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5年第3期|阿占:丹青记(中篇小说 节选)
阿占,出版《制琴记》《墨池记》《后海》《乱房间》《海货》《青岛蓝调》等若干小说集、188体育官方ios集。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获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第四届和第六届泰山文艺奖等。入选多个权威排行榜与榜单,入选国家级、省级重点项目。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并为多本畅销书创作插画。系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
壹 抱白的世面
抱白始终记得,初来美术馆报到时,台风刚走,明也楼和悠也楼之间折了几棵老树,虬枝错横着。久也楼则碎了三扇窗,急雨泡过的米白色内墙,水渍层层洇开,像一张巨幅的老宣。
还有杂乱若干。美术馆上下紧着倒腾,稍有顿挫,就会误了国宝似的。
带头的是展览部主任,人称老穆。细眼,方脸,平头,中等身量,筋骨干练的样子。抱白见他一路着急,声声地嚷:盯好,看住,再不能出差错,到时候乱了真气,交代不过去。
新人乍来,第一个月不分派具体,人事部待岗,指哪儿打哪儿,亦为熟悉环节流程。接连数天,抱白干的都是体力活儿,不偷懒耍滑,明眼人看得见。
等到一切恢复原貌,溽夏已过,气息开阔起来。蜻蜓在阳光里低飞,翅膀上镀了一层金。
午休闭馆时分,整座美术馆都在小睡。只抱白醒着。到底是年轻,元气满,无须用午睡回血。再来就是好奇,他想四下多看看。
美术馆三进式,园子嵌着园子。甬道兜转,串起了六栋小楼。小楼有名,取自四书之《中庸》,“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说是楼,也不过两层。前园正中的博也,后园正中的久也,皆悬山顶,琉璃瓦,凸字形平面。余为硬山顶,小灰瓦,清水墙。二进三的中园,东西各两条柱廊,可见彩绘点染,雕工画意。周遭亦成景儿。淡竹芭蕉衬映处,池水活络清澈。水前独一棵白皮松,塔形的冠,白亮的干,斜展的枝,让抱白想起了白袍将军赵子龙。往里走,后园忽地就宽敞方正了,百年木植几成林,有银杏、松、柏、桂、梅、石榴、红枫,还有北方少见的乌桕。
某日,抱白从中园徐步至后园,又从后园缓行回中园,秋风乍起处,凭栏半池皱水,正呆望,老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这水,有来历的。”
抱白紧着回头,见老穆穿柱廊走来,阳光斑斑驳驳,跳荡于花灰的发上,似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后来抱白得知,老穆是少白头。
指了指远处的丘山,老穆没什么客套话,直接说故事。
“百年前,水是从南麓下来的,到了山脚,拧成一条细河,继续往东,往海的方向去了。
“那时候,山腰上房子很少,只有成片的槐树林,水也清甜。
“后来人居密集,房子盖得越发不讲究,山上的水流被斩,地下的河道被填,地面硬化成柏油路,河流细成暗渠……喏,眼前的,是露出地表的一小截。”
见抱白做恭敬状,连带着一个新人的局促,老穆便松松地笑了,眼神从抱白脸上移开,盯着池水,话头随即一转:“你来看,风过留痕,正是勾水画法。”
抱白上前,续做恭敬状。
此画法,多用淡墨顺锋,据水的不同形态勾勒水纹,既在意线条动势,又在意整体和空隙的关系,为使生动,勾线后可用淡墨侧锋渲染层次——这些,抱白自是知道的,只不过,老穆不提,抱白懒得多想,水也只是水而已。
话题既打开,抱白也就紧张起来,边应承着,边在心里翻找相应谈资,他顶着美院国画系高才生的名头,可不能露怯。
还好,秋风涟波意美,老穆顾自陶醉开来,没给抱白插话的机会。也是因着陶醉,老穆把历代画水的大家罗列了一番。什么吴道子画水,终夜有声。什么许道远画水,终年潮湿。最是马远画了《十二水图》,嗐,真是神了!
老穆甚至拍了拍抱白的后脑勺儿,说我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很是不服,总觉得也能画出个样貌。一九九九年那会儿,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故宫举办珍品展,便有马远的《水图》,我去看了真迹。
真迹如何?
