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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范稳:青云梯(长篇小说 节选2)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 | 范稳   2025年03月19日08:18

范稳,一九八五年毕业于西南大学中文系,同年到云南工作。做过地质队员、新闻文化干事、文学编辑。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云南省文联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云南文史馆馆员。一九八六年开始发表作品,现已发表各类题材、体裁的文学作品七百余万字,出版著作十七部。曾获“中国好书”、《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当代》“长篇小说拉力赛年度总冠军”等诸多国内重要文学奖项。部分长篇代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意、日等多国语言出版发行。

青云梯(节选)

范 稳

九 “拒洋修路”

民国以前的建水有四道城门,按东南西北顺序分别为迎晖门、阜安门、清远门、永贞门。每道城门都设有瓮城、箭楼,墙高十丈,墙头可跑马行车,城墙四角还有碉楼,配有洋枪洋炮。临安知府冀文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人用区区十两银子,就买通了镇守清远门的一个巡防营参将。堡垒易从内中破,家贼向来最难防。义军洪水般从洞开的清远门涌进,不到半个时辰就杀到了中营,临安总兵王星魁还没来得及组织抵抗,就死于乱刀之下。中营背后约两里远便是临安府署,此刻府署内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小吏们早逃得不见踪影。同知赵留祥作为知府的副手,说是带人去城门御敌,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城内火光冲天,夜空血红。冀文治的官邸就在衙署后面,他没有跑,也根本不能跑。家里一妻一妾,还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儿女一双,覆巢之下,他能往哪里逃?

天亮时,义军已完全控制了建水城。城内到处是头扎黑头巾、舞刀弄枪的义军。吴廉膺只带了两个暗藏利刃的贴身跟班,自己一身布衣打扮,毛瑟枪掩在腰间,挑背街小巷,七绕八拐地进到义军设在城隍庙的大本营正房。两眼血红的李伯君和志得意满的周大祥正跟几个义军头领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两只刚从锅里捞出的全鸡还蒸腾着热气。周大祥扔下手里的鸡腿,起身抱拳,喊:“大老板……”吴廉膺没有应他,只给李伯君递了个眼色,扭身往旁边一间厢房走。李伯君会意,放下饭碗,拉起周大祥跟了进去。

这是扭转混乱局面的一次会面。吴廉膺若来晚一点,这段历史或许又将另写。吴廉膺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一些义军强闯民宅了。吴廉膺劈头质问两人:“一支仁义之师,攻下一座城池,首要大事是哪样?”

周大祥说:“杀贪官污吏,报仇雪恨。”

李伯君想了想,才说:“发布安民告示,开仓放粮,以安百姓。”

“那还不快着人去办!”吴廉膺愤然道,“一些士卒已经在拍打我吴家花园的大门了。”

周大祥一拍大腿,“嗐!那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大老板,我马上着人叫他们回来。”

中午时,义军“安民告示”发出,晓谕城内百姓各安其业,义军上下不得扰民,公买公卖,并开仓平粜米粮。建水城在战战兢兢中,暂时安宁下来了。

局势却像一群莽汉贸然闯进了庙堂,将它往昔的尊严、秩序乃至权威悉数捣毁。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谁有明确的答案。首先在要不要杀官吏的问题上,吴廉膺和李伯君就发生了极大争执。李伯君的意见是,将七品以上的官员游街示众后,当众处决。过去他当暗杀部部长时,要杀一个四品官,得有多难啊!有多少革命志士,倒在一次又一次暗杀未遂的血泊中。现在这些朝廷命官就在他生杀予夺的手掌中,李伯君岂能轻易放弃?

但吴廉膺说:“不行。你不能杀读书人。”

李伯君争辩道:“清廷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读书人?举人、进士、状元、翰林院的大学士,四书五经,读得满腹经纶,但都是些什么货色?杀起别人来,他们可从不会手软!”

吴廉膺沉默一会儿,才说:“这正是我们举兵造反的原因。至少,就我所知,冀文治不算是一个贪官。”

周大祥听吴廉膺的,更知道江湖上的一些规矩,“暂留他们一条狗命吧。占山为王的人,手里还是要有几条‘肥猪’,好跟官府谈价钱哩。”然后他又狠狠地说,“不让杀读书人,洋老咪总可以杀吧?”

“什么,你们还抓了洋人?”吴廉膺有些惊讶。

“在个旧到建水的路上,抓到一个在东测西量的洋老咪。”李伯君揩揩嘴说,“他叫什么尼复礼,是个满脸胡子的家伙,比我还更像个土匪。你看看,我们不造反,洋老咪的铁路就要修到个旧来了。”

吴廉膺对周大祥说:“带我去看看他。”举事以来,他有种闯了大祸的担忧。洋人的事情无小事,这点儿常理他还拎得清楚。光绪二十二年(1896),蒙自五里冲的村民杀了三名法国滇越铁路公司的勘测人员,清廷为了向洋人交代,荡平了数十座村庄;光绪二十六年(1900),个旧古山的矿工、农民大起义,火烧蒙自海关。清廷派兵镇压,又杀得滇南大地哀鸿遍野。杀来杀去,杀得这世道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

尼复礼和他的三个中国随从都被反吊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中国人的头发肮脏散乱,头垂在胸以下,唯独这洋人满头金色鬈发,一直昂着头,一副破损的眼镜后面的蓝色眼珠,闪烁着灼热而不屈的光芒。吴廉膺见到这个大胡子洋人时,竟然心生一丝怜悯。

“放他们下来。”吴廉膺对跟在他身后的周大祥说。

“为啥?”周大祥问。

“我要问他一些事。”吴廉膺冷冷地说。

吴廉膺并不是个保守的读书人,《云南》杂志早开阔了他的眼界。他和陈云鹤在丁祭时斗嘴,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知识缺陷。洋务运动以来,他也知道“师夷长技”之妙,但学不到的“技”,如果成为欺凌你的“术”,任谁的自尊心都会受伤害。就像铁路,这是他不了解并感到将会深受其害的“长技”。有人可以忍受在列祖列宗面前的羞辱吗?他想问尼复礼:“你们的铁路真的要穿过我家的祖坟地?”

随尼复礼一同被抓的通译顾其云是个刚留洋回来的年轻人,没有蓄辫子,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要长不长,要短不短,像他眼下这尴尬的现状。他转译尼复礼的话说:“修铁路是跟大清国政府签订好合约的,我们只是负责勘测好线路,该穿山时就打洞,该过河时就架桥。”吴廉膺问:“但是你们要侵占我的良田,还要掘我的祖坟。你们认为我会同意吗?”尼复礼耸耸肩,说:“尊贵的绅士,我很遗憾。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可找你们的政府要求补偿。我们法国铁路公司只按合约行事。”吴廉膺愤然说:“你有你的合约,我有我的规矩!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补偿的。”

周大祥在一旁说:“大哥,跟这些洋老咪讲不清道理的。杀了他们就是了。”

尼复礼听说要杀他们时,眼神有片刻的慌乱。然后他沉静下来,似乎认命了。他开始低声祷告。

吴廉膺问:“他说什么?”

通译想了想说:“他在跟他的妈妈告别。他还祈求你们得到饶恕,因为你们做了件蠢事。”

周大祥对通译大叫道:“你胡扯!是他求饶还是我们?”

吴廉膺倒怔住了,这是个什么道理?天下哪里有要被开刀问斩还心存怜悯的人?我偏不给你那点优越感。他回头对周大祥说:“把这两个人交给我,送到我家里去。”

“大哥……”

吴廉膺起身,“另外两个中国人是脚夫吧,放他们走。”

义军未来的走向,才是一个大问题。按吴廉膺的设想,举事起兵的目的,是为“拒洋修路,阻洋占厂”。现在打下临安府,必定震慑到云贵总督,甚至惊动朝廷。这相当于一次“兵谏”,以此废除云南府与洋人签订的《七府矿权条约》,迫使英法公司进不了个旧厂,让洋人铁路不走蒙自和建水。那个被幽禁在吴家花园的洋人就是吴廉膺最大的筹码。

而作为革命党人的李伯君,其目标则更为大胆狂野。从攻下个旧城时起,他就将自己制定的战略计划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周大祥和义军头领们听,讲给他身边的每一个矿工、挑夫、赶马人、小商贩、农夫和筑路工人听——

“义军取临安府后,进击周边的石屏、蒙自、阿迷等州县,编练五万兵民,直取云南府,征召十万兵民,联络川黔桂之革命党人:一路北上成都、西安,再进击兰州、太原;二路南下两广,克南宁、广州,包抄福州、杭州;三路东进贵阳、重庆,沿长江而下取武昌、南昌,与包抄而来之南线革命军合攻南京。再挥师北上,取济南府、天津卫,与北线革命军总会师于北京,最终直捣黄龙,推翻腐朽万恶的清廷!”

他在想象中点豆成兵,在驴背上(他一直骑着一头驴行军)运筹帷幄,在地图上指明义军进军方向。他常常说得满面红光,发辫飞舞,汗珠子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图上。“取昆明、取成都、取广州、取武汉、取京城”,仿若探囊取物,手到擒来。一个职业革命者就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浪漫主义者,他如果去写诗,或可得以安享诗酒晚年;倘若举旗造反,他便是社会最危险的人物,最疯狂的冒险家,最敢于舍家献身、最不在乎头颅掷处血泪斑斑的死士。

吴廉膺默默地看着同党在地图上画出的进军路线,待李伯君的情绪从亢奋的高处回落下来,才缓缓说:“你疯了。”

但李伯君有充足理由相信,腐朽专制的清王朝就像朝廷里那个昏聩老迈的老妇人,一股风都可以将她吹倒。开初,战事进程与李伯君的宏大目标相吻合,义军所向披靡,连克临安府周边的石屏、蒙自、阿迷、宁州、通海等州县,驻防各地的清军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或者纷纷来降。被连战告捷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周大祥给自己封了个“滇南仇洋护厂义军大统领”的称号。吴廉膺一直躲在幕后,台面上的事情都让周大祥和李伯君的革命党人去张罗。尽管李伯君一再鼓动周大祥北进“直取昆明”,周大祥却花了三天时间“衣锦还乡”。他带了一千人马,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回到他的小村庄,将他的老母亲用八人抬大轿请到城里来,隆重入住知府冀文治的官邸。“我家老母从未住过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还有花园楼台、鱼池假山。啧啧,知府老爷住得,我家老母凭哪样住不得?”

朝廷可不愿意看到一介草民住进知府大人的宅邸。不说云贵总督的奏折快马飞报朝廷,单是法国驻昆领事兼铁路委员会代表奥古斯特的外交电文已足够让清廷军机大臣们头痛了。奥古斯特抗议说,滇南乱匪袭击滇越铁路工地,捕杀筑路外籍工程师和商人,已严重危害法兰西国在云南的利益。清廷如不从速严惩,法兰西国将从安南调兵一万,入境云南弹压,以维护法兰西在华利益。倘若局势更进一步恶化,大法兰西将“兵至北京,派舰重办”!

五十营清兵(每营一百余人)外加一万余人的各地团练,在云南按察使刘冬麟的统领下四面合围建水城。清廷的官吏们做其他事情时相互推诿扯皮、颟顸守旧,镇压民众造反则雷厉风行、毫不手软,是最为高效冷酷的嗜血机器。义军兵力分散在新占领的各州县,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在破坏法国人正在修建的铁路线。他们拔出铁路测绘桩,挖断路基,捣毁一些已建好的车站、水塔、通信设施。桥梁和隧道,实在难以摧毁,就砍倒大树阻塞之。他们认为这样就可阻挡法国人的火车开来了。

李伯君希望编练的五万兵民永远只在口头上。云贵总督调来镇压义军的部队多为清军中的新军,装备有洋枪洋炮。义军在建水城外几个险要关隘和清军打了五仗,仗仗皆败北。当初一呼百应、聚众而起的喧嚣,转眼就分崩离析、烟消云散。数个攻陷的城镇,三两天就易手了。义军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守好一座城池,更遑论治理它。吴廉膺恨恨地对身边的人说,到底是帮乌合之众!周大祥只好把队伍收缩进建水城里,紧闭城门作困兽斗。他放出豪言,建水城高墙厚,城内粮草富足,谅他刘冬麟老儿子三年也攻不进来。要是将他逼急了,就杀光城内在押的七品以上官员。

刘冬麟是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进士,他探知周大祥耽于享乐、目光短浅,实乃草莽村夫,便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同时派人潜入城内散布流言:义军如若不来降,清军进城,必屠城三日。刘冬麟扬言,围城三月,看他周贼能否安然入睡!

攻城者和守城者,心态自是不一样的。攻者志在必胜,守者困兽犹斗。恰如人生的进与退,心境不同,睡眠质量自不一样。建水城里最睡不安稳的人,大约就是那个被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抬进城的乡野村妇。她在儿子突如其来的荣耀与权威后面,看到了灾难的黑云在堆积。一个晚上,周钟氏对儿子说:“我们乡下人,经受不起这个福分。是小草的命,就不要去当门柱。官兵杀起人来,比杀只鸡还麻溜儿。儿呀,我们可不能造这份孽。”

她每天晚上待儿子处理完军务回到家里,都在他面前叨叨。周大祥要么无言以对,要么坐在椅子上昏昏睡过去。他太累了,没有闲工夫听一个老人实在又啰唆的话。直到有个晚上,周大祥回到家里时,看见母亲带着家中的所有女眷——他挺着大肚子的媳妇、三个女儿,还有他的姑婆、婶婶、表嫂、堂姐、堂妹等十几个人,齐齐地跪在大堂两侧。周钟氏泪流满面地说:“祥娃,你老娘、你姑婆婶婶、你大着肚子的媳妇、你的姊妹女儿,都跪在这里了。明天你不打开城门,我就带她们去跳河。”

周大祥只是愣了愣,扭身就走,撂下一句话:“我回军营去了。”

在围城期间,有人向刘冬麟推荐吴廉膺作为中间人。两军对垒,商人趋利避害,唯求平安,建水城似乎也再无更合适斡旋的人选了。吴廉膺也看到了这场起义的末路,城破是迟早的事。革命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进行,就如同刚抽稻穗时就想收割。更何况清兵如屠城,覆巢之下,焉能留下正在兴建的吴家花园?这祸事闯大了。周大祥是扶不起来的莽夫,李伯君的纸上谈兵,也该收场了。大家如何能保命,才是当务之急。他庆幸自己多留了一张牌,或可保他和吴氏家族的命。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吴廉膺乘坐一顶轿子孤身出城,在中军营帐觐见云南按察使刘冬麟。刘冬麟厉声喝问:“来者为何不跪?”吴廉膺不卑不亢地说:“回刘大人,在下吴廉膺,甲午恩科举子,现为建水城一商人。受临安府耆老乡绅和黎民百姓托付,游说于两军阵前,以期平息战火,不负乡党。倘不算来使,亦绝非降卒。廉膺无跪于将军阵前之理。”

刘冬麟大喝一声:“大胆!城下之盟,可是你说了算的?左右,给我拿下。”

吴廉膺一字一句地说:“且慢。滇越铁路公司测量师尼复礼之命,在下说话,或可算数。”

刘冬麟一怔,洋人在义军手里,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朝廷早有训谕,尼复礼若有闪失,唯他是问。刘冬麟这种阅人无数的官场老手,一眼便看出这个商人既精于算计,又有深藏不露的反骨。对于长反骨的人,与其断骨,弗如诛心。善谋者诛心不露色,杀人不见血。他瞬间变怒容为善面,给吴廉膺赐座,言辞转为掩刀入鞘、佛手拈花,说吴廉膺情系乡梓、深明大义,救民于水火。尼爷性命无虞,尔等或可将功补过。他日平定骚乱,定上报朝廷,对归顺之人,表功行赏。

吴廉膺见事态舒缓,便道:“刘将军,功也罢赏也好,鄙人不敢奢望。滇南举事,实为洋人欲占厂修路,断我生存之道。庶民百姓,只是想为国分忧而已。还望将军慈悲为怀,宽厚天下。”

刘冬鳞倨傲地说:“路权矿权,乃国体大事,朝廷自有筹划。你等回去,给我仔细招呼好尼爷。明日我进城,第一个要见到的人,就是尼爷。”

吴廉膺心中一阵冷笑,洋人都是爷,我们真合该受欺凌。“尼复礼先生现暂避寒舍,沉溺于我建水美食和敝馆山水花园间,有乐不思归之感。”

刘冬麟嘿嘿一笑,“甚好,甚好!你只管让周大祥前来见我,只要开城纳降,就给他一个副总兵干干,六品官衔。”

“将军可能保证全城百姓安然无恙?”

