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张爽:鹰城往事
编者按
故事开始于两个漂泊者在异乡的偶遇,当尘封的往事终于破茧,他们也迎来了属于各自的黎明。小说故事性强,层层铺陈,千丝万缕,耐人寻味。
鹰城往事
// 张 爽
1
菩提镇是江南小镇,风景秀美,游人却不多。我喜欢这个地方,希望这里能治好我的失眠症。
我是六年前患上这种严重失眠症的,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这病真太折磨人了。那些晨昏颠倒、昼夜失措的日子,让人生不如死。母亲看着我被失眠折磨得不成样子,非让我出去走走,她希望我也像那些成群结队到海南岛过冬的东北人一样,到季节换一种环境,说不定失眠症就会好起来。可我压根不想去什么海南岛,对于那些热闹的旅游城市,我一向敬而远之。
随随便便买下一张南下的绿皮火车票,过了黄河,又过了长江,很多耳熟能详的城市纷至沓来,可它们没引起我丝毫兴趣。
“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当时,我默念着佛经里著名的偈子,放大的高德地图上,鬼使神差般就出现了一个叫“菩提”的小镇。我在夜车的卧铺上双手合十,随即修改行程,向小镇辗转而来。我希望这个陌生而美好的菩提镇能帮我疗伤,重新恢复我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情。
菩提镇和所有江南小镇一样,无外乎小桥流水人家,一样弥漫着江南水乡的神秘朦胧气息。一条并不算宽的河从镇子中间穿过,留下东西两条古旧的石板街。两条石板街,遥相呼应,隔水而望,隔一段就是一座小石桥,像是彼此握住的手臂,给人一种无比亲密的感觉。这两条街由南而北的是1700米,由北而南的也是1700米,就像替我计算好的一样。一来一往,刚好符合医生每天“规定”我走路的步数。
刚到菩提镇,我仍然是过去的样子:白天昏昏沉沉,莫名烦躁;黄昏将至,也提不起精神,午夜一过,交感神经才突然变得发达起来,浑身上下充满难以名状的不安和躁动。我沿着东边的石板街走到头,再过河,从西面的石板街走回来,两条石板街走遍,我会像在磨道上转圈儿的驴,最终因为单调和孤独,而变得疲沓和心不在焉。西街通往东街,同样有一座石板桥相连。石板桥古旧沧桑,看上去至少几百年了,每块石头都暗光闪闪,像是裹了一层包浆。
我就是在通过这座石桥时,发现那个男人的。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背向我,背向整个西街,也好像背向半个菩提镇,他像是雕刻在那截围栏上的一个石狮子一样,一动不动,眼前就是那条默默流淌的、穿越整个菩提镇的清水河。我能听到清水河的喘息声,却听不到他的一点声息。
这座石桥很暗,整个菩提镇,两条石板街,好像只有几盏稀稀落落的路灯。他待的地方,又处在西街通往东街石板桥桥墩的暗影里,刚开始发现他时,我着实吓了一跳。菩提镇是座安静的小镇,一过十点钟,两条石板街已人迹寥寥,人们不慌不忙,纷纷消失在两条街后面幽深狭窄的巷子里。过了午夜,整个菩提镇,除了我这样的失眠者,还会有谁?连流浪的猫和狗都难遇上一只。
当然,这可能也是我喜欢住在菩提镇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开始,我误以为他是石板桥上的一座石雕。除了个头儿高点,他又和石雕有什么区别?我眼神不好,有点近视,近几年因饱受失眠折磨,视物模糊越来越厉害。不过,我喜欢模糊。这样,可以自由散漫对待生活中那些似是而非的人和物。
除了像座石雕,我还曾一度认为他是个“鬼”,但很快否定了。多年所受的教育和年深日久的读书生活,已经让我成了毫无趣味可言的唯物主义者。“鬼是什么?不过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用来吓唬自己和别人的工具罢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这是第三次碰见这个雕像一样的人了。午夜过后的菩提镇,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样。时间长了,甚至对他还生出一种革命同志般的友谊和亲密感。
这天子夜,当我一步步走过石板桥,没像过去那样,瞥一眼他就匆匆而过,而是停下来,点起一根烟。闪烁的烟火成了我面对陌生的武器。午夜出来,我总是习惯性地装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这些年来,香烟已经成为我的一个生活伴侣,用来抗拒午夜的孤独和失眠的折磨。
我不断提醒自己,你遇到的这个家伙,很有可能是个和你一样的失眠症患者。他手脚齐全,神思庄重,脸上轮廓浮雕般清晰。仔细看,还会发现,他身材匀称、五官端正,虽然有些岁月浸染的痕迹,可仍然算得上相当精神的一个人。
2
正式向他开口搭话之前,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出生地——鹰城。
鹰城是座塞北山城,过去几十年,一直是国营开采矿区,富庶、繁华,城市功能一应俱全,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曾风光一时,有“京承线上的小上海”的美誉。我曾多次听母亲骄傲地说起她小时候的鹰城,说那时的鹰城,周边到处是宝藏,随便一铲子下去,就是乌黑的煤和各种稀有金属。
