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3期|朱婧:当我绽放时(节选)
朱婧,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哥廷根大学“文化接触——作家驻留”项目作家。著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猫选中的人》等,获《人民文学》年度奖、紫金山文学奖、雨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当我绽放时(节选)
朱 婧
我从未梦见过母亲,大概因为我从未惧怕过失去她。寄宿的中学时代,每每捏着汗湿的硬币驻在宿舍楼下的电话机前排队,只为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夏日夜晚,大量飞虫绕着走廊的顶灯痴缠,偶或一只撞进眼睛引发异物入侵的不适,连同鼻腔一阵强烈的酸涩,牵引出流泪的冲动。如今的我,甚至已经忘记那时家中的电话号码,却记得电话接通瞬间听到母亲声音时的抚慰与安宁。我曾经如此眷恋母亲。
我能记得和母亲在一起的某个时刻,是在一辆乡间巴士上。乘客已满,母亲和我坐在引擎盖上。十岁的我倚着母亲,靠近她的脖颈。她脸上淡淡的鹅蛋粉香气和着汽油气味,让我陷入午后的昏沉。在前一刻,我们刚刚遭遇了让座的盛情,这在总是过分拥挤的乡间巴士是少有的优待。毕竟车厢内常有笼中鸡鹅占据过道,车程又过分漫长。好几个男性向我的母亲让座,理由是她带着孩子。母亲总是拒绝,她的表情与其说是矜持,不如说是不自在,又似乎心不在焉。她把我揽入怀抱,无意识地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潮汐一般的倦意阵阵袭来,将我带向更深的睡眠。车窗外吹来的微风吹动着她垂落的几缕头发,金子般的阳光碎片落在她的面孔上,是神驻的光。那是母亲犹如梦幻的时刻。
那辆巴士会把我和母亲带向长江江心沙洲上的一个小镇,那里有我外婆的家。去外婆家,一路要从我们家所在小城的港口乘渡轮到达沙洲上的渡口,再搭乘乡村巴士。巴士沿着两畔是笔直高大的水杉的乡间公路行驶,在一个又一个小镇停靠,直至抵达外婆家。大约明代中后期,长江下游古河口泥沙落淤,形成两大片由若干小沙洲构成的沙洲群,当地人称之为南北老洲。南老洲位置靠近小城,而外婆家的小镇属北老洲。
母亲的婚姻看似是一种平常之选,却又充满了意外。她自小身体不好,格外被外婆娇爱。小镇居民多农业户口,外婆不想女儿嫁到农家经历农事辛苦,想将她嫁到长江边的小城。这桩婚姻因为母亲的家境富裕和出众美貌,虽出乎寻常,也并非不能成就。外公在小城的供销社上班,更为觅得佳婿提供了有利条件。考学不利、家境贫寒又曾因成分问题工作成家备受蹉跎的父亲,很快进入外公的视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江心沙洲和小城之间交通颇不便利,在小城工作的外公每个月才回家一次,外婆为此几番犹豫。这桩婚事,却因为外婆的母亲的一句话推动落定。她老人家说:“能有多远呢?我小时候在江边大岸上能看到城里的山。”
小城地处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经中生代末期的燕山运动长期剥蚀和堆积,形成数座低山与缓丘。其中一座山位处江中,以寺院著名,后为沙洲所围,沙洲曾为寺院地产,故被称为和尚洲,新中国成立后更名和畅洲。外婆的母亲所讲的在小镇能看到的山就是此山。她是二十世纪初生人,老人家不知道的是,七十多年的时间里,长江此段江流散漫,诸多沙洲潜滋暗长,小镇西边水域中形成了两片新沙洲,于是再不能在小镇望见小城,北老洲去往小城的渡口也由此改变。