这时的抱白,已满脸急切。相关艺术评论和画册没少翻弄,印刷精美,却是远远地隔着,眼前,只有老穆的话,更接近他想获取的真实。
如何?能如何!时间千年包了浆,那泛黄的古纸上,水意弥漫,气场淹润,每一笔水势,或动或静,或急或缓,都是姿态。
老穆摇摇头,说,不看不打紧,看过便委顿了,一连数月不想动笔,绝望啊!
不日,抱白正式到展览部报到,老穆成为直接上司。抱白喊穆主任。老穆说,叫师傅。抱白照办。旁人都是直接喊老穆的。
老穆,收徒弟了,还是个美少年。
老穆难掩得意,从此上哪儿都带着,意图让抱白经世面,见真章。
以出入饭局为例,老穆说乱酒不会去,可奔赴的,都是道场。只不过,头一遭,抱白就被弄了个下马威。
岛上真人都坐齐了。花鸟写意大家石愚,海上仙山画派代表人物彦缺,评家逸之教授,藏家季老板,另有盆景大师、古琴大家,以及门派不明的漂亮女弟子——上酒,七十一度小狼高。
抱白喝啤酒内行,连续吹瓶,不在话下。美院读书时,跟情敌相较高下,连吹十三瓶,他还能听见啤酒与腹腔碰撞后发出的声响。偏白酒不行,闻着味儿就怯,就倒。
再看诸位,无不在叫小狼高的好。石愚说高而不烈。逸之说落口爽净。季老板说绵甜甘洌。总之,一线喉,不上头。
酒过几巡,半醒半醉,心情皆飘忽于半空。
抱白发现,石愚牢牢地把握着话语权,局面、气氛皆靠他调动。从庙堂至乡野,从荤到素,真真假假,形形色色,皆能成段子。
众人也乐得。石院长、石主席、石爷,口口声声地喊,透着恭谦和殷勤。
石愚说,逸之兄惧内,没办法,夫人漂亮哪,云鬓婆娑,蛾眉清扫,怎么看都不像甲子之人。
石愚接着说,某次雅聚,酒好,夫人高兴,预备大赦逸之,嗔道,等你过了八十岁,想怎样就怎样。这时候,不知哪个多嘴的,忽然插了一句:八十娶娇妻,古今有之啊!在座的都不怀好意,连声附和。夫人即刻收回刚才的赦免,改口道:好吧,等你过了九十,想怎样就怎样,我给你自由。
石愚话未落,众人已笑得稀里哗啦,形状全无,包括逸之。
石愚微颔首,呲口酒,不耽误继续说段子。
抱白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老穆替抱白三呈家门,美术馆的新人儿,带来给各位大师侍候茶水,有事尽管吩咐。抱白也逐个鞠躬请安了三回。只是没人搭理。
等到石愚讲完第五个段子,抱白还是没笑,一副不知所从的样子。
石愚似有不悦,冲老穆摇了摇头。这后生崽子,想入行,先要醉上几回,不然,能画出个甚?
老穆护犊子,紧着说,刚毕业的学生,啥也不懂,我替,我替。
抱白一旁伺候,更加不敢多话,连眼神也不敢轻易对接了。
其实,还有一人全程无话——彦缺。
正因无话,沉默,寂然,眼神垂挂,抱白才好偷偷打量之。
彦缺精瘦,穿麻质对襟儿,头发如残雪稀疏,眼尾细长上扬,直往耳尖去。左手拿筷,且茹素,且食量不大。任酒气蒸腾,喧声哗然,都像个局外人。
起初,抱白以为彦缺会被怠慢,很快他就发现,任谁的酒盅端起,都要沿着彦缺的酒盅碰一碰,且放低半寸,以示敬意。言谈间,多赞其泼墨泼彩有大气象,宇宙宏观之类的词也派上了。
彦缺依旧不说话,只摆手,眯着眼笑。
这时候,石愚用段子将在座的逐个洗刷一遍,到了彦缺这里,本该忍住的,没忍住,却也收敛许多。
“彦兄,近来爬山可探到宝?一镐头下去,史前的矿藏在等你吧。”
众人轻轻地笑着附和。
抱白竖起耳朵听,以为彦缺是个登山高手,看那精瘦的身量,倒也像。
只是两盅小狼高下去,抱白很快就失守了,耳边一片嗡鸣声,再好的段子,再乐和的场面,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抱白只感觉有一把烧红的刀刃,杀入体内,燃起滚滚火焰。这把火,从腹部开始四散,沿躯干游走,凭胸腔上蹿,最后夺取喉咙,带来短暂的窒息感……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将抱白镇住了,他害怕起来,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