鹰城的形状,从远处看,像一个剥开的芒果。城依山而建,人临水而居。有风水先生感叹,鹰城算得上虎踞龙盘之地。
鹰城的地理位置算得上得天独厚,一条铁路,一条柳河,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国道,几乎是等距离地围绕着鹰城,迤逦而去。国道在外面,沥青的路面在太阳光下,把大路铺展得又宽又平整。柳河在中间,像一条天然的护城河,给芒果一样的鹰城镶了个波光闪闪的金边。柳河如此深邃、宽广,水面每天像被打扫过一样,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最里面的就是连接北京和东北的重要的铁路专线,它穿城而过,一座带有苏式建筑风格的小站恰好建在了城市中心,经停的各种货运客运火车,把几条铁轨占得满满当当。国道和柳河就像一对摽着膀子走路的兄弟,沿着鹰城拉开弧线形的步伐。铁路伸展着两条锃亮的长腿从鹰城穿堂而过,它到站时拉响的长笛和临出发前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会让整个鹰城为之一震。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到火车道上去,看着那两条锃亮的铁轨发呆。要不就追着离去的火车奔跑,并大声呼喊:“爸爸……爸爸……”好像我的“爸爸”一直藏在奔跑的火车上。我喊的词汇,因为没有回音,显得简单而空茫。火车远去时拉响的长笛,盖过了我幼小而伤心的呼喊。
在鹰城住惯了的人,会贪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不管走出多远,也不管走了多久,会一直对它心心念念。比如母亲吧,自从我六岁那年她带着我定居北京,已经三十年了,可后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带我回到了鹰城。母亲说鹰城的好,要好过北京。清爽、安静、宜居,最适合养老。也是爱屋及乌吧,受母亲影响,我这个在北京长大的80后,对鹰城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好感。
菩提镇客栈的老板也算见多识广,听我来自北京,向我打问一大串关于北京的事儿。我毫无兴趣,说自己现在生活在鹰城。鹰城在哪里?也是座城吗?他们被这两个字搞得一头雾水。这不怪他们,鹰城虽好,可它确实太小了,小到即使把全国地图放大到整面墙上,也很难从中准确找到它的位置和坐标……
3
“哥们儿……抽根烟?”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眼睛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样子像个侦探。他回头的动作,类似电影里的慢镜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暗淡的光影。
“抽一根吧。”我热络地把烟递过去,同时打着火机,火苗蹿起的一瞬,我看到他被惊吓到一样,迅速把脸扭向一边,像是非常害怕打火机的光亮。他没接烟,也没说话。我只好自己把烟点上,有些讪然,又不想走开,只好和他一起站到桥栏那里,望着黝黑的河面发呆。过了很久,才问他一句:“我看到你几次了,这么晚不回去,也因为失眠吗?”
他没回答,好像我在自言自语。我无所谓,仍然没有走开。干嘛要走开?反正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待在这里,像这个古怪的男人一样。或许人家也不古怪,或许人家是个诗人或艺术家,在这里采风,思考问题,不像我,被失眠折磨得百无聊赖又痛苦不堪。
我听客栈老板说,菩提镇这两年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到这里“采风”。来后几天,因为我的早出晚归,客栈老板已经对我“另眼相看”。老板含沙射影地说:“清水河边不宜久待。这两年已经有三个外地人跑到这里跳河自杀了,害得我们这里一到晚上,河岸两边就充满鬼气!”老板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
老板可能想多了,我虽然被失眠症折磨得生不如死,但不至于跑到菩提镇来寻死。我碰到的这个人,如果是个“活腻了的人”,没准儿还能好好开导开导他:“干嘛想死呢?生活无非如此,我们大可不必如此自轻自贱,活着的乐趣远远大于死,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就像我,被失眠折磨得如此不堪,还从来没想过要去死……”当然,这都是我的臆想,他并没有要死的意思,而我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也无从说起。
我和他就这样相安无事,各自凭栏而望。我抽了一根烟,又抽了一根,而他始终不动声色,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我只好转身离开,走到快要看不到石板桥的时候,我回头,没看到他,不知他是不是还在。石板桥上没有灯光,我一离开,那里就成了一团模糊的谜,把他隐藏起来。