母亲最终嫁到了小城,在外公的运作下进了一间纱厂工作。那间纱厂属集体所有制,列全国标兵企业,效益很是不错。母亲的工作并不在一线,虽然需要值夜班,也不算劳累。厂子离父亲工作的农业学校不远,两人在学校分的房子里安下家来,日子尚属平静。第二年我出生,在这个小家度过了十岁之前的时光,也是全家最安定的一段生活。在我们已经搬离很久以后,我每每去到附近,那里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儿童特有的记忆方式无法深刻,一知半解,却感受具体。印象最深的是冬日夜晚,父亲载我在自行车后座,骑车去往一座小桥,接下夜班的母亲回家。从小桥向家中的一段道路偏僻,父亲担心母亲,不论寒暑,她值夜班都会去接。家中没有老人看顾,放我单独在家他也不安心,所以每每都要带上年幼的我。父亲给我穿上好几层毛衣和厚重的外套,用围巾把我扎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弹。围巾的绒毛戳得脸孔痒痒的,呼吸的水汽凝结在上面,湿乎乎的,很不舒服。但因为是去接母亲,我总是很乐意。车行在硬邦邦的石子路上,颇为颠簸。小而薄的月亮在高大水杉的树梢间跟着我们巡走,我一时睡着,一时醒来,每次都要抬头去看月亮是否还在跟随。直到看见母亲,她抱我下来,我埋首于她的脖颈,总是滑腻馨香。回想这一切,好像首先闻到的总是母亲的气息。关于母亲美貌的传说,包括她下班骑车去托儿所接我的路上,依然会有无聊的青年骑车跟随她引她说话,直到抵达托儿所门口,这才相信了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父亲讲的睡前故事里,锡兵爱慕着的单腿站立的小舞蹈家是母亲,水晶棺里栩栩如生等待被亲吻的公主是母亲,她们一律体态轻盈、身形纤细、虚无缥缈。美丽的母亲过着一种满足于家庭和孩子的生活,和父亲两人谨慎地存下工资,一点点改变家的形貌,添置一件件电器和家具,再给每一件电器和家具覆盖上母亲自制的缀着蕾丝花边的盖巾。
一切变化发生在九十年代末期,一些当时看起来距离我们遥远的事件发生并最终改变了一个小小家庭的命运。先是母亲工作的纱厂在职工不知情的情况下改变了企业性质,变为国有,没过几年,又迎来了以私有制为导向的国企改制。这一年的新年前后,小城的地方电视新闻里讲着“靓女先嫁,要舍得把骨干企业、优质资产拿到市场上进行资产重组”。父亲并不在家,那段时间他兴致勃勃地泡在农业学校的试验田,正沉迷于一种水果的杂交育种,假期的时间也扑在这上面。娇柔的母亲并不习惯做复杂思考,新闻里的声音于她不过是一种家务时的背景音。父亲和母亲可能没有听到,或者没有听懂。而我可能缠在母亲旁边陪她包饺子,闹着要在饺子里藏进一枚硬币。干燥的白色面粉,洒落我的罩衫,沾到母亲的鬓边碎发,她伸手去擦,却又染上眉梢。我伸手去给她擦干净,她的眉修长秀美,直入鬓角。我的手指沿着她的眉毛抚画出一种优美的弧度,即使年幼懵懂,也深深震撼。很快,母亲这样既无学历也无专业技能的人员,最先从国有企业职工变成了市场经济自由劳动大军中的一员。当时,父亲并不愿让母亲在体力劳动的岗位再就业。独自承担了家庭经济责任的父亲,在下海的潮流中,带着一份育种成果自信地辞职,出售了早几年购得产权的公房,把所有资产投入一种新型水果的种植和销售,最终血本无归。而他的同行组成的专业团队,在他失败五年后,完成了这种水果数十项的人工杂交组合育种工程,再十年后,其中数个品种陆续获得当时农业部的植物新品种权证书,走成了他没有独自走成的路。
在我十岁时,母亲带我回江心沙洲变得频繁,随后她告诉我,我得留在小镇读初中,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事实上,我成了镇上中学少见的住校生,因为学校没有学生宿舍,我和另一个从外地来到小镇读书的女孩一起住在空余的教师宿舍,与老师们为邻。和我同住的女孩是一个老师家的亲戚,她从大城市来小镇读书的理由是,她父母认为乡村的环境更有益于她的健康。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疾病使她皮肤过分白皙,身高和体型都更纤小,依然保留着小学生的身量。我身形不算很高,但和她在一起总显得大只。更重要的是,在有些变化发生时,我是和她一起面对的,这常常让我无措。从十三岁开始,受到卵巢分泌的孕酮和雌二醇的影响,脂肪层在女孩的胸部和臀部形成。这是我们生理课上学到的常识,也是我恐惧的事实。我没法自己一个人在宿舍前的门廊晒出胸衣,因为同住的女孩并无需要。母亲没有想到给我准备胸衣,因为我无师自通学会了用布条束缚身体的古老方式抑制身体线条的出现,这让她很长一段时间无从发现,又或者我知道她其实无暇关心。
