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3期 | 班知:哑骑兵
班知,原名李锦林,2004年生,广西桂林人,现就读于辽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见《当代》 《诗刊》 《星星》 《江南诗》 《椰城》《延河》《文学天地》《青春》 《南叶》等刊,参加第十七届星星诗歌夏令营,曾获第八届东荡子诗歌高校奖(2023),首届当听新锐奖(2023)。
七月末,毕业典礼,我和几个同窗在学校北门的烧烤店喝酒,大概四五个人,靠着桌角,搂在一块讲酒话,孜然粉和油渍沾满我们一身,但也无暇顾及,就这样挺好,朦朦胧胧的,等这场梦做完。
天很暗了,只剩下几桌人,中途有人去路边的灌木丛小解。有人抠喉咙,吼得很难听,呕吐物和委屈一下堆在一起。
桌子上,有人趴在自己小臂上悄悄地哭,桌上到处是散开的情绪,具化成酒渍、竹签,和烧黑的铁盘,无秩序地叠在一起。我忙着挨个安慰,拍拍他们发潮的背,说完话,手上黏糊糊的不知道往那哪里揩,就这样向下垂着,晃晃悠悠,不知所从。
已经快两点了,我看了眼手机,自己还算清醒。等几个人走几条曲线再回到桌上,就顺带张罗着结账,散伙。几个肩膀撑起来,扶这个,扶那个,一左一右收拾到寝室。老二,老三的腿应该放哪,黄毛崽的手机又落在哪,宿醉之后,零碎的善后工作堆到一块让人发晕。
我和隔壁的老廖,边骂边把它们一一归拢好。谁叫都是哥们一场呢,有屎有尿都得给他们兜好了,等把老二放上床,他拿下眼镜自嘲地说。听他说完我也跟着笑,话糙理不糙,还确实是这个理。他们三个里头,两个已经不省人事,就黄毛崽还算清醒,回来以后,又去厕所解决了一顿,整个头鸡毛掸子一样往两边撇,看上去,像被人按在蹲坑揍了一顿,但还算有个人样。
我们仨围在一起抽烟,寝室里都是呼噜声和打倒嗝的响动,重复着相同的频率,对他们来说,或许这是这四年里最后一次睡得那么香了,想到这我有点伤感,突然想回头再看看他们,矫情地像是最后一面一样。
老廖在我后头,捧着个屏幕回微信,黄毛崽打着哈哈,烟灰夹在他手上,留出长长的一节。
老廖是隔壁计算机系的,山东人,和我们中文系挨得近,平时是个闷罐子,一到踢中卫的时候铲地比谁都狠。之前,计算机系和中文系的半决赛,我在边路搓着球,被他的长钉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在草上抱着腿滚着,又龇着嘴挪到场边,一脱袜子,脚弓上一排红印,像发泄后的齿痕。所以有时候我总是说他,对兄弟也太狠了吧,合着你压着一肚子火全撒前锋上了。他低头拆鞋带,磕掉钉子缝的泥巴,没搭理我,只从长袜里拆出一对护腿板递过来。
比赛是比赛嘛,我也很羡慕你们能带球一直跑,过人,进球,多帅,像明星一样。但是我没办法,中卫已经是场上最后一人了,我一往前,哪个来替我回防呢,我不对你狠一些,那我也就没有退路了,你看是不是这样的,足球嘛,说起来还是挺残酷的。
当时我二十一岁,老廖比我大一岁,零一年的,所以总装老成。当时我接过那对护腿板,还上手摸了摸,暗红色,边角磕得全是划痕,背后的海绵垫子还汗津津的,我有点嫌弃,过了倒手就丢给他。谁稀罕,你自己留着吧,踢个球还那么多讲究,要不怎么说你更适合读师范呢,我回呛他一句,在东北待了三年,话里话外不免带着盐味,但这只是一个托词。老廖这一股子说教味,有时候确实让我火重。
他解完鞋带,没再吱声,我也不愿自讨没趣,就干脆坐着,吐冬天里的白烟,淡淡的像一碰就破的薄膜。在这些之下,只剩下两个人,看着日落下的人工草发呆,肩对着肩,谁也不瞅谁,只是看着形形色色的斜影,就像运动员一样接连跨过我们,成为秒表按停之前的瞬间。
就和现在一样。我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光一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惨淡的黑色,被逐渐细化成一种描述不出的青绿,把我们拢在一起。只剩下我,老廖,黄毛崽。三个人抽着烟,周围都是烧焦的味道,谁也不看着谁,呛得人眼睛酸。
春哥,你啥时候走啊,黄毛崽探头过来盯着我的肩。我说,还没买票,看导员什么时候赶人,能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之前总说这不好那不好的,真要回去了,突然又有点舍不得了,人还是有点贱味在身上的。说完我咧着嘴转向他,他也跟着我哧哧笑。说实话,我确实有点舍不得你,春哥。黄毛崽一个巴掌搭过来,随后凑到我面前,脸上一股酒酿发酸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呕吐物的存在。