刘冬麟肥厚的手掌一击,“本官只杀反贼,不杀良民。吴乡贤放心,大军进城,安抚里巷,秋毫无犯。”

吴廉膺毕竟还是书生。他回来说服了周大祥和李伯君,说这是眼下最好的出路。尽管李伯君嚷着要拼死一战,与城池共存亡,但周大祥架不住吴廉膺的劝说,也经不住“招安”的诱惑。自古起兵造反、占山为王者,不都是这样的嘛。周老太太天天的哭诉哀求,也让周大祥这期间里外难做人。“男儿英雄气短处,正是儿女情长时。”这是吴廉膺说给他的话,同样也是吴廉膺告诉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好就收乃智者。”

可是,当周大祥带着手下的几个头领出城谈判时,六品官的顶戴花翎没有戴上,倒是镣铐上身了。刘冬麟怎能相信吴廉膺的说辞?国体大事,岂能容尔等草民莽夫指指点点、随意起兵举事?刘冬麟的军队甫一进城,解救出尼复礼和在押官吏后,便在城内到处抓捕起义分子,还把刀锋指向了吴廉膺,当初的许诺都不算数了。好在吴廉膺在官府人脉极广,消息灵通。祸事来了,要么凭力自保,要么花钱疏通。这是吴廉膺一贯的行事准则。因此,在冠冕堂皇捐出两万两白银作为赈济灾民的“善后认捐”之后,他还派师爷杨五叔给刘冬麟送去吴盛泰门下“同庆号”钱庄的票号银一万两,名曰刘大人平定地方之“辛劳费”。刘冬麟稍作推辞,便欣然“笑纳”了。

吴廉膺是在官军破城后第三天逃离建水城的。那时建水城已全城戒严,官民商贩人等只进不出。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师爷杨五叔和两个随从漏夜出城。出了西城门,吴廉膺勒马坡头,回望临安城,忽然滚鞍下马,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师爷忙去搀扶,说:“七爷,孔子穷乎陈蔡之间,关云长还败走过麦城哩。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以我家七爷的能耐,东山再起,衣锦还乡,什么样的金山银山、良田美宅挣不回来啊!”

吴廉膺涕泗横流道:“五叔,侄非哭家业。我伯君兄命危矣!”

官军进城后,吴廉膺把李伯君藏在一个朋友的马房客栈里,说等局势稍微平稳,再相机带他出城。现在满城都是李伯君的通缉画像,一百两银子悬赏他的人头。李伯君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出得了城?

不可能再去求冀文治,那无异于既坐实自己和革命党人的关系,又投羊入虎口。万般无奈下,吴廉膺想到了陈云鹤。在与官军议和之前,李伯君有一天为是否要议和之事,径直来到吴家,正撞见吴廉膺和陈云鹤在书房里对弈。吴廉膺也不避讳,将陈云鹤介绍与他。李伯君惊得大叫一声:“都说祭孔时还有个回来丁忧的官员,是冀文治老儿的朋友,原来躲在你这里呀!玮玠,咱们得绑他去见周大统领。”吴廉膺冷冷地说:“你敢!”李伯君梗着脖子说:“凭什么不绑他?”吴廉膺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云南》杂志,重重地往棋盘上一摔,说:“就凭这个!你我都推崇备至的那篇《滇地交通矿山考》,你可知作者为谁?陈先生也。”李伯君顿时惊得瞪直了眼,说:“这等才学过人之士,怎么……怎么还为朝廷效命当奴才?”陈云鹤不温不火地回应道:“李中堂张之洞还办洋务哩。”

吴廉膺的判断没有错。要救出李伯君,非陈云鹤不能办。他修书一封,着一个随从带回城内交给陈云鹤。客套话不多讲,只说“朝廷今日之淫威,难以掩饰庙堂之腐朽;伯君独臂之勇毅,足可救社稷于中兴”。

陈云鹤在一个早晨用自己的官轿将李伯君送出建水城。两人挥手告别时,李伯君单手行礼,“陈大人,咱们后会有期!”

陈云鹤现出一个苦涩的笑脸,“你我要么相忘于江湖,要么等你再次来破城。”

十 红纸伞

周大祥留给后世的照片有三幅。一幅是他和四个义军头领脖子上挂着铁链,默然站立在一道土墙前。他们有的穿着棉长袍,有的穿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肥大短裤,有的扎着绑腿,有的赤足。周大祥头缠黑色头帕,斜襟布衣,外面套了一件无袖短棉袄,棉袄的领口和右下摆处各有一块补丁。他的脚上铐着粗大的脚镣,一双圆口布鞋破烂不堪,可隐约见到裸露的两个大脚趾。他深凹的眼睛里露出不服输的狠劲儿,像一尊怒目金刚,脸上的麻子全然不见,仿佛被他的愤怒吓跑了。他的左边站着一个长相俊朗、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右额角有一处血痂,神色坚毅,有看淡生死的漠然与孤傲。经文史专家考证,此人为李伯君的死绝会会员赵世林。周大祥右手边是他的亲兄弟周三祥,他的手紧紧攥着哥哥的手,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种兄弟赴死的慨然。他们脖子上的铁链长及腹部,又分叉出去,将五个囚犯串在一起,由站在他们两侧的两个清兵牵着。这是五个即将被枭首示众的人,刽子手或许就在他们目光所及的地方,这让他们看不穿眼前的黑暗。

“这些照片是由一个叫奥古斯特的法国人拍的,他是法国驻昆明的领事,同时兼任法国驻云南铁路委员会代表。他喜欢旅行和摄影,他的照片为我们这个地方留下了那个时代许多珍贵的影像。奥古斯特就是那个说‘要用火车撞开南中国大门’的人。”前建水县史志办副主任杨仲群对自己的客人说。这天下午他的忘年交桑逸带来一老一少两个老挝客人。那个叫陈怀北的老先生是老挝国立大学的退休教授,虽已是耄耋之年,但还精神矍铄,时尚倜傥。脸刮得干干净净,稀疏的白发每一根都像被仔细打理过,尽管不多了,却像从不会出差错的岁月,丝丝缕缕留痕在饱经沧桑的头上。老人身带淡淡的古龙香水味儿,淡蓝色条纹衬衣挺括贴身,米色西裤,白色软底皮鞋。东南亚侨胞的通常打扮,优雅、从容、知性,教养、身份和异域风情一览无余。杨仲群一见到他便心生敬仰之情。他也不甚了解老挝这个国家,不过,他希望自己活到八九十岁时,也能像人家那样,不被人看成是一无是处的糟老头。

杨仲群这些年正准备为吴家花园写一部书,这座大宅还有许多神秘之处,更有无数需要去重新认识和解读的人和事。不同的历史阶段给这个家族涂抹上了不同的色彩,文旅部门在向各方游客解说这座具有“滇南大观园”美誉的私家宅邸时,从建筑园林雕饰之美到家族秘史、人物传奇,需要拿出一套既有吸引力又能彰显本地荣光的标准文本。杨仲群的爷爷曾在吴家花园当过师爷,从小听过不少有关吴氏家族的逸闻趣事。县文管部门为他在吴家花园腾了一间房子,让他在里面专事写作和研究。

现在的吴家花园内设有一间文史展览室,朱迪起初不明白为何要在这样一座美宅大院里陈列这些血腥恐怖的老照片,但似乎爷爷很感兴趣,那个请来做导游兼讲解的杨先生也对此津津乐道。他讲说的第二张照片几乎让人目不忍视。

“这是周大祥被游街示众的照片。他被囚禁在一种叫‘站笼’的刑具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下颌吊在‘站笼’顶端的横梁上,双手被铁链捆缚在‘站笼’两侧,但脚几乎是悬空的,仅用脚指头撑着一点点笼底。他要么用下巴来支撑全身的重量,要么使劲拉伸身体,让脚指头多分担一些力。这种刑具看似简单,实则相当野蛮残忍。人能有多长时间始终绷紧自己的全身肌肉呢?犯人一站就是几天几夜,日晒雨淋的,许多囚犯直接死在‘站笼’里了。”

陈怀北老先生感叹道:“这与慢慢吊死一个人无异。耶稣在十字架上,承受的也是这样的痛苦吧。”他是个基督徒,又是教历史的,当然最清楚人类历史上的那些腥风血雨。

“大清国别的发明不出来,整人的东西倒是举世无双。”桑逸说。他今天情绪很好,把两个外国人带到吴家花园来参观,让他感到很有面子,有那种带贵人看自家祖产的由衷自豪感——尽管他也是买门票进来的。更不用说自昨天和朱迪再次相遇后,他心里整个晚上都在涌动一种莫名的情愫。不是初恋(他都处过三个女友了),也不是爱,有一点像青春期时对漂亮女孩子的追逐,目光总是毫无理由地被她的倩影牵引——尽管最终也是一场“无言的结局”。他已经知道,朱迪小姐去年代表老挝参加亚洲地区的选美大赛,得了第二名。她现在是老挝中华总商会的亲善大使,去过世界很多地方。桑逸在网上搜到这次选美大赛的相关视频,看得眼睛发直。他不无遗憾地对朱迪说:“泰国的那个第一名,可比你差得远了。”朱迪只是淡淡地笑说:“选美嘛,不过是个巨大的Jeu(法语:游戏)。我继续努力就好。”

第三幅照片揭示了反清义士周大祥的结局,他的头颅被装在一个木笼里,挂在建水古城斑驳陆离的城墙上。那是一个用几根木条临时钉起来的简陋草率的木笼,掉边缺角,参差不齐。木笼的一根木条上有不知是哪个刽子手用拙劣的毛笔字书写的“匪首周大祥首级一颗枭示”字样。“那是一个多么残忍又粗糙的时代。”桑逸看向朱迪,自作聪明地评价道,像那种面对美女随时抖机灵的献殷勤者。朱迪却不忍再听下去,借故离开。她怕晚上做噩梦。

从木条缝隙可以看到周大祥浮肿的嘴、鼻和一只眼,既怪异又恐怖。他的嘴张开成O形,露出不齐的牙齿,似笑非笑,仿佛是刀刃砍在脖子上那一瞬间,向那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呐喊。

杨仲群说:“周大祥身首异处,亲人为他收尸时,为了让他好歹有个全尸,就找来一个葫芦安在断颈处,还请一个画师在葫芦上画上眼睛、鼻子、嘴巴。不知是画师画得太逼真了,还是周大祥有太多不甘,人们传说,都下葬三天了,还能听到周大祥在坟墓中不屈的呐喊。后来清军把坟平了,让马队在上面反复践踏,刽子手们才能睡个好觉。”

陈怀北长久地注视着周大祥的枭首照,感叹一声:“真想知道他那时在想什么。”

杨仲群道:“我有一篇文章,记述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和周大祥领导的这次矿工起义,以及他的家世。这吴家花园的主人吴廉膺,举事他是幕后策划,媾和他是主要推手,终究是一个不甚坚定的革命者。陈老先生如不嫌弃,请到我的工作室,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讲古。”

陈怀北哈哈一乐,“正中老夫下怀!请杨先生不吝赐教。谢谢先。”

周大祥起义失败,官军入城,四处捕杀参加造反的义军头目和革命党人,据说最后逃出城的不到十人。建水城南门外的法场上,天天都在杀人。临安知府冀文治过堂审周大祥时,问他死前有什么要交代的。周大祥说:“老子马上就要当爹了,再生一个造反的种,为他爹报仇。”冀文治问:“你何以知道是生男还是生女?”周大祥想了想,才说:“那看天意。唉,当初没有杀你,你得还我一个情。拜托你给我娘带个口信,我上法场时,如果我媳妇生个女娃儿,就让他们打把蓝油纸伞;要是苍天开眼,让老周家添个男丁,就打把红油纸伞!”

开刀问斩的法场在城西门外的河滩上。河两岸站满了围观的百姓,周大祥一直在引颈张望。有人喊:“周大麻子,唱一个,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周大祥不理,只是瞪大眼睛到处看。那天天空晴朗,太阳火爆,阳光像刀子一样割伤人们的皮肤。有许多人打着油纸伞,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周大祥没有看见自己的亲人,就被推到了法场上。

在站成一排的刽子手和哭得呼天抢地的死囚亲人之间,有一些掮客。他们踅到犯人亲属面前,用手指探问价格。一两银子,可让犯人刀起头落,死个痛快。他们没有找到周大祥家人,便来到周大祥身边说:“你家人呢?不出点银子,刀不会快哦!”

周大祥啐了那人一口,喝道:“滚!”

他继续怒目圆睁,四处张望,面露焦灼、疑惑之色。站在刀斧手身后的监斩官对身边的人戏谑道:“看哪,周大麻子也会害怕呀。等会儿就该尿裤子了。”站在周大祥身后的刽子手说:“尿裤子的货最让人烦,刀还没下去,尿出来了。还有吓出屎来的哩!”一个小吏巴结监斩官道:“大人,您站远点儿。当心被周大麻子的屎尿熏着。”

周大祥倏然看见一只白鹭顺着肃杀的河滩飞翔!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兵器刀刃,这只勇敢的白鹭竟然毫无畏惧,在冰冷嗜血的刀戟丛林中自如翱翔。它引领着周大祥的目光,让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他母亲周钟氏,牵着老二周兰花和老三周菊花,还有那晚跪着请求他打开城门投降的七大姑八大姨。一群妇孺神情凄然,哀伤碎了满地,让天上的太阳也掩面而泣。他十一岁的大女儿周春花,那么弱小的身子,在人群中不断地往上跳,为的是让老爹看到她高高撑起的一把红油纸伞!

周大祥欣慰地笑了,跪向大地,向苍天三拜,然后伏身断头台。

第三章

十一 抄家

吴廉膺逃到昆明时才得知,他的厄运还没有完。云贵总督府接到朝廷敕谕,治吴廉膺“附逆”之罪,查抄吴氏家族家产。朝廷不会因为你多出了多少银子,就对你仁慈开恩。朝廷要治的就是你的反骨。

查抄家产,株连九族,家眷充军为奴,这是以朝廷的名义进行的最明目张胆的打劫。临安知府冀文治接到籍没吴家花园的电报时,眼皮连跳三跳,就像要被查抄的是他的家。他立马赶到吴家花园,刘冬麟的人马已经将吴家花园前后几条街都封锁了。百姓们袖着手窃窃私语,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神色黯然。吴氏家族男女老幼上百口人连同仆从婢女都被赶到下人们住的几间屋子里。冀文治找到刘冬麟说:“吴家老人吴封氏年事已高,还是蒙皇恩受敕封的孺人,刘大人是否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刘冬麟眼睛一斜道:“军机大臣和珅还是皇亲国戚哩,先帝爷嘉庆皇帝可曾饶过他?”

清兵们在吴家花园里翻箱倒柜,掘地凿墙。凡是他们认为可能藏有家财的地方都要挖出来。从金砖银锭、首饰珠宝、古玩字画、地契房契、借贷票据到一枚青花瓶、一杆烟枪、一副象牙筷,悉数查抄一空,逐一登记在册。刘冬麟则亲自审讯吴家管事的几个长辈和兄弟,交代不清的则上刑伺候,皮鞭军棍交加而下。吴家的老少爷们儿哪受得了这个,皮鞭还没挥起来就都如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其实,吴家的财富大头都在个旧矿山上和遍及全国各地的吴盛泰商号及钱庄里。这些年一直在建造吴家花园,家里还真没有储存多少银子。把金条银子埋在地下、藏在夹墙里,那是土豪的做派。吴家每月每房该支领多少两银子,每个长辈、姨娘、婶娘该有多少花销,家族里都有明文规定。如果说各房还有些私财,则多在男人们的字画古玩和女人们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上。刘冬麟在吴家花园折腾了七天,单登记造册的查抄物品,就有厚厚的八本。

被籍没查抄的富贵之家此时已不心疼这些抄去的财物了,保命第一,保面子第二。给吴廉膺定的罪名是“附逆”,家眷要不要充军为奴,抄去的家产如何发落,还得等上峰定夺。吴家的老祖吴封氏忧心如焚,和一群儿媳、孙媳、女仆丫鬟们一天只能吃到一碗馊玉米饭、半碗青菜汤。锦衣玉食惯了的太太、姨太太、小姐们天天以泪洗面,饿得头昏眼花也不肯吃一口狗都不闻的饭食。吴封氏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都饿死了,倒也是好事。饿不死,就准备一根绫带吧,总比被发配到天远地尽的地方,给当兵的糟蹋了好。”

有一个曾孙媳妇说:“老祖,我害怕。你带我们一起死吧。”

吴封氏语调冷漠地说:“我不能死。我要看着你们一个个守节。我还要等到我的廉膺回来。他反洋人的铁路是听了我的,是为皇上好。皇上会下诏给他昭雪平反的。”

第二天,吴氏家族里有三个女人上了吊,其中一个是吴廉膺的二房罗采薇。这是他当年在广州做官时娶的女人。她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天足”女儿。这个广东女人个子矮小,麦色皮肤,眼睛明亮。天知道风流倜傥的吴廉膺是怎么看上她的。也许是因为她弹得一手好古琴,娴静温婉,有书香世家的风韵。正所谓“西施逐人眼,称心最为得”。罗氏进吴家大门时,怀里已抱着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生米煮成熟饭,老祖吴封氏只得认了,让她做了吴廉膺的二房。

躲在昆明一家驿馆里的吴廉膺,为自己的小妾罗采薇痛哭了一夜。这祸看来是闯大了。临安那边的消息不断传来,吴家花园里的太太小姐们都饿得争抢老鼠吃了,见天都有尸体往外抬。

驿馆的主人谷瑞是他多年的旧友,利用驿馆周旋在官民之间,认识不少达官要员。他对吴廉膺说:“有清以降,抄家杀头诛九族,是第一等,发配充军为第二等,第三等则留有一些田地房屋,让族中老人孩子有个活路。运气好的,会赶上籍没家产后再发回。全看先生如何运作了。”

吴廉膺哀叹道:“我这戴罪之身,该如何出头?”

