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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丁颜:鸽子的环(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 | 丁颜   2025年03月24日08:02

丁颜,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出生于甘肃临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烟雾镇》《雪山之恋》。

鸽子的环(节选)

丁 颜

妻子串风铃时,丢了一个小零件,找来找去,找走了我放在抽屉深处的一只鸽子的环。后来风铃串好了,银白色的风铃里面,配进去一枚黄铜色的环,挂在阳台上,就如落日余晖中的眼眸,凝视着人的脸。窗外的雪细细密密。母亲收拾完屋子,点了几支香,插在香炉里,满室香味缭绕。我在沙发的一端坐着,抱着自己的膝,又向那风铃望去,却望见祖父的脸。寂静的一张脸,眼眸也是寂静的,就像决绝的火在黑暗中烈烈地烧,一声辩白都没有。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想要不要把那风铃拿下来,正犹豫着,就见母亲拿剪刀过来,剪下风铃的一支,把鸽子的环解了下来,说:“什么都往眼前挂,心里的旧伤给人引发出来了。”又问我要不要,不要她就扔了。我伸手一把夺了过来,微微泛着古铜色光泽的环,上面的编码早被磨没了。我摩挲着它细腻的纹路,感觉跟祖父的手在虚空的碰触中相握,感受到的是苍凉的静默与怅惘。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转过头去,见母亲正独自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满脸都是无声的眼泪。我很清楚无论流多少泪,都冲不走她心里的自责和悔恨。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就起身递了纸巾给她,然后把鸽子的环拿回屋,放进抽屉深处,又在抽屉上加了一把锁。

父亲是二○○一年去世的。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们全家就都搬迁到了小西湖。我们坐着班车到兰州时,太阳还没出来。母亲雇来一辆三轮车,把行李都搬上去后,我们自己也坐了上去。三轮车吱吱嘎嘎地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路颠簸前行,车把上挂着的一盏旧灯,在晨雾中发出的光昏黄如豆。铁路周围的一大片老旧的居民区,被统称为小西湖。这里住的多是从甘肃南边搬迁过来的异乡人,常在破败的砖楼之间,用石棉瓦搭出零碎而紧密的简易棚,卖拉面卖小吃,卖牛羊肉。眼神里多半都有一种敏感,一种在挣脱困境的路上,重又陷入困境后,护着尊严的敏感。

我们租住的房子在一个院落里面,是修铁路拆迁时没有拆完的大院,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才能抵达。巷子一侧是成行的浓密柏树,另一侧是垒上去的高台,上面是铁路,用厚实的砖墙围护在里面。火车轰隆轰隆的,不分昼夜,人也跟着轰隆轰隆的,全身震颤。院落的一边墙被拆掉后,没有再修,立了一道生锈的简易防护栏。里面住了好几家,都是来此谋生的异乡人,口音不同,挤挤拥拥的,像多艘失了控的船,撞在了一块儿。母亲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牛肉面馆里做服务员,有时候下班很迟,差不多到半夜一点。那一片狭窄的巷子崎岖交错,常有小偷和野狗幽灵般游荡。起初是祖父去接母亲下班,妹妹比我小三岁,一日半夜醒来,见家里没有大人,窗外又沉沉黑黑的,就放声哭起来。我越哄她越哭,哭到浑身打战,气结到说不出话。此后祖父就留在家里看顾妹妹,把熟睡的我叫起来,让我去接母亲。黑暗中,看不到什么光亮,有一些同样在走路的身影模糊不清,我就常跟随着这样的身影,走出巷子。