别整这套,有点恶心。我回头笑话他。我认真地。听到我给他白脸,那股酒味就越来越带有攻击力,偏头,就看见他鼓着个眼睛瞪我。你听我说一句,兄弟,就那次,我想一想,那次,对那次。哪一次啊,你倒是说啊,我带点嫌恶地扒开黄毛崽,却架不住他又一次扑上来。就疫情那时候,他有点浮夸地咽了口唾沫。门口那个企鹅电竞,还记得吗,充五十送一百五的那个,当时我刚换来几天,谁都不熟,闷在寝室里一句话掏不出来,人都要待坏了。是这样的,当时确实难熬啊。我跟着附和他一句,倒让他更来劲了。
然后,你在宿舍里说,想不想翻去上网,你知道寝室楼后面有面矮墙,老二老三肯定不敢的。说着他指了指正扯着鼾的两人。其实当时答应你的时候我也有点怕,连出去看个病都像保释一样,翻出去上网还真有点不敢想。我打趣地问他,那你后来怎么想着跟我去了。黄毛崽回复得很快,两片嘴唇打弹珠一样弹个不停,还不是觉得你靠谱,春哥,我没什么文化,但我觉得你们这种写小说的心思肯定比我要缜密多了,什么路线啊,结果啊,你会这样打算,先不说成功,至少就已经想好退路了,不会把自己搞得那么难看,搞得进退两难嘛。
我没再吱声,随便找了个水瓶把烟头灭了,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就当作说话吧。我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答复他,或者还没想好,到底还有没有答复的必要。
一觉睡到第二天,我先是被老二吵醒,随后就是老三,两个人一个回山西,一个去了鞍山。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扯了扯我的被角,就连告别的方式都一样,凑在我的耳边说,春哥,我走了,有事就联系。等到我睡醒过来,就连黄毛崽也不见了,只剩下凌乱的被褥,寝室里,另一半空荡荡的,留下宿醉后的味道。
我坐在床边,过了很久都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感觉时间稠稠的,就停在这,怎么推它都推不动。
或者换句话说,好像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巨变,就在一夜之间仓促地倾斜过来,想走走不掉,想去也去不了。就像那一晚,黄毛崽一翻过去,整个裆部就这样直愣愣地卡在围栏上面一样,一个成语,进退两难。
手机的消息栏堆着一团红点点,已经两点半了,我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李晴和张导的,我看见了,但还不想回,就放在那吧,等再清醒一些。
挤了点牙膏,再把嘴里的酒味刷掉,胡子和痘痘又冒出来了,看着颓废。我蹬着双拖鞋,想着去食堂对付一口。
正排队呢,消息栏又弹出红点,秦春,你死了?一打开手机看到这条,显得有点荒诞,我都能想象到社媒的那头,李晴正随之瞪起的眼,像以前打页游里boss们眼里快要喷出火焰的暴力。我说,还没呢,但我感觉快了,到时候通知你一声。对面消息很快地发过来。别跟我抖机灵,你干吗去了,喝得不省人事啊。没,我倒是还好,现在还在外头吃饭。回复完,我往回翻着消息,除去李晴的质问,就只有一串她给我转的招聘推送,文员、机构老师、网络编辑,甚至还有收银员。
不说这些了,还没死你就往前翻翻,给你发的那些,混不下去就赶快滚回来,省得你饿死。李晴她对我一直都是这样,从高中开始,话总是说得很狠,只要她心里还有点你的位置,那个出发点就终究还是为你,刀子嘴豆腐心就是这样的。晓得了,李老师,收银员都给我整上了,你有空挖苦我,不如留点温柔给学生。发完这一条,我把手机揣回兜,没再回复,队伍往前挪着,就快要到我了。
等到吃完饭,黄毛崽回来了,还是蔫蔫地坐在我对床,喊着春哥,老廖从隔壁寝室窜了过来,他们寝室的人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他一个,现在搬过来睡老三的铺子,人味才显得满起来,只是这样暂时热闹一下也好,能拖一会是一会。他和黄毛崽一个后天走一个明天走,到了最后还是留下我一个人兜底。你这个中卫去哪去了,留我一个人守禁区,舍得吗,我半开玩笑地跟老廖说,谁叫我也有个前锋梦呢,总得给我点机会吧。老廖这个人闷是挺闷,但胜在情商高,会来事,不管你怎么呛他,他都会给你扶得好好的。
冬天,春招前,我考研失利,有一阵子痴迷考公务员,天天上网找资料,还去问老廖取点上岸经验,他却给我来了句,我觉得你不太适合,你这种翻墙出去上网的人适合做老板,敢挑战,想冒险。我说,你这个说教劲是改不过来了是吧。屏幕那头,我有些想笑。
你以为我不想当老板啊,谁都想赚大钱,但我现在只想稳定些。一股脑地打了一串,话头却越来越多。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有点像黄毛崽,卡在栏杆上退也退不了,下也下不去,真想有个人在墙那头扯我一把。老廖的回复,还是那么板正,一个逗号一个句号,分得仔细。春,你要知道,当时把黄毛崽拉下来的人是你,当时只有你看到了他,正好他当时的对面也只剩下你,所以你可以拽他一把,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们里头最先翻过去的人,但现在好像谁也不明白你。