4
没想到他居然和我来自同一座城市——鹰城。
因为失眠症,这两年我频繁外出,走遍大江南北,还从没在外面碰上过一个鹰城人。母亲说,这是因为鹰城太小了。鹰城人自给自足,也自成一统,很少有人到外面瞎跑。我虽然“少小离家老大回”,但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小熟悉鹰城的口音。有好几次,我听到说着一口极像鹰城口音的人,都会兴冲冲过去询问,可他们一听到鹰城两个字都纷纷摇头,面带不屑,好像鹰城是我随口杜撰出来的一个地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样。这让我的自尊心颇受打击。这次,如果不是他亲口提起,我恐怕不会和他聊什么鹰城的。
他是第几次见我,才肯开口说话的?真记不得了,严重的失眠让我的精神饱受折磨,记忆力也不断衰退。但我记得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情形。那时候,我和他已经像一对老熟人了,可以一起趴在同一节桥栏上,互不相扰,各自凭栏而望。
那天,我听到身边一声叹息般的低语:“听你的口音,来自鹰城?”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根本没看我,像对着一条河在自语:“鹰城也有条河的,不过,比这条清水河可大多了,这河太小了,所以才有这么多的石板桥吧,几块石板就能砌成一座桥。柳河多宽啊,几乎是它的几十倍,柳河上有铁路桥、公路桥,还有铁索桥。”
他兀自说着,好像不用我开口证明,我就是个确凿无误的鹰城人一样。
是啊,鹰城人谁不知道那座著名的铁索桥呢?铁索桥两边仿照当年南京大桥的建筑样式,两岸四个高高的桥墩之上,有钢铁做成的几面旗帜,而桥身却和红军过大渡河时的铁索桥一模一样。“大渡桥横铁索寒”,通往鹰城的柳河铁索桥也毫不逊色,让初次经过的人胆战心惊。“不过,鹰城的铁索桥,在我六岁时就已经拆掉了。”“是吗?”他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难道有三十年没回鹰城去了?
话题就此打开,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第一次过铁索桥的情景:“你无法想象,真的……太丢人了,那时我已经十岁了,读小学二年级,因为学习好,又老实,我评上了少先队员,一个班三十个同学,只有三个少先队员名额,没想到会有我,真的……我得到了一支笔,两个作业本,以及在‘六一’儿童节和全校所有少先队员一起去鹰城看电影的荣誉。那也是我第一次到鹰城去。那天,我一直傻呵呵地乐着,直到上了铁索桥。胆大的同学都在前面跑,我一上桥,双腿就开始抖,没走几步,桥身就被调皮的同学弄得剧烈摇晃起来。我蹲在桥上,紧紧抓着桥边的铁索,一动不敢动。铁索桥上铺的是枕木板,由于年久失修,多处破损不堪,透过巨大的缝隙,下面汹涌的柳河和电影中的大渡河一样凶险。我感觉身子轻飘得像片树叶,随时有掉下去被席卷而去的可能……后面有同学在催促,有的在嘲笑,有的等不及,从我身边,甚至头上,一跃而过,留下放肆的尖声大笑。我想哭,感到绝望。我可能是鹰城有史以来第一个跪着爬过吊桥的人……”
他又说起火车道边上的那家国营理发店。我知道那家理发店。理发师是两个高个子的女人,身姿挺拔、气质不凡、面含微笑,细细看去,神情中还有一点倨傲之气,让人望而却步……不过,那里也早拆了,现在的“国营理发店”旧址上,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美容机构。
“那是我第一次到鹰城理发……看完电影,我走进国营理发店,理发师是两个女人,高大、白净,和蔼、可亲,脸上始终带着温暖的笑。她们穿着白得耀眼的大褂儿,大褂儿上还印着‘鹰城国营理发’六个大字,让人陡然而生信任和踏实。我坐进一把有靠背的大椅子,一个女人用一条白布单把我兜头一围,脖子以下全部盖起来,只剩一颗乱蓬蓬脏兮兮的脑袋……电推子在我脑袋上来回转,嗡嗡作响;剪子像是被施了魔法,咔咔咔,咔咔咔,寒光闪闪,上下翻飞……我吓得使劲儿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剪子不响了。在镜中,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自己——一个胆怯的、羞涩的、连镜子里的理发师都不敢直视的小男孩。另外一个女人带我到水池子前洗头,她用手轻按下我头的时候,铁道口正好有一列火车经过,铁轨震动的声音和火车拉响的汽笛响声很大,我受了惊吓,脑袋一下磕在了水池沿儿上,疼痛像锥子一样从额头那里长出来。”
他还向我描述老家四顷地盛产的一种俗名叫“拖盆儿”的野果:酸甜多汁、饱满丰腴。每到初夏,他们会把采来的“拖盆儿”放到柳条筐里,一早拿到鹰城,用小茶缸盛了卖,一茶缸一角钱。
离鹰城只有四公里的四顷地,我当然不陌生,那里确实山清水秀,堪称世外桃源。四顷地出过一个作家,他的很多小说被好事的鹰城人转到当地的“贴吧”追读,有热情的粉丝甚至偷偷印过一套他的《四顷地故事集》,拿到集市上出售……不过,这个作家早已移居深圳,而且行踪不定,到处云游。鹰城人知道他,全是因为他写的那些和四顷地有关的故事。
难道,他是那个作家?