抱白摇晃着,难以聚焦之际,似听得石愚在说,好!先练酒,再学画。
其他人点头称如是也,如是也。
唯彦缺招呼服务员来些蜂蜜,冲水解酒。
抱白恍恍然然,眼前现出一片仙林,是元代大家倪瓒笔下的那种山林,清的,瘦的,静的,刚落过雨,淡墨近石远山,尘迹绝无,人间的一切颜色都拿去了。偏在这山林中,彦缺幻化成了麋鹿和仙鹤,儒佛相生。
几时散的,已全然不知。老穆将抱白送回了家。半夜醒来吐两回,天亮前又吐。
翌日午休,老穆在美术馆外围请吃浇头面。
胃里还烧着,抱白胃口不开。看得出来,他脸上是挂着委屈的,那意思,小的虽寂寂无名,却也名校科班出身,是拿过优秀毕业生奖的,酒局如此,有点欺负人。
老穆了解个中滋味,但不戳破,只打哈哈,“你小子到底是嫩啊,得练,喝出茧子就好了。”又令抱白先来两碗面汤,出出大汗。
抱白从命。此招儿果然灵,汗出透,脸色渐暖,顿觉松快许多。
“喏,现在,胃里需要东西了,太空,会心慌的。”老穆再令。
抱白这才拨开蛤蜊芸豆瘦肉浇头,捞面。
师徒二人边吃边还原昨晚酒局,憋屈的话都咽下,抱白只表达了对彦缺的好奇。
“五岳,以及五岳余脉,几乎都爬遍了。”老穆说。
“那么,他真的是个登山高手喽?”抱白急于解开疑问。
“是,也不是。”老穆正吞面条,口齿有些含混。
抱白听闻,更糊涂了。
老穆就爱这满脸的蒙昧,什么事都搞懂,也就老了。抱白的不知不解,让老穆想起自己当年。
“爬山在彦缺那里,是另一种说法,叫见山。”老穆说。
“见山见海见自己,见丘见河见众人,《华严经》里的。”抱白急着附和,不免显摆成分。
“嗯,你小子还是有慧根的。”老穆勉之,又说了下去。
“彦缺用功,定时去见山,恨不得让那些鬼斧神工把自己也雕刻几遍。见了这里的山,还要见别处的山。为仿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他特意入川,在青城山峨眉山里,揣度宋代事情。”
“当真是投入啊!”抱白心底升起敬佩。
“彦缺很想变得像山一样。老天也随他心愿,你都看见了,那脸上皱纹如笔皴过,他很满意哩。”老穆说。
接下来,从彦缺的脸,说到大山的脸,都是披麻皴一般。
师徒二人会心一笑,又细数起皴法的样数。
抱白一口气说出雨点皴、卷云皴、解索皴、牛毛皴、大斧劈皴、小斧劈皴——不知彦缺还有什么神仙能耐?
“都是神仙能耐,”老穆说,“雨打墙头,泥里拔钉,鬼面,马牙……”
抱白听傻了。
“皴”乃丹青水墨手法,大学里常习练之,山石峰峦之纹理,树木虬干之皱痕。可老穆说的那些名堂,听上去,咒符一般,闻所未闻。
抱白张着嘴巴,许久没合上。
“哪天带你去他的画斋,能惊掉下巴的事多了去了!现在,你小心脱臼,我这里可不报销医药费。”老穆笑。
随后又说到彦缺的艺术观很硬冷,与众不同,执念于真面目,不见,不可解。
抱白有所犹疑,看彦缺那随和的样子,与硬冷对不上。
老穆只管说自己的。说彦缺画山水,非要看过晴雨朝暮烟云变幻,才肯下笔。
彦缺最要身临,眼观,手记,心领,神会,任一样缺了,都不可得真理。
众人调侃,总有老了爬不动的那一天,你猜怎样?彦缺回得决绝:那就掷笔,不画了。
“可真是个有筋骨、有执念的老头儿。”抱白想。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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