书桌那头,黄毛崽呼哧呼哧地收拾行李,老廖躺着,我在文档里打了又删,删了又回退。李晴没再发消息过来,我告诉她我正在改第二章的稿子,生活上的事过会儿再聊,倒是陈导的消息让我有必须得做出下一步的理由。秦春,周四前必须搬走,尽快来拿毕业证。一看时间,还没到四点,现在过去跑一趟吧,省得以后还要留出时间被翻旧账。出发之前,我连按了几遍保存键,确保自己磨出来的几行字被存下来后,又回头看了几遍前文的走向,才放心离去,“Z知道他现在每动一步,在他脚下的世界,便会因此改变,但他目前还并不明白‘兵’代表什么,而‘车’的挪动又会引发什么,所以他只得选择观望。”
大作家,终于来了,签了编制没啊,今年93%的就业率你可是负贡献啊。
刚进门,就看见陈导,皮笑肉不笑地招呼我,今年春招之后,这老头一直都是这样贱兮兮的,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陈导,都毕业了这点小事就不劳费心了,我接过他手里的俩证转头就想走,却又被他打断。秦春啊,我其实一直都是惜才的人,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啊,你看你大三,又拿奖又到处发表的,咱们说这是什么,少年得志啊,你说是不是。
陈导总是这样,笑得很奇怪,左右两个梨涡像野潭子里的漩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瞧它,而它也似乎正想让你去看它,但你越看它,不免就越陷越深。听到他这样说,我也不知道该捧它什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不签编制什么的,之前我不理解,但我现在也理解你,有才气的人嘛,想法总是很多,但是我也想你可以一直坚持下去,写作嘛,一个长期的过程,学院给不了你什么,现在你毕业了就更做不到什么了,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咯。我知道,他总是想让别人看着他的笑,一个紧凑的圆洞,你但凡跟着他的走向往前,便不可避免地认同他话里的逻辑,认同他的道理,但每一次我只是盯着他那个黑糊糊的镜框,顺便再瞄一瞄,他那像笔画一样不时上挑的眉毛,有点滑稽,但这个规律却是有迹可循的。
至少,在知道我拿了科幻奖的时候,它也是这样,黑糊糊的,随着语速不停更改,不时上挑,又随之落下,却并不附着任何意义。
还有啊,秦春,周四之前必须搬走啊,这个是学校的安排。随着话音落下,它经历了它最后一次变动,它发出了声音吗,那种和弦崩掉的脆响,或许没有,但我却真切地感受到,并听到了它,就像我们排并排地摞在图书馆门口,倒数过后的咔嚓声,所有人头顶的穗子都一起上挑,随之无征兆地落下,它会向你警示一些残酷的事实,但却不会让你察觉。
“棋盘对侧,看着像个中年人,看不出表情和肤色,只有一双手还伏在横格纹上,似动未动,似真亦幻。我始终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坐在对弈的一边,但好像又有必须落子的使命,这像是严苛的,而我无从更改。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效用,全看你如何去选。声音清晰得令人惊悚,不像是口腔发出来的,经过唇和齿,它更像是一种程序,直接从神经传输到听觉当中,其实我很少用振聋发聩这个成语,但目前来看这个形容确实是恰当的。这些都是题外话了,重要的是选择,关于这个,你有必须去做的道理。”
思路断下来,不免再去抽一根,这也像是一种程序。我把屏幕合上,寝室里瞬间暗了一半,黄毛崽已经扯起呼来了,昨晚确实把他折腾得不轻,早些时候还嚷着最后搓一顿,我和老廖几乎是把他按住一样,打消他的念头,黄毛崽明早十点的飞机,我俩可以陪他折腾,但时间不太允许啊。
这段时间,李晴总是睡得很晚,她教初中英语,要么忙着做教案,要么忙着批作业,全是歪七扭八的鸟语作文,看得人头疼,工作日就没见她早睡过。这次刚打开社媒,又看见她给我发的图片,一个电脑,一摞参考书,上面打着暖黄的灯。我说,上班两个月了还忙不过来,你就是我不上班的最好例证啊。盯着小屏的光,我深深地嘬了一口,黑暗中散出一阵浓雾。又抽上了?没等到李晴,老廖却先发了声。我说,还没睡呢。我明天又没飞机,等我要走的时候再说吧。说完他又钻了回去。是啊,你也快了。刚刚那一口抽猛了搞得我嗓子哑下来。老陈叫你什么时候搬。和你一样,后天。回家,还是去哪?聊到这个,老廖探出头问我。我没好气地说,回家挨骂啊,在这再待会吧。