“……卖‘拖盆儿’得吆喝,可我不敢。怎么也吆喝不出口,脸憋得通红,两颊热得发烫。因为发窘、害羞,脑袋差点儿低到筐沿儿上。有个女孩子,就站在我们的摊位前不远的地方,她眉心有颗朱砂痣。因为那颗痣,我一下记住了她。见到她,我的胆子也大起来,直接走过去,对她说,整个鹰城你都找不出我家这么好的‘拖盆儿’。女孩子最终买了两茶缸‘拖盆儿’走了。”
他的描述极为细腻,语速缓慢,可还是能让人感到他滚滚话语中蓬勃而出的力量。我看到,他因为激动,两条腿甚至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
“就是从卖‘拖盆儿’那天,我开始发誓,长大后要成为一个鹰城人,找一个眉心有痣的女孩子做老婆。”
“后来怎么样?”
他没说话,脸上露出惬意的表情。他继续叙说鹰城给他的最初印象:那时候的鹰城,安逸、休闲、富足,报刊亭堆满令人心怀敬意的纯正刊物;影剧院门口人头攒动;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人人脸上一团和气。
他说的是过去的鹰城。现在的鹰城还是变了。首先是人变多了,楼变高了,到处是高耸入云的脚手架;一座座耸起的楼房,让街道变脏、变窄,也变得更乱;由于人口的蜂拥而至,镇上人也开始变得唯利是图,鹰城的各种矿产开采一空后,遗留下一大批下岗待业的矿工,到处是怨声载道和挥之不去的戾气。但我不想和他说现在鹰城的不好。要说不好,哪个城市不一样?相比较那些更为差劲的城市,鹰城算是不错的了!
我小心翼翼提到那个作家:“四顷地出过一个作家……第一眼发现您时,就觉得您与众不同。您会不会就是那位作家——王一二?”
他很快笑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小时候,他还真想当过作家:“可惜,我只读到初中毕业。”
“这就是造化弄人吧?很多时候,你越是不想成为什么,最后偏偏越能成为什么。”
“我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个鹰城人。”他说。
他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几次试探着问起,都被他轻轻一笑,遮掩过去,在菩提镇午夜闲谈中还一直隐藏着他的神秘身世,倒也符合一个作家的身份。
5
他说他姓王,本名王玉生。王姓在四顷地是大户,村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姓王。我想到那个作家,好像就叫王什么生。但我记性不好,只知道他笔名是“王一二”。
王玉生是18岁生日当天,到鹰城水泥厂做一名临时工的。为此他家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只正长膘的肥羊,大摆宴席。那时候,能到鹰城水泥厂当临时工,在四顷地也算得上是件大事了。
在水泥厂,他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按要求,他换上一件身子和帽子连在一起的蓝灰色工作服,头上戴厚厚的防尘罩,第一天就有同事告诉他,车间发生过工友直接被呛死或晕倒的事件。这忠告有点耸人听闻,但对王玉生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王玉生踏实肯干,人漂亮灵活,半年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水泥厂的一名正式合同工。做了合同工后,王玉生很少回四顷地了。除了工作,他最大的爱好,是在轮休的日子,换上那身新衣服和干净的鞋袜,去鹰城街上闲逛。在电影院门前流连忘返,在他小时候卖“拖盆儿”的地方徘徊。每个月,他还会固定到国营理发店理发,理发店还是那两个女人,她们已人到中年,早已忘了这个当年因火车鸣笛而磕破脑门的小家伙。现在的王玉生依然羞涩,火车通过时,他还是会感到一阵阵心灵的震颤,但他的脑门再没被洗脸池的沿儿磕破过。
国营理发店的两个女人,非常喜欢这个来自四顷地的漂亮小伙子,说“深山出俊鸟”。问他在哪里上班,有对象没有,想不想在鹰城找一个。她们跃跃欲试,都想为给王玉生找对象贡献力量。听王玉生说只是水泥厂一个普通职工,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说可惜了你这身好坯子,应该去坐办公室写材料。
王玉生上学时作文上过墙,写材料固然好,但他更想当司机。他对开车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每天扛水泥袋子往卡车上装车时,他最羡慕那些叼着烟卷儿,坐在驾驶室内的司机了。
