,梁子羽目瞪口呆。照例梁子羽得反复哄着白洁,电话微信短信轮番甜言蜜语轰炸。但是白洁把他拉黑了,他知道被拉黑了,他就得到白洁家去,反反复复听未来的岳父、岳母教导他要对白洁好。白父可能还要拍桌子,白母会说男人不能二心。等梁子羽低声下气一阵后,白洁才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抖擞身上的羽毛。

他真的有点累了。

是的,他喜欢女人不喜欢女孩。

一天夜里,他在微信上问张小雅:“喜欢女人不喜欢女孩,有错吗?”张小雅回了一句:“傻瓜。”

大概是一年以后,梁子羽去医院拔智齿,他遇见了张小雅推着她父亲去做CT检查。她问能不能预订点营养汤给她爸,隔天一次。梁子羽应了下来。他都是亲自送来,他想见这个沉默而又眼神坚定的女人。张小雅把汤面的油吹开,舀了一块冬瓜喂给老父亲。她已经守在这里好几天了,满脸的疲倦,手有点抖。梁子羽说:“我来吧。”她说:“你可以叫别人送餐过来的,你那么忙。”他说:“不忙啊。”她说:“不忙就多陪陪白洁。医院里空气不好。”他说:“我们分了。”她“哦”了一声。

一个星期以后,梁子羽再来的时候,张小雅在收拾病房的衣物。她说:“忘记告诉你今天不用送汤了,我父亲不在了,昨晚送去太平间了。他脑出血,说要进入ICU,一天一万多元,我家里人都指望我拿主意,说我有文化有见识。我选择放弃治疗,我签的字。”

梁子羽本来要安慰她一下的,张小雅却说:“我很心疼,但我替他做了最好的选择。我爸就算救治也不一定能治好,就算救下来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我妈、我弟我太了解了,不担责任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梁子羽不知道如何回答,赶紧替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向电梯间。张小雅靠在电梯壁上无力地滑坐下来。梁子羽抱住了她,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梁子羽悄无声息地挽起了张小雅的手臂。他相信,尘埃再小,只要叠加在一起,总会变得有分量一点,然后落到地上扎根。

春暖花开的时候,张小雅结婚了,男人是梁子羽——厨子,厨师,大厨。他把木子私厨小院开得更大了,变成了酒店。他清清爽爽做老板,不用兼职做财务了。

虽然小城市已经遍地都是私家车,但他们还没有买车。其实也不是差钱。张小雅喜欢骑电车兜风,脚踏板处趴着一只小泰迪狗,迎着风,无数气味撞进鼻腔,一切平静而坦然。

梁子羽把张小雅喂得饱饱的,她常常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路口。她已经没有闲暇时间生发自己的小心思了,只觉得浪费时间的感觉很好。她怀孕了,在阳光下仿佛一块上过老抽的油水充足的咕噜肉。偶尔她也会想起李炯,想起钱局,这时候她就会犯困,想睡觉,毕竟梦里也许会有她的理想,那就是过普通人的生活。

【梁志玲,女,壮族,广西崇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江南》《星火》《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188体育官方ios选刊》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微凉的逃逸》,188体育官方ios集《浮世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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