“你可有胆量去见云南巡抚钱宜端钱大人?”谷瑞直视吴廉膺的眼。

“那不是把鄙人的头颅送上去吗?”

谷瑞笑道:“亏得玮玠兄还是商人,官府的事,什么不是生意?连官爵都可以买到,还有什么买不到?这江山的社稷朝纲,烂到什么程度,他们可比我们更知晓。”

吴廉膺被点醒,一拍脑门道:“贤弟所言甚是。我这是被吓破了胆、乱昏了头。只是,我怎能进得了抚台的厅堂?”

谷瑞自信地说:“兄长只需准备好银两就是了。钱大人那厢,愚弟自会疏通。”他又狡黠地笑说,“钱宜端雅好手谈。我刚好每次都能让抚台大人赢得满盘春光,不才输得心服口服。”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吴廉膺怀揣十万两银票,手捧一副纯玛瑙围棋,随谷瑞来到钱宜端的官邸。情形远非他跨进深重大门前那般复杂,谷瑞给门房递上拜谒的牌牒,还如实填上随行人的名字。吴廉膺当时还有所疑虑,抚台大人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个戴罪之人?事后他不能不佩服谷瑞的老到。你敢来拜见我,岂能空手?

他们被引进一所侧院,穿过月牙门,墙缘有竹,竹前有太湖石垒的假山,庭心有虬枝盘绕的古梅、枝叶茂盛的玉兰、青翠挺立的云南松,还有汉白玉石拱桥,桥两边有池,池中有荷有鱼。西厢房有一间琴房,平常谷瑞便在里面和巡抚大人对弈。有时还会有一个教坊的女子在一旁抚琴陪伴,弹奏《广陵散》《渔樵问答》《崖下栖心》《潇湘水云》等古琴曲目。

他们在琴房里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钱宜端才晃着八字步姗姗而来。寒暄引荐之后,吴廉膺奉上那副产自南洋的玛瑙围棋。吴廉膺发现,巡抚大人眼睛停留在围棋上的时间,长于看他。他拈起一颗棋子爱不释手,正如喜爱文房四宝的人,一方古墨或古砚就能让他心醉神迷一样。他甚至都没有问他的案情,仿佛眼前这个人并不是朝廷要缉拿的要犯。

吴廉膺却识得他。一年前在云南巡抚衙门前屠杀请愿学生的,不正是这个风都可以吹倒的垂垂老朽吗?他下达了开枪射杀学生和平民的命令后,晚上是否照样在这幽静奢华的院落与人对弈?

茶过三泡,钱宜端和谷瑞在棋盘前坐下,吴廉膺陪侍在侧。他也懂一点围棋,钱宜端也不过是入门水平。一盘棋下来,钱宜端又以一目半胜出,赢得恰到好处。谷瑞复盘,让对手欣赏自己每一步落子的妙处,把巡抚大人抚慰得大有独步棋坛的舒坦豪迈。谷瑞见火候已到,便说,时候不早了,钱大人辛劳一日,也该将息了。我等告辞。

吴廉膺忙起身,掏出那张银票,双手恭敬地呈到钱宜端眼前。

“小民吴廉膺初次拜谒钱大人,受教良多。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钱宜端在银票上快速浏览了一遍,面有不悦地喝道:“放肆!”

吴廉膺的手僵在那里,额头上汗水直冒。谷瑞堪称此道老手,不当回事地说:“大人请勿见怪。吴先生是临安府大乡贤,对乡梓贡献良多。受周大祥案牵连,大人想必也知晓一些。临安围城时,吴先生游说于两军阵前,劝降叛军,使古城免于刀兵之灾。现在吴家被抄,老幼受困在黑屋,女眷上吊于横梁。还望大人开恩,多加关照。”

钱宜端侧身,背手踱步,将一个苍老的背影留给两人,仿佛羞于面对这份巨额贿赂。

“周大祥谋逆案,乱党分子居间挑唆,以拒洋修路占厂为名,实乃叛乱反清,乱我社稷江山。”他缓缓地转过身,向前走两步,直视吴廉膺,“你可是孙文乱党?”

吴廉膺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好在有谷瑞,他呵呵一笑,上前去接过吴廉膺手上的银票,轻松地放在棋盘上,“大人多虑了。据在下所知,对吴先生的一些指控,均系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耳。”

当那张银票落在棋盘上时,钱宜端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了一下。吴廉膺松了一口气。这让他有勇气不说假话,也不愿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钱宜端冷冷地道了一句,又转过身去,面对西墙上一幅康熙朝云南画僧担当和尚的《溪亭垂钓图》山水画。画中一老人跣足蓑衣垂钓于溪边,背景为岩石、茅亭、平林、远山。荒江野老,苍古寂寥,运笔清奇,气韵恬淡。云南士林官绅,皆以收藏被誉为诗、书、画三绝的担当和尚的作品为傲。

“滇越铁路,‘七府矿约’,老夫岂不知路权、矿权乃国之根基?这条约那和约,又岂是本官可擅作主张?矿山机器、铁路火车,本朝不能造,引入又起民怨、伤国本。拒则国家疲弱落后,日甚一日,与西洋诸国、东洋日本差距益甚。进则乱我朝纲,退亦败我国力。尔等只知造反,安知本朝为官之难?”

谷瑞接了一句:“大人为社稷夙夜操劳,身体要紧。”

钱宜端扭头,现出一个诡异的冷笑,“身体?垂暮之年,回天乏力矣。”他又回头观画,喃喃道,“做一个溪边垂钓老翁,不亦乐乎?”

钱宜端重新落座,巨额银票就在他的手边,他似乎感受到了它的温度,和颜悦色起来,“这位吴先生,是个读书人吧?”

吴廉膺忙答:“甲午恩科举子。”

“念你孝心赤诚,知书识礼,服务乡梓多年,周大祥叛乱时,有功也有过。我会给刘冬麟刘大人去函,查抄的家产、房屋、田地发还一些,以作老人妇孺赡养之用。你可去外地避避风头,到明年,再做打算。”

“谢钱大人!”吴廉膺拱手。他本想叩头,但体内有另一种力量让他绷直了膝盖,终于没有跪下去。

出得抚台官邸,两人要了一辆人力车。街道昏暗,行人稀少,路边仅见几处卖烤洋芋、烧豆腐的小摊。金碧路上的金马坊、碧鸡坊在夜色里看上去既森严巍峨,又摇摇欲坠。吴廉膺叹了一句:“毁家纾难,救国图存,何其难!”

谷瑞长久不作答,快到驿馆了才说:“吏治朽败如此,气数已尽矣。”

十二 山猫

一年以后,吴廉膺在他的避难地重庆府瓷器口接到临安知府冀文治一函,请他回来继续报效乡梓。其函曰,云贵总督富康和云南巡抚钱宜端已赦免了他“附逆”罪,吴家花园查抄的家产悉数发还。吴家只需再出银十万两整治河道,朝廷既往不咎。“贤侄可安心回乡,重振家业也。”

吴廉膺带回了他在重庆新娶的小妾丛玉儿。出门来迎接吴廉膺的吴家老少爷们儿,见到这个个子高挑(几乎和吴廉膺一样高)、皮肤白皙、着装洋派的女子,无不瞪大了眼。那丛玉儿仪态婀娜,衣着光鲜。桃红色氅衣上领口、开衩处的金丝镶滚的纹样,精致夺目;胸前佩戴的珍珠和旃檀香囊,暗香浮动。还有发髻上金镶玉的钗头,衣袖口处的三层绫缎假袖,短到快至膝盖的窄裙,裙带上飘逸的流苏——每条裙带上都系一只精致的纯银铃,一挪动纤足便窸窣叮当响,都是临安地方的人没有见识过的。更不用说她脸上的妆容,堪比台上的戏子。下人们悄声耳语道:“我家七老爷即便落难了,也不缺艳福啊。”

丛玉儿在嘉陵江边长大,其父是个走江湖的船老板、大袍哥,有隔山打牛的本事。吴廉膺在重庆码头避难,自然要交结这样的朋友。这个袍哥人家的女儿快人快语、精明利落,待人处事落落大方。吴廉膺曾问询世伯王炽,这样的女子能否交往。王炽在重庆行商多年,自然有经验相告诫。他说,重庆的女娃儿像辣椒一样火辣,敢作敢为。重庆人叫当妈的为“妈老汉”。一个妈,半个老汉。调教好了,会是个好帮手,就看贤侄是否消受得起。吴廉膺听进去了前一句,并不在意后一句。丛玉儿也是敢作敢为的女子。她说我不在意跟你做小,只在乎你疼不疼我。你疼我一寸,我敬你十丈。娶了丛玉儿后吴廉膺方发现,大码头的女子就是豪爽开明。

至于家中经历过劫难的另两房女人,正房张怀珠和三房游惜春,当她们来拜见自己的夫君时,吴廉膺几乎都想不起她们的模样来了,连孩子们的名字都唤不全。唯有当他抱起和罗采薇生的女儿吴瑾时,脑海里一晃而过罗采薇在书房里弹琴、他读书吟赋或泼墨挥毫的场景。吴廉膺的眼眶湿润了。那女孩有七岁了,已长出她妈妈的模样。

吴廉膺见过了家人,便带丛玉儿拜见老祖。他身后洋派新潮、亭亭玉立的女子,差点让吴封氏惊掉老花镜。这哪里是大户人家的女人?

吴廉膺见到吴封氏就跪下了,身边的丛玉儿还呆呆地站着,他忙拉了拉她裙边,丛玉儿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跪了。裙带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不孝曾孙吴廉膺携吴丛氏给老祖请安!老祖,受累了。”

吴封氏严厉的目光掠过自己的曾孙,把丛玉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让这个刚进吴家门的女人周身有如一条蛇爬过。

“格(可)是吃人饭长大的?”吴封氏忽地冲丛玉儿说。

吴廉膺一愣,看见老祖脸上鄙夷的神色,忙道:“老祖此话怎讲?”

吴封氏捻着手上的佛珠,嘟哝道:“长那么高,哪像个女人样?”

袍哥的女儿也是个不怕事的角色,不温不火地说:“老祖,你曾孙媳妇是嘉陵江边长大的,从小水里行浪里走,鱼吃得比米多。长得高是爹妈养的,啷个嘛?”

吴封氏喝道:“敢回嘴?”

“老祖息怒。廉膺在重庆府避难,几多艰难,难以言表。重庆大码头,人多事杂,江湖险恶。亏得丛家多方照料,玉儿不弃相陪,孙儿方有立锥之地,安度难关。”

吴封氏鼻子哼哼两声,又把丛玉儿上下打量一番,“腰才一把把,还能怀哪样娃?身子格(可)有喜了?”

丛玉儿羞红了脸,吴廉膺底气不足地接话道:“回老祖,还没。”

吴封氏将手边的龙头拐杖一顿,又开始了她裹脚布一样长的“念子经”:“不中用的东西,一个二个地带回来整哪样?你爷爷驼背老爹,一苗独燃,怎么活下来的哦?怎么传下这些家业来的哦?我的儿呀,背是驼的,男人却做得像模像样。只添了个二房,就给我生下四个孙孙。吴家也才像个样子了哦。观世音菩萨你得去跪,送子娘娘你得去求。在外面成天跟着狐狸精的屁股转,你还想不想有后了?”

吴廉膺在同辈兄弟中排行老七,吴家上下都尊为七爷。他有鸿鹄之志,目前又是家中的顶梁柱,偏偏就他生不出儿子来。这世上,有了银子,哪样东西都求得来,偏就生不生儿子、传不传得下来香火,银子再多也不管用。

吴廉膺的原配张怀珠是老祖吴封氏亲自为他挑选的,她是临安府另一户大户人家张氏家族的千金。张氏家族有良田千顷,兼做土杂生意,在个旧厂也开有矿洞和炉房,家族里还在明万历年间出过一个进士,无论财富丰厚还是诗书教化,与吴氏家族不相伯仲,可谓门当户对。这吴张氏身板壮实、脸大嘴阔,胸脯丰满、屁股硕大,完美地符合吴封氏的择媳标准。那一年吴廉膺才十七岁,尚在求取功名的学海里挣扎。虽然中意知府家千金,但提亲被婉拒让他尝到了人生第一次挫败。在吴氏家族里,没有谁可以反抗吴封氏为家族繁衍选择媳妇的权威。何况他还未及弱冠。洞房花烛夜,吴廉膺既心有不甘又懵里懵懂,兀自拿了本《大学衍义补》,盘腿坐于案几边,秉烛一读到天明。到了白天,新媳妇要忙着去侍奉公婆和老祖,到各房长辈前问安,吴廉膺则蒙头大睡。这样的日子过了月余,卧房案几上的书堆得有半个身子高,吴廉膺对红帐内拥衾独泣的新娘不闻不问。有天半夜忽然传来敲击花窗声,老祖在外面轻声而严厉地说:“小七子,你格(可)是读书读出一脑袋屎来了?你格(可)认得哪样叫圆房?”吴廉膺不敢违抗老祖的命令,合上书灭了灯,宽衣上床。黑暗中他被一个温暖柔软又庞大火辣的肉身覆盖,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膨胀和窒息。“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吴廉膺嘟哝着圣人之言,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像一座沦陷的城池,羞愧难当,泪流满面。

成年后的吴廉膺早已淡漠了圣人的教诲。刚从广东回来那些年,吴封氏看曾孙老不往原配房里去,一有空闲便和吴罗氏游山玩水、吟诗作画、抚琴弄月,琴瑟和鸣的样子,似乎只知山水诗书之乐,而忘记了传宗接代之责。吴封氏就再次动用权威,给吴廉膺张罗了第三房。此女子名游惜春,是吴封氏的贴身丫鬟,长得乖巧伶俐,从小就跟在吴封氏身边,刺绣诗书无所不通,被她调教成大户人家小姐的做派。吴廉膺新鲜了不到一个月,兴致就寡淡了。因为他终于醒悟过来,游惜春不过是老祖派到他身边来的“巡按使”罢了,他头晚在床上的言行举止,第二天一早老祖就知道了;妻妾们的闲言碎语、争风吃醋,老祖也透过游惜春看得明明白白,不时就发话下来教训吴廉膺一顿。她与其说是他的小妾,不如说是老祖放出的一条狗。她身子在吴廉膺这边,服侍的其实还是老祖吴封氏。妻妾中吴廉膺最厌烦的就是游惜春。她绵羊一样温顺,小猫一样柔软,白狐一般狡黠。吴廉膺常常想掐死她。

在家族里,老祖吴封氏一年到头的兴奋点就是盯着自己的孙媳妇、曾孙媳妇们的肚子看。她隔三岔五就冲吴廉膺说:“你就给我好生趴窝,公鸡不踩蛋,小鸡哪里来?”吴封氏还到处求神拜佛、遍请名医,漏夜焚香祷告。终于,建水城边西山道观的一个老道士给了吴家一帖秘籍偏方。吴封氏如获至宝,在一个早晨把吴廉膺唤到膝前,令他跪下。吴封氏从一块丝帕里取出一粒暗红色药丸,捧在掌心里像捧着某件圣物,然后轻声祷告一通,再放进吴廉膺嘴里。

“嚼烂,咽下。”吴封氏命令道。

那味道在难以掩盖的腥臭中又带有几许甘甜。吴廉膺当时想呕,但望见老祖那副威严状,比领皇帝圣旨还要肃穆庄重,也只能强咽下去了。

“好恶心的味道。什么东西啊,老祖?”