卡车班的班长叫王三顺,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老司机,长得豹头环眼,像三国里的猛张飞。只是他当兵不久,整个家就搬到鹰城了。王玉生知道后,没事就跑司机班,和王三顺聊天。他知道王三顺的老家也在四顷地,住四顷地六小队,玉生家是二小队,两个人细论起来,竟还沾亲带故,是并不算远的叔侄关系。王三顺随口一说,玉生立刻改了口,叫三顺叔。王三顺嫌玉生言行间有些窝囊和女气。说玉生不像四顷地老王家的人,老王家出来的人,个个豪横,你怎么就跟个大姑娘似的呢?不过,玉生懂事、听话,最主要是“孝顺”。他把买来的烟和茶叶送给王三顺,把四顷地最好的苹果用自行车驮来给王三顺,亲侄子也没这样孝顺过吧?玉生说,他想和三顺叔学开车。王三顺哈哈笑,说你小子原来打这主意。
事竟成了。开车,在那个年代算技术活,算实惠的工种。玉生很快感受到一名卡车司机带给自己的实惠,工友们的羡慕抑或嫉妒都有了让人愉悦的成分,然而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作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更希望收获另一份惊喜。
很快有人上门给玉生提亲了。见过了若干个之后,有一天晚上,王三顺带玉生走进了吊桥头老厂子那片低矮的工棚。拐过几条鸡肠子一样的煤渣小路,穿过一间又一间比邻而建的黄泥勾缝的石头小房子后,王三顺把玉生带到了一户人家。在一盏昏暗的十五瓦灯泡下,王玉生眼前一亮,狭窄逼仄的房子突然被姑娘眉间的那颗痣照亮了。
6
“吊桥拆掉后,老厂子那片平房还在吗?”望着黑黢黢的清水河,他问我。
“早拆了,都盖了高楼,沿着柳河盖了一圈儿。”
“吊桥拆了,过河得走很远吧?”
“离拆掉的吊桥不远,建了新桥。吊桥桥墩还在,最近听说有人呼吁要建新吊桥。”
“哦?”
“说是要发展旅游。”我笑了。
“你信有天堂这回事吗?人死之后有没有一条路通向天堂?”他突然问我。
我想了想:“人死之后,按佛家说法,为寂灭,按在人间所做之事,经历六道轮回。”
他点点头:“我听这边的人说,人死后会成为鬼,而鬼只能进地狱,不可能进天堂。”
说完这句话,他转向我,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很多时候,人死了,其实连鬼也做不成,无论是好鬼还是恶鬼。尤其是现在,杜绝了土葬之后,人死之后,连把骨头都剩不下,最多化成一缕青烟,被风一吹,很快散了。”
来菩提镇的路上,我遇到过一个神神道道的东北画家,自称是个开了“天眼”的人,能看到凡人所不能见到的各种“东西”。他在家乡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在出殡路上,他亲眼见到了很多“鬼”:有穿中山装戴草帽的老头儿,有怀抱鲜花和小孩的女人,也有神色忧戚的驴和蹲踞在山岗上的豹子,他们见到撒下的纸钱就抢。而在殡仪馆门前,他看到的鬼就更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成群结队,站在马路边,等着纸钱撒下,然后一哄而上……画家说其实人死之后,就会变成鬼,即使被烧得锉骨扬灰,还是会有鬼魂出没,就像他出殡路上碰到的那些鬼,那些人一样的鬼,或动物一样的鬼。他说那些鬼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只有像他这样开了“天眼”的人才能看到。
我把画家的话,通过电话告诉母亲,母亲沉默良久,才说:“我见过的世上,没有鬼做的人,只有人装的鬼。”
7
玉生的好日子是随着王三顺的死结束的。王三顺每天优哉游哉,捧了大号的茶杯,坐在杂乱的办公室,喝徒弟们孝敬他的茶,一抹阳光照在他泛着油光的黑胖圆脸上。突然有一天,王三顺的脑袋一歪,大号茶缸子咣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茶水洒了一地,那抹阳光也恰到好处地照在他嘴角蜘蛛丝一样延绵不断淌出的口水上。
王三顺被人连呼带喊地送到厂医务室,又马不停蹄地送进鹰城医院,等玉生赶回来,王三顺早已手脚冰凉。王玉生拉着王三顺僵硬冰凉的手,哭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孩子。
两个月后,新任司机班班长大胡子把王玉生叫去,他的车由一个新来的毛头小伙子开了。那小伙子留爆炸式头发,穿一尺多宽的喇叭裤,两条肥大的裤脚故意拖着地,走起路来,像两把舞动生风的大扫把儿。
几天后的一天黄昏,玉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老厂子家属院——他的新家,被岳父老张挡在了门口。窗玻璃里,眉间有痣的女人坐在小炕上,忧戚地看着他。岳父老张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他只好转身走开了。老张说,自己好好想想吧,再给你两个礼拜,要是回不到司机班,这个家你也别回了。老张的声音不高,每个字都尖利得像一根钢针,王玉生身子歪了歪,赶紧用手扶住了墙。
王三顺被玉生孝顺得顺顺当当,对大胡子他也如法炮制。大胡子却像易守难攻的堡垒,一直拒绝着,说,玉生,你这是干嘛,这是干嘛,你别叫我叔啊,我大不了你几岁,你看你,堂堂七尺男儿,怎就这么下作,不就开个卡车吗?