我拿鞋底把烟头踩灭,老廖也没再搭话,他和李晴都是知道我窘迫的人,也都很知趣地给我留了点体面。不下你的棋了?棋王,阿城。刚这样想完,李晴的消息就追过来。跟你讲了多少遍,多维象棋,讲了你也不懂,你也就懂些这种了。我没好气地打过去。好好,谁都不懂你,就你最清楚。
对话框前,消息很快地弹出,随后一串接着一串,也不知道哪里点了李晴的炮仗,一颗响完,第二颗,第三颗,又紧接着炸响,噼里啪啦的,颤着情绪。你说你,能不能上点心啊,这四年,一年都见不到几次的,但是我也没要求过你什么吧,你写作,我也支持你,但是你首先别把自己饿死啊,我知道你拿了奖拿了钱,然后呢,你做了什么,许编辑人家欣赏你,你也不去找他聊,你想做梦至少也得把它做完吧,做不好你回来安安心心的,还委屈你什么了,我真搞不明白你。一阵短暂的空白期是骇人的寂静,她又往下补了一段话,D市到底好在哪啊,把你魂都困住了啊,怎么样都不肯回来,我上次来找你,我也没发现什么魅力啊,光秃秃的,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我盯着眼前那一长串白色圆框,说不出话来,像是又回到了今年春天,这种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总是让我闪回去。会看到自己,还在粗鲁地,把衬衫最顶上的一颗扣子扭紧,它洁白,无瑕,李晴把它连夜寄给我,但改变不了我的迫境。现在,我待在桌子前,又站在了讲台上,下面是四双盯着我的眼睛,那种审视和挑选的眼神,好像我每挪动一步,事件就要因此产生剧变了一样。
“你先来吧,你是客人,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他礼貌地对我拱手,看似礼让,但实则近似于威胁,我本想后手出击,但这个像是规则的对手,并没有给我观察的机会,我又抬眼看了看它,对手依旧是没有五官的白色,给人一种未知的恐惧,我捻起‘炮’又放下‘象’,一顿拉扯后,将‘兵’缓慢推向河的对岸,我屏息,望着盘底,想看看这脚下的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同时又祈祷着它一切无恙。”
隔日,终于轮到黄毛崽把我吵醒,春哥,春哥,我走咯,等你来成都再见。他突然摇醒我,弄得我一愣,被火气黏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个艳黄的脑袋凑近我摇来摇去,看得人心烦。走吧,有空把你这头推了,晃眼睛,我压着嗓子推他一把,而好像就是这一推把他的轮廓推得越来越远,一个黄色的圆点,急速消退在我的视线中,直到后来他的嘟哝声,被距离压缩成一个又一个音节,接连蹦出来,我再也听不清细节。
这四年过的好像还没有这几天快啊,一个接着一个的,打了声招呼就消失了,这十年怕是见不到一面啊。我和老廖嗦着炒粉感慨着,明天就到我了,春,你可别哭出来。老廖打趣地看着我。去你妈的,我有什么好哭的。骂完老廖,又觉得话讲太重了,嚼完粉条又说了句。你和你对象怎么样,回老家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她已经上着班了,房子也租好了,明天一到再把小事情解决一下。老廖还是这样回答我。我说,真羡慕你,兄弟,我真心的。你又差到哪去,他突然瞪起个眼睛看我,把我看得发毛,像是干了什么错事一样。我可没你那么高的才华,人家李晴对你又那么上心,知足吧兄弟,好好对人家。听完老廖这段话,嚼着的粉菜在嘴里发酸,就哽在这,咽也咽不下去。
一阵空窗期,我俩都没再说话,他专心吃面,而我抱着手机,往下翻着社媒里的头像。直到他停在一个卡通图案上,可能是有代沟了,我第一次就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角色,只能用备注来认出他,许编辑。
而我和他的聊天还停在四月份。他在那一头说,准备好了,你就联系我。我回答,但我还想要些更好的。那我就再耐心一点,最后,轮到他很官方地回复我,话题就中止在这,就这几句话,让我来来回回地搓着屏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和许编辑认识快一年了,就在科幻奖的颁奖上认识的,当时我刚上大三,谁也不认识,显得有些局促,领完奖,往通道走的时候,许编辑就拦住我搭话,跟我说他是奖项的评委之一,个子不高,微胖身材,短发下挂着个方镜框,讲话不疾不徐的,一副有把握的样子。我抱着奖杯,着急逃离这里,所以没有细聊,只是简单交换了联系方式,就互相道别。
