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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3期 | 段崇轩:笑声的魅力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3期  | 段崇轩   2025年03月19日08:01

段崇轩, 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文学创作一级。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1978年开始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及文学评论研究,著有长篇传记 《赵树理传》(合作),评论集《生命的河流》《边缘的求索》《地域文化与文学走向》,专著《乡村小说的世纪沉浮》《马烽小说艺术论》,188体育官方ios随笔集《蓝色的音乐》 等十多种。专著 《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入选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有多篇作品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笑声的魅力

——忆胡正老师

常常踱步阳台,俯看着三层楼下,那条朴素、古旧、既不宽也不深的小胡同,只见一些熟悉的或陌生的身影走进走出。是时,不经意间就会有一阵爽朗、洪亮的笑声,掠过耳畔,接着就是一个迈着轻快步子的老人,或是拐进办公大院或是走出胡同。他戴一顶黑色礼帽,穿一件呢子大衣,手里提着或挥着一根木质拐杖,一边咳喘着一边跟相遇的人打着招呼,一串笑声伴随着他,无形的气场追踪着他……这就是晚年的胡正老师。

胡老师已经离开13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和耳边;2024年是胡老师诞辰100周年,在纪念会上或是平时大家的追忆中,他似乎依然活在人们之中,活在东四条胡同里。

太原市南华门东四条,从建国初期到现在,一直是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大本营。有三四栋办公小楼,七八栋低层住宅楼。有人戏称“南华门村”。“山药蛋派”老作家,赵树理和“西李马胡孙”“五老”,有的曾经在此居住,有的一直居住在这里。赵树理生卒年是1906—1970年,他比“五老”大12—18岁,虽然同属“山药蛋派”,其实是两代人。“五老”中李束为年龄最大,生于1918年,比马烽、西戎长4岁,比孙谦长2岁,比胡正长6岁。胡正是“五老”中的“小兄弟”。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五老”渐次谢世,最早是李束为(1994),接着是孙谦(1996)、西戎(2001)、马烽(2004) 。胡正2011年去世,享年87岁,他比其他四老活得长久,也更长寿。“西李马胡孙”的出身、经历各有不同,但革命和文学的道路大致类似,后来多有重叠。而他们的形象、性格却各不相同、多姿多彩。马烽老师的严谨、刚正,西戎老师的真诚、敦厚,李束为老师的理智、沉稳,孙谦老师的本色、淡泊,是省作协的人们深有感受的。而胡正老师,由于他不拘一格的领导艺术和方法,因了他文学创作上的不断开拓、超越自己,他与院里的作家、编辑以及职工的关系,就更为深厚、密切一些,他在人们心目中的记忆、印象,就更为鲜明、独特一些。

我跟胡正老师,中间隔着两代作家,也未曾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过;但认识他却很早了,调到省作协当编辑后,又有多次接触、交往,他给予我的教诲和帮助,深切地影响着我,让人铭记在心,难以忘却。

1975年初冬,我第一次见到了胡正老师。那年我被选拔推荐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此时文学创作已有所活跃。因我在农村时,就开始写小说,大学又学的是中文专业,课外就试写了一篇小说。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与文学语境中,我的小说题材也同样是激进的、主题是概念的。但我满怀信心地寄给了刚刚复刊的《汾水》编辑部。没过多久,编辑部就打电话请我去一趟。我第一次走进了南华门东四条胡同,在新建的一栋当作编辑部的宿舍楼里,见到了责任编辑。责编先给我谈了审稿情况、意见,又带我分别见了在家办公的段杏绵、西戎老师,两位老师谈的意见较为具体,如情节上、语言上的问题,让我回去再打磨、修改一下。最后见到了胡老师,而他却没有多谈稿子,问了我在学校的学习、读书、生活情况,我在小说创作上的感受、想法等等。当时他只有五十余岁,从灵石农村回来不久,调到了新成立的山西省文艺工作室,并和几位老作家开始复刊《火花》,改名《汾水》。他显得那样年轻、俊朗、潇洒,边随意谈话,边哈哈大笑。我感觉浑身放松,如沐春风,如对父辈。家父与胡正老师是同龄人,似乎还小一岁。在返回山西大学途中,我的心里还是热乎乎的,耳边还回响着胡正老师的亲切话语、朗朗笑声。随后我把那篇小说作了细心修改,发表在第二年的《汾水》第二期。