玉生自始至终就一个诉求,他不想离开司机班。
大胡子最终说了实话,水泥厂换了厂长,接替玉生开车的是厂长媳妇的亲侄儿。
玉生好不容易打听到厂长家,在鹰城一栋居民楼的三层。楼挺新,楼道很黑,三层楼不高,玉生却走得惊心动魄。站在厂长家门口,他能清楚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厂长出来了,不认识玉生,问是谁,玉生说了。厂长挂下脸来,让玉生有事到厂里去说。玉生把东西放到门里,转身想走,厂长却一把把东西扔出门外。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买东西再送。厂长却越来越清廉。直到有一天,他碰到同车间的马晓。
那天,玉生刚到厂长家门口,见马晓正从厂长家出来。马晓说:“玉生你怎么又来了?”口气颇像厂长。玉生说:“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两个人当时就僵在厂长家门口了。厂长听到他们说话,出来对玉生吼:“王玉生你怎么这么没皮没脸,拿上你的臭东西给我滚。”玉生赔笑,半个身子挤进厂长家,说:“厂长我没别的意思,你就可怜可怜我,就让我回去吧,我开车一直好好的,没出过事故,没给厂子耽误过事……”厂长听他说完,冷笑着给他一个字——“滚”!
玉生放下东西,仓皇得像一只老鼠。他的那包东西被厂长从三楼扔到一楼,速度比他跑得还快。花花绿绿,撒了一地。厂长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来:“不识抬举,不要脸的狗东西!”
玉生在楼下收拾他的“臭东西”,听到黑暗中有人窃笑,骂他“傻×”。玉生脑袋轰轰响。
8
玉生没回水泥厂,不知咋就走到了柳河边。面对着汹涌的柳河水,他沉默良久,想跳,又没有勇气,最后用河水洗了把脸,爬上岸,七拐八拐,又拐到老厂子家属院里去了。
黑暗中,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路,样子像只疲惫的老狗。他弓着身子,夹着尾巴,手指也弓起来,像一只狗蹄子,他用他的蹄子小心翼翼地敲门了。
岳父岳母把脸挤在门缝里。岳母说:“不是告诉过你,回不了司机班你就别回来了,怎么就这么没皮没脸呢?”
玉生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他说:“厂长答应了……过一段就让我回司机班,还是开卡车。”
大门洞开,他已经置身在熟悉的小院里。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玉生看到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看到女人双眉间他朝思暮想的美人痣。
他对女人说:“他答应了,厂长他答应了。”
女人喜极而泣,玉生也无声地哭了。
幸福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半个月后,玉生带着一脸巴结的笑,回到老厂子家属院,却被岳父岳母堵在家门口:“厂长答应你什么了?”
玉生此时已经对答如流:“厂长让我继续开卡车了。”
岳父说:“开卡车?狗东西,骗人骗到我张家了!”
岳母说:“当初怎么没发现你是只披着人皮的狼呢?骗了我闺女,骗了我们一家!”
岳父说:“滚蛋吧,滚回你的四顷地!”
岳母说:“不识抬举,给我滚远点!”