“看你那黄皮寡瘦的样子!那个重庆府来的狐狸精都快把你吸空了。以后每天早上来请安时吃一颗。”老祖神色严厉地说。

吴廉膺当时想,大约是滋阴壮阳、补肾提气之类的怪异偏方吧。自回到家以来,各种辛辣古怪的药汤他可喝了不少。要是老祖能把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弄来,吴家花园里一定会天天乌烟瘴气。

这其实是比太上老君的丹丸更古怪荒谬的东西。山野老道跟吴封氏说,他可以配一种能让她多子多孙的药丸,但必须用健壮少女的血做药引子。吴封氏说,药丸你月月给我供,我家婢女多得是。她看上了厨房里的一个女子,吴家花园里人人都叫她山猫。这是本地人对一种山豹子的称谓,这种野物灵敏、凶狠,在高山密林中生存力极强。吴家花园里的山猫长得结实匀称,那一年十六七岁,正是气血很旺的年岁。“给她吃好点,身子弄干净点,每月送她去道观‘放血’。”吴封氏说。

矿山抵命事件发生那年,吴廉膺还在府学做廪生。他还记得,三伯在端午节前领回一个小兽一般的小女孩,她除了眼仁是白的,浑身赤红,头发像刺猬,没有名字,也不会说汉话。尽管吴绵清将她带进吴家府邸前,已经让人帮她梳洗打理过了,但吴廉膺还是闻到一股腥甜的膻味,这让他微微收紧了鼻孔。他幼时和同伴去山里掏狼窝,抱回来的狼崽子就是这种味道。这小女孩的五官非同常人,她鼻孔朝上,嘴唇厚而外翻,耳朵尖小,像猫耳。吴廉膺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三伯说她的哥哥为龙树炉房去抵命,被人家一鸭嘴锄挖出了脑浆,家里就剩下这孩子了。“养几年,以后给四弟烧鸦片。”吴家那时已有二十几个下人,多一个丫头没有谁会在意。山猫初到吴家时做事还算勤勉,只是有些笨手笨脚,脾气还很倔强。吴廉膺的父亲过世后,就让她去厨房打下手,劈柴、背水、洗菜、烧火这粗活计都给她干。这个可怜的孤儿没人疼也没人管,她为了习惯穿衣服、知羞耻,不知挨了多少打。“吴家能给你一碗饭吃,也是磕头遇到菩萨了。”人们都这样说她。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个小女孩在若干年以后,将给吴氏家族带来许多他们想不到的东西。

吴廉膺也算是吃遍了天下的山珍海味,甚至连虫蛇虎豹、山茅野味,都没有这粒每天在老祖的监督下强行咽下去的“丹血丸”味道怪异。这个名词是他后来从吴家花园那些下人们口中听来的,并隐约知道它和一个婢女有关。他很厌恶,但又不敢反抗。老祖毕竟是为他好。有一天吴廉膺和几个文友在花园里射箭比酒,玩的是“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的风雅。箭靶是一个稻草人,置放在一道带瓦檐的矮墙前。那天吴廉膺准头太差,喝了不少酒。有一箭实在偏得太远,竟然飞过了矮墙,只听得那边哎哟一声惨叫。众人便知晓伤到人了,忙绕过墙去。果然见一下人捂着肩头跌坐于地,血正从她指缝里汩汩流出。大家正商议如何施救包扎,一个老妈子拿了只土碗出来,说正好正好,明天你就不用去道观了。吴廉膺此刻不能不多看了那下人几眼。“你就是山猫?”他问。山猫用野性的眼神盯着他。吴廉膺心里怦然一动。猫的眼睛就是比人明亮。他想。

一个春夜,月正上弦。吴廉膺和建水城的几个读书人雅聚归来,步态飘忽、面容微醺。一直在身边伺候他的小厮魏小四问:“七爷今晚回哪房歇息?”吴廉膺默想了一下,今晚该去三房游惜春那边了,心中不由得一阵烦恼。他想去丛玉儿那房,但是他又不敢,便怅然道:“先去书斋吧。泡壶茶来。”

书斋是他躲避外人的清净地。作为举人,吴廉膺的书斋名曰“月轩”,当然别致豪气,书案宽大,书橱环拥,藏书丰厚,字画古玩琳琅满目。推窗可见西花园里的月牙池,以及池边疏落有致的竹林和几株古梅、玉兰、山茶和桂花树。书斋里还有一张宽大的乌木罗汉床,上有案几、靠枕、虎皮褥子。有时吴廉膺看书晚了,就在卧榻上歇息了。

茶过三泡,吴廉膺感到神清气爽了,便踱步到书橱前,映入眼帘的是年前从杭州芥子园书铺新购入的“湖上笠翁”(李渔)的一排书,《闲情偶寄》《笠翁十种曲》《无声戏》《十二楼》等。本来他想翻翻《笠翁十种曲》的,却先抽出了《闲情偶寄》,打开就是《颐养部》,信手翻了几页,不觉朗诵起来:“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涕之事,亦变欢娱。”吁,以笠翁先生之孟浪流俗,尚能留名于世,岂非亦读书人面目也哉?

他的目光不觉又落在罗汉床案几上的一本《金瓶梅》上。他记得前两日正读到第四十三回“争宠爱金莲惹气,卖富贵吴月攀亲”,脑海里晃了几晃潘金莲的娇媚,终是不具体,不禁哑然。“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吴廉膺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索性携了《金瓶梅》躺罗汉床上了。

鸡鸣头道,吴廉膺非但未能入睡,书却是读得浑身燥热难抵了,就难免想入非非起来。老祖的“丹血丸”吃了半年多了,那几房妻妾肚子还是没有起色。他想起山猫的血,想起她明亮清澈的眼睛,忽然有些意醉神迷,鬼使神差地起身去外间,唤醒在一张靠椅上打盹儿的魏小四,说:“你去把山猫给我叫来。”魏小四睡意蒙眬,问:“七爷,哪只猫?”

吴廉膺两眼放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只给我造‘丹血丸’的猫。快去!”

笠翁先生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嘛,“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多年以后,吴廉膺不知该后悔自己在这个晚上误读了李渔,还是要庆幸一个读书人之误,也可误出一段别样的人生。在这样一个春情荡漾的春夜,面对一个如此健壮、单纯的女子,尽管命运赐予她苦难,苦难又蹂躏了她的尊严,但阳光烙满她的全身,山风打磨她的肌肤,劳作砥砺她的骨骼。她像猫一样温顺,收起了她的利爪,在老爷面前瑟瑟发抖。她也像深山里的一块璞玉,蕴藏着令人不可抵御的魅力。吴廉膺伸手捏了捏山猫的身体,柔软而富有弹性。他的腹部陡升一股许久以来都没有过的野蛮之气,令她在罗汉床上躺下。

山猫说:“老爷,怕。”

吴廉膺涎着脸问:“你怕什么?”

山猫低头,看着身下的虎皮褥子,“我怕老虎。”

吴廉膺闻到一股英国“洋碱”的茉莉香味。为了让山猫身子更干净一点,老祖特许她用小姐太太们才用的“洋碱”洗身。这让吴廉膺迷醉。他嘿嘿一笑,问:“我是老虎吗?”

“可悲可涕之事,亦变欢娱”呀。他将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可怜弱小的山猫便成了她面前这只老虎的口中之物。

十三 花园

吴家花园从吴廉膺父辈那一代开始建造算起,工期已逾三十年。一些庭院建了拆、拆了建,又不断增加新的项目。吴绵清当年的构想是,绵字辈的四兄弟每房一套三进院落,构成“纵三横四”的大布局,祖先的圣堂在中轴线上高居其北;在前厅、中堂、后花园、戏台两侧,四兄弟的院落均等分列,且以梅、兰、竹、菊名之,并配以东西花园、水榭楼台、亭阁回廊;老人有享堂,女眷有绣楼、有蓄芳阁。每套院落布局匀称,结构严谨,以廊厦相通,构成走马转角楼、四合五天井之势。

吴廉膺从重庆回来后,三伯父吴绵清操劳过度,终于没有看到吴家花园完美竣工的那一天。他将这一未竟之宏业托付给吴廉膺,说:“咱吴家花园银子不缺了,缺的是家族的脸面。廉膺贤侄,我老吴家全指望你了。”

这片庞大的建筑群落不像是在盖房子,而像是在书写一段传奇。现在由吴廉膺来续写,也给没有了人生方向的吴廉膺找到了事干。如果说三伯父吴绵清要建的是建水古城的“太虚幻境”,吴廉膺则要建滇南大地上的“海市蜃楼”。它必将是一座在全云南都无法超越,也不会再有的花园大宅。曾有奸佞之人向冀文治举报说,吴廉膺还在与革命党人暗通款曲,图谋反清。冀文治笑着反问,你可见过一边盖着美宅大屋,一边在拆房子的人?

南宋大儒朱熹讲学于江西铅山鹅湖寺,后人兴建鹅湖书院以纪念之。崇尚耕读传家的吴家也掘地成湖,名之以小鹅湖,以致敬先贤;后花园里又开稻田一亩、荷塘二亩,以示不忘耕读;再修塾馆书楼,延聘私塾先生,倡导重教兴文之家风,让书香延绵、门第生辉。

吴廉膺的菊园三进院落由他亲自设计,前院为花厅、茶室,一大开间并四小间,供有神龛、祖先画像及诗书字画,供接客社交之用。中院由四幢小楼组成,坐北一幢为正房张怀珠所有,名“怀珠堂”;东西两厢分别是“采薇阁”和“春露坊”,为二房罗采薇和三房游惜春所有。罗采薇虽然殉节不在了,但吴廉膺也执意要为她留一处房屋,让她的女儿吴瑾随一个老妈子、两个丫鬟居住。唯南面一幢为两层,取名“含玉楼”,吴廉膺对四房丛玉儿的宠爱可见一斑。堂、阁、坊、楼以小天井相隔,中间为一大天井,名曰“四水归堂”。后院则是吴廉膺的书房所在,院内有亭有池、有山有水,曲径通幽,花道环绕,遍植兰花,种竹栽菊,四季有花,暗香浮动,是吴家花园里的园中园。

花园是家宅的面子。花园有多奇妙、多广阔,面子就有多风光、多辉耀。最令后人交口传诵、啧啧连声的是吴家为了让吴氏宗祠传之久远、炳焕先人,不但重新翻建了宗祠,使它更高大宏伟,还花重金请来享誉云南的雕刻大师高一刀(没有人敢呼他的真名,他的江湖名声已足以让人景仰),请他为宗祠的正门雕刻一道大屏风。如果说吴家花园的建设是个传奇,这道制作精美、由六樘格子门组成的大屏风就是传奇中的高潮。

早在吴廉膺的三伯父吴绵清去世前十五年,高一刀就被请到吴家花园来雕这道屏风了。这个狂傲不羁的民间工艺巨匠没有家人也不带徒弟,自己驾一辆牛车漫游在云南大地,牛车上只有酒和他吃饭的家伙——各式刀、斧、锯、凿、锉、刨、钩、锛、钻、铲等,大小共计一百二十件,能摆满八张八仙桌。大的可以伐树,小的能够当耳匙。一般木匠所能拥有的十八般武艺,仅是高一刀的零头。他在吴家花园干活儿,单是准备工具,就花了三个月时间。所有的工具都要重新磨一道,打磨不同的工具,需找不同的磨刀石,为找到合适的石头,他常常要跑遍周围的大山。磨一把小锉子,他也要耗上几天的时间。挑选木料又花了三个月,柏木不要,檀木不要,梨花木不要,最后吴廉膺托人从安南(越南)运回几方大叶金丝楠木,才合了高一刀的心意。他开的工价也很奇特,前期做大料阶段不要钱,吴家只供给好酒好肉和每天一两大烟。到做细活时,第一阶段勾勒出人物、山水、风物轮廓,雕凿下来的二两木渣兑一两银子;第二阶段,镂空雕已经进入第二至三层,这时就一两木渣兑一两银子;第三阶段,镂空雕刻到第四至五层,这是只有神灵之手才能抵达的位置,雕凿下来的已经不是木渣或木屑了,而是木粉,这时就是一两木粉兑一两金子。

这高一刀干活儿的方式也很奇特,每天早上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先喝下一碗早酒,再去工具房里参拜祖师——在一个自制的神龛前,有鲁班爷的画像。他当天要用到的那些大小工具,都整齐地供奉在鲁班爷面前。他一件一件地擦拭打量,焚香磕头,嘴里念叨着他自创的祷文。然后来到工房里,面对木料坯件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到了晌午时分,他才会操起家伙,一刀一锉、不紧不慢地雕刻。太阳刚刚偏西,他就不干了。工具入库,人慵懒地蹲在夕阳柔和的暖光里。他的理由是,料是有灵性的,你不能把它雕刻狠了,它会痛的。你们可见过哪个唱戏的,肚子痛还能唱出花腔来?晚上,他不是在戏楼里,就是躺在屋子里吹大烟。或者,这个享誉民间的雕刻大师,已经醉卧在某个青楼女子的怀里了。

一个冬日下午,吴廉膺听管家禀报说,高一刀在妓院被人打了,妓院老板让他们去领人。吴廉膺忙带人去到妓院,那时高一刀被绑缚在一棵树上,还在醉醺醺地狂嚷乱叫。吴廉膺赔了该赔的礼,付了该付的账,着人叫了一顶轿子,将高一刀抬了回去。到了晚上,待高一刀酒醒了,吴廉膺把他叫到书斋,摆好酒盏夜宵,两人在青灯下有一番长谈。吴廉膺说:“高大师,我家老祖说你是在磨洋工。房子都立起一栋了,你的一樘格子门还看不出个模样。”

高一刀撇撇嘴道:“你吴家花园所有的房子,加上那些亭台楼阁、雕栏玉砌、假山花园,都不顶我一樘格子门。”

吴廉膺冷笑道:“但凡狂傲之人,必行非常之事。他们要么死于刀下,要么留名青史。我三伯父临终前嘱咐我善待你。你这些年的做派,我从不计较,就当我老吴家养了个门客。我晓得一件好东西要精雕细琢,我也知道一篇好诗文,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你这雕刻一道屏风,可比作一篇文章耗时太多了。”

高一刀说:“我走遍了云南的山水,我肚子里装了几百出戏文;我喝过滇西北的雪风,吃过滇南各部落的百家饭,见识过东南西北各路好汉。你想要一扇价值连城的屏风,你就得有足够的耐心。好东西是在日子里泡出来的。”

“我家老祖今年已过古稀之年,她对我说,你刚来我老吴家干活儿时,她一口好牙,还能嗑干胡豆,现在她连一颗嫩胡豆都嚼不动了。”

“你们吴家,到你是第十一代。你还想让老吴家的家业传多少代?”

吴廉膺愣了愣,回说:“我还真没好好想过这事。人活一世,传宗接代,兹事体大。谁不想家族的血脉千秋万代呢?”

高一刀面带不屑地笑了,“百年的老屋,千年的传说。我给你雕的这六樘格子门,就是为传说而生的。”

“人若活成一段传说,也不枉为人一世。高师傅见天往戏楼妓院跑,就笃定自己会成为一段传说?”吴廉膺不无嘲讽道。

“有的传说不出百里地,忘于三代人之口;有的传说翻越了大山大河,一直传诵到日子的尽头。我不会成为传说,但我雕的格子门肯定会。你们拜的孔圣人,他长什么样你不会晓得,但他说的话留在书里,他就仿(像)活了两千多年,还要再活很多个千年。传说天上地下都有,天上有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三仙八仙十八罗汉,地上有孔圣人七十二贤,刘、关、张、赵,水浒一百单八将。七爷,你要哪一种?”