等到回去,许编辑问我要了稿子,获奖的那篇,后来被他推荐到了某个杂志发表,严格意义上这算是我发表的处女作。再后来,我们没再过多联络,有时候就简单聊些作品,当时我正在准备考研,而他也忙着全国各地跑活动,两人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保持高频率的关系本就没有必要。直到今年的二月份,他突然找到我,说某出版公司正准备做青年作者的出版计划,他推荐的名单中就有我的位置,问我还有没有新作产出,有的话可以再多给几篇,但我已经快大半年没有再动笔了,喜悦肯定是有的,但压力和犹豫也占据了情绪的一部分,所以我给出的答案是“耐心”,我知道可能有些不识抬举,但也更像是给双方的一种尊重。
老廖弓着腰,兵里乓啷的收行李,跟之前消失的三位一样的声响,我叫住他,老廖。咋了。他蹲着,抬头看我。D市的傍晚总是黑得很快,四周暗暗的,一片隐秘。一对视,我突然,又不知道该作何回复,两个人就像是被困在秒钟里头,话一出口,便进退两难。老廖不回话,也不着急,这对他来说很正常,他一直都是这样。但我不行,那根引信已经快从胃烧到我的舌头,噼哩啪啦的被我含在嘴里,把它说出来,好像已成必然。
你那个,去年做的家教,现在还有联系吗?他一愣,寝室太黑了,我看不清镜片下的眼睛,抿了抿嘴,不太自然。你干什么,你要去啊。我没回话,嘴唇翕动,跟他打着哑谜。这还不是要你最后帮我兜次底嘛,你说的,有屎有尿都得兜住了,不是吗。半晌,我终于憋出了话,挤牙膏底一样,把它慢慢地扭出来,直到看到它的洁白抹在细毛上。就像毕业典礼一样,收拾完一切就抽烟,我们都默契地发笑,不够大声,所以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
醒来就又是一个第二天,好像我就一直被困在“一”和“二”中间,昨天之后是第二天,而到了第二天,又重回到“一”这个循环之中,“今天”的属性,变得摇摆不定,会是回溯也会是将来,谁也说不清楚。但总有一些细节,可以辨别它们之间的不同,比如,今天不会再有人摇醒我,再同我的过去一一告别,这样安静地睡到自然醒,成为另一类通知,告诉我,此类复返不会再一直拖延了,该去告别的人终于轮到了我。
老廖没有痕迹地走掉了,这是我前一晚和他说的,顺其自然,总比强硬的告别来得深刻,他自然也同意我的观点。我又坐在床边,寝室里只有空床板和几床褥子,一觉睡到十二点,脑袋很闷,好像什么事情都缺了一角,甚至,还要打开手机确定一下今天是周五。软件里,李晴很安静,像是还在生闷气,消息还留在昨晚,手机里只有一张老廖发来的机场照片。电脑里,叙事依旧卡在那,让人看着心烦。
我的行李很少,该丢的全都放在原地,有些留在床上,有些干脆就让它们各司其职,就只是停在这。
我蹲下来,叠箱子里的衣服,把多余的空间清理出来,留给老廖,黄毛崽吗?还是留给老二老三。
和李晴来D市短暂的一周,我们去水库的周边闲遛着,松针从我们头顶吹下来,一根一根的,像是细针。这样一想起来,临到头,想装走的东西就变得太多太多。一时竟忘记了手头的工作。有点丢人地说,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拿手抹了抹,却感受不到温度,我想,还好老廖先走了,还好没人看到。
等到把门一锁上,即为中止循环。这对我来说,不会再有重复离开的“第二天”出现,一睁眼身边就又少了一个人,就像现在一样,拎着个行李箱就走了,没有,也不会再往回看这一切。
把新住所都安顿好,都差不多七点了,拉开窗帘,就只剩下路灯和车灯,我扑上床,薄被褥上一股洗衣液的味道,床板有点硬,躺着,趴着都不舒服。旅馆是老廖找的,校外面馆楼上,九十块一天,老廖备考的时候就住这,蛮小的,没有空调,但一个人也够用。我下楼泡了碗面,顺手给李晴拍了过去,想问问她吃饭了没,这个点她也应该下班了。我刚想掀开面盖看看泡的咋样,就冷不丁地接到了电话,上头没署名,来电地址是D市。
你好,是秦同学吗。听筒那头率先开口,一个女声,听不出年龄,但听起来很脆。对,怎么了。我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拌着面条。没泡多久,面还是有点硬,调料包堆在一块,不得不用叉子给它搅匀。噢,是这样,昨天小廖给我发的简历是你的吗,秦春,教语文的。对对,是的,是我。直到对方说到这地步,我才弄清来意,把面推向一边,清了清嗓子,想要装出一副正式的样子。我看你简历上写的,有过一年半家教经验,和一年支教经验,还有什么师范生技能大赛奖,挺优秀的啊。哈哈没有没有。我听完,有些心虚地打着哈哈。简历是那晚老廖和我一起写的,他说你有什么全写上,写得越满越好,越能唬人。我说,我什么都没有怎么写啊,他盯着表格看了一眼,说,那没有的你也全部写上。