9
卡车司机换成了马晓。马晓请了他们车间的所有人吃饭,就是没叫玉生。玉生不生气,只好奇马晓送什么了给厂长。等乱哄哄的人走后,玉生到马晓屋想问个究竟。马晓显然喝多了,露出一口马一样洁白而硕大的牙齿:“你他妈笨蛋,守着漂亮的女人,还问别人送什么礼,把你家里的美人送给厂长,厂长什么不答应你?哈哈哈……”
玉生受了嘲弄,回到宿舍,爬进被窝,先是骂马晓,后又骂厂长,最后捂着臭烘烘的被子,呜呜呜,哭开了。
10
第二天,车间主任告诉我,水泥厂已和我解除劳动关系,让我去劳资科办理离职手续。晴天霹雳。我陷入天塌地陷般的黑暗。可我还是向他道了声谢。主任嘟囔,这个傻×,脑瓜子真有病了吧。
正值暑假,鹰城电影院正循环播放电影《少林寺》,还从来没有一部电影放这么久过,从初一到十五,从白天到黑夜,上一场刚放完,看下一场的观众已经聚集在剧院门口了。很多是看过了没看够还想看第二遍第三遍的人。我被老丈人赶出家门之前,也拉着老婆去看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手拉手一起看电影,虽然电影院里人满为患,空气污浊,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牧羊曲》响起来的时候,我悄悄拉住了她的手,想悄声告诉她,那个牧羊女没有她好看——眉间缺少一颗美人痣。
水泥厂也组织干部职工去看了。厂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连司机班的人都跑得一个不剩——马晓的卡车钥匙就挂在司机班值班室。我本来已经做好“滚蛋”的准备了,偷偷潜进司机班,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越看越不舍,越看越伤感。三顺叔坐过的那把椅子还在,他那时摩挲着那把椅子,像摩挲心爱的女人,我对着三顺叔坐过的椅子鞠了三个躬,说,三顺叔,侄儿对不起你了。
我把那把卡车钥匙握在手里。对着它说,你是我的,大卡车也是我的。
钻进卡车驾驶室,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六点钟准时从厂里出来,一路上没碰到任何人阻拦。出大门时,保安认出是我,愣了一下,说玉生,你个傻×,你不被开除了吗?我没理他,狠踩油门,一路绝尘而去。和三顺叔学开卡车,他总是告诫我,开车就一个字——稳。要像对自己老婆那样稳。每次我把油门踩大一点,他都骂我,急什么急,急着找死啊?
我确实去找死了。他们不让我好好活,我就不让他们好好死!
鹰城小得就像个巴掌,脚下的油门一大,卡车就进了鹰城的环城路,再大一点,卡车就上了鹰城大街。我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那是我上门当女婿当天,父母把家里的一头肥猪卖了给我买的。还差三分钟六点一刻,《少林寺》片尾曲唱响。看下一场的已经守在门口,散场的人正往外走——他们大多会沉浸在电影情节里,在影剧院门口稍作停留……三分钟很快过去。影剧院门口果然站了很多水泥厂的人:低头准备抽烟的厂长、厂办秘书、车间主任和大胡子班长……还有马晓,正用打火机殷勤地给厂长点火。之前受到的屈辱如万马奔腾,我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把卡车停在路边,擦了把眼泪,低着头冲了过去……
我根本不知道,那场电影因为停电,中途暂停了半个小时。影剧院门口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水泥厂的人——他们还在电影院里有滋有味地看那场没结束的《少林寺》。我看到是正等在门口,准备看下一场电影的人。我当时太冲动了,以至眼前出现了幻觉,伸出拳头就不管不顾地向那个“厂长”砸了过去。“厂长”毫无防备,我的力量又是那么大,他身子晃了晃,头一下撞到了铁门的硬角上去,人立刻倒了下去,看上去伤得很重,生死不明。
现场一片混乱。我听到有人在嚷:“出事儿了,有人打人行凶了。”
我看到了血,自己也吓坏了。上了卡车一脚油门就冲出鹰城,顺着过道一路逃窜。快到平安堡煤矿三岔路口,我看到有警车拦截过往车辆临检,慌不择路,只好把卡车开上了平安堡东边的矸子山。矸子山堆积几十年的矸子,越堆越高,都快高过原来的山顶了,山顶这边有一条路,那边就是悬崖峭壁。
我本来想把车停在山顶下车再跑,谁想卡车还没停稳,车胎就爆了,我一慌,方向盘一偏,卡车直冲下悬崖。矸子山下就是暗流汹涌的柳河。卡车在冲下悬崖的一瞬间,车门打开了……
是的,我的真名并不是王玉生。王玉生是你说的那个作家。我是王树生——当年影剧院门口误伤陌生人的施暴者。
11
没想到,自己千里之外碰到的同乡,并不是我误以为的“作家”王生玉。
但这个“王树生”真的是那个懦弱的施暴者吗?“王树生”难道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王树生”,会把自己的不光彩的往事,亲口讲述给一个陌生的鹰城同乡?
关于“王树生”的故事,坦白讲,经过时间的过滤,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旧闻。人类是健忘的,就像我,在偶尔一闪而过的惊诧之后,更多的却是好奇。他干嘛跟我说这个?