吴廉膺说:“天上的传说缥缈美妙,地上的传说亲近动人。”

“那你得给我修一座戏台,把戏班子都请来给我唱戏。”高一刀不当回事地说,仿佛像给他准备一件工具那样简单。

吴廉膺瞪了他一眼,“稀罕。”

“不稀罕。天上地上的传说都在戏文里。王母娘娘的蟠桃、诸葛亮的羽扇、关云长的凤眼、张飞当阳桥喝退三军,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万军阵中斩敌首级若探囊取物,这些传说你亲眼见过?赵子龙舞的那把龙胆亮银枪,《三国演义》中说‘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你不给我在戏台上唱出来,我咋雕得出那把龙胆亮银枪之神韵?又如何对得起常山真定人赵云赵子龙?我要是雕失败一刀,就是雕废了一樘格子门;一樘格子门废了,就是六樘门全废了。这干了二十几年的屏风,就只能送到灶房里去。”

吴廉膺就像面对着一个执拗古怪的旷世奇才,无言以对。

高一刀喝下一口酒,缓缓道:“我师父颜子真,是个无所不通的大师。石雕、泥塑、木雕、工笔画、山水人物,不但做什么是什么,还都做成了掌故传说。光绪八年(1882),昆明西山龙门华亭寺住持请我师父雕一座文昌帝君石刻像。我师父在万丈龙门绝壁上一锤一凿地开山劈石,雕刻了二十五年,辛苦自不必说。那文昌帝君雕像五丈高,两丈八尺进深,模样让云南府从总督到秀才,莫不交口称赞。文昌帝君两侧的侍童‘天聋’‘地哑’,亦活灵活现,人们都恨不得领回家。只等最后一道工序,雕凿好文昌帝君手中的那支笔,寺院住持一开光,即大功告成。人们拜文昌帝君,不就是指望那支笔能点到自己吗?点你中举人,点你当进士,点你为状元,点你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这悬在半空中的笔,点的是命啊!等着前来进头道香的秀才举人、官宦人家,早已从山脚排到了山顶。我师父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人,他敬重读书人,更害怕那支笔。他把文昌帝君雕刻得像玉帝一样威风,又像提督学政考官一般庄严。但我师父不知道这支由神来主宰的笔,该怎样雕凿,心里一乱,手就不听使唤了。他最后一凿子,竟然把笔尖凿断了!在一旁观望的寺院住持,急得当即昏死过去。我的师父呀,放下手中的凿子,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有摘下来,就从龙门绝壁上跳下去了。”

吴廉膺叹道:“这个故事我听说过,没想到颜大师就是你师父。他可真是活在传说中了。”

高一刀双手交叉,一根一根轻轻搓揉着自己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柔弱无骨,一点也不像干过粗活儿的手,倒像游动的十只小精灵。更为神奇的是,他的两根食指关节,可以左右弯曲,几乎能弯成直角,像摇曳自如的水蛇。他说:“铁匠石匠的手指是最硬的,因为他们心硬。木雕刻匠要有一颗比水还软的心。水无定势,水却雕刻出了河流峡谷。有谁晓得大地上的一条河流是啥时候雕成的呀?”

他又说:“三十岁以前,我什么都雕,佛像、罗汉、傩面、窗棂、龙床、狮虎牛马,谁给我钱多我就给谁干活儿。百里之内,没有人不知道我高一刀。跟了我师父后,我晓得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匠人了。我专雕屏风格子门,少则七八年,多则十几年,才能完成一道屏风。年纪渐大,不是手脚慢了,而是心慢了,像木纹一样慢在木料的深处。你老吴家,是我雕的第四扇屏风,也是最后一扇。我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但我的心却越来越敞亮。年轻时我有无数个女人,她们都冲着我的名声钻进我的被窝。我把她们一一挥霍掉,就像挥霍我的钱财、挥霍我的寿岁。我没有后,也不带徒弟,这六樘格子门就是我的六个儿子。我不是在雕格子门,而是在养,像养儿子一样养啊。”

吴廉膺郑重其事地说:“你留下的‘儿子’,我会好生帮你养。”

“那就是高山流水找到知音了。我死后一千年,骨头灰灰都找不到了,但我雕刻的屏风一定还在,还在被人们传说。他们会说,这是怎么雕出来的呀?人的手怎么能伸进木料的五六层深雕刻呀?是神仙的手吗?嘿嘿。一般的木匠,可雕一至二层;中等的木匠,可雕三至三层半;上等的木匠,可雕到第四层;神仙木匠,可雕到五层、六层。因为只有神仙,才能晓得木头的疼痛和兴奋,晓得它的骨架纹理和命脉精魂,才能跟雕出来的东西对话。神仙木匠,每根手指头上都有一颗心,都长有眼睛的啊。”

吴廉膺端起酒壶,给高一刀斟满酒杯,“好吧,就给你建一座戏台,请全省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你点什么戏牒,就让他们唱什么。”他想了想,又说,“只是我吴家花园大功告成,又得推迟一两年了。”

高一刀白了他一眼,“可能还更久。”

那段时间刚巧吴廉膺对李渔着了迷,李渔写戏、唱戏、论戏,还自办家班演戏。吴廉膺想吴家有了一座戏台,又何须像笠翁先生那样携家带口地去富贵人家卖唱受赏?大户人家的豪横便是既要有自己的戏台,还要有家班。吴家的女眷老少也有上百口,成天往戏楼里跑捧戏子的少爷小姐姨太太们也不少。生旦净末丑,哪样角色找不出来啊?建座戏台,办个家班,请几个名伶来当师父,让他们在吴家花园里过戏瘾,总比去外面惹是生非强。光绪二十五年(1899)正月,吴家请一个戏班来唱关公戏。大房的一个婶娘跟“关云长”私通,被吴封氏着人捉奸在床。那演关公的小生被打断了腿,再也不能千里走单骑。婶娘被暴怒的吴封氏在祠堂过审后,家棍上身,打得不成人样,然后一纸休书,赶出吴家大门。可怜的婶娘也是个敢爱敢恨的烈女子,径直跑到后院投井了。现在那口井还被几块大青石封压着,就像封住了吴家花园里的一段丑闻和伤心往事。

这一年正是吴廉膺春风得意时。他的正室张怀珠和四房丛玉儿先后给他各生下一个儿子,两兄弟只相隔四个月。菊园里喜事连连,气冲霄汉。吴封氏老颜大悦,一边虔诚祷告祖先显灵,一边暗呼南山道人的“丹血丸”回春有术。她对吴廉膺说,那药丸你得给我继续吃下去,“孝”字辈的儿子一路生下去,让我老吴家的香火绵延千秋、广发脉旺。吴廉膺给正房吴张氏的儿子取名吴孝珪,由于这个孩子在吴家孝字辈排在第六,便得乳名“六宝”;丛玉儿的儿子取名吴孝珏,乳名“嘉陵”(这是他在嘉陵江边长大的母亲坚持的,女人生了儿子,在家族里话语就有了分量)。吴廉膺那时并不知道,命运已在某一天訇然打开了他生子的大门,让他在将来的岁月里添丁进口、生子不断!“孝”字辈的吴氏后人都像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虽然没有含着“通灵宝玉”出生,但都在锦衣玉食、贯朽粟腐的豪门中长大。吴廉膺让儿子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都从“王字旁”,并蕴含玉的韵味,却不能料到纵然富贵塑造了他们的人生,时代终究要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们成长于一个动荡混乱的社会,有英烈男儿,也不乏纨绔子弟;他们赓续着吴家血脉,继续演绎着吴氏家族的传奇。

不过,传奇里的秘密才是其精妙之处。吴廉膺的第一个儿子其实是和山猫生下的,比吴孝珪还大两个月。接连得子,好比一串连环箭射出去,箭箭命中靶心。吴廉膺自己都感到惊奇不已。“莫非山猫就是我命中的贵人?”在山猫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时,吴封氏才知道山猫已成为曾孙书斋里的“侍寝”。她将吴廉膺叫到自己面前跪下,气哼哼地道,你吃药丸吃到人家身上去了?你们这一辈人,怎么一个二个的都不学好?还读书人哩,一点廉耻都没有。把那个小野货给我丢井里去。吴廉膺叩头求饶说,老祖,千万使不得。人命关天,府衙知晓了,也得重罪追究。吴封氏责问道,你对她还有念想不成?吴廉膺忙矢口否认,哪里是念想,只是……只是念及她的血养的药丸,不孝之孙吃了,颇有效力。老祖有所不知,正房张怀珠和四房丛玉儿都有喜了。孙儿想,这回总该有个儿子了吧。吴封氏这才收起了杀心,气咻咻地说,起来吧。她生下来的野种,非我族类,我可不认。把她赶走!吴廉膺涎着脸说,老祖,把她赶走了,谁给我养药丸呢?吴封氏喝道,我老吴家不缺婢女!

明媒正娶的妻妾们跟山猫比起来,还是少了那份火热到滚烫的激情,这个吴家的婢女有种令人走火入魔的魅力。长大成人的山猫皮肤是金黄色的,全身闪耀着一层金光,连体毛也是金色的。她的眼睛大而野性,像两把凌厉的刀子,透着母兽的锋芒;嘴唇丰满而上翘,鼻翼丰厚,乳房像两个火热的小太阳,贴在身上会让男人燃烧起来,勾起无尽的欲火。吴廉膺在她身上找回男人的自信和伟岸,并不仅仅是因为那药丸。她让一向自视甚高的吴廉膺跌倒在“四书五经”界定好的纲常伦理之外,让他有在旷野里撒野的放纵感。

他如此地痴迷于山猫的异域情调,以至于虽然山猫被赶出吴家大门,他还让贴身小厮魏小四给她在建水西城找了一处房子,又拿出银子让山猫开了一家杂货铺以维持生计。当山猫生下第一个儿子时,吴廉膺喜不自禁又忧心忡忡。喜的是他吴廉膺也可以生出儿子来,忧的是这个“野种”没有字辈没有名分,终究进不了吴氏家谱、入不了吴家祠堂。何况那时他还不知道即将生产的正室和四房生男还是生女。吴廉膺私下里给这个儿子取名为吴孝瓒。“瓒”是一种比较粗陋的玉,在古代只能用作盛酒的器皿,比不得珪、珏这些美玉。但从来没有主见、在老爷面前逆来顺受的山猫对这个名字不屑一顾,她沉稳地说:“我唤他娃西。”

“这是个什么名字?不成体统。”吴廉膺随口道。

“哪样叫体统我不管。他是我的血,不是你们吴家的。”

山猫部落里的人们认为,血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娃养不养得活,就看血。血好就活,血坏就死;长大成人,血好心就善,血坏心就恶。山猫流了一木盆的血,才把娃西生下来,因此她说:“这是我的血养的儿,我唤他哪样,就是哪样。”

“娃西……”吴廉膺费解地咀嚼着这个奇怪的名字,就像他第一次咽下山猫的血制作的药丸。人生中总有些果实的味道不是那么美妙,但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山猫所生的儿子,还有那种被山猫称作“血”的东西,必将让吴氏家族在世事变迁、岁月沧桑中细嚼慢咽,逐一品味人生沉浮、因果不灭。

十四 雅聚

陈云鹤丁忧期满后回到湖北,继续到天门县做县令,后又拔擢为江西宜都知州。看似前程尚好,但官场倾轧、人事消磨,让陈云鹤身心俱疲。在仕途上,要做一个清廉守正的官员,实在艰难。更因家中老母身体欠佳,无以为孝,光绪三十二年(1906),陈云鹤索性从江西辞官回家尽孝。他轻车简从,带着家眷过临安府而不入,连好友冀文治和吴廉膺都没有惊扰,悄无声息地致仕还乡。

辞官回籍,陈云鹤也无多少积蓄翻盖新居。他对夫人黄子衿说,所幸我陈氏家族家训中有“不吸烟、不赌博、不纳妾”之“三不”训诫,这座院子安身立命、养家读书,足矣。陈黄氏本是官宦世家的千金,从小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是个颇有见地的女人。她言,人以声名留世,远胜于华屋资财。读书人只知孔子,安知圣人身居何屋?自嫁入陈家以来,黄子衿与陈云鹤执手相随、琴瑟和鸣,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一个温润如玉,一个风姿典雅。黄子衿随陈云鹤归乡丁忧那年,吴廉膺见到这对琴瑟和谐的夫妻,不能不追忆起当年老吴家那次失败的提亲,心中难免泛起阵阵酸涩。人世间的才子佳人,远比戏文里唱的还生动精彩,令人艳羡。有的人命里不缺财富不缺官运,但就是缺一段好姻缘。人生的天平上,总是一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头桃花依旧笑春风。唯如此,人才能承受这不可捉摸的命运。

归乡赋闲的陈云鹤本想办一间书院,开馆授徒。但有明白人提醒他,现在朝廷已废除科举、提倡新学,石屏县境内迄今还无一所新式学堂。陈云鹤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对夫人说:“开创新学,非从小学开始不可。”

陈云鹤虽然为官多年,但积蓄并不丰厚。不过,在故乡他也算是知名乡贤,他骑一匹骡子,游走在各士绅豪族府邸,劝其捐资助学,造福乡梓。他广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总能说服那些有识之士。中国之疲弱,疲在民智不开,弱在教育落后。所幸石屏士风纯正,向学之风蔚然,虽地处偏远,却也不甘人后。县学教谕施维经还跟陈云鹤是同榜举人,在购地建校、招聘师资、延揽生源上多有襄助。越一年,两间以新学为主、国学为辅的小学堂终于开门招生。

陈云鹤再次到吴家花园登门造访时,已是宣统二年(1910)秋季,那时吴家花园历经两辈人的精雕细琢、费心经营,高堂华屋、琼楼玉阁,已然成一人间胜景。陈云鹤在石屏办学期间,吴廉膺曾专程前往石屏拜访。一方面对老友的义举深为折服,一方面亦不无一些怜悯和同情。一个辞官回家的人,心态自是不一样。人在庙堂之上和处江湖之远,区别不在有没有那身官衣官帽,而是对朝政的失望和官场的失意,让他深锁眉宇间的落寞与忧愤,总如冬日肃杀荒凉的旷野。这样的感受他多年前就有了。不过,他在石屏看到的是一个忙碌而恬淡的办学义人,并没有看出老同窗心中蛰伏已久的大志。

为欢迎陈云鹤,吴廉膺特意安排了一场“赏菊雅聚”,除了邀请临安知府冀文治、前府学教授席茂臻等本地官员外,还将当年临安府学的同届生员十余人也一并请来。这其实是一场吴家花园大功告成的庆典,是富贵人家展示其豪门做派的盛大演出。吴廉膺当然也知晓豪门做派,银子多不代表富贵,玩风雅才高端上档次,那才叫真阔。大观园里的才子佳人,并非仅仅是为了吟诗作对而显摆才华。

雅聚设在开满了十几个品种菊花的菊园里。作为开场戏,吴廉膺当然要引领大家游览焕然一新的吴家花园——这才是今日雅聚之目的。“纵三横四”的院落一一走过,花厅、含玉楼、蓄芳阁、绣楼、华堂、宗祠,无不浓墨重彩、金碧辉煌、富贵逼人。主人隆重向宾客们推荐的是宗祠里那道由六樘格子门组成的惊世骇俗的屏风。请看第一樘,上面刻有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十八罗汉、九老拜童子、子牙封神、八仙庆寿、八仙过海、刘海戏金蟾、太上老君倒骑牛,皆为天上美景,神仙世界;第二樘,讲的是大禹治水、麒麟驮孔子学道、杏坛讲学、十二贤哲,一个不少,还有华佗采药、陆羽识茶、孙膑学道,配竹叶诗两首;第三樘,讲三国故事,三顾茅庐、桃园三结义、温酒斩华雄、张飞当阳桥喝退三军、赵子龙大战长坂坡、草船借箭、刘备招亲;第四樘门,水浒故事,宋江三打祝家庄、李逵探母、武松打虎、花荣弯弓搭箭、鲁智深倒拔杨柳;第五樘,红楼故事,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宝钗结亲、黛玉葬花、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史湘云填词桃花社;第六樘,李白的月亮、杜甫的茅屋、苏轼的大江东去、王维的清泉松间,还有陶渊明的桃花源、白居易的琵琶,配诗六首。你们看哪,这六樘格子门,都是镂空浮雕,镂空三层到四层,有几处达五层、六层。共雕刻有一百八十个人物、二十匹马、五条龙、四只麒麟、两头狮子、三只老虎、四头耕牛,还以奇花异石、鸟兽虫鱼、房舍桌椅、刀枪剑戟、山水云雨、“暗八仙”等景物法器作衬。重要人物都以金箔贴面,花去黄金五十两。你们再仔细看看,人物嬉笑怒骂,神态各异。武将盔甲上的鳞片、文官眉头上的皱纹、关云长的美髯、赵子龙龙胆亮银枪上的红缨,都雕刻得细若蚊足,不多一刀,不少一刻,出神入化,完美无瑕。

“神仙!”有人惊叹道。

“他是谁,哪里人啊?”又有人问。

“喏,他在那纳凉呢。”吴廉膺指着祠堂与中堂之间的棚廊,一个老人倚靠在美人靠上,头耷拉在胸前,似乎睡着了,或者醉了。

高一刀在雕刻第六樘格子门时,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这樘格子门表现的内容不是他在戏文里常看到的,是吴廉膺的坚持改变了他原来的构想。吴廉膺耐着性子跟他讲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郁、王维的空灵、苏轼的豪迈、陶渊明的田园、白居易的长恨。高一刀的悟性极高,他说:“七爷,你不要说那么多了,李白就是和我一样,喝了酒才能干出绝活儿的酒仙;杜甫的身世就是我的身世,他的诗就像我的格子门一样,死了很多年后,人们才会觉着是个宝;陶渊明就是我在乡间经常见得到的那种心平气和的老倌儿,问你庄稼长势,问你出远门的亲人何时归家;苏轼嘛,他可能胃口很好,喜欢吃,他像东坡肉一样让我喜欢……我晓得他们是哪种样子的了。”到第六樘格子门的后期,高一刀的眼全瞎了。他靠自己神赐的灵巧手指,摸索着雕刻,经常是一天只刻几刀,然后陷入长久的冥思之中。那时连吴廉膺也不能不怀疑,这道耗时十九年的屏风,最后真的只能送进灶房吗?