你是毕业了吗,还是怎么。对话那头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像调过准的钢琴声。我啊,我还没呢,明年毕业,所以才有时间来兼职。这样啊,那挺好,但是我们家孩子没有需要补语文的,地理怎么样,地理你能教吗,小孩现在刚上初一。对话中断,中间大概有几秒钟吧,我没先回话,像是在犹豫是先驾“炮”还是先上“马”,在连锁反应之前,挪动一兵一卒都需要很大的魄力,况且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个率先排在河岸的“兵”给战局带来的影响。我说,应该可以吧,我是文科生,地理也是可以教的。回答完,我突然又想去写了,那种冲动好像近乎本能一样,把棋盘又带进了生活当中,就和李晴说的,魔怔了一样。好,那就这样先定了,电话是微信号,你挑个时间过来试试课,要不周日吧,今天周五,时间也正好,你准备一下,小孩也快期末考了,最近成绩要求得紧,一百二一节课噢,和小廖那时候一样,如果合适的话以后就这个点了。听筒里,一团音节就这样钻出来,堆在耳朵里,搞得脑子有点糊涂,来不及作出回复。直到最后,我都忘了是怎么结束这次对话的,只记得她在头像里抱着小孩,看上去挺年轻的,但可能也不是现在了。
面泡得有点久了,泡满水之后都坨成一团,勉强能吃。李晴那头终于有消息过来,图片里装着盒饭和桌子,灯光还是老样子,暖黄暖黄的,有种温馨感。我问她,能不能搞到初一地理的课件。她先是发来一个问号,又补了个表情包,要求打电话细聊。我说刚打完,耳朵累,下次吧,先把正事搞完。她说,你弃暗投明了啊,这不像你的风格啊。李晴还是一样的爱讽刺,看得我有点想笑。我说,我找个班上还不好,还要这样挖苦我。什么班啊,在D市还是这啊,多少钱,教地理你能行吗?提示音嘀嘀嘀地响,没办法,只好放下叉子回她,突然有点后悔找李晴要资料了,但是找黄毛崽也一样,可能还会更咋呼。你先别吵吵了,这些以后再聊,你先帮我找找行不,备课可是大事啊,李老师。说完,那头也像是妥协样,气势蔫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行吧,不管怎么说,能先找个正经班上还是好的,你等我会儿吧,找到再发过来。看到事情总算有进展,也算松了口气。我说,你现在越来越像我妈了。那还是别了,我可不想要你这种儿子。李晴还是这样一点面子都没留给我,像冷掉的汤面一样。
“脚下的世界逐渐显现出来,从实体逐渐转向半透明的介质,到后来整个人像是漂浮在版图之上,朝下看,是大洲的俯视图,可以清楚地看到半岛和大陆的轮廓,岛链群细密如珍珠。‘兵’字缓缓往河岸挪去,能够隐约听到蹄声呼啸,仿佛真的像骑兵正向前逼近,而随着棋子逐渐靠向细线边界,脚下的世界便愈发躁动,只听见它归位的那一声‘叮’,大陆瞬间放大,几乎只剩下海岸线一角的场景,装甲车群,士兵,军舰,排列在沿线,黑压压的,举目皆是,而军队另一头,则是无垠的蓝色。这就行了?它到底代表着什么。我有些疑惑地发问。代表着你又进了一步。他的声音还是这样冷冽,比起回应更像是说明。那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说的是这个。我用手指了指脚底,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这可能并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也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意义谁也说不清楚,就只管落子吧,这倒是可以摸到的实质。说罢,他捻起‘炮’就这样直愣愣地,架在‘兵’的对侧,只需轻轻一跳,便可将它的坐标抹去。”
我很早就被窗外的引擎声弄醒,嗡嗡的,还带着几声怨毒的喇叭声,搞得人心火燥。但这的隔音也不太行,我靠近房门,都能听见楼下炒菜的声音。香味顺着台阶钻进来,索性下楼吃了碗炒粉,吃到一半,李晴传了个压缩包过来,解压一看,密密麻麻的文件弹出来,什么第一单元第二单元的。我说,一个初一地理课件有那么多吗。帮你找了两个教材版本的才那么多,你两个版本各自缝点不就行了,你还真想直接用现成的啊,你敷衍好歹也负点责吧。李晴的消息回得很快,估计是刚起床,还抱着手机躺在床上。行吧,那我回去捣鼓捣鼓,你再回去睡会儿吧,大周末的也起那么早。我草草地扒两口粉,就往回走,塞得嘴巴油油鼓鼓的,刚走半道,我怕忘记,就顺手把文件存下来,恰好翻到我俩之前的记录,几乎每次都是无疾而终,有时候会在她那头,但大多数其实都因为我。这次也是一样,她没再回复我,估计是真去睡去了吧,要是这样那就最好,她也该好好歇歇了。
周日约的是十一点半,时间合适,但距离太远,又得强迫着自己早起,昨天忙了一天的课件和备课,把课件拼贴完,就自己一个人对着电脑来来回回地讲,顺着鼠标向下滑,讲完一遍,又从头再讲几遍,试课讲的是“认识地理”,经纬图,大洲大洋之类,知识点很简单,但还是有点拿不准,实习已经是一年之前的事了,而且大班和一对一完全是两回事,更何况我还教的是杜甫,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事情,总是容易缺乏掌控感。