父亲生意失败,全家失去唯一房产后,还背上了不少债务。我被送回小镇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后,父母依然在小城谋求一份生活,我虽未在他们身边,也知道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是在苦苦维持。周末放假回到小城,父母带我去了一处新建的小区,我们的家并不在其中任何一个单元,而是在小区的车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新式住宅小区的特色是,一楼是车库和储藏室,二楼开始才是住宅。这家主人将一楼车库用来出租,父母在这处新小区旁边开了一个杂货店,所以租住于此。与此同时,因着旧日关系,父亲回农业学校承包了食堂,最初一两年效益尚且不错,让父亲看到了曙光。但很快,农业学校合并入农学院,人事全新,每年竞标的打点费用和上缴学校的承包费用很高,父亲认为新的领导在设置难度,想让他知难而退,让出位置给他们的关系人,但他已不敢轻易舍弃。为节约成本,他自学炒菜自担大厨,对待帮工阿姨们几近苛刻,却似乎也没有缓解窘境。父亲的时间和精力困在了食堂,杂货店几乎是母亲一人经营,生意却不坏。如果一定要说理由,大概是因为她样貌美丽、性情温驯。母亲在迅速变胖,却依旧美丽。渐渐长大的我五官更接近父亲,有柔和的鼻头和不甚清晰的唇线,以及总是低垂的眼眉,但面部轮廓却得益于母亲,完美的下颌线和对称的眼眉稳定了面部的基本结构,并形成了比常人更小尺寸的脸孔。这张面孔若替换微凹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清晰的薄唇、比常人浅出几个色度的肤色和唇色,就是我的母亲。但她身体的线条逐渐变化,不再流畅。冗余最先出现在腰腹和大腿,后来,从未丰满过的母亲胸背也变得厚重,这个变化几乎与我的长大带来的身体厚重同时发生。
车库的生活并非如想象中悲苦,贫穷不在青少年时我的敏感点上,或因同龄人普遍匮乏,所以习以为常。每逢周末,比起留在小镇受外婆的照顾,我更愿意奔赴母亲。那时,连接小城和江心沙洲的桥梁已经架起,回家不用再经渡口,变得便利。车库中的新家床铺挨着墙壁架起,最上面的席梦思是原先家中带来的,下面的床架由房东提供,缺失的床板父亲跑了几个旧货市场,几乎没有花钱就解决了。母亲将旧沙发的海绵拆出,缝制了数个靠垫,层层堆叠在床上,像是豌豆公主的床铺。睡前的时光,我依然痴缠在母亲的怀里。她的胸膛是柔软的海波,并非性感女性的饱满,而是一种柔软,甚至是松垮,却如此细腻可亲。变胖也让她变得慷慨,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害羞地避开我,而是坦荡地在我的面前换衣服,文胸的肩带深深勒入后背的肉中。她依旧白皙的大腿内侧出现白色的纹路,是皮下纤维被牵拉断裂形成的膨胀纹。她臀部下方和大腿堆积的脂肪团让她像鲁本斯笔下满身橘皮组织的女神,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强壮。她的一切尺寸都在变大,手臂、腰、脚踝都更粗壮,手指和手指的关节变得粗硬。