吴家花园的二爷吴廉康早些年就创办了“东篱”诗社,一帮本地清流闲客成天在吴家花园里吟诗唱和、抚琴弄月。在西花园的葡萄架下,宾主围坐一长条桌前,高谈阔论,畅饮琼浆。被乡党誉为“纯儒”的前府学教授席茂臻,已满面风霜、落魄潦倒,以“废学老人”自居,时常靠吴廉膺接济。今天这样的场合他自然要领衔风雅。他展纸润笔,即兴挥毫。诗曰:

却喜园林入画工,方塘半亩郁葱葱。

参差台榭苹蘩里,隐约阑干花树中。

水面游鱼争吐月,枝头好鸟漫吟风。

静观万物饶生趣,道味诗情两不穷。

众人击节叫好,均言写尽了吴家花园的风韵神采。一个自称“竹楼居士”的老秀才摇头晃脑,朗朗言道:“席教授的‘方塘半亩’,典出朱熹先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席教授借古喻今,寓意深邃,韵致悠远,一语道尽吴氏雅望。不才也以‘半亩’为题,献上一首。”

半亩源头何处寻?鹅湖渺渺浣尘襟。

昔年客梦随云远,今日乡情向水深。

又众声叫好。帮闲文人们都是不甘寂寞之辈,纷纷说鹅湖渺渺,家学渊源,朱文公(朱熹)先生在天有灵,也可闻吴家花园之鹅湖书声也。

二爷吴廉康自号“问樵山人”,此种场合岂甘寂寞,他于花园踱步中口占一首:

园林如画傍祠堂,桂子兰孙吐异香。

得地恰当临北极,凿池翻喜在中央。

红莲映日恩光远,碧沼无波世泽长。

最好夜深人傍槛,石栏杆外水风凉。

掌灯时分,美酒佳肴,宾主尽欢,但高潮还在夜晚。吴廉膺专门从昆明请来云南府最负名望的“云升”戏班,为大家献上一出《铡美案》。吴家花园里的水上戏台,更是富贵人家中也难得一见的奢侈和豪横。那戏台建于“半亩方塘”之上,重檐歇山顶,由四根精雕细镂的汉白玉石柱支撑,柱头石狮雄踞,柱身盘龙缠绕,威武灵动,气势夺人;屋檐下的梁枋、雀替、斗拱,均精雕细琢,染翰流丹。戏台周边彩灯高挂,红烛闪耀,香烟缭绕;方塘内荷花争妍,暗香浮动;塘缘则雕栏玉砌,花卉环绕。隔池建有卷棚顶华堂,廊檐宽敞,视线开阔,观戏之人临水看戏,把酒临风,耳听丝竹之声,鼻闻淡淡荷香,何其妙哉。

吴廉膺察觉到今晚的主宾陈云鹤兴致似不很高。请他吟诗,推脱再三;恳求墨宝,纸笔奉于前,也婉言谢绝。看戏时,吴廉膺特意将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热心向他介绍铜锤花脸黄少卿的唱腔特色,说他的西皮导板唱得既刚直铿锵又圆润华美,既婉转低回又流畅似水。戏到高潮处,吴廉膺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轻轻跟着包拯哼唱起来:

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他母子前来寻你,

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

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在众宾客的喝彩间歇,陈云鹤悄悄对吴廉膺说:“法国人的铁路已经通到昆明了。”

吴廉膺有些诧异地看了陈云鹤一眼,不是他不知道法国人的铁路,而是仿佛包公戏被反转了剧情,陈世美逃脱了包拯的铡刀。“通到昆明又何妨?至少它不敢走我建水个旧。”吴廉膺还想说,这都是拜周大祥起兵造反所赐。人头虽被砍下来了,但法国人终究还是被迫改了线路,绕着人口密集的城镇走,也不敢觊觎我个旧的大锡了。吴廉膺悄声道:“且先看戏。”

“玮玠,现在是大修铁路的时代了。火车正在改变世界。”

“小滇兰要出场了,她扮的秦香莲,哀而不伤,凄而美艳。”

“弟月前去了趟省府,去时骑马乘轿,费时十天;回程从昆明坐火车,一天即到家矣!颇有一日千里之慨。”

吴廉膺眼里似乎只有秦香莲,仍随戏文哼唱:

我与世美是亲眷,

夫妻结发在早年。

国太、皇姑低头看,

他一双儿女跪在堂前。

“玮玠兄,许多省都在自办铁路了。如今官办铁路,弊端种种,不一而足。各方有志之士肩担道义,家国为怀,以修铁路而通天下为己任。玮玠兄,时事潮流,你我不可不察。以兄台建吴家花园耗费之人力物力,可修铁路百余里矣。”

吴廉膺中断了哼唱,头也不回地道:“我的四姨太,跟着小滇兰学了两天的戏,已经唱得有模有样啦。”

陈云鹤有些急了,“玮玠,唱戏焉能振兴家乡?西洋人掠夺鲸吞,江山社稷危在旦夕。玮玠岂非当年‘死绝会’之吴廉膺也哉?”

吴廉膺一怔,才缓缓说:“子君呀,此等良辰美景,先好生消受罢。鄙人早已不闻山外之事。”

陈云鹤轻叹一口气,“那年丁祭,我与你谈论个旧砂丁即将举事之情,你如今天般与我扯花腔,虚与委蛇。倘你当初听我所劝,扬汤止沸,建水城今有铁路矣。”

吴廉膺不再回话,专注观戏,其实他心里已经起了波澜。夏天时他去了一趟昆明,也是去时乘轿骑马,走了八天。据说法国人的火车在这年春天开进昆明时,许多市民用石头和木棒去攻击这个大铁家伙。连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总办(校长)李根源先生也带着学生到塘子巷火车站,不是去迎接火车的到来,而是去告诉他的学生们勿忘国耻。讲武堂的学子们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悲愤难抑。那时火车就像闯进人们平静生活里的一个强盗,面目狰狞,居心叵测。去昆明之前,吴廉膺还在庆幸他的家乡没有“沦陷”在火车的铁轮之下。到了昆明后,他方发现,一座城市有了火车,就像大风来临之前的青萍,有许多新鲜事在保守瘀滞的社会上暗自涌动。从香港、广州、上海来的商家老板多了,一些黄墙红瓦的法式建筑东一座西一片地建起来,西人的洋行沿塘子巷火车站一字排开,法国人、意大利人、希腊人、英国人、日本人都来了。洋货充斥市场,大锡的利润因为运输的便利而增加了两成。“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成为昆明市面上的热门话题。火车正在催发、改变着一切,从思想观念到生活方式。吴廉膺还在翠湖湖心岛上的水月轩第一次看了场电影。这个新奇的玩意儿让人从一束光里钻出来,在一块白布上木偶一般晃动,没有声音,像一场飞来之梦。他问陪他去看电影的一个昆明朋友,洋人这些玩意儿,我们都得服吗?那朋友在一家法国人的洋行做买办,他说,不是服不服的问题,而是看你有没有得到便利。我建议你回去时不要骑马坐轿了,坐一回火车试试。

吴廉膺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宽慰自己道,既然洋人的小火轮都坐过了,火车不过是火轮的兄弟罢了,坐一坐何妨?周大祥起义失败后,捡了条命的尼复礼曾经给吴廉膺写来一封信,用西人的礼节感谢了吴廉膺的救命之恩,同时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火车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应该拥抱的事物。”吴廉膺那时认为,这个洋老咪还不服气哩。

那么,服不服气,就得跟它过一招。当他从昆明坐上火车返程时,这个庞然大物怪叫着翻山越岭,他在心里盘算着马程。翻越这座山岭,骑马要走半天,火车从山肚子里却只用抽一锅烟的工夫就钻过去了。人成了穿山甲,这是《封神演义》中才有的故事。火车在蒙自城外的碧色寨车站停靠,吴廉膺下车,再花一天时间乘轿回家。因周大祥的“拒洋修路”事件,法国人的火车线路不敢进蒙自城,只能将车站设在离城二十余里、寂寂无闻的小村庄碧色寨,这让它成了滇越铁路线上的一个特等大站。吴廉膺看见上千人的民夫马帮,将个旧运来的大锡搬运上火车。一百匹驮马驮运的锡锭,在一节车厢里只堆了一个角落。“赶马的人要找不到吃的了。”吴廉膺当时感叹道。他甚至还闪过一个念头:这火车要是直接停在建水城门口该多好。“是我胜了还是洋人胜了?”坐在轿子里,他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太漫长。

戏台上的秦香莲退场后,吴廉膺侧身问:“莫非子君改弦易辙,不再兴学,为铁路事而来敝府?”

“我临安府,宝藏深厚,物产丰饶。以铁路报国,让云南人走出大山,你我兄弟同心勠力,或可有为。”

“我们今天来说铁路事,周大祥和那些革命党人的脑袋不是白掉了?”

陈云鹤不无豪迈地说:“我们谈的是我们自己修的铁路。”

十五 博南山

有一段古老的歌谣千百年来一直隐匿在云南高原的历史尘烟中,据史家考证至少源于汉武帝时期,其歌曰:“汉德广,开不宾①。度博南,越兰津。渡兰仓,为他人。”那时博南山的古驿道山高谷深、野兽出没、荒无人烟、瘴气肆虐。那些无所畏惧的赶马人,渡过澜沧江,翻越云端之上的博南山,将一条今天史家所称的“西南丝绸之路”延伸到身毒国②一带。关山重重,从来不会成为阻挡人们相互交流的理由。

但博南山却不会轻易服输。二十一世纪初,当国家的“泛亚国际铁路”西线要从它肚子里穿越而过时,它就变成了一只拦路虎。这条二十多公里的超长隧道掘进不到一半时,博南山发脾气了,它用看不见的力量与打隧道的人们博弈。约十二米宽、七米五高的施工隧道,不到半年,就被厚重诡秘的大山挤压得只剩下三四米宽了。在这支机械化施工队伍面前,似有一种魔法,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原来说五年就可打通的博南山隧道,现在干了七年还看不到贯通的希望。

博南山项目工程部在这个多雨的夏季掘到了一条暗河,掌子面涌水每天达一百万方以上,暗河出水口吼声如雷。两台挖掘机被冲毁,所幸项目部启动应急措施,及时将工人们撤了出来。

铁道集团总工程师桑小青不是第一次来博南山项目现场。现在,他带着助理和几个隧道专家、抢排险工程师,还有铁道勘测设计院的一干人马,钻进了博南山隧道。他们穿着高筒雨靴、防水雨衣,扣紧了安全帽,提着大功率照明灯。隧道里一片狼藉,湍急的涌水和泥浆几乎要漫到人们的膝盖,数台大功率抽水泵日夜排水,隧道壁和顶稀里哗啦地落着水和泥块,间或还有拳头大的石头崩出来。博南山项目工程一部部长陈星鸿是个年轻的后生,他紧张地跟随在桑小青身边,像个随时都要扑上去为老总“挡子弹”的卫士。

“桑总,不能再往前走了。当心岩爆!”陈星鸿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桑小青却像一个临危不乱的将军,淡定地说:“慌什么,海底打漏了都堵得上。这条小河算不了啥。”

由于隧道在距离山顶一千米深的地底,这里仿佛就是地心世界,无可名状的压力将一切都融化了,岩石稀软,闷热难当。平常隧道里的温度高达五十度,必须将冰块一车车地拉到掌子面,用鼓风机吹冰块降温,工人们才可以施工。现在供电设备也冲毁了,一行人就像同时身处水帘洞和桑拿房。

桑小青抹一把脸上的水,“施工前你们用地质雷达探测过了?”

“当然。TSP地震波也做了,没想到……”陈星鸿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这一段的岩溶发育太复杂了,我这个老铁路都解读不清。”桑小青回头对一个地质专家说。

专家道:“探测设备的数据解释本来就存在一定的多解性嘛。同一组反射波信号可能对应多种不同的地质情况,还是需要结合地质调查、钻探、现场踏勘等方法进行综合分析和判断,才能提高准确性。况且,这么深的隧道,它承受的高地应力太强了。”

桑小青用手捶击被水冲毁了的水淋淋的洞壁,一抓就是一把泥沙。“当初在设计施工时,标定的围岩为四级。现在看来,我们轻敌了。”他特意看了陈星鸿一眼,“这不怪你们。”目光中不无关爱之意。

陈星鸿硕士研究生一毕业,就来到博南山隧道工地,那年他才二十五岁。他本科在一所铁道学院学土木工程专业,研究生读的是环境工程与设计。在继续读博还是参加工作的人生选择上,他纠结了半年多,最终还是在喝了一肚子的墨水后,迎头就撞上了气势磅礴的博南山。陈星鸿没有料到的是,如今读两个博士的时间都过了,博南山还横亘在前,以至于陈星鸿不无幽默地说:“它成了我的博士后‘工作站’了。”

他还记得来报到那天,行到澜沧江峡谷底,看到一个穿灰色衬衣、裤脚高挽的男子坐在江边的一块巨石上,专注地看波浪,这让他感到很奇怪。澜沧江在谷底轰鸣,用亿万年的伟力冲开峡谷,一团一团的波浪壮丽盛开,生死接力,撞向巉岩。峡谷两边都是刀劈斧凿般的绝壁,而博南山高耸云天,一抹白云玉带一般缠绕着山腰,让山巅显得愈发高不可攀。刚从大都市来的陈星鸿顿感自己回到了洪荒时代。他问那个看波浪的人,请问博南山项目部怎么走?那人抬头看他,笑盈盈地说,你是来报到的学生吧?走,我带你去。陈星鸿跟着他走了几步,问,老师傅,你也是修铁路的?那人嗯了一声。陈星鸿嘀咕道,这种切割纵深的地方,怎么修铁路?那人不当回事地说,江河走的路,就是马帮行的道,马帮的驿道,也是铁路的方向。古人早把线路给我们勘测出来了。只是古人翻山越岭,我们打洞架桥。陈星鸿觉得此人太不懂修铁路是怎么一回事了,扯什么人背马驮的时代。便又问,你在项目部是干什么的,伙夫?那人回头看他,笑了,说差不多吧,晚上我给你好好搞几个菜接风。听说你是我们项目部第一个研究生。待陈星鸿坐到饭桌上,他才闹清楚那个被他视为“伙夫”的老师傅是被称为集团公司“建造之神”的总工程师桑小青。

博南山项目部就在灵光镇的下方,一排活动板房就是他们在深山里的家。灵关镇在博南山的北边,过去是马帮的一个大驿站,现在还有一段残存的古道和一座古庙。大青石条路面遍布拳头大的马蹄印,仿佛盛满了千百年的风雨沧桑。在澜沧江谷底,有一座废弃的吊桥与古道相连,桥上的木板早已拆除,空剩几条锈迹斑斑的钢索。它还不是此地最早的渡江工具,据说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还在用最为原始的溜索过江。九十年代在吊桥上方修了公路桥,二十一世纪初又修了高速公路桥,现在高铁桥又将在这段峡谷跨江而过。真应了桑小青的话,马帮的驿道早就引领了人们架桥铺路的方向。

陈星鸿虽然在博南山隧道项目干了七年,但博南山肚子里的东西,大部分是他在书本里没学过的。陈星鸿在研究生期间,专门自修了大型盾构机施工技术,可等来到澜沧江峡谷,才发现在如此逼仄陡峭的峡谷里,一辆载重卡车都难以掉头,盾构机如何施展得开手脚?当然,这个大家伙也不适应此地的岩层情况。坑道掌子面上还是只能用一百年前的传统工艺:打眼、放炮、排险、立架、出渣、支护、喷浆。更不用说,干隧道这一行,“怕软不怕硬”。掌子面上的工人们说,这哪里是在打隧道,是在鸡蛋里打洞哩。常常是一个班组掘进了三米,垮塌下来的岩石和流淌出来的泥沙又阻塞了十米。博南山隧道项目部这一年多来,平均每天的掘进进度仅仅为一米!这哪里像一支机械化施工队伍所为?胸怀大志的陈星鸿不能不认为,自己不过是博南山下的一只蜗牛。