午夜沸腾的灯光和人群中,小摊小贩无数,叫卖声与烟火气不绝。我没走两步,就已经被吵得头昏脑涨,吸一口大气,再一直往前走。黄河漆黑地流过,河边都是垃圾。那家牛肉面馆前面也有垃圾,白日里积攒下来的,湿暗的两大桶。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质朴的老牛肉面馆前面,要放那样两大桶垃圾。但我一看见它们,就知道已经到了。店门是老木板拼的,招牌上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沧桑。店内什么时候去都有食客,面条一根根吃下去,汤也一口口喝下去,留一桌凌乱的碗筷和汤渍。母亲头上包着头巾,一张大围裙裹在身前,来来去去地,收拾碗筷、抹擦桌子、打扫地面,动作极利落。那时我只有十岁,看橱窗里的师傅拉面就像看一场精彩的表演。师傅双手抬起来,将面团拉伸、对折、摔打,扔进热气升腾的锅里。另一边锅中的牛肉汤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炖煮多时的牛肉切成片,香菜、蒜苗切成细碎的末,左抓一撮,右抓一撮,撒在面上,再浇一勺红彤彤的辣椒油,从橱窗伸出来,叫食客来端。我正看得入神时,母亲突然叫我。我陡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的眼睛。母亲问我是不是想吃牛肉面,我摇头说不想。那段时间的过分艰难,让我好像已经明白生活对于许多人来说,不是一种应有尽有、应当享受的美好,而是一个由各类负担、考验和必须接受的无奈构成的封闭场,必须忍耐。

我们是那年春天搬来的,时间过得非常快,一转眼就是夏天。兰州的天气像一块被烈日炙烤多时的青石板,在干燥的沙尘中热辣辣地灼人。母亲忙忙碌碌的,学会了做牛肉面,便在街边支起摊子,做自己的生意。说这样至少是自由的,可以兼顾到家庭。祖父是一个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人,但他支持母亲的决定,找来些木板,叮叮当当好几天,做了支摊子的架子,又每天做完晨礼后,推车送母亲出摊。一辆手推车、两张供人吃饭的木桌子、几条木凳子、一个可以轻易搬动的面板,一个小火炉,在上面煮牛肉汤,煮杏皮茶。我和妹妹放学写完作业或者周末,也会过去给母亲帮忙。母亲动作娴熟地拉面、下面、捞面、收钱。我跟妹妹常忙着收拾桌子,洗刷碗筷。有一次,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来吃面,肚腹鼓得像是藏了一个书包在里面,一会儿要盐一会儿要汤,一会儿又把我妹妹叫过去,用手指蘸上醋壶里的醋,在桌面上画河流给她看。妹妹目瞪口呆,一时不会应对,大声喊妈妈。后来那人走了,母亲就把他用手指蘸过的醋以及醋壶都扔进了垃圾桶。这让我涌起一种奇怪的心情,从此便开始留意来摊子上吃面的人,疲惫的、沧桑的、匆忙的、平淡的、安宁的、奇怪的……百千姿态,驱散了我小小年纪就不得不为生活劳碌的某种难堪和羞耻。也有空闲的时候,炽热又刺眼的阳光倾斜在摊子前,一个食客都没有。猫从街边慵懒地走过,柏树在风中悠然地摇着叶子。我跟妹妹在一旁喝汽水、吃西瓜。母亲坐在面板前,倚着身子,向我们静静地凝望着,不讲什么话。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又年轻、又规矩到沉闷的母亲,刚经历完生活的大变故,能把日子过到那个份儿上,已经是拼了命了。

有一天下午,天空被乌云笼罩,细雨绵绵不止。我放学后没等到妹妹,以为是小女孩,耐不住下雨,自己先走了。回到暗暗的家里,她却还没回来。匆匆到母亲的摊子上,见祖父早就帮母亲把摊子收好了,两人一起避在别人的屋檐下。我又去学校找妹妹,没有人,就沿路一直找过去,找到了中山桥那里。横跨黄河的中山桥,钢铁架构的桥身,在细雨中漆黑耀眼。桥栏杆旁有几个人正撑着伞,驻足观看。我也随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妹妹。她一个人在桥底下,头发乱蓬蓬的,小心地移动着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我忙沿着桥边的石头小路下去,把她牵了上来,发现她校服已经湿透了,上面还有好几道泥渍;书包上的一个娃娃小挂件,也被揪去了脑袋,里面的棉絮全泄在外面。我问她:“你放学不回家,跑到黄河边做什么?”妹妹不说话,低着头,闷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我说:“你走快一点。”地上都是雨水,妹妹不管不顾,一屁股蹲坐下去,头埋在膝盖间,整个人有点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

“他们一直拉扯我,不让我下公交车。”

“谁?谁不让你下公交车?”

“我同学。他们一直叫我‘康广东’,后来又把我拉扯到黄河边,说要把我身上的黄土洗一洗。”

“什么‘康广东’?”