强壮的母亲每天要在杂货店完成独立的上货下货、清点整理、销售记账。又或是这样的日常让她需要强壮之躯来应对,所以她才如此变化。她依然小头小脸,却拥有一个迅速膨胀的身体。父亲说她胖了,从指出一个事实到当作一个笑谈,算是接受了一个不可逆的结局,放弃了要求,也宽容了母亲。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没有做减肥的尝试。她只在父亲说她胖时软弱地反驳一句,说是因为喝太多白米粥了,容易血糖高,所以胖,并不见得真的生气。太多琐屑的事情充斥她的头脑,让她少有时间去想自己。一间杂货店的经营具体包括写在纸上和记在心上的赊账本、谨慎挑选的不同供应商,还有应对会对开放式货架和收银台冲动伸出的第三只手。我观察过母亲的饮食以了解她发胖的原因。煤气罐或老式煤炉并不适合车库生活,母亲使用电磁炉和电饭锅做出所有食物。她早晨在电饭锅煮上米粥,蒸笼里放上冷冻包子,包子多是她抽空一次性做好几十个冻在冰柜里。米粥做好,包子蒸好,米粥的热气反复升腾冲上蒸笼,包子的底部往往已经破皮露馅。这对母亲来说无碍,她盛出一碗米粥,两只包子泡在粥中,甚至是站着飞快吃完,因为杂货店还卖茶叶蛋、烤肠和面包,她要赶着去做早点生意。上午十点多,她会趁着店里不忙时回来一次。早饭吃得太早,她空虚的胃忍耐不到中午,总需加餐。加餐也极简单,不过将早饭剩下的粥热了吃完,佐上一点咸菜。如果这些粥到中午还有剩余,就变成了午饭,不然就做点干饭,加一个炒菜,多是蔬菜加点荤腥。下午三四点,母亲照例又要加餐,加餐内容是中午剩余的菜合成一锅乱炖,放入面条或者中午剩下的米饭。晚上如果父亲回来吃饭,母亲会做新鲜的米饭,再多做几个菜。父亲整个白天是在食堂不回来的。母亲如此一日五餐,餐餐主食,很难不胖起来。
小时候江心沙洲的生活记忆深刻,初夏六七月间,外婆家门前是池塘,池塘内莲叶田田,鱼戏莲叶间。门后是竹林,青翠迷人眼。家院大门敞开,堂屋门扇移开,后门打开,后院栅栏推开,清爽的长风穿堂而过。母亲和我懒觉醒来,外婆备的早点有新炸的油条,切成适合几口吃完的长度;她亲手包的小笼包,每一褶都均匀细腻。桌上还有小葱拌豆腐、红色的腐乳、白色的糖蒜,酱色的乳瓜切得细巧却连绵不断。母亲曾经说过,一次午后,我在堂屋地面的凉席上睡着了。母亲和外婆在一旁说话,间或回头看我,忽然发现一条小蛇在我的头顶游走,柔白的肚皮几乎贴住了我同样柔白的面孔。母亲吓呆了,不敢出声,外婆拽住她不让她出声,小蛇自己又游出了室内,向后门去了后院。待我读初中时,外婆家清净不再。堂屋开出两桌,厢房开出一桌,家中至少摆下三桌麻将,周围闲人过来打牌,外婆外公提供茶水,收点人头费,多少补贴一点母亲。外婆四个子女,都在城里,都想帮衬,靠外公工资和外婆的一点农业收入并不足够。屋内香烟缭绕,我躲到母亲的外婆、我的曾外婆的房间,陪她一起看电视。她喜欢看民国年代剧,越美丽越苦命的小媳妇的故事她越爱看,《烟锁重楼》里刘雪华和钟镇涛跪着走过牌坊求取自由的那一路,她比谁都担心。我坐在曾外婆的床沿心事重重,她靠在藤制圈椅上同我闲话,见我不回应,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挪去柜子里摸索出一盒点心哄我。一九○五年出生的她有一对“完美”小脚,虽然这几乎没能给她带来任何幸运。女性在不同时期,好像都特别能够忍受身体的不便。
上初一以后,青春期的发育带来的肿胀接管了身体,给我带来恐惧。胸部娇蕊般从萌发到圆润饱满,而我多希望能恢复孩子一样的平坦,洗澡时用力抓它试图除去它直到感觉疼痛,皮肤留下斑斑伤痕。腰部的收拢、骨盆的凸显,让我渐渐失去原先单调的身体线条,搅乱我的心神。课间休息时,我不愿意起身走动,幻想一直坐在椅子上,臀部就无从肿胀。初二迎来例假,从发现到处理,都是我自己。而迫在眉睫的内衣问题,解决的方式却很意外。回小城探亲的姑姑,去小镇看望我。第二天她就回城里去“古今”专卖店给我买来一打少女内衣。白色纯棉材质,包裹严密,设计在侧边的细密纽扣不会在衣着轻薄时从后背显露。内衣问题解决后的最直接变化是,我终于可以放松地上体育课了。我长期处于贫弱状态的父母,是陷于生活困境的忧心忡忡的怀疑论者,他们在教养我长大的过程中,强调谨慎和道德,鼓励聪慧和智谋,却没有教给我看待身体的方式。少女时期的穿着喜好保持到成年,我习惯了穿有小圆翻领的服装,那种领子又被称作彼得·潘领。我希望像彼得·潘一样,永远做一个小孩,或者说永远做一个男孩,可以在体育课自在跳跃,不会因为每个月到来的潮湿和疼痛影响专注和智力表现。我那时候成绩优异,看起来前途无量。我要确保不出意外地考取小城最好的高中,因为我的父母并没有能力支付昂贵的择校费。我需要更强的意志力、更多的智慧和冷静,这些都将我指向男性的一面。接受线条,就是接受我的失序、我的醒目、我的柔弱无助,我拒绝拥有一个女性的身体。