九年之后的1984年,我第二次见到了胡正老师,见识了他独特的领导艺术。当时,我从山西大学中文系调回忻州地区文联,在《春潮》杂志工作。边做编辑边写评论,已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文章,受到省作协的关注。为了活跃全省的文学评论,省作协决定创办一份理论杂志,由董大中老师牵头筹备。为此召开了一次全省的文学评论会议。胡正老师当时是作协的副主席、秘书长,评论会议由他负责、主持。会议有学习、有讨论、有发言,还有电影戏剧观赏,开得生动活泼。在一次发言中,我讲述了自己在评论写作中的探索、困惑、想法,胡正老师在主席台上认真听着,边抽烟边在日记本上记着什么。由于自己有点紧张、语速较快,晋北口音、发音不准。待我说完,胡正老师表示了肯定,又问坐在我身边的高捷老师,我讲的某一段完整意思是什么?高捷老师是我留校时的指导老师,对我很了解,他向胡老师转述了我的观点,胡老师听了频频点头、哈哈大笑。在讨论评论刊物的名称时,董大中老师力主用“批评家”,而其他人又提出了许多名称,如“山西评论”等等,一时争论不休。胡正老师悠闲地坐在主席台上,笑着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看咱们投票决定吧。”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鼓掌赞成,然后分头写票、集中投票,最后的结果是“批评家”,皆大欢喜。会议开了一周时间,够长的,但胡老师把会议安排得丰富多彩、有张有弛,成果丰硕。

1988年我调回山西省作协,在《山西文学》做编辑。这时胡正老师依然是作协的党组书记,西戎老师是作协主席。我调省作协的事其实酝酿已久,1978年西老师曾委托马作楫老师,从山西大学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中推荐文学编辑,1985年董大中老师创办《批评家》物色年轻人,我都是选择对象,因故而未成。1988年冯池老师主编《山西文学》招揽编辑新人,征求我的意见。这年我已36岁,时不我待,不再犹豫。这年夏天,我回到了南华门东四条。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给胡老师、西老师写过信,更没有拜望过他们,包括后面的正式调动,我没费任何力气和心思。在办公院里见到胡老师,我走向前表示致意、感谢。他哈哈大笑说:“回来好啊!一边做编辑,一边写评论。作协今后就看你们年轻人了。”胡老师的话语、笑声,让我突然觉得很放松、很温暖,让我回想起了1975年、1984年两次见到他的情景。也就在这一年冬天,作协换届,胡老师卸任,那一年他64岁。

从1992年冬天到2000年春天,我主持《山西文学》工作七八年时间。那是一个社会、文学的转折时期,刊物的工作、发展甚是艰难。离休后的胡老师一身轻松,但他依然像在岗时一样,每天到作协办公院里转一转。他依然是那样开朗、豁达、“年轻”。他在胡同里、院子里、传达室,跟单位的职工打招呼、开玩笑,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乐。他常常参加各种文学活动、文学会议,说几句言简意赅的话,边说边笑,给活动、会议带来一股暖风。他没有停下自己的创作,每写出一篇,就会亲自送到编辑部,或装进信封里由传达室送到编辑部。新出刊的《山西文学》,每期都会给几位老作家多分几本,他们大都不再外寄,只有胡老师亲笔写信封、装杂志,寄往全国各地,也不让我们代劳。我和胡老师的接触、交往也多了起来,或是为了他的稿子之事,或因为核实某条文学史料,或索求他的题字、“墨宝”…… 他总是热情接待、谈笑风生,让你满意、高兴。胡老师的笑是那样富有“魅力”,他在笑声中体现着自己的胸怀、性格、人格,又用自己的笑感染着别人的情绪、心理、精神。在这样的前辈面前工作、生活,是幸福的、快乐的。传记作家陈为人说:“胡正为人爽朗,活得潇洒,与人聊天谈话甚至做报告,不时会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坦诚而热烈。笑成为胡正的一种工作风格,一种工作方式。”补充一句,笑也成为胡老师的一种生活状态、生命状态。