不过他感到庆幸的是,他的才干得到了集团总工桑小青的赏识。要不是因为这一层缘由,他或许早就离开博南山项目部了。桑总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转战南北修铁路,上山下海,没有他没见识过的隧道桥梁。这是一个在大地上铺路架桥,同时也被大地塑造的男人。他一头浓密的头发已经灰白,壮硕的身体却依然充满活力。陈星鸿在他的栽培下一步步从技术员、工程师干到工程部长,他对桑总的信赖和依恋,甚至超过自己的父亲。工程技术上遇到的任何难题,到了桑总那里都不是问题了。他总是对年轻人说,你们在这里干算什么艰难,当年我们在非洲修铁路,得有武装保护。你们还没有尝到过枪子儿在头上飞,还得抓紧施工的滋味哩。

陈星鸿和桑小青成为忘年交源于他们都来自铁路世家。桑小青的父亲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在铁路上干,是共和国第一代铁路建设者。陈星鸿说他父亲虽然没有修过铁路,但他的爷爷和曾祖父,曾在家乡修过铁路。更加之他们语音婉转、古韵犹存的滇南口音,一听就是老乡,感情又近了一层。桑小青问,你的名字是按你们家族的字辈取的吧?陈星鸿说是,我家族谱规定,每一辈人的名字不仅要遵循字辈排行,还要带一个“鸟”字旁。我是星字辈,我父亲叫陈修鹏,我爷爷叫陈勤鸥,我曾祖父是陈云鹤。

桑小青当时就感叹道,你曾祖父的名字我听说过,是我们家乡的名人。用我们现在的专业眼光看,以当时的技术水平、工程能力,在一百年前修这样一条铁路,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程。你可是世家之后啊,哪像我,连个家谱都没有。

在项目部的年轻人眼里,快退休的桑总是和蔼可亲的。他第一次来博南山项目部时,看到大家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一水的年轻人下了班各自抱着电脑和手机打游戏。他说你们这帮小家伙怎么就那么死气沉沉呢?搞一块球场,大家也运动运动。项目部高经理说,桑总,这峡谷里停个车都难,哪里有块平地?桑小青说,修铁路的人还搞不平一块地?他调来两台挖掘机,一周之内就平整出一块篮球场。年轻人才发现他们的桑总在球场上威风八面,三分篮特别准,突破上篮时连小伙子都防不住他。

挖隧道不难,难在挖开后如何做好支护,保护掘进成果。打隧道不是打开一座宝库的大门,而是会将山肚子里的魔鬼释放出来。溶洞、破碎带、断裂带、暗河、岩溶、高地应力等,它们会时常跳出来作祟。现代科学技术已经能够探测到掌子面前方的大体状况,但一些特殊的地形、带有神性的大山,总会给挖隧道者带来新的挑战。

这天下午开现场办公会,博南山项目部的活动板房内挤满了人。桑小青带来的专家组坐一边,项目部的工程主管和技术人员坐对面。正前方的宽幅投屏里播放着地质剖面图和工程施工图。桑小青坐在屏幕左前方,用电子笔点开一幅幅图纸,像个部署重大战役的将军。在详尽分析了整个区域的地质状况和施工得失后,桑小青说:“当初勘察设计时没有考虑周全围岩层的复杂性,从已掘进的情况看,几乎每掘进三五米岩层就有变化,已有的探测手段已不能满足施工要求了。地质雷达只能探测几十米深的岩层情况,TSP地震波反射法最远探测距离也只有一百五十米。况且越远信号数据就越弱,得到的信息就越不准确,解读地质界面怎么能准确呢?我推测暗河水是随着那些溶蚀裂隙过来的。”

陈星鸿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说:“掌子面涌水前,我从仪器上看到的反射波信号,经大数据处理后得到的结论是一处破碎带,而不是溶蚀裂隙。”

“你不能只看仪器,这里才关键。”桑小青指指自己花白的头,“伙计们,你们只想到四级、五级围岩就是最厉害的了。你们现在面对的是六级围岩!我给你们调来了一个新家伙,咱们用新的探测手段,不把博南山肚子里的地质构造弄清楚,就不开工。”

桑总说的“新家伙”叫瞬变电磁探测系统,由发射系统、接收系统、控制和处理系统组成。前两天才从集团总部运来,随车来的还有几个该系统的操作工程师。陈星鸿意外看到自己研究生时的学弟施翔,他已经念完工程博士了。施翔说:“老兄,怎么还困在这里呀?”陈星鸿双手一摊道:“博南山挡道,出去不得。”施翔笑说:“知道你遇到拦路虎了,兄弟我就是来帮你探路的。”

全新的瞬变电磁探测法可以探到地下一千三百多米的地质情况,尤其是对地下溶洞、暗河、断层、破碎带等分辨率极高,但操作起来却相当专业和复杂。这门新知识对陈星鸿来说是陌生的,他只能在隧道和地面组织工人干一些诸如布置发射和接收线圈的辅助性工作,数据解读全由桑总带着施翔的人做。陈星鸿感叹:“真个是山中只一日,世上数千年。”

桑小青和他的专家组在博南山项目部一待就是三个月,彻底掌握了这一片区的地质情况后,他做出了让整个项目部感到“绝望”的决定:推翻原来的施工设计,在围岩等级高的复杂地段,采用“双侧壁导坑法”步步推进。此方法是先在主隧道两侧开挖宽四米、高五米的先导坑,做好初期支护和衬砌,为开挖主隧道提供支撑和保护,待稳定了岩层结构后,再开挖主隧道。这意味着,由挖一条隧道变成了挖三条。不要说急于跳出这深山大峡谷的年轻人不干,就连博南山隧道项目部高经理也叫苦连天,这隧道亏大了。八个亿的标段,怕是得干出十多个亿来。

桑小青将手里的铅笔往施工图上一扔,“国家的出境大通道、重点控制项目,再亏你也得干。”

高经理苦着脸说:“这还不知要干到猴年马月。项目部的年轻人,一大堆三十几的老光棍。前个月我组织他们到县城和医院的医生护士搞联欢,饭也吃了,歌也唱了,临走前那些护士姐姐们连微信都不愿给我的兄弟们加。”

桑小青仿佛没有听见高经理的叫苦,他站起身,“你们抓紧做施工方案,上报集团总部。散会。我要去球场上了,好久没有打篮球啦,手痒。”在每一处施工现场,桑总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人可以质疑这个“神”的任何决定。

陈星鸿还记得,那天在篮球场上桑总的手特别臭,连单刀上篮的球也投不进。球打到一半,桑总接到一个电话,他独自走到场边听了几分钟。收了电话回到放衣服处,他哑着嗓子说了句:“真臭。他妈的,不打了。”也不理在场上等他的队友,拎起外套回了自己宿舍。

晚饭时,陈星鸿去敲桑小青的门,说:“桑总,开饭了。”

桑小青脸色晦暗,仿佛一个将醒未醒的人。他目光发呆,神情落寞,盯着陈星鸿看,“不想吃。你去吧。”陈星鸿劝道:“桑总,你还是吃点吧。今天食堂搞了些牛肝菌。”他知道桑小青平常喜欢吃菌。

陈星鸿忽然发现桑小青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还年轻,没有经历过身边的亲友生离死别,不知道人的眼瞳里深藏着的眷恋和告别。桑小青走后,他一直在试图破解师父的情感世界——他追求什么?他眷恋什么?他展现在人前的形象和他的内心世界,想必应该天差地别。再大的压力和困难,在桑总口里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像此刻,陈星鸿并不知道师父遇到什么难题,却看到桑总脸上现出惨淡又果决的笑容。

“听说这里的黄焖鸡很好吃,你带我去镇上找一家尝尝。”

陈星鸿忙问:“要不要找几个酒量好的兄弟一起去?”他酒量不行,每每被桑总灌醉。他想,多去几个人闹腾,也让桑总开开心。

桑小青很干脆地说:“不要。就我们两个喝。”

这顿不寻常的师徒对饮后的第二天清晨,集团公司总部的一辆越野车悄无声息地来到博南山项目部。桑总的助理昨夜从省城开车来接他,赶到项目部时天都还没有亮透。桑小青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匆忙上了驾驶副座,助理拎了他的电脑包。两个倒夜班的工程师说,他们只看到桑总离去的半个身影和一个车屁股。也许桑总急着回总部开会吧,连行李箱也没有带,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人们猜测。但陈星鸿绝对没有想到,头晚的那顿酒,是他和师父“最后的晚餐”。

第四章

十六 谘议局

光绪三十五年(1909)各省纷纷成立谘议局,国是都可拿来议一议。陈云鹤被省谘议局聘为议员。不管是不是个幌子,多少会让陈云鹤这种渴望改变点什么的“改良派”心存希望。更何况陈云鹤心心念念的铁路大事,作为一个“议绅”,或可有所作为了罢。

法国人的滇越铁路开通后,中国人开初的屈辱和阵痛,慢慢被火车带来的便利抹平。那些当初强烈反对铁路的人,带着恨意登上火车,又心情复杂地下车。有人感叹,火车是个好东西,但是人家的,啥时候有我们自己的火车就好了。

蒙昧一旦破除,就没有中国人做不到的事情。吴廉膺的转变也许源自陈云鹤的一句话,他说:“华屋高堂,荫及一族;修桥铺路,则惠及万民。”

一个秋日雨后的傍晚,陈云鹤在昆明翠湖边的石屏会馆约了《滇晨》的主笔水斋先生小聚。这张在滇越铁路开通后由几家大商会资助的民营报纸创办不到一年,已经在昆明乃至云南颇有影响力,上面的新闻虽然常常时过境迁,成为旧闻,但第三版的“回声”栏目,常有令人眼睛一亮的时政述评。一些议论颇为大胆,文字与语句仿佛顶着刀锋前行,让人不能不钦佩作者的胆量。陈云鹤记住了“水斋”这个栏目主笔,一见面才发现不可以文度人。水斋的文字铁骨铮铮,仿若力拔山兮的巨人,可站在他面前的水斋先生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色苍白,清瘦如纸。不过他身后巍然站立的一条汉子却让陈云鹤笑了,开口便问:“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分手时的话否?”

那汉子举起一只手臂道:“你没有城可守,我也无义军可带。志向相投之人,不会相忘于江湖。”

水斋先生有些诧异地问:“伯君兄和陈先生是故交?”

李伯君爽朗地拉着陈云鹤说:“岂止是故交,我们有生死之谊。”

陈云鹤希望《滇晨》为滇南铁路修建一事作些呼吁。但文章一到水斋先生的如椽大笔下,就差不多成了一篇反清檄文了。其中有几段话尤其抢眼,文曰:

观滇省之现状,修不修铁路,要不要发展,似非安邦惠民大计。稳住朝纲,压制民情,护好官帽,方是要务。衙门只知争利,官吏相互推诿。浑不知世界潮流,已是火车西来,势不可挡。远者诸如法兰西之滇越铁路,既丧路权,又辱国格;近者为个旧矿山铁路事,法人觊觎久矣!更加之英吉利国早在筹划之滇缅铁路,已如箭在弦上。倘如是,云南全境铁路,悉入洋人囊中也。官之不修,民愿为之,本是造福乡梓、利国利民之大事,奈何督抚熟视无睹,形同耳聋眼瞎之人,全然不顾民情国势,能拖一天是一天,能瞒一日是一日,颟顸昏聩,尸位素餐。岂非坐等法兰西人、英吉利人再以火车叩我南大门耶?

该文又云:

有谘议局议员陈云鹤者,屡次上书总督衙门,为个旧矿山发展暨社稷民生计,恳陈民办滇南铁路之要事。所遭遇者,今日不议,明日再来;明日复去,虚与委蛇。试问:议员不议国是,不行职责,要议绅何为?督抚不纳良言,不从民意,设谘议局作甚?为政者须知,当今时代,开建铁路,既便利交通,捍我路权,又决痈溃疽,疏通民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阻民修路,弊尤甚矣!三复斯言,万望闻者深思。

此文一出,昆明城一时洛阳纸贵,民众争相传诵,陈云鹤一时成为与水斋先生齐名的社会闻人,隔三岔五便会收到一些帖子和请柬,盛邀他茶叙或赴宴。他们多是一些本省或外省的大盐商、大布商、矿山老板、洋行协理、钱庄经理、商会会长等。自办铁路不但让商人看到了商机,连庶民百姓也跃跃欲试,原来大家可入股分到火车的红利。“铁轮滚滚,财富轮回”,这是水斋先生所在的《滇晨》对铁路的溢美鼓吹之词。革命党人李伯君更是暗地里在社会各界呼吁鼓动,从有钱有势的商会,到引车卖浆者流的袍哥帮会、马帮行会等,无处不见李伯君奔走串联的身影。并非他对这条拟建的民办铁路情有独钟,而是这个天生的反清播火者,从一条铁路看到了清政府的末路。他逢人便鼓吹道:“他们把路权卖给洋人,是因为他们不配拥有火车这种新器物。铁路是属于一个新国家的富强道路。”

陈云鹤万没料到自己作为一个前官员、谘议局议员,也会成为阶下囚。在满城飘着炒板栗甜香的一个下午,陈云鹤坐一辆黄包车穿过金碧路上的碧鸡坊,上三市街,过昆明文庙,前往设在云贵总督衙门一侧的省谘议局。中秋节快到了,炒板栗的小商户们将大锅支在街边,锅里是拌了土蜂蜜的油亮亮的黑沙砾,板栗翻炒其间,一直炒到黄灿灿亮澄澄将煳未煳时,醇厚的香味便在秋日绚烂的阳光里沁人心脾。犹记得韶颜稚齿之年,一捧炒板栗,曾留下多少美妙的滋味、多少灯下苦读的回忆。陈云鹤在这充满忆旧的温馨时光里,并没有想到即将遭遇到的羞辱和危险。

这天,谘议局议长应君儒召集在昆议员,就滇南铁路事再次呈报云贵总督府并质询工部局局长赵时伦。谘议局本来就云集了大量试图推动政治改良的立宪派,他们在多年以前也多是洋务运动的拥趸。这批社会精英和革命党人不同,是一艘即将倾覆的腐朽大船的修复者,既为朝廷,也为自身。他们为“君主立宪”奔走呼号,做着“师夷长技”、效仿日本天皇制的美梦,认定只要一立宪改良,就可剔除万种弊端,拨转航向,让国家振兴、民族富强了。尤其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几乎同时驾崩以后,人们似乎看到了政治改良的曙光。“万马齐喑”了数百年,有人站出来大声疾呼政治变革、社会改良,跟火车闯进人们的生活一样新鲜。因此,立宪派的言行大多会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

《滇晨》在前两天就预告了这次质询会,还言本质询会被无端一拖再拖,赵局长时伦大人犹抱琵琶,端不肯与陈云鹤等议员面对面,全不顾民众延颈举踵之情。此番质询,据传总督府已有谋划,路事有无新进展,铁路是官办还是民办,在此一搏。因此报道,谘议局大门外早早聚集了数百民众。云南府巡警局的密探已有密报,有不良之徒阴藏利刃,混迹于人群中;更有孙文乱党分子,背后煽动教唆,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陈云鹤并不知道这场质询会已经被督抚定性为“扰乱朝纲、蛊惑民众”。云贵总督得到的朝廷训谕是,路事乃朝廷命本,国家经络。各地自办铁路者,多为股散本弱之乌合之众。湘、川两省因路权而兴保路同志会,孙文乱党阴结其间,操控唆使,“会”“党”勾结,乱我社稷江山,已让局势大有失控之势。倘铁路撼我根基,本朝修路何为?因此,工部局局长赵时伦在听陈云鹤“个碧铁路”集资步骤与组建股东大会方案时,一直态度倨傲,心不在焉。身为朝廷命官、四品大员,他极不适应这种被绅商议员们当面质问的场面。世道沦落至此,庶民安有见官不跪,还来指手画脚之理?这些成天嚷嚷着要修铁路的人,背后不是站着“立宪派”,就是受孙文乱党唆使。因此,赵时伦抱定的态度是,宁可不修路,亦不允滋反骨。他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一条铁路如何穿山越岭,而是捕人的校尉们是否已布置妥当。他早已给陈云鹤罗织好了罪名。

陈云鹤问:“坊间有传闻,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正与工部局接洽借贷事宜,是否与我等拟建铁路有关?”

赵时伦答:“绝无此事。”

一个叫刘宸的议员挥舞手中的一张报纸道:“时伦局长大人,这是安南的《新侨报》,上面分明写有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经理戈登拜访大人的专访。戈登言,不排除该行染指滇越铁路支线之可能。白纸黑字,大人岂能矢口否认?”

谘议厅里议论纷纷,以嗓门大著称的议员申汉民高声喊道:“赵大人断不能当我等为幼童哄瞒,须在谘议局道出真相,阐明督抚意欲何为!”

赵时伦辩解道:“本官并非否认有见过戈登,而是说明与法人借贷一事,系捕风捉影也。”

陈云鹤又问:“关于民间集股修路事,工部局为何迟迟不予批复?”