顺利地入读小城的重点高中后,父母依然住在车库,我依旧住校。寄宿学校的女生中,只有我一人穿着内衣洗澡,如此三年。我花了更长时间去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更无法袒露。活在有安全感的自我封闭中不觉得异样,也幸而朴素的校园风气里还没有对异类的排斥,又或者其实我还不够异类。生理课是我们的物理老师兼任。她有漂亮的圆脸蛋,柔顺的长发束成清爽的马尾,身形匀称,举止轻巧灵敏,几乎就是理想的人类样本。男女生分开上课,总有一群人可以在生理课获得去操场散步的自由。她语气疏离地阅读课本上的词条阐释,展示带来的人体模型,她拉上窗帘放教学影片时,自己总是会离开,她谨慎地完成应当完成的教学内容,却总能保持情绪的干燥。我从未能够在家庭和学校中得到的教育,最终是通过自我教育完成的。学会理解自己和身体的关系,建设关于身体的想象,孜孜不倦为之付出不亚于建设自己的精神和智性的时间、精力与耐心。
在一栋高楼的十二层,客厅的沙发,我盘踞在上,以并不舒适的姿势保持颈背挺拔。我穿贴身短T恤和宽松的运动长裤。这种千禧年少女刊物上的潮流装扮,在二十年后会再历时尚轮回。这种打扮的意味在于,强调一个年轻女性应该有的丰满胸部、纤细腰身,下半身的松弛感则可以减轻刻意感。他靠得很近地同我讲话,日光退下去,室内渐渐昏暗,他并没有起身去开灯。他以低沉的声调继续说话,形成一种类似白噪声的嗡嗡声,他的话语毫无冒犯,他的身体在尝试更加接近我。我从他压迫性姿态的身体和沙发之间留给我的有限空间向后下腰,伸直一条腿向外落地,手臂撑住自己,几乎贴着沙发滑落,以一种尽量灵巧的方式逃离,似乎完成了一种软体术或者舞蹈。我去打开了客厅的灯,一瞬间,原为办公设计的室内光线明亮了整个空间,不容暧昧,响亮地叫醒了爱好体面的他和擅长通过目光看向别处逃避问题的我。这个野心勃勃的男性在世纪之交的都市摸准了财富密码,刚刚买下这栋楼的一整层,并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走到窗前,近旁高楼外墙巨大的LED屏广告影像在变幻,重合落地窗玻璃上我的青春肢体轮廓,似一种譬喻。经由他,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欲望存在,而他的欲望也成为我的自我要求,不管我是否希望取悦他这一个体。
二十一岁的身体自觉在于标准、形态和风格。“标准”是指数据上的精确和精妙,包括五官的比例、双眼之间的距离、头骨的形状,还有脖颈、小臂和小腿的长度和围度。埃德蒙·伯克在《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中,甚至指出一种普遍性的观点:“在一个美的人体中,脖子的长度应当等同于小腿,也必须是手腕圆周的两倍。”“形态”意味着仅仅苗条是不够的,还需要紧致;松垮是不被认可的,身体的线条应该流畅顺滑,尤其腰臀和大腿的光滑和细腻。“风格”则需要选择一种最佳的呈现方式。美意味着疏离,苗条而贵重的身体需要以缥缈、敏感、脆弱作为风格装饰。至此,像设计一个不真切的造物,像制作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我们用不可能的形象要求女性。这些要求并非一次性完成,它同时要求女性通过不断自省成为自己持续的监督者,不满足和不完美的缺憾感从未远离。