“这些年,我东躲西藏,在鄂尔多斯挖过煤,在新疆挖过煤,在东北给人看过澡堂子。我隐姓埋名,不敢住旅店,坐火车。我十年前到南方,给人打工,干过各种苦力,住过废弃的机井房,在水泥管道里住过半年,还给私人开过一段时间卡车。后来我去一家饭店打工,遇到了一个做服务员的女人,她对我很好……”
“我们同居不到一年,她就出了车祸。她没有亲人,死前,她把所有积蓄给了我。这些年,我一边打工,一边靠着这些积蓄过日子。开始,我还有仇恨,想有朝一日回鹰城找水泥厂的人报仇。可随着漂泊的累积,到处躲来躲去,对他们的仇恨也慢慢淡化了,继之而来的,是对那个无辜鹰城人的负罪感。”
“我成宿成宿睡不着,直到后来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失眠症让人生不如死,我就想着,如果死,也要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死,这样我就误打误撞来到了菩提镇。我胆小,不敢投案自首,更不敢回鹰城。直到在菩提镇遇到你——”
“为什么选择我?”
“我并没有特意选择谁,我只是在等。我在等一个人,能把我所有秘密说出来的那个人……现在,我把所有的故事都说给你了,不管你信不信,说完这些,我轻松多了,即便今天让我去死,我也死而无憾。”
我说:“你完全可以去投案,你四顷地还有亲人,你鹰城还有老婆。”
“说实话,我活着除了想去赎罪,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我出事后才听说,她那时已经怀孕——她怀上了我的孩子!她瞒过自己的父母,也瞒过了我——我要是早一天知道这件事,打死我,我也不会去干那件蠢事,让我回四顷地种一辈子地也心甘情愿。但伤者成了植物人,我不知回去要如何面对。”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能从菩提镇认出你是鹰城人吗?”他又问我。
“因为我的鹰城口音?”
“不是,因为……因为你长得太像……太像她了——”
“可我姓张……”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恐惧,惊讶让我张大嘴巴。我像被算计了一样,充满莫名的焦躁。我想说,去死吧你,快去投案自首,别娘儿们一样在这里和我磨磨叽叽。天马上就亮了。老子困了,受够你了。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腹语:“天就要亮了吗?那我确实该走了……”
他离开时的样子明显有些忧伤,人一下老去了几十岁。他的背影跌跌撞撞,让人不禁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跌下河去。
我一直躲在菩提镇的小旅馆里没再出来,开始我还担心,他会找上门来。我害怕见他。如果他真的来这里找我,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警。不管这个神经病说的是真还是假。
让我害怕的,是他最后的话,让我想起自己离奇的身世——我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我问过多少次,父亲去哪里了?母亲一直躲躲闪闪,语焉不详。问急了,她才会说一句:“别问了,他早死了。”
然而,仅仅过了两天。我就开始不可遏制地想再见他。我不停地想,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我又会怎样?这远比我的失眠症更折磨人。
第三天晚上,我早早溜了出去,做贼一样,鬼鬼祟祟,走完东街走西街。可在西街的石板桥,我守候了一个晚上,也没见到他。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早早地到那里等他,可他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河边突然而起的风,吹过我的脸庞,顺带把眼前的一池清水搅浑搅乱。可回头去找,却全然没有一点痕迹。
菩提镇再也住不下去了,我想立刻返回鹰城。
12
说也奇怪,回到鹰城,我的失眠症就自动痊愈了。回到家,我就破天荒地睡起了懒觉。
在睡梦中醒来,模模糊糊中,一个女人正在我头顶上认真端详。没错,那个人正是我饱经沧桑的母亲。
母亲看着我,以从来没有的异常慈爱的嗓音对我说:“你醒了?这回你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我伸开四肢,打了个神清气爽的哈欠,想和她说说我在菩提镇的离奇遭遇。谁知,还没等我开口,母亲突然来了句:“你别说——他自己来过了。”
“谁来过了?您说谁来过?”
“你在菩提镇碰到的那个人——是他!来过了。”
母亲笑了。印象中,母亲虽然慈爱,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很少看到她笑,更少这么近地仔细看她的脸。今天,我和母亲近在咫尺,她的脸庞正在笑容里一点点打开,越来越清晰。最后,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眉宇之间的那颗痣,依然清晰如昨,只是它深埋在母亲沧桑的皱褶间,经常被我忽略罢了。
“他呢?”我问。
“他也有了自己的归宿——自首去了。”
【作者简介:张爽,本名付文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等杂志,出版长篇小说《白虎》,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