赵时伦反问道:“依尔等估算,此铁路需耗资多少为准?”

“总得先筑巢引凤,方有凤凰高飞。”陈云鹤起身道,“大人,我们计划先以我个旧矿山所抽碳锡股为基准金,成立股份公司,以筹得启动资金。俟资本到百万之巨,便可动工修筑。个旧到滇越铁路之碧色寨特等站,亦不过百五十余华里,预计三五年便可完成。铁路一通,个旧大锡便可运出,远销海内外,盈利随车轮滚滚而来,股民分红利如江河取水。边营运边建设,延展铁路至蒙自、建水、石屏等地之资本金,亦可源源不断矣。”

赵时伦冷笑两声,“云鹤议员此言虚妄之极,犹不知有汉耳。你等可知法人之滇越铁路,耗资多少?一亿五千万金法郎!纵你筹得区区百万,无异于杯水车薪。铁路乃是金银铺就之路,堪比登天之云梯。个旧矿在高山之巅,为大山所困,碧色寨在蒙自坝区,你可测得让火车穿山越岭,需动用多少劳工?又要打多少隧道、筑多少桥梁?民办之川汉铁路,动工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至今十年有余,虽有詹天佑坐镇挂帅,无奈劳工技艺不熟、股东资本不续、经营混乱不堪。此路庶几胎死腹中。法人八百余里滇越铁路,始于大海之滨,终于滇池之畔,翻山不下五六千尺,仅十年便告功成。法人何以能而我不能也?钱也!技也!夫铁路,岂升斗小民之辈能轻言之?”

申汉民议员大喝道:“法人有钱,法人有技,法人就是你洋爹,我云南铁路悉数交于法国人建好了!”

赵时伦一拍案几,“放肆!本官在上,不让尔等跪谢,已是皇恩浩荡。朋党比周、孤雏腐鼠之流,休得无礼!”

谘议局议长应君儒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色道:“赵大人,朝廷颁发之钦定《谘议局章程》,言明本谘议局议员有权议决本省行政兴革、朝章国故、吏治民生等事宜。今日在座诸位,皆以社稷兴亡、家乡福祉为己任,绝非结党聚群之辈,更非可随意叱骂之人。赵大人竟敢在本谘议局拍桌子,岂不为天下笑耶?”

赵时伦脖子一梗道:“拍你的桌子算甚?我还没抓你的人呢!”

此言一出,谘议局大堂内一时人声鼎沸。有骂赵时伦蛮横粗鄙、言辞荒谬者,有痛斥其无知昏聩、违天逆理者。申汉民跳到赵时伦面前,点着他的鼻子骂:“赵秃子(赵时伦脑袋上早已寸毛不生,不得不戴了根假发辫),谁为‘朋党’?谁是‘腐鼠’?今日不论说清楚,你可有胆量着人逮了我等去?”赵时伦挥手去挡咄咄逼人的申汉民,申汉民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说:“我且拉你去总督衙门说理。”

这申汉民是云南府的诗书大族,祖上曾在京城当过正二品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在昆明城里也算是官宦世家,云贵总督都是他家的座上宾。赵时伦哪抵挡得住身高马大的申汉民拉扯,他一个趔趄,带翻了案几上的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一阵稀里哗啦声中,工部局局长大人竟像泼妇一般高喊起来:“议员打人了!”

仿佛那是一声号令,谘议局议事堂的大门猛地被撞开,一个清军参将领着一群持枪舞刀的兵勇闯了进来。应君儒刚喊了声“岂有此理,这里是谘议局”,就被几个清兵推到一边。其余清兵目标明确,直奔陈云鹤、申汉民、刘宸等人而去,也不容他们分辩什么,上来就扭住按翻,一条绳子捆了。这些读了一辈子书、为皇帝的江山赓续万代而皓首穷经的立宪派议员们,第一次尝到了他们曾经礼赞过、高喊过万岁万万岁的朝廷暴力的滋味。他们的立宪大计、改良梦想,被一根粗陋的绳子轻易地捆缚了。一生虔诚正直如陈云鹤者,从被按倒在地、斯文扫尽时起,他的世界就开始颠覆了。

十七 祭枪

六名身负脚镣铁链的囚徒从临安府总兵衙门前的校场上走过,他们都被用过刑了,身上血痕累累,脸上却仍是凛然气概,就像是在面对一场死亡的检阅。他们挺直了腰,迈出军人的步履,哗啦啦的铁链仿佛就是他们铿锵的军歌。校兵的检阅台上,坐了一众官员,分别是一身杀气的临安总兵龚献猷和簇拥在他身边的十来个低阶官佐。客人有临安知府冀文治、同知曾纲、通判田应伦、巡警局局长孙志等府署众官,还有一批本地士绅,吴廉膺也端坐其间。

这是一次杀人表演,也是一场“鸿门宴”。行刑队在校场上持枪而立。龚献猷说,云贵总督府刚拨来一批美国人造的温切斯特步枪,今天他要用这几个叛将逆子来祭枪。

他说这话时,目光在吴廉膺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告诫他:给我小心点,下一个祭枪的,可能就是你。

被执行枪决的六个人都是龚献猷麾下巡防营的中下层军官,领头的是巡防营游击(相当于少校军衔)陆铖坤和他的几个手下。他们被指控为“孙文乱党”,试图在军中谋反。“身为朝廷军人,不履行镇守之职,却心存反骨、图谋不轨。在军中私藏‘乱党’书籍,散布颠覆言论,动摇军心民心,坏我边防大略,罪当军法处置!”龚献猷杀气腾腾地念完陆铖坤等人的罪名,目光越过冀文治,再次盯了吴廉膺一眼。

多年前,吴廉膺在重庆府避祸时,有一天世伯王炽约他去府上吃饭,说来了几个云南老乡。吴廉膺赶到王炽公馆,才知道客人是一批官派留学生,即将从重庆乘船去上海,再转赴日本国,就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他们个个英气勃勃、血气方刚,让吴廉膺羡慕不已。他直说吾辈错过了时代,当年要是朝廷准允外出留学,定会像你们一样负笈海外。其中有个叫陆铖坤的大理府剑川县人,在山城泡茶馆时,被一伙骗子骗走了包袱,盘缠尽失。吴廉膺看他人很厚道淳朴,言谈中颇有报国救民、以天下为己任之大志,当即拿出两百两银票递给陆铖坤,说算是我结识个军中兄弟,云南等待你们回来服务乡梓。陆铖坤当时感动得要叩头致谢,吴廉膺忙扶起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你等即将是军人。廉膺一向认为,军人,是中国的脊梁。”

陆铖坤学成归来后,先是在滇西中缅边境一带服役,去年才调来临安府巡防营。他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恩人,甫一上任,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吴廉膺。两人经常在“月轩”书斋里彻夜长谈,吴廉膺问陆铖坤在日本可有接触过同盟会的革命党人。陆铖坤说听过孙文先生的两次演讲,其中一次让他记忆深刻。那次孙先生演讲的题目是《中国应建设共和国》。在孙先生的描绘里,共和国是个民族融合、国家强盛,人人平等、耕者有其田的国家。他虽然很是服膺孙先生的主张,但身为朝廷军人,领受朝廷俸禄,又如何去追随孙文先生的共和理想?一旦共和了,皇帝怎么办?他个人还是更倾向于君主立宪制。中国那么大,问题那么多,君臣之礼不明,国家何以治理?没有皇帝行吗?吴廉膺送给陆铖坤几本《云南》杂志和一些革命党人的宣传品,让他得闲时翻翻。陆铖坤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云南同乡会中见过这本杂志,只是那时忙于念书和训练,参加革命党人的活动不多。吴廉膺说,多事之秋,危墙之下,多开阔一些眼界,也未尝不可。

吴廉膺并没打算将陆铖坤发展为死绝会成员,这两年死绝会主心骨李伯君外逃,朝廷追杀革命党人甚严,死绝会成员几无活动。吴廉膺后来跟兴中会的革命党人取得了联系,利用自己在建水的影响力,组建了兴中会建水分会。但他行事极为谨慎,非金兰契友,一般不拉入其中。他只把陆铖坤作为安置在军中的一枚“闲子”。他嘱咐陆铖坤在军中联络一些志同道合者,成立一个读书会,多读些有意思的书,为将来的某一天做好准备。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吴廉膺也不知道。他只是相信,被压抑的火山总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当吴廉膺收到临安总兵龚献猷的帖子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目睹好兄弟被处决。帖子上写的是“检阅军校,恭请莅临”。前临安府总兵王星魁因周大祥攻破城池被杀时,龚献猷是他的副将,只是他脚底抹了油,溜得快。到他接替了总兵职位,就变成个心狠手辣、阴鸷多疑的人了。吴廉膺曾请他来吴家花园赏花看戏,他临走前不阴不阳地说,贵府如此豪华奢侈,可别再次被抄没。吴廉膺从他的眼睛里还看到另一双眼睛,傲慢、阴毒、嗜血。这种朝廷的鹰犬愚忠又残忍,罗织罪名、坑人害人,无出其右者。

陆铖坤是一条真汉子,他扛住了酷刑,没有供出《云南》杂志来自何处。知府冀文治得知龚献猷因为搜出了几本革命党人的书籍就要大开杀戒,也不无诧异地问:“此等小罪,杖几十军棍可矣。陆铖坤还曾留学东洋,朝廷为造就新式军人,可谓煞费苦心。龚大人可否枪下留命?”龚献猷脖子一挺道:“冀大人,这是只私藏几本禁书的事情吗?今天我不杀他,明日就该他来杀我了。我的前任是怎么死的,冀大人难道忘记了?”

这是一个阳光很明亮的下午,陆铖坤辫子缠在脖子处,由于混杂了血迹和泥土,便显得污秽不堪;发亮的脑门,像一面小小的铜镜,映射着朗朗乾坤下的邪恶。有一层汗水渗出来,蜇着他眼眶上的伤口,让他不断紧皱眉头,看上去悲愤冤屈、心有不甘。

催命的军鼓响起,鼓点急促而冷酷。龚献猷高声喊道:“尔等若能幡然悔悟,招出禁书从何而来,可免一死。”

校场上死一般寂静。吴廉膺背心都湿透了,但他挺直了腰,陆铖坤给了他勇气。大不了和他站在一起,他会为此感到光荣。

行刑官举起令旗,喊出口令:“举枪——”

陆铖坤忽然亮开嗓门大喊:“共和万岁!”

行刑官慌忙喝道:“不准乱喊。快给我瞄准,射击、射击!”

吴廉膺眼眶一热,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共和”这个革命党人前赴后继的理想、多数国人尚不知为何物的新词,吴廉膺一次也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勇敢地喊出来过,他只是在心中默念、等待、勾勒、猜测、想象。“共和”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相信陆铖坤并不十分明了。即便是吴廉膺自己,对“共和”的理解也不过是赶走满人,打倒皇帝,改变世道,救国图存。在他心目中,“共和”就像一个魅力十足的新娘,忽而在遥远的天边若隐若现,看似款款走来,实则虚实莫辨、难以捉摸;忽而她就是那种在混乱无序中被一把掀开了红盖头的可怜女子,让迎娶的人张皇失措,还吓跑了一众围观者。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而是由于她太令人陌生,仿若天外来客。但“共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让他心如鹿撞、感动莫名。难道非要有无数的胸膛面对枪口,才能打倒一个皇帝,催生出一个国家的“共和”吗?

一阵稀疏的枪声,响得参差不齐、有气无力。两个人应声倒下,一个半跪着,顽强地撑着身子。陆铖坤和另外两个人仍然直挺挺地站着,那个半跪着的年轻把总怒喝道:“混账东西!娘们儿都比你打得更准。再来!”

不知是巡防营这些清兵的枪法太差,还是他们不熟悉这款新购来的温切斯特步枪。十二支步枪中竟然有三支卡壳了,两支射偏了目标。行刑官只得再次举起手中的令旗,重复了口令。这一次行刑队打得稍微准一些了。只有陆铖坤还傲然挺立在刑场上。

龚献猷脸上挂不住了。“这帮包!”他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毛瑟手枪,从检阅台上跳下来,大步奔向刑场。走到离陆铖坤七八尺远时,他看到一团鲜血正从陆铖坤的下腹部浸洇出来。“爷送你走快点。”他恶狠狠地说,用毛瑟枪顶住了陆铖坤的额头。

陆铖坤拼尽了全力站直了身子,脸上是轻蔑的神情,而眼睛里的怒火却是那种要把杀人者死死攫住,一同带往地狱的坚韧与决绝。“你蠢得像头猪!”他昂起了头,吐出一口血,直愣愣地瞪着龚献猷的眼,直到把他的目光逼退、打败。两个月以后,临安总兵龚献猷在前往黄泉的路上,将会看到这复仇的眼光,一路都在追杀他。

吴廉膺从刑场回到吴家花园,一头扎进浴房,把自己淹没在檀香木浴盆里。四姨太丛玉儿进来,问他需不需要伺候。吴廉膺说,不要,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你回屋去吧。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惊恐。今天不知淌了多少汗,现在他要好好流一场悲伤的泪。当年吴家花园被抄没时,他眼眶都没有湿一下。

水的温度低于泪的温度,这让热泪长流不止。他哭陆铖坤,也哭自己,更哭这个黑暗的世道行路如此艰难。龚献猷的刀锋已逼近你喉咙了,吴廉膺,你该如何应对这个残酷的时代?

“七爷,前厅有个太太求见。”小厮魏小四在外间低声道。

“谁?”

“陈云鹤大人家的。”

吴廉膺翻身爬起,惊溅一屋水花。他一边擦身一边说:“快备衣服。迎请至花厅。让茶房上茶。让四姨太……不,让太太先去花厅陪客。”吴廉膺从未在家奴面前这么慌乱过,指令一道又一道地发出,生怕怠慢了客人。自陈氏夫妇回乡以来,他从未有和陈夫人单独会面的机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往昔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而今青春安在?吴廉膺整衣敛容时,神思已如风中飞絮了。

吴廉膺赶来花厅时,吴张氏已先他一步到了。在需要讲究的场面上,吴廉膺还是尽量让正室出面,尽管吴张氏不善言谈、举止愚笨,不似四姨太丛玉儿般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花厅里的陈黄氏,一身素衣,神色凄楚,眼圈发黑,泪眼蒙眬。她告诉吴廉膺,刚刚从昆明传来消息,陈云鹤在云南府被抓了。

“他可是谘议局的议绅!”虽然吴廉膺刚见识了刑场上的腥风血雨,听到这个消息还是震惊不小,才端上手的盖碗茶重重地磕在茶几上。茶水溢了出来,上茶的小丫鬟连忙上来擦。吴廉膺摆手制止,努力控制住情绪,端起茶碗,小嘬一口,才缓缓说:“不用急。我明天就去昆明,保子君兄出来。”

“廉膺,我……说是因为上书铁路事,开罪了抚台……”妇人欲起还坐,面色潮红,眼里露出哀伤、愁苦和无助。

“上书言事,何罪之有?这世道真要逼人反了。”

陈黄氏身边的案几上有一盆兰花,本地称为美人兰。这种兰花花型奇特,暗香幽幽,外缘花瓣通体雪白,紧护花蕊的几片白色花瓣则呈现出绛红色的花纹图案,有的如美人之吻,有的似雪里丹顶。在碧绿的箭叶中,眼下正开出一大一小两株,大株上三朵兰花竞相怒放,小株上还只是两个花蕾。这盆兰花养了些年头了,吴廉膺记得,昨天下午喝茶时,他发现有朵兰花花瓣的花纹呈现出一个忧伤的仕女模样。他不能不忆想起多年前的黄子衿,恍惚中陷在过去与现在的惆怅里。

“子君一个书生,怎受得了那枷锁上身、乱棍之侮。”妇人话音甫落,便泪流满面。

“小四,备马!”吴廉膺冲厅外喊,又回头对陈黄氏说,“嫂夫人,我此刻即赶往碧色寨,乘夜行火车,明日中午可到昆明。”

“你刚回来,外面暑气太重……”吴张氏好不容易才插嘴道。

“休得多嘴!”吴廉膺喝道。

“廉膺大哥!”陈黄氏站起来,竟要跪下。

“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廉膺岂敢!”

妇人扑通一声真跪下了。

“嫂夫人快快请起!”吴廉膺冲旁边两个伺候的丫鬟喊道,“愣着干啥?还不快扶太太起来!”

① 即西汉时期的不韦县,西汉元封二年置,属益州郡,治所在今云南省保山市东北二十二里之金鸡村。西汉武帝为开西南夷,迁秦相吕不韦后裔至此建县,被称为“西汉极边之地”。

② 即今印度河流域,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大夏)东南有身毒国。”

…… ……

(本文节选自《青云梯》上部,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3期,下部请见本刊2025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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