出门之前,我洗了个头,又从箱子里翻出来李晴给买的衬衫,我还没熨过它,穿上去皱巴巴的,显得邋遢,对着镜子越看越不顺眼,最后,还是套了件T恤衫出门。家长给我发的定位在一个风景区,靠近海边,房价自然高到我不敢想的地步,离我学校大概隔着二十公里。我先坐公交,又转了两趟地铁,还没开始上课,人先累得不行了。临近目的地,家长突然发消息问我在哪个站,她刚接完小孩下课,顺道搭我一程,我欣然接受。提着电脑包,在街上找着符合描述的轿车,白色,奥迪A8,尾数006。
在路口看了一圈都没见到,最后给她发消息,描述我的穿着,才看见从街对面摇下的车窗外,有一双向我招呼的手在晃着。刚上车,她没跟我介绍姓名,我就一直叫她姐,随后我才知道她姓陈,在一个公司做产品经理,长相比照片老了些,但还是很年轻。她先问我吃饭了没,我简单答复,随后就跟我介绍起小孩,姓王,和我一块坐在后头,今年刚上初一,瘦瘦高高的,戴个方框眼镜,有些腼腆地跟我打声招呼,老师好。我说,就别叫老师了,就叫哥哥吧,显得亲近一些。然后他便改口叫哥。气氛没我想象的尴尬,陈姐叫他多和我聊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什么武术课,成绩情况之类的,聊着聊着,小孩便也熟络起来,净拉着我聊FPS游戏种种,边聊还边瞥着看前面的老妈。我看着想笑,想起了我小时候刚买电脑,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玩着页游,生怕客厅里会传出不满的呵斥,但这些都已经过去太久了,身份也竟在时间中悄然变换,我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到当时的心境,但又不能完全察觉。
车子再拐个弯就到了陈姐家,一个小两层的复式别墅,翻过前面的山,就能看到海岸。一进门,她先是给我俩腾出了书房,后来又嫌太小,就干脆让我们去小王卧室里上课,关门之前还特意叮嘱他,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哥哥啊,别客气,他就是来帮你解惑的。
刚开始进展得很顺利,我按图索骥一样,把我事先演练过的内容灌出去,讲一些地理入门的知识,什么大洲大洋啊,地理分界线啊,又像伊斯坦布尔、罗马、巴黎,这些有故事的历史城市,没有涉及检验和考试的内容。小孩听得很开心,眼镜扭得抖来抖去的。我讲得也很放松,感觉整个课程推进的四平八稳的,有一种掌控感,这钱才能被安心拿着。
但地理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你跟他讲笑话会很轻松,等到涉及一些专业知识的时候,却容不得半点偏差。到后来,我跟他说经纬线,说起东西经和南北纬的划分与范围,我认为我说得很清楚了,等到做题的时候,我却要一遍一遍地纠正,巴黎应该是东经二度,纽约又应该是西经七十四度。屏幕上红彤彤的一片,看着我心急,小王的眼镜也开始频繁地耷拉下来,又频繁地,需要用手去帮他扶正来,重复多遍,会轻易地动摇人的心态,更别说小孩了。我盯着小王眨巴的眼睛,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我说,这是很简单的事啊,你只需要明白它们的界限,就能分清哪个地方该用哪个维度的经度,你看啊,横纬竖经,从本初子午线向东为东经,向西又为……话还没说完,他往后一倒,就倒在椅背上,说,我不想学了,我不懂,学这个有什么用。小孩子刚接触地理,闹情绪很正常,我于是耐心跟他解释。你看,往实际点说,可以帮你拿好成绩啊,往小了说,至少,当你看到地图,还能发现自己在哪,想要去的地方在哪,不至于摸不准方向吧。
那我们在哪。一个略带天真的反问句随即抛过来。我回答,在D市啊,你看啊,讲到这个,我们结合之前的知识就能知道D市的坐标是,北纬三十八度,东经……那我现在就在这啊,我为什么还要知道我现在在哪。讲到一半又被小王打断,我现在也来了脾气。那你跟我说说,我们现在在哪。他说,D市啊,在我家,我不是说了吗。之前在车上的氛围急转直下,从合拍,到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而被他呛一嘴的我,这时候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训也不好哄也不好,只能换个话头。
那你看,学好经纬至少我们还能明白,我们以后想去的地方到底在哪,东京、伦敦、莫斯科,不学这个你能知道它具体在哪吗。用手机啊。小王说是手机,却跟我晃了晃他的电子手表,你看,想去哪在地图上一搜不就出来了,有距离还有路线,费那么大劲干吗。他放下手腕,就这样盯着我课件的选择题看。况且我哪都不想去,我就想待在家里,家里多好啊。一股脑讲完,他用打辩论的眼光看着我,其中又带着点挑战的戏谑,老师,不,哥哥,你跟我说那么多,那你现在在哪,你又要去哪,不能只是你问我啊。我也反过头看向他,下意识地想说,应该先架马,不该先顶炮上去,这样有点太冒险。但我意识到我错了,这并不是妥善地回答。