在我负责《山西文学》的那个时期,“西李马胡孙”都在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他们在1980年代又进入一个创作的活跃期,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给他们的文学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们曾多次说:“山西作家的稿子特别是好稿子,一定要给山西的文学刊物。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看似有点本位主义,但又显示了他们挚爱、维护山西文学的可贵性格。比较而言,胡老师在《山西文学》发表的作品最多。共有5篇,依序为:《荧荧光亮,灿灿彩霞》(1993)、《林杉老师与吕梁剧社》(1994)、《悼念孙谦》(1996)、《那是一只灰猫》(1997)、《诗翁冈夫周年祭》(1999)。其中有188体育官方ios、有小说,有的是回忆故人旧事的,有的是讴歌当下的先进人物与事迹的。这里特别需要说到短篇小说《那是一只灰猫》,是胡老师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我在“卷首语”中说:“前辈作家胡正的《那是一只灰猫》,尖锐地揭露了我们政府工作中的‘大检查’活动里的一些弄虚作假现象,为了不影响某市的卫生工作成绩,竟可以当众说谎,指‘鼠’为‘猫’,其事件的荒唐、可笑、可悲,真是令人深思。是一篇针砭时弊的讽刺小说。”作品发表在这年的第8期,《小说选刊》第10期就以头条位置转载,主编在“编后记”中称:“本期短篇小说,我们特别选载了老作家胡正的新作《那是一只灰猫》。他以敏锐的眼光和年轻人的热情,抨击现实中的不正之风。典型欧·亨利式的结尾,依然能让我们看到传统小说作法的力量。”我和编辑们都为胡老师的新成果而高兴。

进入文学新时期的“五老”作家,不仅重返文坛,焕发了文学“青春”,开始反思自己走过的文学道路。在这场文学转型中,“五老”中最年轻的胡老师,充当了“先锋”角色,他在1992年《昨天的足迹》中说:“我写的作品不多,而且今天更感它们的不足。今天看昨天的作品,自然感到它们的局限,而明天看今天的作品时,也可能有今天不可能预见的局限。但只要站在时代的历史的高度,深刻地艺术地表现了一定时代的真实生活,反映出人民的情绪和愿望,并给人以思想的启迪、有益的影响和艺术的美感、精神的愉悦,也就尽了作家对时代的历史的责任。”

胡老师深刻认识到了自己作品的局限,意识到自己必须与时俱进,站在历史的高度,去认识社会人生,写出富有创新意义的作品来。对于进入古稀之年的作家,有这样的反思和认识是不容易的。

胡老师把他的反思融入到他的一系列短篇、中篇、长篇小说中。早在1979年,他就发表了重返文坛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奇婚记》,描述了一幕爱情悲喜剧,揭露、批判了法律被践踏,年轻人的美好爱情婚姻遭受摧残的严酷现实。尽管作品属于“伤痕”文学范畴,但作品的思考是沉重而深远的。

胡老师这一时期创作了多部中篇小说和一部长篇小说,大部分发表在《人民文学》《当代》等刊物上。《几度元宵》《又是元宵》(1982)是中篇小说姊妹篇,在十年“文革”的斑驳背景上,展现农村多维度的社会生活,凸显了一对知识青年艰难的农业科研道路和他们的爱情婚姻波澜。《重阳风雨》(1992)则以上世纪40年代末为时代背景,写出了两位知识分子的爱情悲剧。长篇小说《明天清明》2004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此时胡老师已80高龄。作品以1940年代为背景,写出了一代人的青春与爱情,反思之深刻,达到了胡正小说的新高度。“山药蛋派”作家过去是不大写爱情、婚姻生活的,即便写也涂上道德的、时代的色彩,而胡老师在大部分作品中浓墨重彩地写了爱情的美好,人性的解放,体现了胡老师丰富的情感世界和新潮的爱情观念。胡老师晚年对社会人生的反思与批判,对小说思想艺术的探索与革新,显示了一个老作家的勇气和胆略,丰富、提升了“山药蛋派”文学的境界与品格。

作为一位文学编辑、评论作者,我一直关注着胡老师的晚年创作、思想“变法”。他每出版一本新书,总会签名盖章,赠送作协院里的年轻人,我也会先睹为快。我常常惊叹他思想的活跃、生命力的旺盛、“童心”的不老。有一次去他府上请教一个文学史料问题,谈完正事说到刚看完他的一部新作,表示了自己的喜欢、敬佩。他哈哈哈笑着说:“人老了,有想法、有力气,就赶紧写出来。什么时候写不动了,就罢笔拉倒。要顺其自然。”在他真诚达观的笑声中,我突然想到不久前请他写的一条字幅,内容是:“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录的是唐代薛莹的两句诗,表达了诗人面对奔涌的湖水,一种超然现世的无为境界。书为心画,写给他人,也是写自己,我似乎读懂了胡老师。他不仅是一位革命战士、作家,而且是一位秉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文人,儒家的进取精神、道家的无为信念,都渗透、积淀在他的文化心理中。他令人着迷的哈哈笑声,不正根植在他儒道互补的心理沃土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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