和他的相遇来自一场家宴。我是这家的家庭教师,他是这家的朋友。我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已经为这个家庭服务了两年。这家夫妇事业有成,中年得子,分外爱惜。与其说我是老师,不如说我是他们十岁儿子的玩伴。我受到优待不是因为孩子成绩提高了多少,只因为和孩子相处融洽。每周六下午,我需要去他们家陪孩子两个小时,帮他梳理这一周语文和英语的学习内容。后来相熟,如果我疲劳了,这个孩子甚至会让我睡上一个漫长的午觉来度过这两个小时,晚上照例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回学校。这份工作的得来,缘于一个穿着体面、样貌端庄的学姐。她一直在我们宿舍楼兜售一种直销品牌的护肤品。她来到宿舍门口,获得准许进入之后,打开随身的白色小型化妆箱,一一取出产品给我们试用,然后让有意者填写订购单、缴费款项,她来安排发货。我从来没有成为她的客人。然而,她却看中了我,说是父母的朋友托她为儿子寻找一个家庭教师,她目测我再合适不过。他们约我正式吃饭敲定这件事,出席的人包括这家人和学姐一家。他们给出了很难拒绝的报酬数字、舒适的工作环境和宜人的态度,我也因此停止了原先周末的各种兼职。由此,我进入了这个家庭。这家人喜欢带我一起外出,一起和朋友们吃饭,甚至发出过家庭旅行的邀请,不过母亲基于安全考虑,替我拒绝了。遇见他时,我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他们家庭朋友中常见的一位,往往通过赞美我来赞美主人的品位和经济实力,并不真正关注我,这是通过服务换取金钱的女性的通常待遇。不同的是,他在饭局上认真问了若干关于我个人的问题。他同我说话时,目光专注地看我,似予我真正的赏识。第二天他是通过主人问询我意愿后,获得了我的电话号码,而不是当晚私下问我。
我们的交往从吃饭开始,又在一次又一次吃饭中延续。他选择不同的餐厅,似乎在确认我的口味,同时又颇具诚意地向我敞开他的生活。当他带我尝试过名厨主理的本帮菜、全套法餐、正宗的日式料理后,带我去了一家素食餐厅。本帮菜是和他的母亲一起用餐的,法餐是和他的工作伙伴一起,日料的参与者是他的一对朋友夫妇。这一次,素食餐厅里有一位比他略年长的男性等待我们的到来,他向我介绍这位是他可以信任的兄长。对方对我笑说,这是他第一次带女性朋友见他。他们的话题不太在我身上,很快投入共同关心的问题。他们对话机敏,坦诚热烈,常有会心的愉悦。他称作兄长的人,在用餐接近结束时,将话题转向我,问他为什么选择我。他不避讳地看着我,同对方说:“她吃饭很克制。”对方笑道:“她很苗条。”他说:“不仅如此。她对任何食物好像都兴趣不大,可以吃也可以不吃。我以为是因为没有她喜欢吃的,带她去了不同餐厅,结果她对什么食物都表现得无所谓。”年长男性转向我说:“你要多吃一点,你吃得不多。”
他让我理解,我和食物之间的随意关系,在他看来意味着一种本能的克制和精神的纯洁,不同于刻意节食的少女和食物的紧张关系,能够控制对食物的欲望,却并不因此情绪低落或精神涣散。对食物的冷漠态度显示出一种对物质欲求的超越,轻易呈现一种不经意流露的超然,正是冉冉上升的新贵所追求的。蔑视传统的财富炫耀,试图以隐蔽的方式呈现掌控和权力,而超凡脱俗的妻子就成了理想的象征物。名校出身验证智力优越,艺术专业的浪漫和神秘表明身体脱离劳作,这让我成为他的优选。他矮小、相貌平凡,有年代痕迹的四环素牙并未刻意处理,但气度沉着,笑容和气。我知道他是因为高度发达的智力、成功学的意志决心,还有难以解释的极具迷惑性的个人魅力超越了自身阶层的人。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多年,不少他这样的人顺利地实现了阶层翻转。他比一般人更早懂得获取财富和品位高雅应该同时发生,这可以抹去来处的痕迹,遮掩强硬攫取时青筋毕露的手势。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批判性地写道:“我是丑的,但是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可见,我并不丑,因为丑的作用,丑的吓人的力量,被货币化为乌有了。”“货币是受尊敬的,所以,它的持有者也受尊敬。”我尊敬他,他崇拜我,这是故事的开始。他希望我能够理解他拥有非同寻常的未来并作出正确的选择。可我感兴趣的是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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