“就是从康乐、广河、东乡搬迁过来的人,都被他们叫作‘康广东’。”我们与当地的孩子,始终格格不入,我也被多次刁难捉弄,内心受伤不轻,但我跟妹妹说:“叫就叫呗,你又不少一块儿肉。”

妹妹嘴唇微微颤动着,颤动着……放声哭了起来:“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现在就回。”

“不是,我说的是回我们山里的家。”

我说不出话,把手伸给妹妹,牵着她上了一辆公交车。窗外大雨汹涌而盲目,但车厢里很静。城市的灯光透过车窗洒在妹妹身上,使我微微恍惚。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仍记得那个少年,那个很容易把未来幻想得无比灿烂,然后又很快看到灰暗的少年,那一天他心里的消沉与哀愁,就像雨天摇曳在河边的野花,很多年过去了,仍觉得身姿向风,寂寞向根。也许它的实质是人在异乡的感觉,只是太抽象了,一直也说不清楚,而故乡……故乡早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在我们搬迁出来之前,村里有一部分人已经搬迁走了。各样的理由,有去外面做生意,做大了不愿再回来的;有为让孩子在外面念书,接受好一点的教育的;有常年租住在外面,春种秋收时只回来一两次的。而没有搬迁的,一部分是贫困交加,实在搬不动,另一部分是日子还过得去,又觉得离乡人就贱,搬不搬都一样。我们家算后者。父亲有一辆拖拉机,一辆车厢很大、用来拉粪拉土的拖拉机。父亲把它做了改装,车厢里两面固定了两条长木板,是给人坐的凳子,再在车厢上焊了加高的护栏,上面罩了蓝色篷布。每逢集市,必定马达轰鸣,来回于村庄与县城。每回坐车的男女老少,还有各样的货物,在车厢里就像楔子,挤挤挨挨的,再难有空隙。崎岖狭窄的黄土路,仿佛是自群山间勉强扯出来的一根灰褐飘带,常走得人提心吊胆。有时还会遇上漫天的大风和黄土,路看不清楚,一整个车厢颠上又颠下的,简直就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挣钱。出事的那天,阳光不烈,是难得的好天气,但拖拉机很久都没有回来。后来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说拖拉机翻下山了。母亲来不及细问,就跟着那人跑,我也跟在后面跑。跑到出事的地方,拖拉机的残骸在山底,满沟满壑都是血迹,都是人身,但没人气,寂寂的,很像乱搭上去的枯藤与破烂。我怔怔地站着。裹尸的白布单子不够,新嫁过来的嫂子把自己的新被子拆了,把被里子撕开来包裹遗体。一具一具的遗体被从山壑间抬上来,紧挨着排了一列又一列。祖父不断挪着那些面目模糊的遗体,确认他们的身份,并让继续抬上来的遗体有地方放。太阳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空中黑云翻滚着,大雨泻下来,如红血,救援的人和地上的遗体都浸在血里,残忍得不能看。有人急急拿来长塑料布,说先把遗体盖一盖,雨又停了,塑料布就叠起来,还没叠到头,又电闪雷鸣,逢头暴雨。

那场在当地数年未见的大雨,好像就只是为了来洗刷那些血污的,一层一层地,把血和黄土都刷走,刷成暗蔷薇色的细碎泡沫,继续刷,刷净了,就再也没来过。那一年,不知是父亲没了还是干旱更加重了,我们家的生活格外艰难。漫山遍野的黄土,一日一日,肆意地飞扬着,平处种的麦子和玉米成片地枯黄倒伏,梯田里种的土豆,太旱直接没长出来。一片又一片的梯田,像灰色的粗布衣服,宽松了,显出一副嶙峋的骨,骨头架子是枯槁的。再也没有下雨,没有雨水可收集,水窖的壁上爬满了裂痕,水位一直在下降,降到了底。母亲一声一声叹息着,非常瘦削而憔悴。少言的祖父反而显得从容,牵了毛驴,挂上水桶,带着我去各个山泉水洼找水。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枯黄的、一望无际的峰峦沟壑,像一座熔炉,旱风呼呼一吹,炉中的火就旺起来,噼里啪啦地响。没有水,到处都没有水,连一棵树、一片阴凉也都没有。祖父停下来,望一眼太阳,把细细的黄土抓起来,当成湿淋淋的水,一把一把地擦洗自己,擦洗完了,平和地铺展开外套,站在上面做起了祈祷。祖父的声音邈远而微抖,我心里生出疲倦和怅然,靠着土埂睡着了。后来祖父把我叫醒时,我仿佛满口都是黄土,又干又燥,睫毛上也有一层,一揉揉到眼睛里去,看什么都是灰的、暗的。我想喝水,但哪里会有,祖父让我坚持。我痛苦而无奈地说:“我们应该选夜晚来找水,这样至少不会被太阳暴晒。”