D市的天气总是这样,一会儿晴天,一会儿又灰蒙蒙的,才一个半小时没见,三点多,一抬头就看不见蓝色了,整个人的气压也变得低起来。从门口出来,我婉拒了陈姐搭我一程的客套话,自己从小区的坡上慢慢走下去。
这里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还得顺着林荫道走去公交站,摇几趟公交,再转地铁回去搭车,时间又被悄悄侵占去一部分,但我无权申议,只能祈祷它对我仁慈一些。这里离市区很近,车上的人却很少,几乎是我一个人霸着后座不动,或许时间还太早了,该回去的人还没有到出发的时间。或许是我记错了,今天是周日,更多的人本就无需变动他们的劳作,从A点转到B点,又靠着相同的本能转回来,来交换时间的价值。
时间,今天我总在说时间,他者的,地球的,但很少思考到我身上,可能是我也没有什么需要交换的价值所在,所以时常处于被忽视的境地。手机藏在我口袋里时不时震一下,可能是任何人,李晴、许编辑、老廖,也可能是黄毛崽,但我倾向于是陈姐,因为可能要面临的失利,所以我选择无视它,我觉得我做得已经够多了。窗外,行道树被逐步抽帧,划成一道又一道的光谱,各种颜色糅在一起,达到你没法去辨别其中之一的细节,即为成功。而我突然又想写些什么,像刚接到陈姐的电话时一样,但确实两种心境,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残局,“他架炮,然后我上马,他回头吃掉我亟待过河的兵,我则用马蹄让它付出代价,随后再把另一个炮摆上,去威胁战局,我则撤回马以此弥补损失,就这样一来一回,一动一静,已经顾不上脚下的世界该会如何随之剧变,战争,移民,日夜颠倒,经济危机之类的,在棋子之下,这些,离我们最近而又最远,我们有权却又无权掌握它们,在这之上,只剩下我和他飞快地落子,有些离开,而有些则被吃掉,堆在空余的角落,像战利品,有些又像是自己已经空掉的一部分。”
我写完这些,突然想给许编辑发消息,我想说,差不多了,但又感觉没完,我还在寻找“将军”的一刻,这一刻或许得等到我失败之后了。又突然想起李晴,周日的下午,她应该午睡刚醒,朦朦胧胧,应该不再忍心去说一些挖苦人的话。而正相反,她可能更关注于我是否还顺利,但对于她来说,失望和欣喜都不再重要,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其实不希望她会习惯,或者说,习惯我现在这样,但日常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谁也阻止不了。
去年这个时候,可能还得稍晚些,她来D市看我,我们在学校一公里外的水库散步,老松针酥脆,铺在包浆的长椅上,坐的人扎屁股,我们坐一会,就得抬手把它们扫干净,踩在脚下吱嘎响,就和现在一样。D市总是亮得很快,暗得也很快,感觉就一晃眼,我的身边就只能看见她了,湖水低低的,草丛低低的,所有的事物仿佛就在一瞬间沉下去,后来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仿佛世界正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里头只装得下我,李晴,和哑色的光,除此之外,只有恼火的蝉叫。李晴好像也发现了这点,我的手开始被她越攥越紧,我开始分辨不出手心里,到底会是什么触感在掌握我。只有手被握得汗津津的,她说,D市晚上还是有点冷。然后,就轮到我不置可否。
到现在,时间已经黏稠得令人厌烦,图片一个接一个从眼睛外蹦出来,像我滑动课件的时候一样生硬,慢吞吞地往前又后退,拿不定主意。车子好像已经开过站了,提示音播着我完全陌生的地名,明明是中文,在我脑子里却蹦出什么X和Y,很难将它和坐标之类的联系在一起。而几乎是瞬间,我觉得周围很挤,东南西北,去往哪里的人都有,一个接一个地架着我,像架着老旧的轿车,黑色,桑塔纳,带着南方的虚无。到最后,就连我都弄不清“回去”或“哪里”的界限,只剩下一种错觉在一直警示着我:可能我得一直挤下去,手中的棋子得不断地落下,以免对方会轻易地吃掉我。
远处,已经可以模糊地瞅见一摊水,而随着距离缓慢地拉近,就能发现它的开阔,其实不止这些,湖水很安静,周围有人围着它散步,或更快地跑起来,脸和身子都分辨不清,只能看见两条腿不停在摆着,有一种追逐的劲头,在排对排的柳树中间。我想说,可能快到了,但本能却在告诫我还不用着急,树枝一簇簇,挡住了湖面的闪光,已经看不清更远了,于是我掏出手机把它拍下来发给李晴。网络不太好,灰色的圆一直在转圈圈。我说,今天夜色真美。等它发出去,又觉得自己有点恶心,多了句嘴,虽然还没有到晚上,现在时间还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