祖父笑了笑,继续牵着毛驴往前走。我又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荒芜的天地间,风缠着风,山峰绵延着山峰,而祖父留给我的只有一个背影,一个孤独而微偻的背影,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彷徨。我追上去问:“如果真给您选,您选白天还是夜晚?”

祖父想也没想就说:“我不选白天也不选夜晚,两个都是幕,都会把我的心灵遮蔽起来。”

我那时太小,理解不了祖父的话,抱怨说我们就像这大地上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祖父说,纵然是尘埃一粒,也终将会落下来,各有各的角落。我仰头望天,捕食回巢的老鹰,浮在红而绚烂的晚霞中,翅膀周围像是在微微渗血。而在被干旱笼罩的山壑间,真正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活在其间的人,他们从荒芜中蔓延出一种坚韧与决绝,以此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心灵,让微弱的生命之火永不熄灭。这是祖父话里的意思,有一天我突然理解时,祖父已经不在许多年了。

那一天为了找两桶水回去,我跟祖父越走越远。在途中遇到一只破棉絮似的鸽子,它的翅膀已被折断,皮肉外翻,血迹斑斑。我们靠近时,它惊慌地扑腾着残翅,几次试图飞起,几次重重摔下,又艰难地、跌跌撞撞地,从一个角落扑到另一个角落,嘴中流出了血。祖父的手缓缓伸过去,一把逮住它,抚着它的颈,查看了一番,说受伤后加上干渴,就成了这个样子。

祖父从口袋里掏出小刀,一点一点地剔除鸽子血肉中的腐物。

我说:“都已经这样了,肯定救不活。”

祖父说:“但它还没有死,没有死就得救。”

那天没找到水,祖父就把那只鸽子放进桶里带了回去。在一个木箱子里养了好多天,还是死了,脑袋歪向一边,脖颈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眼睛半睁半闭,死不瞑目的样子。

祖母去世后,我一直跟祖父睡在同一铺炕上。一个月色银亮的夜晚,我夜半醒来,看见窗帘上有一小块儿黑隐隐的,像生出来的淤青。祖父微微扯着鼻鼾,我睡不着,又好奇,便起身从祖父身上跨过去,掀起了窗帘。原来是一个环,小拇指头大小,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泛着黄铜的微光。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那只鸽子脚上的环。鸽子死后祖父把它拿了下来。

酷旱和贫困之下的日子,越来越像黑暗的隧道,看不到尽头。母亲说,要不从这里搬走吧,这样真的活不下去。祖父平静的面容上带着一股威严问,搬到哪里去?母亲说小西湖,在那里好做一些糊口的小生意。祖父在炕上独坐了很久,母亲咬着嘴唇默然,周围的世界就像静止了一般。终于祖父还是点了头,说搬。我跟妹妹一听,仿佛已过上了绚烂的日子,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搬到小西湖后,我跟妹妹每天都有学上,母亲早出晚归忙于生计,最孤独的怕就是祖父了吧。祖父的脸比在山里时更沧桑了,但是这沧桑仿佛又与他无关,只是城市的灯火太明亮,把他照得太清楚。还有家里也在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就比如没搬迁出来之前,母亲对祖父的敬,总带着点尊崇性,但到了小西湖,母亲维持着家里的生活,对祖父的敬,变成了一种保护的敬。祖父知其意,事事也都听安排。在此期间,我发现那枚鸽子的环一直被祖父装在口袋里,也几次见祖父手里摩挲着它,在静静发呆。

有时我会想,祖父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跟现在已三十多岁的我一样,在想祖先们漫长迁徙之旅的颠沛流离,而今又一次搬迁,文字消逝,口口相传的文化和语言又一次面临断层?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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